一個錫伯族詩人的神性搖滾

李東海

面對伊犁河，面對察布查爾大渠，我心潮起伏，激情澎湃，我與一個錫伯族的詩人偶然相逢，他與我年齡相仿，我們一見如故地成為摯友，成為我去伊犁的一個地標性人物。在伊犁，如果我沒有見到他，那顯然是一件遺憾的事。他寫詩，他也唱歌，他的歌，帶有草原民族薩滿的味道。他的詩歌，像低重音，沉郁、蒼涼而又強勁。他，就是阿蘇。

阿蘇是新疆作家群里很活躍的一個詩人，他面帶笑容，滿臉的忠勇，是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的風雨，五十多年打濕了他的面頰，讓一個滿臉和善勇敢的錫伯漢子，有了歲月的滄桑。阿蘇出版有詩集《阿蘇的詩》和《紙上的邊疆》。

阿蘇是一個很獨特的詩人，他把詩歌的本質與民族的精神融合一體，讓新疆的詩歌，有了一種現(xiàn)代搖滾的感覺。沉郁而剛烈，是阿蘇詩歌的特性。他寫詩，像在唱錫伯族的民歌：真誠、悠遠、凝重。讓我們還是首先走進阿蘇詩歌的文本吧，讓我們在詩歌的文本中品鑒他的味道：

作為錫伯人

我懂得怎樣經(jīng)營一生的農(nóng)業(yè)

注定我常年死守在堆齊牛錄

與母語和土地

相依為命

而牛錄與牛錄以外的田園

在我的眼前親切如初

更多的時候

我就置身于莊稼的境界里

讓新鮮而濕潤的清香

穿透肌膚

致使我自靈魂深處

長出糧食的精神

我想起高粱

亦想起善良的父兄

這些在土地之上種植生命的圣者

畢生含辛茹苦

不容易啊

一把祖?zhèn)鞯臒o法拒絕的鐮刀

是我唯一值得熱愛的

東西

守望家園，其實是一種享受

在堆齊牛錄

我醉心于春種秋收

并且養(yǎng)活詩歌

——《作為錫伯人》

這是詩人阿蘇的開場白，是他內(nèi)心深處對于讀者的一個真誠介紹。一個錫伯族的詩人，來自他的錫伯族村莊——堆齊牛錄。在他的村莊里，他將用一生來經(jīng)營農(nóng)業(yè)，養(yǎng)活詩歌。因為“這些在土地之上種植生命的圣者/畢生含辛茹苦”。作為一個錫伯族漢子，對民族，充滿熱愛;對老者，滿含敬意;對生活，長滿了進取的精神。因此，“一把祖?zhèn)鞯臒o法拒絕的鐮刀/是我唯一值得熱愛的/東西”。阿蘇在退休后的今天，還就是回到了堆齊牛錄，侍奉農(nóng)業(yè)，細養(yǎng)他的詩歌去了。

伊犁是新疆的“塞外江南”。每年新疆的春天，最先來到的是伊犁。伊犁的冰河已經(jīng)解凍，山巒已經(jīng)返青，春風才會吹到烏魯木齊。作為伊犁人，常常會因為伊犁的春天到了而興高采烈！這時，我們會想，春風也會在不久的時日吹到我們的臉上。作為詩人的阿蘇，他是怎樣感受春天，謳歌春天的呢？

走進春天的最深處

農(nóng)事在身邊

漸漸如草木生長

一個有聲有色的季節(jié)

很新鮮地，站在

土地上

春天里，一片水聲

自牛錄的南邊

響起，因而使田野的面容

生動無比

抬頭望，我們和家園

在陽光茂盛的地方

相依而居

——《走進春天》

這是詩人《走進春天》一詩的前兩節(jié)，這是一首不長的詩，但它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感受春天，描寫春天，歌頌春天的美好心愿。詩歌質樸、厚重、凝練。把錫伯族人們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的精神品質表達了出來。新疆的錫伯族人民有著艱辛的歷史，有著堅強的意志，有著捍衛(wèi)祖國誓死不渝的精神。這些東西，像血脈一樣代代流傳，永世不忘。作為錫伯族詩人的阿蘇，在他的詩里，如血中的鹽，如骨中的鈣：

在伊犁河左岸，緩慢的日照

凝固了起伏的曠野

風聲，一陣緊似一陣

清潔醒著的麥穗

和綿長的小路

當最后的運草車，悄悄駛過

河岸的次生林

一只高貴的狐貍

長久地注視著一襲黑夜

這是早年的一個黃昏

年邁的牛錄章京

解甲歸田

他翻身下馬，取下弓箭

枯坐在渾圓的落日里

悵然而望

眼睛里蓄滿傷感的風暴

而遠處的水源地

長滿了

暴力的青草

一百頭母牛穿過這里

走進靜穆的牛錄

沉重的牛蹄，踩痛草根的

秘密

是誰，用藍色的火焰

點亮雪中的燈盞

一聲聲悠遠的念唱調

覆蓋了整整一個

漫長的冬季

在伊犁河左岸，高處的三棵榆樹

舉起了遼闊的天空

一絲懷想，讓遠逝的時光

更加蒼?！ぁぁぁぁぁ?/p>

——《伊犁河左岸》

阿蘇還真沒有忘記作為一個錫伯族詩人的使命，他后來寫了大量的充滿神性搖滾樂般的詩歌。這些詩歌的沖擊力令我驚訝和震撼，特別是他的長詩《扎坤古薩：萬靈眷顧的風土》，把察布查爾錫伯族的精神與命運寫到了極致。我們選出幾節(jié)：

太陽之神的箭鏃穿透云層

在河谷的腹部

使用了一種暴力

這時，寒風的鞭子抽打公牛的脊背

抽打稀疏的荒草

遷徙者涉過干涸的河道

身心疲憊，仿佛一只

受難的羔羊

一張碩大的土黃色的布匹

蓋住了騎手騷動的軀體和孤寂的靈魂

少女們乘著第一縷春光

抵達西邊的草灘

搶著采摘鮮花、野草莓

和不朽的情歌

誰在空氣中吹響了葦?shù)眩?/p>

誰在曠野上遇見了石頭？

是誰，把一撮灰燼、兩棵艾蒿

三碗酒水

祭獻于北邊的祈年樹下？

是誰啊，懷揣巨大的鄉(xiāng)愁

蹣跚在喑啞的琴弦上？

蘆葦搖曳，像大地的兩三聲嘆息

在冰雪的床榻上瓦解

血，沿著挽歌上升

高過鳥翅

環(huán)繞在日月的周圍

——《扎坤古薩：萬靈眷顧的風土》

阿蘇在詩歌的道路上艱辛萬苦地攀爬，在學習，閱讀，在審視和辨別。他在思考中提升自己，也為自己的詩歌寫作，找到了一條通向繆斯的大道。這首記述錫伯族西遷和在扎坤古薩勞作的詩篇，以史詩性的敘述描寫，展開了大西遷的歷史畫面。

在這一節(jié)里，表述西遷路途艱辛的詞語是：

稀疏的荒草、干涸的河道、受難的羔羊、一撮灰燼、兩棵艾蒿、三碗酒水

在本節(jié)中，描寫西遷艱難困苦的詩行是：

“遷徙者涉過干涸的河道/身心疲憊，仿佛一只/受難的羔羊”

“一張碩大的土黃色的布匹/蓋住了騎手騷動的軀體和孤寂的靈魂”

“是誰啊，懷揣巨大的鄉(xiāng)愁/蹣跚在喑啞的琴弦上？”

來到伊犁，來到察布查爾的伊犁河左岸，錫伯族人民艱苦奮斗，勇敢無畏，保邊疆，護國土。他的后人們牢記祖輩的家訓，牢記民族的榮光，牢記自己的使命。詩人將作為錫伯族摔跤手的布庫寫在詩里：

在高處，一群西遷將士的后裔

滿懷鹽的意志

癡癡凝望比遠方更遠的城池

曾經(jīng)的瘋狂，使這些

收獲者承受了桂冠，河流

以及無邊無際的苦難

塵埃之下，昔日的布庫英雄

隨著天際的歌聲

帶走了夏日最后的花朵

——《扎坤古薩：萬靈眷顧的風土》

我可能無法進入詩人阿蘇的內(nèi)心，他的那種執(zhí)著，對于祖輩的那種虔誠和謳歌，是史詩性和搖滾樂性的表達。語義深刻，語音渾厚，語氣鏗鏘。我們?nèi)绻嫘牡厝チ私庖粋€詩人，特別是具有史詩性寫作的詩人，我們得細細地品味他的地域性和民族性的詩歌文本。從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精神所在，他的情感所系。

阿蘇是伊犁的，也是錫伯族人民的。作為一個歌手，一個用詩歌頌土地和民族的詩人，他的詩歌是在摯愛祖國和家園的精神寄托下所發(fā)出的心音。就像艾青的詩中所寫的：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詩人對于祖國、家鄉(xiāng)的愛，以詩歌的形式得以表達。詩歌唱出了詩人的心聲，感動了讀它的讀者，被時間留下，被后人傳唱，這就是詩歌的命運，是詩歌最完美的一生。阿蘇是一個不負眾望的詩人，他讓我們新疆這些寫詩的人有了信心和榜樣，有了一種地域性的自豪和優(yōu)勢。

最近阿蘇又要出詩集，定名為《紙上的邊疆》，讓我寫序，我感到自豪和欣慰。于是我寫了《家園的魂魄》作為他的詩序，我在序中大致寫了這樣的意思：

阿蘇是新疆的阿蘇，也是邊疆的阿蘇。他和他祖輩錫伯營一樣，一直守護在西部的邊疆——新疆伊犁。祖輩們在乾隆年間的一道圣旨中，從東北西遷到了新疆的伊犁，守邊衛(wèi)國。近三百年過去了，守邊衛(wèi)國的子孫們薪火相傳，錫伯營的后代們依然在伊犁守護著這片肥沃的土地，生生不息。阿蘇就是在這片肥沃土地上生長起來的一個具有代表性的詩人。

阿蘇的詩，飄逸著伊犁河谷的芳香。是純正的伊犁河水澆灌長成的玉米、小麥和稻谷。他的詩里，浸透著族群的熱血和伊犁大草原的氣息，這是他對新疆那熾熱的情愫所使然。他的詩，充滿家園的熱愛與敬畏，像一個歷盡滄桑的中年人，在河邊對母親低吟的謠曲，深沉而悠長。我們隨手打開《紙上的邊疆》，映入眼簾的就是《邊城伊寧》：

我隨手寫下這座邊城：安寧、恬淡

就像一個斜倚著白楊樹的

混血美人

在八百里河谷之上兀自招展

我看見的伊寧

在虛空里突然轉過身來

目送一江春水躍上馬背隨風向西

而孜然的芳香，是否

吹醒了漢家公主千年以前的

一絲輕嘆？

阿蘇詩歌的這種自然淳樸，像他做人的品質風格：不造作，不掩飾。純正的詩歌意象和情感激情合二為一，成為這首詩的亮點。阿蘇是用情專一的人，多少年來一直鐘情于詩，在詩上用功很多。孜孜不倦地讀詩、寫詩，交一群群的詩歌朋友。他的詩，像一個長跑運動員，在不停地追趕和超越同跑的隊友。

伊犁是我這幾年去的比較多的地方。伊寧市的六星街我也去過，但我看到阿蘇《天堂里的六星街》后，我不能不佩服阿蘇的視角：

我要說的是奇特得讓人炫目的

——六星街

像拖著長尾巴的彗星，正好是六顆

棲落在叫做伊寧的

這座大花園里

一閃一閃

輝映著人們細碎而寧靜的生活

今天，我走遍這里的每一個巷道

看見蘋果樹下的庭院里

披著花頭巾的古麗

倚門而望

黑葡萄似的眼睛

把頭上的一朵閑云照亮

阿蘇將他這八十多首詩，編輯一冊，分為《邊疆篇章》《伊犁河以南》《錄冊頁》三輯。每一首詩，都滿含著邊疆伊犁的激情。詩歌是抒情文學，但在抒情中自然引入敘事與描寫，會讓詩歌的節(jié)奏舒緩，會使詩歌的畫面感生動而增強。阿蘇的詩歌，大量地在運用這一方法。

恰西——

馬背上的青年哈薩克凝視著遠方

瞳仁里映出

月亮姑娘飛身投進愛河

濕漉漉的秀發(fā)，如同一簾飛瀑

紛披在美麗的傳說里

這是他《云上的恰西》一詩的一個小節(jié)。他讓馬背上的哈薩克姑娘出場，讓一簾瀑布，在天山下飛流。鏡頭的定格和動感的起伏，讓詩歌美麗蕩漾。和阿蘇交往多年了，可以說是摯友。他所崇尚的真誠、善良和發(fā)奮努力，讓我們成為詩友。但我一直在讀阿蘇的詩。我讀過阿蘇的詩后，會看到“家園的魂魄”在我的腦際浮現(xiàn)。這是阿蘇的家園，也是我的家園。

阿蘇的詩，渾厚自然，像伊犁河水，清澈敞亮。讀阿蘇的詩，有聽伊犁河水的感覺：滔滔的河流，轟鳴的河水，河邊的氈房，蒼綠的草原，高聳的天山。這是阿蘇家園的魂魄，它縈繞在阿蘇的腦際，也縈繞在我們的心里。阿蘇的詩歌，家園是他詩歌的魂魄，這種詩歌的靈魂，在他的《紙上的邊疆》詩集中不斷地涌現(xiàn)，有幸讀到他這本詩集的讀者，可以一首首地分享。

阿蘇是我們新疆少有的那么幾個實力派詩人。阿蘇是那種不事聲張，孜孜以求地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在場詩人。他有豐厚的生活背景，有精益求精的自律精神，還有率性本真的詩人氣節(jié)。這讓他的詩歌越走越遠。一個大氣的詩人，是家園和本真養(yǎng)育的兒女。阿蘇在他的伊犁河谷，在他的察布查爾錫伯族自治縣，走在那里，都走在他的家鄉(xiāng)。這伊犁河谷養(yǎng)育的一片肥美的土地，它養(yǎng)育了漫山遍野的牛羊，也養(yǎng)育了一代代勤勞善良的人民，還培養(yǎng)了一個個充滿才氣的詩人。他們積極向善，孜孜不倦地熱愛詩歌，寫作詩歌。最后將伊犁河谷、伊犁大草原的家園情愫，如清泉溪流，流淌出一首首美麗的詩歌呈獻在我們的面前，讓我們激動和幸福不已。

阿蘇是幸運的。他在這個時代，用詩歌表達了他祖輩對于伊犁河谷的摯愛與感恩，用詩歌表達了邊疆兒女對于祖國大地懷抱的真情。我們美麗的家鄉(xiāng)，是天賜的家園，它是我們各族人民為了美好生活奮斗不息的樂園，也是我們幸福安康的福祉。

阿蘇詩歌的價值，沒有被新疆文學界重視，也沒有被他自己重視。他沒有想在新疆詩歌或文學界有什么地位和聲望。他只是一直在努力用詩歌表達他對祖國、民族、土地的愛。他像一個本分勤勞的農(nóng)民，手拿鋤頭或鐮刀，在察布查爾大渠的岸邊，耕地，播種糧食，除草，收割金黃的麥子。詩歌是他表達愛的途徑，他對祖國、民族、土地、家園的愛，得通過詩歌的途徑表達出來，以精神的、形而上學的這種藝術形式呈現(xiàn)在他的朋友面前。但他的寫作是自覺和強勁的。我讀他的詩歌，就像在聽他那搖滾般的歌聲：蒼茫、雄渾，以一種史詩性的敘述和抒情，讓我不忘。

這是打動心靈的語言，是一種虔誠的歌唱，讓音質和音色穿透你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