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嫦娥

童鈴

那一年，嫦娥在我們咖啡館對面讀大學(xué)，課余就跑來做兼職。她長得眉清目秀，又透著股機靈勁兒，我最初十分喜歡她。但她是個奇怪的女孩，會有一些奇怪的舉動，比如對長得帥帥的咖啡豆供應(yīng)商撒嬌，比如在閨密生日宴會上故意搶閨密風(fēng)頭……我摸不清她的路數(shù)，也難以開口當面和她聊這些事，不知不覺中便和她有些疏遠。她畢業(yè)以后找了份行政的工作，離咖啡館很遠，于是辭去了這份兼職。

再次見到她是在她的婚禮上，幾年不見，她整個人放松了很多，也淡然了很多?；槎Y之后，她主動和我聯(lián)系，說謝謝我那個豐厚的紅包。我說，那就告訴我你的故事，我很有興趣。

我應(yīng)該是在咖啡館干得最久的員工吧？這和我媽有關(guān)。

我媽年輕的時候種過地、騎過人力車，她讀書不多，只能干些體力活。我爸好吃懶做，不僅不心疼我媽，還經(jīng)?？诔鰫貉?。有一次我媽騎人力車載客時，聽到客人的口音很熟悉，一問發(fā)現(xiàn)是梅州老鄉(xiāng)，就高興地聊了一會兒。那人體諒我媽不容易，特地多給了幾塊錢，又買了串香蕉給我媽。我媽一根都舍不得吃，拿回家給我和我弟，誰知我爸把香蕉吃了個精光，還陰陽怪氣地說那客人肯定和我媽有些什么，不然哪兒會這么好？

爺爺奶奶對我媽也不太好，我爸媽一吵架，他們就幫著兒子罵我媽。我記得有一天夜里，我媽背著小弟，一手牽著我，另一手牽著大弟，哭哭啼啼地回娘家。

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他們離了婚，三個孩子歸我媽，我爸一分錢撫養(yǎng)費都沒給過，不過我想我媽也不在乎，沒有了那些精神折磨，她活得更舒展些。

日子是真苦。牙膏擠多了、電燈忘關(guān)了我媽都會不高興。有一次大弟靠在灶邊和我講話，衣袖燒了個洞，我媽發(fā)了好一通火。不是她摳門兒，確實沒錢。我常常覺得我們一家四口就像坐在小船上，風(fēng)雨飄搖的，一個浪都能把船給打翻了。

我媽對我說：“嫦娥啊，以后嫁人可得看準了，不能像媽這樣?！蔽艺f：“說不定我不嫁人，嫦娥在月亮上孤孤單單的，我可能也會這么孤單?！蔽覌屨f：“你這孩子，生你那會兒是八月十五的夜里，月亮又大又亮，我當時想呀，我女兒長大了一定像嫦娥那么好看，就起了這個名字，哪兒知道你會這么想?！?/p>

我上高中的時候，我媽借錢開了個夜排檔，生意還不錯，我們的生活一下子好多了。她每天忙得四腳朝天，也不老罵人了，我和弟弟們放了學(xué)輪流幫媽媽洗洗刷刷。你知道為什么我一來咖啡館就能駕輕就熟地招呼客人嗎？因為我來北京之前，經(jīng)常在夜排檔干活。

有個客人喜歡上了我媽，他比我媽大12歲，無兒無女。我想，將來還不得我媽照顧他？我們一家四口好不容易安頓下來，我不想有人再拖累我媽。每次看見他來，我都拉長一張臉，但我媽越來越享受和他一起的時光，每天容光煥發(fā)的。終于有一天，他搬來我家住了，他起得很早，然后為全家做早餐，但他喊我吃飯我從來都不應(yīng)，總是頭一扭就去上學(xué)了。

我來北京后，看到你這么辛苦地開咖啡館，會想起我媽，她也每天要操這么多心，什么都得想著、記著。生意不好，著急；生意好，忙不過來，也著急。我留在這里還有一個原因是你們都對我很好，不管是其他同事，還是你的校友、同事，都很喜歡我。但是，說不上來為什么，我心里好像有個洞，怎么填都填不滿，我就是要全世界都注意我、喜歡我，差一個人、差一點兒都不行。有時候又會覺得很空虛，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人喜不喜歡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覺得我這心理需求適合做服務(wù)業(yè)，所以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一個公司找了份行政的工作，算是內(nèi)部服務(wù)。我媽老給我打電話，說：“嫦娥啊，一個女孩子漂在社會上，可不比在學(xué)校，該找個男朋友了，要找個對你好的?！?/p>

我那時有個剛認識不久的男朋友，叫小華，北京人。我希望對方聰明能干，把我當小公主一樣呵護，我就踏踏實實做好本職工作，不求他養(yǎng)活，但也不希望像我媽那樣必須自己去支撐一片天地，實在太苦太累了！

我們交往幾個月后，小華說：“嫦娥，搬我家住吧，我家是個三居室，我爸媽住一間，咱倆住一間，房子還有富余呢，等過年讓你媽也來住兩天。”我心里挺感動的，知道他體諒我一個外地姑娘在北京生活不容易，想幫我省房租。我說：“你爸媽能同意嗎？”他說：“他們巴不得，我都30歲了，我媽盼著抱孫子呢！”我很高興，只是有點兒不敢相信。人們常說，父母的婚姻會遺傳給子女，我媽的婚戀之路走得太坎坷了，我居然這么順利。

我住到小華家之后才知道，小華的父母根本不同意，小華磨了好久，他們才勉強讓我進門。他母親經(jīng)常當著我的面說外地姑娘心眼多，不如北京姑娘踏實、大氣。有天晚上，她看一部演夫妻離異的電視劇，慢悠悠地說：“離異家庭出來的孩子，心理多少都有問題?！毙∪A替我說話：“嫦娥怎么就心理有問題了？她每個月交家用，你們手頭還寬裕了，家務(wù)活她也幫著干了不少，她好著呢。”他母親大聲說：“她哪里是好心？她是等著我閉眼，好獨占這三室一廳！”

那一剎那，我萬念俱灰。我說：“小華，我們搬出去吧?！毙∪A不愿意，他父母只有他一個孩子，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父母也從來沒有離開過他，這要搬出去，父母得多傷心啊。他寬慰我：“忍忍就過去了，我媽也就嘴上不饒人，別理她。”我聽了這話，心里憋得慌。

我媽是后來才知道這事的，她說：“哪兒有不結(jié)婚就搬進男朋友父母家的？這會讓人看不起，這步棋走錯了。”

在小華家住了不到兩個月我就堅決搬出來了。我搬走的那天，小華的眼圈紅了，他問我：“嫦娥，咱倆是不是完了？”我說：“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再這么下去，我的婚姻不會比我媽強?！?/p>

我老公和我在同一個寫字樓上班，我們公司在5層，他們公司在10層。有一天在電梯里他對我說：“我都見過你好幾回了，咱倆認識一下吧？我叫盧祖輝，我同事叫我‘鹵煮?！蔽倚α?，說：“我叫嫦娥，很喜歡吃鹵煮?！彼f：“那好啊，嫦娥，希望有機會一起去吃鹵煮?！?/p>

我們就這么認識了。盧祖輝的家在山西一個小縣城里。我想，子女與父母還是離得遠一些好，兩輩人之間畢竟有很多想法不一樣。盧祖輝說他父母特別尊重他的意愿，他大學(xué)選學(xué)校、報志愿，都是自己說了算。我苦笑了一聲，誰不覺得自己父母好呢？

和他在一起之后，我發(fā)現(xiàn)，從小被善待的孩子特別能體諒別人的心情。

我告訴他，我只有媽媽，沒有爸爸，兩個弟弟還在上學(xué)，如果你家希望女方家庭完整的話，我恐怕無法滿足你們的期待。他說：“那你媽媽一定吃了不少苦，我們要好好對她。”

那年春節(jié)，盧祖輝用年終獎金請我們?nèi)胰ズＤ贤媪巳欤覌尪级嗌倌隂]出門旅游了，感動極了，說：“小盧啊，春節(jié)的時間這么寶貴，你陪了我們好幾天，父母會不會有想法？”盧祖輝說他父母知道我來自單親家庭，特意囑咐他多花時間來陪我們。

自從我們確定關(guān)系后，他開始省錢了，說留著買房用，我也不好意思使勁花。我們幾乎不出去吃飯，改在家做飯；電影院也不去了，我們在視頻網(wǎng)站買了會員，抱著手機看片子，快樂一點兒都沒少。兩個人往同一個目標努力，憧憬未來的房子怎么裝修，感覺可甜了。他自己不亂花錢，卻并沒有要求我也跟著省錢。我那會兒臉上老長痘，同事推薦了一款護膚品，好幾百，我放在購物車里，一直沒舍得買。他知道后，說：“買唄！怕啥？”我就買了。然后他問我：“有效嗎？”我說有效，他說：“那下回還買，一年買一兩瓶又不傷筋動骨?！?/p>

我媽的夜排檔發(fā)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有幾個客人喝多了打了起來，把桌子給掀了，碗啊瓶子的打碎了不少，我媽連忙去拉架，其中一個客人揚手就是一巴掌，把我媽的臉都打腫了。我媽那段時間情緒特別抑郁，我很擔心她，每天晚上給她打電話，陪她聊會兒。

盧祖輝突然對我說：“其實你應(yīng)該謝謝那個叔叔，你在北京的時候，是他在陪著你媽。你老覺得你們一家四口挺好的，可是你和兩個弟弟以后會有自己的家庭，到時就剩你媽一個人了。你們不能老指望她來付出，她掙錢給你們花，她幫你們帶孩子，她也應(yīng)該有她的生活?！?/p>

我說：“叔叔年紀大了，以后會是我媽照顧他。”

盧祖輝說：“你老說你心里有個洞，那你媽心里那個洞呢？是你叔叔在填補。就算將來你媽給他養(yǎng)老送終，那也是為心愛的人付出，這難道不快樂嗎？”

我沉默了。

盧祖輝說：“給你叔叔發(fā)個信息吧，就說謝謝他的陪伴?！?/p>

我最終也沒好意思發(fā)信息，后來公司組織去郊區(qū)團建，我買了些土特產(chǎn)郵回老家，特意說明其中一份是給叔叔的。收到后，叔叔當晚就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常帶著小盧回家。他說他沒啥特長，就是會做好吃的，保證我們回去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說年輕人在外面打拼要多注意身體，不能太操勞了，媽媽就交給他吧，他會好好對她的。

婚禮那天，叔叔把我交給新郎，我看見我媽的眼里閃著淚花。

我有時回想起在咖啡館的那兩年，覺得自己挺擰巴的，心里打了好多結(jié)，好在一路走來，又把這些結(jié)給解開了。以前老擔心人如其名，現(xiàn)在覺得，“嫦娥”這個名字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