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納，一場關(guān)于天堂的紀(jì)實

曾龍

（一）

一個人坐在車廂里，享受著東北寒冷的寧靜，東北的冷帶著刺骨透心的鋒利，而塔河，更有著比哈爾濱還低近兩倍的溫度，對于我這個連哈爾濱都還沒習(xí)慣的南方人，不由得心頭一顫。

一夜過去，火車很早就到了塔河，早上起來，睡眼惺忪的我只見車廂里面都結(jié)滿了厚厚的冰雪。隨著車漸行漸緩，我深吸了口暖氣，拖著行李下了車。車外的溫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寒冷，也許是暫留哈爾濱的幾日，身體提前習(xí)慣了。

鎮(zhèn)政府的車早早就來車站等候來接我們，在一家簡陋的餐館吃了早飯，還未有熟悉這座陌生的城市，車便把我們拉向目的地——白銀納。

白銀納的鄉(xiāng)名來源于駐地白銀納村名，“白銀納”，鄂倫春語，意為“富?！?。白銀納村則是1953年國家為安置世代在深山老林里游獵的鄂倫春族建立起來的鄂倫春族聚居區(qū)。

（二）

白，這個陌生世界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白。那么純凈的白，那種白迅速地掏空了我的目光，然后開始蔓延進我的腦海，填滿了我的思緒。這就是白銀納，如一場美妙的初戀，讓我頓時浸泡在心頭的一陣熱烈。

下了車，我們下榻在一處很簡樸的賓館。雪無聲而低沉地將整個鎮(zhèn)子壓得格外寧靜，沾滿塵垢的心靈，剎那就從喧鬧的城市中抽離而出。

調(diào)研的隊伍在房間里開了一個小會，分配了這兩天的任務(wù)和行程，我便急不可耐地沖出去，似掙脫樊籠的飛鳥，想要在這純凈的世界里盡情展翅。

第一站，我們?nèi)チ肃l(xiāng)政府，鎮(zhèn)長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這里也是我們這幾天吃飯的地點。鄉(xiāng)長是一位鄂倫春族的中年女性，消瘦的面容上滿帶著柔和。

在辦公室，聽鄉(xiāng)長講述了一上午關(guān)于鄂族的文化以及鄂族遷移的種種歷史，頓時加深了我對這片土地的熱愛，恍然覺得這片土地獨有的不只是一種寧靜，更是深掩于寧靜下，等待我們?nèi)ネ诰虻呢S富文化與精神圖騰。

吃完中飯走出去時，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個老人正趕著一群羊，一只獵狗則緊跟在老人后面，三者頓然與白茫茫的雪花化成一色。我和劉兄激動地沖過去捕捉這瞬間的畫面，這時，那只調(diào)皮的獵狗開始不斷地撲向老人的懷中，似乎在渴望著親昵——這或許才是白銀納不需要修飾的寫真吧！

上午聽鎮(zhèn)長說白銀納從來沒有過犯罪，即使晚上門也不用上鎖。曾經(jīng)只是耳聞過的傳說，竟然在這里真的讓我見到了人性的本真與善，陡然在心中又多增添了幾分對這里的愛意。

（三）

車往前開。前方，在平靜的白雪上出現(xiàn)了兩棟居民樓。敲開了其中的一道門，一位身材矮瘦的婦女站在了我的面前，身后有一個長相酷似她的孩子。她盛情地接待我們，然后我們便坐在一邊，開始噓寒問暖。一邊攝影，一邊對談話做著記錄。最后，我們問到了孩子未來的理想，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全然不知道怎樣去回答。但是我看得出，那雙撲閃的大眼睛里，明明是對外面世界極度地渴望。

到了第二家，接待我們的是一位身材發(fā)福的母親，她的孩子卻很瘦弱，不過性格卻要比剛剛那位孩子安靜靦腆了許多。當(dāng)最后我們同樣聊到夢想這個話題時，那個孩子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為我們即興演唱了一首鄂倫春語的歌曲。

在他的歌聲中，我們跟著他的腳步來到白銀納唯一的學(xué)校，這是中國最北的民族學(xué)校。雖然學(xué)校的地方非常偏僻，但學(xué)校的設(shè)施卻是一流的。這時我們?nèi)肆鞣殖蓛砂?，一部分去參觀校內(nèi)的民族博物館，而我則跟著讀研究生的駱丹學(xué)姐，她下午要給學(xué)校里的小學(xué)生講課。

駱丹學(xué)姐講課前表現(xiàn)得很緊張，堅持讓我留下講下一半，她是忽然接到要在小學(xué)授課的消息，所以僅僅籌劃了一上午。然而，當(dāng)她站立在講堂的那一刻時，我卻忽然被她的自信和氣勢震住了，言語是那樣得生動，一句一句把中國古典文化講解得異常透徹而精彩，從每一個聽課孩子專注的眼神中，都能看到被她深深勾起的求知欲。

一節(jié)課，我感受了一個小時精彩的國學(xué)演繹，而對于這些孩子，余留下的，卻是一顆深深播種在他們心中求知欲的種子?，F(xiàn)場的老師也聽得格外入迷。最后，講課結(jié)束時，校長走到了駱丹學(xué)姐的身旁，意味深長跟她講了一句：“我們學(xué)校還缺老師?！?h3>（四）

出了校園，一位大叔把我們帶到鎮(zhèn)上的民族博物館里參觀，里面擺放著以前許多鄂倫春族用過的生活器具，全是用當(dāng)?shù)氐臉鍢淦ず驮?jīng)狩獵的獸皮制成。不過，現(xiàn)在因為政府的保護，狩獵被禁止，所以這一切，也便成為了鄂族最后的敘述。

大叔開始為我們逐個講起沉淀在每件展品中的故事，又在一個個故事中，復(fù)活了每一件沉睡在時間里的展品。這扎根于文化的生命力，讓發(fā)生在這片古老土地上曾經(jīng)的傳奇，又再一次開始在我心中熾烈地燃燒了起來。

晚飯后，在房間里開會。今晚探討的是明天關(guān)于各組任務(wù)的分工：美食、非遺和攝影三組。我只是聽到了美食這兩個字，便迫不及待來了句：“美食組在哪里？我要加入！”旁邊兩個女孩子也喊著要跟著我加入美食組，我們?nèi)齻€人便成了一個隊伍，繼續(xù)進行明天的計劃分配。

這時，各組卻又為這次游學(xué)的目的和核心而爭論了起來。我只是做了一個很好的傾聽者，而我們的導(dǎo)師、黑龍江省婦女兒童基金會主任劉國富老師這時忽然開口了：“你們要干的不是你們這個年齡該干的事情，你們要做的就是一個字――玩，為什么說是玩，因為今天我從玩中看到了這里的學(xué)生要在零下三十度的戶外廁所飽受寒冷上廁所，我看到了這里的學(xué)生上學(xué)放學(xué)是否有人接送，安不安全。”

剎那，我被這兩句簡單而又深刻的話震住了。我突然感覺到這兩句簡單的話，包含的卻是劉國富老師多大的睿智和對公益的真摯，我瞬間對他肅然起敬。

于是，玩——我們沖了出去，開始瘋狂地抓起雪打著雪仗。旁邊賓館的老大爺起著勁喊：“要玩就玩刺激的，把他按在雪地上埋?！币粫r間，寧靜的雪地上忽然激蕩起一群年輕人的歡聲笑語。我忽然感受到了什么才是青春。那是歲月中最濃烈而沸騰的色彩，如朵朵煙火在夜空中燃燒，絢爛。

這是我在這里度過的最愉快而難忘的一個夜晚，是因為玩，在玩中我與這個小鎮(zhèn)如此和諧地融為一色。

（五）

醒來，太陽在寧靜的雪上冉冉升起，把這個純凈的世界漸染成艷紅色。無言的大地上，經(jīng)由腳步聲誦讀著血液寫成的詩句。

吃完早飯，我們便按照各自的任務(wù)前進。不過在此之前，我們要去拜訪一位鄂倫春族的老奶奶，去聽她講述鄂族從山上游牧到山下定居的故事。一進門，我從老奶奶的臉上，忽然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老人獨有的一種共性，總是會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別樣的安詳，滿帶著和善的愉悅。而且值得一提的是，鄂族很早就掃除了文盲，所以這里的老人文化水平都是很高的。

在臨走時，老奶奶給我們展示了曾經(jīng)鄂族游牧?xí)r所穿的衣服。其中狍子服保暖效果極棒，我還嬉笑著穿著和老奶奶來了張合照。

隊伍在此暫時分別，我們美食組則去了一家手工藝品店。一推開門，只見一位老奶奶正沉浸在手工藝品的打磨中，看到我們來了，不但沒有被陌生人打擾的唐突感，反而很熱切地接待了我們。我一直感動于這里的老人，時常散發(fā)出一種自然的親切，也許是因為這片土地用善哺育了他們，所以他們才選擇用善去反哺更多的人。

這里售賣當(dāng)?shù)厥止に嚻返闹挥袃杉遥抑挥袃晌荒挲g六七十歲的老奶奶會做，所以手藝接近失傳。

老奶奶做的手工藝品在市場上供不應(yīng)求，不僅僅是稀缺，更是每件手工藝品取材天然，樣式精美，價格適中，所以很受歡迎。每一件物品花費的時間成本同樣也是巨大的，光是小件就要做一天，全是用當(dāng)?shù)氐臉鍢淦と〔?，而制作工具則是老奶奶巧用的各種廢棄的零件。

房間的柜臺上擺放著許多精美的成品，拿起端詳了一番。隨后，我們便蹲在奶奶的旁邊仔細看她的做法，只見她用著狍子的骨頭往樺樹皮上敲擊出許多均勻的小孔，然后再圍合成工藝品的零件?？粗粗?，我們?nèi)吮闫炔患按叵胍獓L試，結(jié)果到了我拿著制作工具時，卻笨拙得像在上面釘釘子，頓時引起了一陣哄笑。

嘗試完手工藝品的制作，這時我們才想起我們來這里的目的。于是，我們便問起了奶奶有沒有這里的特產(chǎn)？老奶奶聽后，立馬熱情地起身，跑去了廚房，搬出了她珍藏的一大瓶藍莓汁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那是我從未有嘗過的甜，在我的舌尖，顫動著源于大興安嶺的味道。奶奶見我們喝的很開心，然后又跑到廚房翻騰著冰箱，一件一件把里面冷凍的東西翻出來，為我們拿來了一大包紅色的野果和兩大瓶藍莓醬讓我們品嘗。

當(dāng)藍色的醬汁入口時，我分別感覺到有大興安嶺的精靈在我的舌尖起舞，隨后輕輕蠕動著舌頭，仿佛此刻，正坐在大興安嶺夏日的草地上，享受陽光穿透密林躺在我臉龐上的和煦。不過后來越到嘴里味道越覺得苦澀了，聽說吃多了藍莓醬還會醉。不過我想要是如此醉去，那必然是人生最大的美好。

出了手工藝品店，與大隊伍匯了合。隨后，步行去當(dāng)?shù)匾幻嫾业恼桂^，參觀她用樺樹皮，將自己兒時的記憶復(fù)活成的一張張畫作。她為我們逐幅講述起背后的故事，那些于腦海的陳年記憶，那些鄂族曾經(jīng)的文化，一下子就那么靈動地，復(fù)活在那一個個用樺樹皮勾勒出的瞬間。

最后，她講起了她曾經(jīng)去魯迅美院進修的一段經(jīng)歷，她不喜歡那種學(xué)院式的宮廷畫法，反而是靠著自己獨自領(lǐng)悟出的技法，造就了她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風(fēng)格。

（六）

夜幕降臨，白銀納的最后一夜再也無法讓我安眠，生命的體感在這一天被無限地拉長。臨近離別，我知道我無力讓時間停留，但我能做的就是鼓起勇氣，去做一場最后的抗?fàn)帯ＨダL它，去無止盡地拉長它，至少讓我感覺上是這樣的。

吃了晚飯，開完最后一次會，每個人都將這幾天的成果輪流做了一個分享。但我只想用自己的方式，來為心中的不舍做一次特別的告別儀式。去脫去沉沉的衣物，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室外，沉浸在音樂里瘋狂地奔跑，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乃至凌晨，天亮。

會議結(jié)束，我迫不及待開始我的實踐，興奮地跑到房間。十點鐘，我看了下手機，然后把衣服包裹在頭上，脫去厚厚的外套，戴上耳機放著最激烈的歌曲，開始奔跑。

深夜的白銀納，空無一人，路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兩旁的路燈打亮著夜的寂靜。音樂，奔跑，也只有音樂與奔跑能夠和著寂靜與星空直至天明。忽然，跑到一家餐館門口時，耳機沒電了。我隨即停了下來，摘下耳罩，頓然對著夜空放聲長嘯：時間啊！時間??！我要和你斗爭到底！

沒有音樂的合奏，近子夜的鄂倫春寂靜得可怕。往回走，燈光也一盞一盞熄滅，偶爾路過的車燈打亮著長長的道路。我倒是從來沒見過如此純凈的夜空，在子夜的白銀納，唯有幾盞不忍熄滅的燈陪我靜訴著最后一夜的完整。直至將心，撕碎成雪花，在夜空中漫天飛舞。

我極端地想要用痛苦來留住美好，拉長這夜的時間感。汗，卻開始凍結(jié)，像針一樣的扎回毛孔。我最后屈服了，走回了溫暖的賓館。賓館內(nèi)再也沒有溫柔而瘋狂的詩意，只有人們睡去的鼾聲，如指針般在夜空中單調(diào)地顫動。

鎮(zhèn)長用一頓豐盛的晚宴歡送了我們。大巴車往前走，夕陽掃盡藏匿在林中的雪花，一絲悲傷，不經(jīng)意地從我額前掠過。這是白銀納，我為天堂寫下的一篇紀(jì)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