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清貴族后裔那五,家道衰落后身無一技之長,只能靠蒙騙度日。作為京味小說的代表作,《那五》至今讀來,依然滿溢著渾然天成的幽默感,它既有諷刺和批判,亦有哀悼和傷懷。在塑造典型人物以及描刻北京風(fēng)俗畫方面,更是令人拍案稱奇。
一
“房新畫不古,必是內(nèi)務(wù)府?!蹦俏宓淖娓缸鲞^內(nèi)務(wù)府堂官,所以到他爸爸福大爺賣府的時候,那房子賣的錢還足夠折騰幾年。福大爺剛七歲就受封為“乾清宮五品挎刀侍衛(wèi)”。他連殺雞都不敢看,怎敢挎刀?辛亥革命成全了他,沒等他到挎刀的年紀,就把大清推翻了。
福大爺有產(chǎn)業(yè)時,門上不缺清客相公。所以他會玩鴿子,能走馬。洋玩意兒能捅臺球,還會糊風(fēng)箏。最上心的是唱京戲,拍昆曲,給濤貝勒配過戲,跟溥侗合作過“珠簾寨”。有名的琴師胡大頭是他家???。他不光給福大爺說戲、吊嗓,還有義務(wù)給他喊好。因為吊嗓時座上無人,不喊好時透著冷清。常常是大頭拉個過門,福大爺剛唱一句“太保兒推杯換大斗”,他就趕緊放下弓子,拍一下巴掌喊:“好!”喊完趕緊再拾起弓子往下拉。碰巧福大爺頭一天睡得不夠,嗓子發(fā)干,聽他喊完好也有起疑的時候:
“我怎么覺著這一句不怎么樣哪?”
“嗯,味兒是差點,你先飲飲場!”大頭繼續(xù)往下拉,毫不氣餒。
福大奶奶去世早,福大爺聲明為了不讓孩子受委屈,不再續(xù)弦。弦是沒續(xù),但今天給京劇坤伶買行頭,明天為唱大鼓的姑娘贖身。他那后花園的五間暖閣從沒斷過堂客。大爺事情這么忙,自然顧不上照顧孩子。
那五也用不著當(dāng)老子的照顧。他有自己的一群伙伴。三貝子、二額駙、索中堂的少爺、袁宮保的嫡孫,年紀相仿,門第相當(dāng)。你夸我家的廚子好,我稱你府上的裁縫強。斗雞走狗,聽?wèi)蚩椿ā_€有比他們老子勝一籌的,是學(xué)會些摩登派的新奇玩意兒。溜冰、跳舞、在王府井大街賣呆看女人,上“來今雨軒”坐茶座泡招待。他們從來不知道錢有什么可珍貴的;手緊了管他銅的瓷的、是書是畫,從后樓上拿倆錦匣悄悄交給清客相公,就又支應(yīng)了十天半月。直到福大爺把房產(chǎn)像賣豆腐似的一塊塊切著賣完,五少爺把古董像貓兒叼食似的叼凈。債主請京師地方法院把他從剩下的號房里掏出來,這才知道他這一身本事上當(dāng)鋪當(dāng)不出一個大子兒,連換個硬面餑餑也換不來。
福大爺一口氣上不來,西方接引了,留下那五成了舍哥兒。
二
那五的爺爺晚年收房一個丫頭,名喚紫云。比福大爺還小個八九歲。老太爺臨去世,叮囑福大爺關(guān)照她些。福大爺并不小氣,把原來馬號一個小院分給紫云,叫她另立門戶,聲明從此斷絕來往。
紫云是莊子上佃戶出身,勤儉慣了的,把這房守住了,招了一戶房客。寡婦門前是非多,不敢找沒根底的戶搭鄰居。寧可少收房錢,租與一家老中醫(yī)。這中醫(yī)姓過,只有老兩口,沒有兒女。老太太是個癆病底兒,樹葉一落就馬趴在床上下不了地,紫云看著大夫又要看病,又要伺候老伴,盆朝天碗朝地,家也不像個家,就不顯山不露水地把為病人煎湯熬藥、洗干涮凈的細活全攬了過來。過老太太開頭只是說些感激話,心想等自己能下地時再慢慢補付。哪知這病卻一天重似一天。老太太有天就拉著紫云的手說:“您寡婦失業(yè)的也不容易,天天伺候我我不落忍。咱們親姐妹明算賬,打下月起咱這房錢再漲幾塊錢吧!我不敢說是給您工錢,有錢買不來這份情意。”紫云一聽眼圈紅了,扶著老太太坐在床沿上說:“老嫂子,我一個人好混,不在乎幾塊錢上。那邊老太爺從收了我,沒幾年就走了。除去他,我這輩子沒叫人疼過。想疼疼別人,也沒人叫我疼。說正格的,我給您端個湯倒個水,自己反覺著比光疼自己活得有精神。您叫我伺候著,就是疼了我了。這比給我錢強!”
又過了兩年,老太太覺著自己油碗要干。就把過大夫支出去,把紫云叫到床邊,掙扎著依在床上要給紫云磕頭。紫云嚇得忙扶住她說:“您這不是凈意兒的折我的壽嗎?”過老太太說:“我有話對你說,先行個大禮!”紫云說:“咱姐倆誰跟誰呢?”于是過老太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她和過大夫總角夫妻,一輩子沒紅過臉?,F(xiàn)在眼看自己不行了,一想起丟下老頭一個人就揪心。這人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除去會看病,連釘個紐扣也釘不上。她看了多少年,沒見紫云這么心慈面軟的好人,要是能把老頭交給她,她在九泉之下也為紫云念佛。紫云回答說:“老姐姐,您不就是放心不下過大夫嗎?您把話說到這兒就行了。以后有您在,沒有您在,我都把過大夫這個差事當(dāng)正事辦。您要還不放心,咱挑個日子,擺上一桌酒,請來左鄰右舍,再帶上派出所警察,我當(dāng)眾給過家的祖先磕個頭,認過大夫當(dāng)干哥哥!”
過老太太聽了,對紫云又感激又有點遺憾。和過大夫一商量,過大夫卻是對紫云欽敬不已。紫云借過端午的機會,挎了一籃粽子去看福大爺,委婉地說了一下認干親的打算,探探福大爺?shù)目跉?。福大爺說:“從老太爺去世,你跟那家沒關(guān)系了。別說認干親,你就嫁人我們也不過問?!弊显撇林鴾I說:“大爺雖然開通,我可不敢忘了太爺?shù)亩鞯??!?/p>
六月初一擺酒認干親,紫云不記得自己父母姓什么,多少年來在戶口上只寫“那氏”二字,席間她又塞給警察一個紅包,請他在“那”字之下加個“過”字。正式寫成過大夫的胞妹。
過老太太言而有信,這事辦完不久就駕鶴西逝了。紫云正式把家管了起來。人們?yōu)榇藢λ硌巯嗫?,稱呼她云奶奶。
三
聽說那五落魄,云奶奶跟哥哥商量,要把他接過來同住。她說:“不看金面看佛面。不能讓街坊鄰居指咱脊梁骨,說咱不仗義。”過大夫?qū)@老妹妹的主張,一向是言聽計從的,就到處打聽那五的行止。后來總算在打磨廠一家客店找到了他,穿得也還體面。過大夫說明來意,本以為那五會感激涕零的,誰知那五反把笑容收了,直嘬牙花子。
“到您那兒住倒是行,可怎么個稱呼法兒呢?我們家不興管姨太太稱呼奶奶!”
過大夫氣得臉色都變了,恨不能伸手抽他幾個嘴巴,甩袖走了出來。回到家不好如實說,只講那五現(xiàn)在混得還可以,不愿意來,不必勉強吧!
云奶奶不死心,再三追問,過大夫無法,就如實告訴了她那五的原話。云奶奶嘆口氣說:“他們金枝玉葉的,就是臭規(guī)矩!他愛叫我什么叫什么吧。咱們又不沖他,不是沖他的祖宗嗎?他既混得還體面,不來就罷了。”
誰知過了幾天,那五自己找上門來了。進門又是請安,又是問好,也隨鄰居稱呼“云奶奶”,叫過大夫“老伯”。盡管輩分不對,云奶奶還是喜歡得坐不住站不住。云奶奶問他:“我怕你在外邊沒人照顧,叫你搬來你怎么不來?”那五說:“說出來臊死人,我跟人合伙做買賣,把衣裳全當(dāng)了作本錢,本想貨出了手,手下富裕點,買點什么拿著來看您,誰想這筆買賣賠了……”
云奶奶說:“自己一家人,講這虛禮干什么?來了就好。外邊不方便,你就搬來住吧?!?/p>
那五難道是個會做買賣的人么?
買賣是做了一次,但沒成交。天津有個德國人,在中國刮了點錢,臨回國想買點瓷器帶走。到北京幾處古玩店看了看,沒有中意的。那五到古玩店賣東西,碰上他在看貨,就在門外等著。等外國人出來,就上去搭訕,說自己是內(nèi)務(wù)大臣家的少爺,倒有幾宗瓷器想出手,可以約個時間看看。外國人要到他府上拜訪,他說這事要瞞著家里進行,只能在外邊交易。約定三天后在西河沿一家客店見面。那五并沒有瓷器。但他知道索家老七從家中偷出一套“古月軒”來,藏在連升客棧。索七想賣,又怕家里知道不饒他。那五就找索七說,現(xiàn)在有個好買主,買完就運出中國,不會暴露,又能出大價。你出面怕引起府上注意,我擔(dān)這個賣主名義好了。事情成了,我按成三破四取傭金,多一個大子兒不要??赡愕孟冉栉?guī)资畨K贖贖當(dāng),替我在這客棧包一間房,要不夠派頭,外國人就不出價兒。索七少比那五還窩囊,完全依計照辦。過大夫來找那五時,那五剛搬進客店,還在做發(fā)財夢,當(dāng)然毫不熱心。
索七嘴不嚴,這事叫廊房頭條的博古堂古玩店知道了。博古堂掌柜馬齊早知道索七偷出這套東西來,一直想弄到手,談了幾次都因為要價高沒成交??墒菛|西看到過,真正的“古月軒”,跟他所收藏的幾個小碗是一個窯。恰好德國人來他店中看貨,他就悄悄吩咐大伙計,把幾個“古月軒”的小碗擺到客廳茶幾上。外國人看完貨,他讓到客廳去休息。假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提起茶壺就往那“古月軒”碗里倒茶,并捧給了德國人。德國人接過茶碗一看,連口稱贊,奇怪地說:“你們柜上擺的瓷器都并不好,怎么平常用的茶具反倒十分精美?”
馬齊一聽,哈哈大笑,說:“你要喜歡,賣給你,比你認為不好的任何一種都便宜,連那一半錢也不值!”
德國人說:“你開玩笑?”
馬齊說:“完全實話。”
德國人問:“為什么?”
馬齊說:“這是假的。你看的不中意的那些是古瓷,這是當(dāng)今仿制品!買瓷器不能光看外表,要聽聲、摸底兒、看胎!”他說著從前柜拿來一件瓷器,一邊比較一邊講,把個外國人說得迷迷糊糊。最后他把沒倒茶的兩個碗叫學(xué)徒用棉紙包了,放到德國人跟前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這一對不值錢的假貨送你作紀念!”
那德國人把這碗拿回去,反復(fù)地看。沒兩天就把“假瓷”的特征全記在心里了。等他去客棧拜訪那五時,那五一打開箱蓋他就笑了起來,這不和博古堂送他的假貨一模一樣嗎?但他卻出于禮貌并不說破。問了一下價錢,貴得出奇。再看那五住得這么寒酸,也不像個貴胄子弟,連說“No,No”,起身走了。他很感激博古堂的掌柜教給他知識,到那兒把柜臺上擺的假瓷器當(dāng)真貨掃數(shù)買走,高高興興回德國了。
買賣不成,索七怪那五做派不像,逼著叫他還贖當(dāng)?shù)腻X,也不肯付房間費。那五把贖出來的衣服又送回當(dāng)鋪,這才投奔云奶奶來。
過了不久,馬齊終于由人說合,只花了賣假瓷器的一半錢,把索七的真貨弄到了手。等索家發(fā)覺來追查時,他早以幾倍的高價賣給天津出口商蔡家了。
四
云奶奶是自謙自卑慣了的,那五肯來同住,認為挺給自己爭臉,就拿他當(dāng)鳳凰捧著。那五雖說在外邊已混得沒了體面,在這姨奶奶面前可還放不下主子身份。嘴里雖稱呼“云奶奶”,那口氣態(tài)度可完全是在支使老媽子。他是倒驢不倒架兒,窮了仍然有窮的講究。窩頭個兒大了不吃,咸菜切粗了難咽。偶爾吃頓炸醬面,他得把肉餡分去一半,按仿膳的做法單炒一小碟肉末夾燒餅吃。云奶奶用體己錢把衣裳給他贖出來之后,他又恢復(fù)了一天三換裝的排場。換一回叫云奶奶洗一回,洗一回還要燙一回。稍有點不平整,就皺著眉頭說:“像牛嘴里嚼過似的,叫人怎么穿哪?”云奶奶請來這位祖宗,從早到晚手腳再沒有得閑的時候了。
過大夫仍住在南屋。那五來后,他盡量地少見他少理他。這他還是忍不住氣。有天就借著說閑話兒的空兒對那五說:“少爺,我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怎么湊合都行,可您還年輕哪,總得想個謀生之路。鐵桿莊稼那是倒定了,扶不起來了??偛荒艿戎焐系麴W餅不是?別看醫(yī)者小技,總還能換口棒子面吃。您要肯放下架子,就跟我學(xué)醫(yī)吧。平常過日子,也就別那么講究了?!蹦俏逭f:“我一看《湯頭歌》《藥性賦》腦殼仁就疼!有沒有簡便點兒的?比如偏方啊,念咒啊!要有這個我倒可以學(xué)學(xué)?!边^先生說:“念咒我不會。偏方倒有一些,您想學(xué)治哪一類病的呢?”那五說:“我想學(xué)打胎!有的大宅門小姐,有了私情怕出丑,打一回胎就給個百兒八十的!”過先生一聽,差點兒背過氣去!從此不再理他——那年頭不興計劃生育、人工流產(chǎn),醫(yī)生把打胎看作有損陰德的犯罪行為!
五
那五在云奶奶家住了不到一個月。雖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耐不住這寂寞,受不了這貧寒。好在衣服贖出來了,就東投親西訪友想找個事由混混。也該當(dāng)走運,他隨著索七去捧角兒,認識了《紫羅蘭畫報》的主筆馬森。馬森見那五對梨園界很熟,又會擺弄照相機,就請那五來當(dāng)《紫羅蘭畫報》的記者。
這《紫羅蘭畫報》專登坤伶動態(tài),后臺新聞,武俠言情,奇談怪論。社址設(shè)在煤市街一家小店里??偣矁蓚€人,除去馬森,還有個副主筆陶芝。這兩人兩個做派。馬森是西裝革履,陶芝是藍布大褂。馬森一天刮兩次臉,三天吹一次風(fēng)。陶芝頭發(fā)披到耳后,滿臉胡子拉碴。這辦公室屋內(nèi)只有兩張小桌、三把椅子。報紙、雜志全堆在地下。那五上任這天,兩位主筆請他到門框胡同吃了頓爆肚,同時就講明了規(guī)矩:他這記者既不拿薪金也沒有車馬費。稿費也有限??墒前l(fā)他一個記者證章,他可以憑這證章四出活動,自己去找飯轍。
那五一聽,這不是涮人嗎?但已答應(yīng)了,也不好拒絕,決定試試看。他干了兩個月,結(jié)識了幾個同行,才知道這里大有門道。寫捧角兒的文章不僅角兒要給錢,捧家兒也給錢。平常多蹈蹈腿兒,發(fā)現(xiàn)牛角坑有空房,豐澤園賣時新菜,就可以編一篇“牛角坑空房鬧鬼”的新聞,“豐澤園菜中有蛆”的來信,拿去請牛角坑的房東和豐澤園掌柜過目。說是這稿子投來幾天了,我們壓下沒有登。都是朋友,不能不先送個信兒,看看官了好還是私了好!買賣人怕惹事,房東怕房子沒人敢租,都會花錢把稿子買下來。那五很得意,覺得又交上一步好運。
《紫羅蘭畫報》連載著言情小說《小家碧玉》,作者是正在發(fā)紅的“醉寢齋主”。不知為什么,發(fā)到第十六回,齋主不送稿子來了。正好那五在報社,陶芝委托他去拜訪醉寢齋主,帶去稿費,索取下文。告訴那五這“醉寢齋”在蓮花河后身十號。
六
這蓮花河在石頭胡同背后,一條窄巷,有三五戶民宅。十號是個磚砌的古式二層樓,當(dāng)中一個天井,院角有一條一踩亂晃、僅容一個人走動的樓梯。一轉(zhuǎn)遭兒上下各有幾間房子,家家房門口都擺著煤球爐子、水缸、土簸箕。那五正在院子觀望,從樓梯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燙著發(fā)、描著眉,穿一件半短袖花絲緙旗袍、軟緞繡花鞋的女人;一個是穿灰布褲褂、雙臉灑鞋,戴一頂面斗帽的中年男人。這兩人一見那五,交換一下眼色就站住了。男人問:“先生,您找誰?”
那五說:“有個編小說的……”
“嗯!”男人用嘴朝樓梯下面一努,有點掃興地沖女人一甩頭,兩人走了。那五彎腰繞到樓梯下,才看見有個掛著竹簾的小房。門口用白梨木刻了個橫額“醉寢齋”。
這房里外兩間,里間什么樣,因為太黑,看不清楚。外間屋放著一張和這房子極不相稱的鐵梨木鑲螺鈿的書桌。兩把第一監(jiān)獄出產(chǎn)的白木茬椅子和一把躺椅。書桌上書報、稿紙、煙盒、煙缸、硯臺、筆筒堆得嚴嚴實實。隨著腳步聲,從黑間屋門口鉆出一個又瘦又高、灰白面孔留著八字胡的人來:“您找誰?”
“醉寢齋主先生住這兒?”
“就是不才,請坐,您從哪兒來?”
“報社,主筆叫我取稿子來了。”
“噢,坐,坐,這兩天應(yīng)酬太多,忙懵懂了,把您這個茬兒忘了!”
“哎喲,就等您的稿子出版吶!”
“甭忙,您坐一會兒,現(xiàn)寫也來得及,上一段寫到哪兒啦?”
“???”那五并沒看這幾版小說,紅了臉。齋主一笑說道:“沒關(guān)系,您不記得不要緊,我這兒有賬!”
他坐到書桌前,從紙堆中拉出個藍色的流水賬本,翻了幾頁問:“在您那兒登的是燕雙飛吧?”
那五說:“不,我們是《紫羅蘭畫報》,登的是《小家碧玉》?!?/p>
“《小家碧玉》。”齋主把賬本掀到底,扔到一邊,又拉過一本賬來,翻了翻說:“啊呀,這《小家碧玉》在哪本賬上呢?噢,有了!”他又扔下這本賬,從抽屜里找出本毛邊紙釘?shù)囊缓駜愿遄?,找到用金槍牌香煙盒隔著的一頁,笑道:“您好運氣,不用現(xiàn)寫,抄一段就完了?!瘪R上鋪下一張格紙,拿起毛筆,唰唰唰抄了起來。那五臨來受了指教,便把一張一元錢的票子捏在手中,轉(zhuǎn)眼齋主把稿子抄好,疊起來放進信封,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在了桌上。齋主看了一眼鈔票,卻不動它,回身沖里屋喊道:“來客人了,快沏茶呀!”
屋里走出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圓臉、元寶頭,向那五蹲了蹲身說:“早來了您哪,請坐您哪!這淺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話?!本吞崞鹨话褖?,伸手從桌上抄起那一元錢說:“我打水去?!?/p>
那五問道:“我看外邊的小報上,全在登您的小說,你同時寫幾部呀?”
“八九部!”
“全寫好了放在那兒?”
“不,寫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p>
“才剛我看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都寫好了嗎?”
“那是二手活?!?/p>
“什么是二手活?”
齋主告訴他,有人寫了小說,可是沒名氣,登不出去。也有人寫來消遣,卻不愿要這名氣。還有人寫好了稿子,急著用錢,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們就把稿子賣了。齋主買下來,整躉零售,能賺幾分利!”
那五奇怪地說:“照這么說,只要有錢買稿,自己不動手也能出名嘍?”
齋主說:“當(dāng)然,這是古已有之的。明朝有個王爺,一輩子刻了多少部戲曲,沒一個字是他寫的!”
那五聽了,眉開眼笑。拿真話當(dāng)假話說:“明兒一高興我也買兩部稿子,過過當(dāng)名人的癮?!?/p>
齋主正色說:“像您這吃報行飯的,沒點名氣到哪兒都矮一頭,玩不轉(zhuǎn),應(yīng)該想辦法創(chuàng)出牌子來。再說買來稿子您總得看,不光看還要抄。熟能生巧,沒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會寫了。寫小說這玩意兒是層紙窗戶,一捅就破?!?/p>
說來說去,齋主把一部才買到手的武俠小說《鯉魚鏢》賣給了那五。要價一百大洋。那五正拿著甘子千造的假畫要去當(dāng),這下就更鼓起了興頭。等他分到三百元當(dāng)價后,從便宜坊出來就直接來到了“醉寢齋”,對齋主說:“錢我是帶來了,得先看看貨,?。俊?/p>
齋主說:“您又老斗了不是?買稿子這玩意兒不能像買黃瓜,翻過來調(diào)過去看,再掐一口嘗嘗。您把內(nèi)容看在肚子里,放下不買了,回頭照這意思又編出一本來我怎么辦?隔山買老牛,全憑的是信用?!?/p>
那五把錢在手里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齋主一拍桌子說:“罷了,我交你這個朋友了!”回身進里屋,從床下找出個破鞋盒子,在那里邊掏出一本紅格紙的稿本,拿到門外拍打拍打塵土,交給那五說:“你先看看回目吧!”
那五看看回目,倒也火熾熱鬧??傻嗟喾至浚纯春癖≌f:“這哪能分一百段登???我一百塊錢買下來,登三十段完了……”
齋主說:“說您年輕不是?名利是一回事,可不能一塊兒來。您不是先求名嗎?這稿子寫得好,保您一鳴驚人!出名以后再圖利!”
那五把錢交了出去,夾著稿子出來,自己沒顧上看就交給編輯部,請求逐段發(fā)表。馬森收下,一放個把月,沒有回音。他每次問,馬森都說:“還沒看完,我看還不錯?!笨删筒惶岚l(fā)表的事。那五向陶芝打聽消息。陶芝笑道:
“那人賣給你稿子,就沒告訴你登稿子的規(guī)矩?”
那五問:“我看咱們登醉寢齋主的稿子也沒有什么規(guī)矩呀,不就發(fā)一段給一塊錢嗎?”
副主筆笑了起來。對他說:“醉寢齋主好比馬連良,是唱出名的了,他只要登臺就不怕沒人捧場。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戲不能掙錢,而要花錢。租場子自己出錢,請場面自己出錢,請人配戲自己出錢,臨完還要請人吃飯、送票,人家才來捧場。演員唱戲為的是吃飯。票友唱戲是圖出名,圖找樂子!捧紅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錢打下底兒來?!?/p>
那五又掏出一百元,請?zhí)罩ソo他開個名單,在宴賓樓請了一桌客?!鄂庺~鏢》這才以“聽鳳樓主”的筆名登載出來。自這天起,有些朋友見面就叫他“作家”,祝賀他“一鳴驚人”,說是重振家聲大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謙虛,可心里就像裝了四兩燒刀子①暈乎乎熱騰騰,說話聲音也變了,走道腳下也輕了,覺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盡管那張假畫露了馬腳,逼他又賣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勁,竟沒挫了他的銳氣。
小說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點不對了。不知是陶芝開的名單不全,怠慢了什么人,還是有人故意為難。另外幾家小報上,出現(xiàn)了評論《鯉魚鏢》的文章。這些文章連挖苦帶罵。有說他偷的,有說他剽的,有說他“熱昏妄語,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有人查出來“聽鳳樓主者某內(nèi)務(wù)府堂官之后也。其祖上曾受恩于八卦門某拳師,故寫小說貶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點沉不住氣。他跑去找醉寢齋主,問他說:“您這稿子犯了點什么忌諱吧?怎么招來這么多閑話呀?”齋主這本稿子本是花了十塊錢買的一位煙客的,自己并沒看過。就雙手抱拳說:“我說您一鳴驚人不是?這兒給您道喜哪!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紅了。當(dāng)初我專門花錢請人寫稿罵我呢!您想想,光登小說,您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見一回報嗎?別人一評論,罵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你這名字就得提好幾回,還怕眾人記不住?再說,天下之事,成破相輔,大凡有人罵的,相應(yīng)就會有人捧,他們斗氣兒,您坐收漁人之利,豈不大喜?”
那五聽了,覺得確有此理,又轉(zhuǎn)愁為樂??蓻]樂了幾天,這天一進編輯部,馬森就遞過一封信來說:“五爺,這是您的信,咱們合作原本是好換好,您可千萬別連累我們哥兒倆。給我們留下《紫羅蘭》這塊地盤混粥喝吧!”
口氣這么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打開信封一看,他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處墜呢。
這是一張宣紙八行朱欄,用濃墨行書寫道:
“聽鳳樓主那先生臺鑒:茲定于本月初六、午后三時,在大柵欄福壽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臨,謹防止戈。言出人隨,勿謂言之不預(yù)也!”署名是:“武存忠”。
他問馬森:“這武存忠好耳熟,是干什么的?”
馬森沒說話,把一張小報扔給他。那上邊用紅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體衰,力辭某縣長鏢師之聘!”下邊說武存忠乃形意門傳人,清末在善撲營當(dāng)過拳勇,民國以后在天橋撂場子賣藝,七七事變后改行打草繩。近來有位縣長以重金禮聘他去當(dāng)保鏢,他力辭不任。那五看完,馬森加了一句:“你聽說前些年有個俄國大力士在中山公園擺擂臺,誰要打敗他,他讓出十塊金牌這件事不?”
那五說:“不就是叫李存義扔下臺去,摔折一條腿的那回嗎?”
馬森說:“對了。武存忠是李存義的師哥!”
那五一聽,后脊梁都潮了,帶著哭聲說:“他見我一來勁,不得把我劈了嗎?”
馬森埋怨他說:“登小說就登小說不結(jié)了,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門戶之爭干什么?”
那五說:“老佛爺,我哪兒懂哪!那不是買來的稿本嗎?”
陶芝見他怪可憐,就安慰說:“你也別急,這路人多半倒講情面。你去了多磕頭少說話,他見你服了軟,也未必會怎么樣。”
馬森說:“你可不能不去,你要不去他敢來把這客店拆了,到時候咱包賠不起!”
打這天起,那五三天之內(nèi)沒吃過一頓整樁飯,沒睡過一宿踏實覺。
七
初六這天,偏又是大熱天,曬得樹葉發(fā)蔫馬路流油。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來到大柵欄。從錢市拐進一個巷子,見一家門口大白瓷電燈罩上寫著“福壽土膏店”,就推門進去。迎門卻是個樓梯,陰暗、潮濕,他上了樓梯,這才看見兩邊都掛著白布門簾。掀開一個探探頭,就有個中年胖子搖著蒲扇攔門坐著:“您買煙?”
“我找個人,武存忠……”
“那邊雅座二號?!?/p>
那五又掀簾進了另一間屋。這屋是一長條房子,被兩排木隔柵隔著。每邊四個小門,門上懸著半截布簾,簾上印著號頭,他找到二號,輕輕問了聲:“武先生在嗎?”
里邊沒有動靜。這時過來個女招待,手中托著擦得锃亮的煙具,沖他努努嘴。那五感謝地點點頭,掀簾走了進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張煙榻一把椅子,但收拾得干凈雅致。榻上鋪著涼席枕席,墻上掛著字畫。一個穿白竹布褲褂,胸前留著長髯的老人仰面躺著,兩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那五輕聲說:“武先生,我遵照您的吩咐來了!”
老頭連眼皮都沒哆嗦一下,那五遲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過來,那五掏出一張一元鈔票,往女招待圍裙的口袋里一塞說:“武先生高睡了。您找個地方叫我歇一腳,等他醒了叫我一聲?!?/p>
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號門,搖搖手,推那五一把,又指指門,徑自走了。
那五第二次又進到二號房,一聲不響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睜眼。那五走了一路,早已熱了。偏這大煙館的規(guī)矩是既不許開窗戶,又不能安電扇的。他站在那兒只覺得臉上身上,汗珠像小蟲似的從上往下爬。心里急得像有團火,卻又不敢露出焦急相。站了足有五分鐘,看老頭還沒有睜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橫就在榻前跪下了。
“武先生,武大爺,武老太爺!我跟您認錯兒。我是個混蛋,什么也不懂,信口雌黃。您大人不計小人過,犯不上跟我這樣的人動肝火!我……”
老頭繃著繃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欠起身說:“起來起來,別這樣?。 ?/p>
“我這兒給您賠禮了!”那五就地磕了一個頭,這才起來。武老頭笑道:“看你寫得頭頭是道,還以為你是個練家子呢!”那五說:“我什么也不是,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吃!”武老頭問道:“既是這樣,下筆以前也該打聽打聽,不能亂褒亂貶哪?!蹦俏逭f:“哎喲我的大爺,跟您說實話吧,那小說也不是我編的,我是買的別人的。圖個虛名,沒想惹您生了這么大氣!”
老頭哈哈笑了起來,那五一個勁服軟,他早消了火了,口氣和緩了一點說:“你坐,會抽煙嗎?”
那五坐下。武存忠問了他幾句閑話。打聽他家庭出身,聽說他是內(nèi)務(wù)府堂官的后人,不由得嘆了口氣。
“說起來有緣,那年我往蒙古地去辦差,回來時帶了蒙古王爺送給你祖父的禮物。我到府上交接,你祖父還招待了我一頓酒飯。內(nèi)院我當(dāng)然見不著,就外院那排場勁我看了都眼暈?zāi)?!?dāng)時我就想,太過了,太過了!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照這么揮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兒孫們不知謀生之難,將來會落到哪一步呢?你現(xiàn)在就憑胡謅亂扯混日子?”
那五紅著臉點點頭。
武存忠說;“你還年輕,又識文斷字,學(xué)點生計還來得及。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拉下臉面,放下架子,干點什么不行?憑勞動吃飯,站在哪兒也不比別人低,比當(dāng)無來優(yōu)不強嗎?”
“是您哪!我爸爸死得早,沒有教訓(xùn)我,多謝您教訓(xùn)我?!?/p>
武存忠見那五雖然油腔滑調(diào),倒也有幾分誠心感謝他的意思,就說:“我在先農(nóng)壇壇根住。攢錢買了架機器打草繩子。你別處混不上了,上我這兒來,你又識字,我正少個幫手!”
那五心想,你可太不把武大郎當(dāng)神仙了,我這金枝玉葉,再落魄也不能去賣苦大力呀!可又不敢讓武老頭看出他瞧不起這行當(dāng),忙說:“我現(xiàn)在還混得下去。將來短不了麻煩您!”
武存忠看出他不愿意,也不再勸。就告訴他小說這段公案算是了啦。原來有幾個師兄弟很不忿,當(dāng)真想找到《紫羅蘭》把那報社砸了,是他把事按住,決定先和這“聽鳳樓主”談?wù)勗僮鞯览怼K鲋髁私Y(jié),別人也不會再纏著不放。那五連聲稱謝,又鞠了幾個躬,這才告辭。武存忠擋住他說:“別忙,既叫你來了不能叫你白來。中國的武術(shù)是衰落了,國家不振,百業(yè)必定蕭條。不過各派里人才還是有一點兒。你出去宣傳宣傳,也給咱們習(xí)武的朋友們壯壯氣兒。老朽是沒什么真本事的,給你表演個小招兒解悶吧!老三!”
這時隔壁就有人虎聲虎氣地應(yīng)聲:“在!”
“點燈去!”
武存忠下榻,提上鞋,緊緊腰上的板帶,領(lǐng)頭出了二號門。這時走廊站著有四五個漢子。有兩個年輕人搭過一張桌子來,女招待幫忙點上了三盞大煙燈。
這些精壯漢子,見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開嘴笑。那五有點膽怯。武存忠說:“你甭?lián)?,這都是我的徒弟。本來我們以為你是會個三門科四門斗的,提防著要交手。現(xiàn)在好了,和為貴!大家交個朋友吧!”
說話間就又聚來了幾個閑人,把走廊圍滿了。
這大煙燈乃是山西出品,名叫“太谷燈”,一個個茶杯粗細,下邊是個銅盞,上邊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磚磨成,立在那兒像個去了尖的小窩頭。平常要俯首向下,對準那圓口才能吹熄。女招待把它點亮之后,一個徒弟就把它從里向外擺成直溜溜的一排。武存忠自己看了看,親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后退到五步開外,騎馬蹲襠式站好,猛吸了一口氣,板帶之下腹部就鼓起個小盆。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子,站穩(wěn)之后,“呼”的一口把氣噴出。只見三個煙燈一齊火苗搖擺,挨次熄滅了。兩邊看的人齊聲喊了聲“好!”
武存忠雙手抱拳說:“獻丑獻丑。老了,不中用了。白招列位恥笑?!?/p>
那五兩腿發(fā)顫,覺得連汗都變涼了。他掙扎著雇了輛三輪,回到編輯部。向兩位上司報告這段險遇,兩人聽了同聲祝賀,一同請他去豐澤園,要了個菜,一壺酒為他壓驚,席間馬森把《鯉魚鏢》原稿奉還,說是不宜再往下刊登。同時也表示,那五已成了著名人物,《紫羅蘭》樹矮難棲金鳳凰,收回了那個琺瑯的記者證章。
八
自從當(dāng)記者之后,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間小房,和紫云斷絕了來往。這時眼看房錢既拿不出來,飯錢也沒著落,厚著臉皮買了盒大八件,去看云奶奶。哪知幾個月沒見面,情況大變。老中醫(yī)已經(jīng)由于急癥去世,院里一片凄涼景象。紫云奶奶正在給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見那五進門,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我沒照顧好你。叫你吃不愛吃,喝不愛喝的,把你氣走了??赡阋蔡暮荩俨缓梦覀儾灰彩怯H眷嗎?那家的人還剩下誰呢!別看家業(yè)旺騰的時候大門口車轎不斷流,一敗落下來誰還認這門親?咱倆不親還有誰親?”幾句話說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聲:“奶奶!”這一聲不要緊,老太太又哭了!“哎喲,你別折我的壽。你要心疼我孤苦伶仃的,打今兒就別走了。我給人洗衣服做針線,怎么也能掙出兩口人的吃喝來!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們兩口子。有了孩子,我給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賤就成!叫什么隨便!”
那五答應(yīng)下來。紫云高興地連聲念佛說:“你只管待著,愛看書看書,愛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著,我給你打掃房子去!”
紫云把老中醫(yī)住的房子給那五收拾好,叫他過來看,還有哪里不如意的,再給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干凈。外間屋還放著兩個花梨木書架,上邊堆滿線裝書。他隨手翻了翻,除去些《靈樞經(jīng)》《傷寒論》,就是幾本《四書集注》《唐詩別裁》。紫云就說:“別的全賣了發(fā)送老頭了。就剩下這兩架書,他的幾個徒弟攔著不讓賣,說要賣的話他們買,省得值仨不值倆地便宜了打鼓的。他們這一說,我琢磨興許有值錢的書,就說等你來了再定,要賣要留等你的話。你揀揀,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們得了。老頭臨死,幾個徒弟跑前跑后沒少出力,我沒什么報答人家的,這也算個人情?!?/p>
那五大大方方地說:“您叫他們把書拉走,光把書架兒留給我就行。”
打這天起,紫云臉上有了點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來。該洗的,該漿的,補領(lǐng)子,綴紐扣,收拾得整整潔潔。有點余錢就給他幾角,叫他到門口書攤上租小說看,那五租了幾本《十二金錢鏢》,看著看著,又想起醉寢齋主賣他稿子這事來。覺得不能這么便宜這老小子。這天推說要去看個朋友,向云奶奶要錢坐車。紫云把剛收來的兩塊錢工錢全給了他,說:“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悶出病來!可記住,別跟那些嘎雜子打連連,咱們是有名有姓的人家!”
一連氣的粗茶淡飯,那五覺著腸子上的油都刮干了。出門先到東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雙腸。這才坐電車奔珠市口。來到醉寢齋,一掀簾,齋主趿著鞋忙迎了出來。拉著手問:“喲,您是發(fā)財了吧,怎么到處打聽就問不出您的下落?”那五說:“有您那本《鯉魚鏢》,我還能不發(fā)財嗎?差點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齋主說:“這也怨你,哪有買來的文稿就一字不動往外登的?你把形意門八卦門這些詞一改,編個什么雁蕩派、劍門派不就百無事了?這些舊話不用提,當(dāng)前正有一注子財?shù)饶闳ト?!”那五說:“您可別拿我離嘻!”齋主說:“信也罷不信也罷,你先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齋主把那五穩(wěn)住,倒上杯茶,走出門去,聽腳步聲是上了樓。過了一頓飯時,領(lǐng)進一個人來說:“你不總想見見那少爺嗎?今天碰巧駕臨茅舍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賈鳳樓老板!”
那五認出是頭天來時指給他門的那個中年男人。忙站起身來,點了點頭:“咱們見過!”
“可不是嗎?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著您出眾!就看著您不凡!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我打心里不知怎么的就這么愛您,能讓我當(dāng)面和您敘談一次,這輩子都不枉做人……”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您太客氣了!”
“這是打心眼里掏出來的真話!后來一打聽,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爺!我簡直想打自己倆嘴巴,這么高貴的人物,我這種賤民怎么敢妄想攀附哪?”
齋主插言說:“那少爺可就是和氣生財,從不拿大!”
“是啊!我這高鄰可再三介紹,說您不擺架子,最開通不過!我就說,您再來了無論如何,賞光到舍下去坐一會兒,咱們認識一下。”
那五說:“您太抬愛了!我不過是沾祖上一點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
賈鳳樓就笑著對齋主說:“我看就請我那邊坐吧。”
齋主對那五說:“剛才我一提您來了,賈老板就派人叫菜,卻之不恭,您就移步吧!”
那五推辭說:“初次見面這合適嗎?這么著,咱們上正陽樓,我請客!”
“不賞臉不是?”賈鳳樓說,“我妹妹也想見您,要不叫她來勸駕?”
齋主就拉著那五胳膊,連攙帶架,三人上樓去。
賈鳳樓住著樓上四間房,他和他養(yǎng)妹各住一間,兩間做客廳。鳳樓把那五讓進北邊客廳。墻上懸掛著鳳魁放大的便裝照片和演出照片。鏡框里鑲著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為鳳魁捧場的文章。博古架上放著帶大紅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掛著三弦。紅漆書桌蒙著花格漆布,放了幾本《立言話刊》《三六九畫報》和寶文堂出的鼓詞戲考,戲碼折子。茶幾上擺著架支著大喇叭的哥倫比亞牌話匣子。那五這才知道賈家兄妹是作藝的。坐下之后,齋主就介紹說:“那少爺專聽京評劇,不大涉足書曲界,您有空去聽聽,鳳魁姑娘的單弦牌子曲,是正宗榮派,色藝雙佳!”
那五欠身說:“有機會一定領(lǐng)教?!?/p>
鳳樓說:“那少爺哪有工夫賞我們臉呢?舍妹的活兒太粗俗,有污耳音?!?/p>
“這可是客氣話!”齋主一本正經(jīng)地說,“鳳魁不光藝術(shù)精湛,而且最講情義,最講良心。我常說,捧角兒的主兒要碰上鳳姑娘,是修來的造化?!?/p>
那五心想:你別擺羅圈陣。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這心也沒這力!
這時一掀門簾,賈鳳魁進來了。
賈鳳魁今天沒涂脂粉,只淡淡地點了點唇膏,顯得比頭次見面年輕不少,多說也不過十七八歲。穿了件半截袖橫羅旗袍,白緞子繡花便鞋,頭發(fā)松松地往耳后一攏,用珍珠色大發(fā)片卡住,鬢角插了一朵白蘭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雙手平扶著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
“迎接晚了,少爺多包涵,請那屋用點心吧?!?/p>
賈鳳樓又把那五讓到隔壁另一間客廳里,桌上已擺下了幾個燒碟,一壺白酒,一壺花雕。
飲酒之間,無非還是說些奉承那五的話。那五幾杯落肚,架子就放下來了。開始和賈鳳魁說起逗趣的話來。鳳魁既不接茬兒,也不板臉。仿佛她是個局外人。有時聽他們說話撿個笑,有時兩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
飯后賈鳳樓又把客人往另一間客廳讓,齋主推說趕稿兒,搶先溜了。鳳魁要收拾殘席,告便留下。那五也要告辭,賈鳳樓拉住他說:“我正有事相求,話還沒說到正題上,您哪能走呢?”
那五只得又坐了下來。
賈鳳樓讓過一杯茶后,對那五說:“如今有一注財,伸手可取,可就少個量活的,想借少爺點福蔭?!?/p>
那五知道“量活”是做幫手的意思,就問:“什么事呢?”
“有位暴發(fā)戶的少爺,這些日子正拿錢砍舍妹。我們是賣藝不賣身的!”
那五說:“可敬,可敬。”
賈鳳樓說:“話說回來,沒有君子,不養(yǎng)藝人。人不能隨他擺弄,錢可得讓他掏出來。他們囤積居奇,錢也不是好來的,憑什么讓他省下呢?”
那五說:“有這么一說,可怎么才能叫他既摸不著人,又心甘情愿地花錢呢?”
賈鳳樓說:“得出來另一個財主,也捧舍妹,舍得拿錢跟他比著花!他既愛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連底端出來。錢花凈了還沒壓過對手,不怕他不羞慚而退!”
那五說:“我明白了。您是叫我跟他比著往令妹身上扔錢!”
“著,著,著!”
那五一笑,嘲弄地說:“這主意是極好,我對令妹也有愛慕之心,可惜就是阮囊羞澀。”
賈鳳樓說:“您想到哪兒去了?咱們是朋友,怎么說生分話?既叫您幫忙還能叫您破財嗎?得了手我倒是要給您謝儀呢!”
那五這才鄭重起來,精神抖擻地問:“你細說說這里的門子。謝儀我不指望,可我為朋友決不惜兩肋插刀!”
賈鳳樓說:“有這句話,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兒起,您天天到天橋清音茶社聽玩意兒去。到了那兒自有人給您擺果盤子送手巾把,您都不用客氣。等舍妹上臺后,聽到有人點段,您就也點。他點一段您也點一段,他賞十塊,您可就不能賞十塊,至少也得十五,多點二十也行!”
那五說:“當(dāng)場不掏錢嗎?”
賈鳳樓說:“當(dāng)然得現(xiàn)掏,不過您別擔(dān)心,到時候我會叫送手巾把的人把錢暗地給您送去。我送多少,您賞多少,別留體己,別讓茶房中間抽頭就行!活兒完了,咱們二友居樓上雅座見面,夜宵是我的。親兄弟明算賬,謝儀我也面呈不誤!”
那五興致勃勃地說:“行!好吧!”
“不過……”賈鳳樓沉吟一下,壓下聲音說,“此事你知我知,萬不可泄露。還有,您得換換葉子!”
“什么叫葉子?”
“就是換換衣裳。您這一身,一看是個少爺。少爺們別看手松,可底不厚,鎮(zhèn)不住人。因為錢在他老子手里?;ǖ锰珱_了還讓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當(dāng)家、有產(chǎn)有業(yè)的身份?!?/p>
“行!”那五笑道,“裝窮人裝不像,做闊佬是咱的本色!”
“要不我頭一眼就看著您不凡呢!”
臨走,賈鳳樓把個紅紙包塞在那五手中說:“進茶社給小費,總得花點。這個您拿去添補著用?!?/p>
那五客氣地推辭了一下。賈鳳樓說:“親是親,財是財,該我拿的不能叫您破費!”
九
那五回到家,去跟云奶奶說,有個朋友辦喜事,叫他去幫著忙活幾天。云奶奶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點兒心是好事。”那五說:“可我這一身兒亮不出去呀!想找您拆兌倆錢,上估衣鋪賃兩件行頭?!痹颇棠陶f:“估衣鋪衣裳穿不合體,再說燒了扯了的他拿大價兒訛咱,咱賠不起。我這兒有爺爺留下的幾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給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說著云奶奶就給那五量尺寸,然后從樟木箱中找出幾件香云紗的、杭紡的、橫羅的袍子、馬褂,讓那五挑出心愛的,連夜就著煤油燈趕做起來。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天一睜眼,衣裳燙得平平整整,疊好放在椅子上。他興沖沖地爬起來試著一穿,不光合體,而且樣式也新——云奶奶近來靠做針線過日子,對服裝樣式并不落伍。那五穿好衣服過去道謝,云奶奶已經(jīng)出門買菜去了。他自己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確像個極有資財?shù)那嗄陽|家,只可惜少一頂合適的帽子,沒錢買,趕緊去剪剪頭,油擦亮點,卷兒吹大點,也頂個好帽子使喚。
這清音茶社在天橋三角市場的西南方,距離天橋中心有一箭之路。穿過那些撂地的賣藝場,矮板凳大布棚的飲食攤,繞過寶三帶耍中幡的摔跤場,這里顯得稍冷清了一點。兩旁也擠滿了攤子:修腳的、點痦子的、拿猴子的、代寫書信、細批八字、圓夢看相、拔牙補眼、戲裝照相。膏藥鋪門口擺著鍋,一個學(xué)徒耍著兩根棒槌似的東西在攪鍋里的膏藥,喊著:“專治五淋白濁,五癆七傷。”直到西頭,才看見秫秸墻抹灰,掛著一溜紅色小木牌幌子的“清音茶社”。門口掛著半截門簾,一位戴著草帽、白布衫敞著懷的人,手里托個柳條編的小笸籮,一面掂得里面硬幣嘩嘩響,一面大聲喊:“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
那五心想:“怎么,這里改了賣吃食了?”
可那人又接著喊了:“聽聽賈鳳魁的小嗓子吧!蹦瓷不叫蹦瓷,品品那小味吧!旱香瓜、喝了蜜,良鄉(xiāng)栗子也比不上、冰糖疙瘩似的甜嘍……”
灰墻上貼滿了大紅紙寫的人名,什么“一斗珠”“白茉莉”,有幾個人名是用金箔剪了貼上的,其中有賈鳳魁。
那五伸手一掀簾,拿笸籮的人伸胳膊擋住他問道:“您貴姓?”
“我姓那呀,怎么著,聽玩意兒還要報戶口……”
那人并不理會那五的刺話,只把布簾一挑,高聲喊道:
“那五爺?shù)?!?/p>
里邊就像回聲似的喊了起來:“那五爺?shù)剑 薄拔鍫攣砹?,快請!”“請咧!”有兩三個茶房,一塊兒擁了過來。先請安后帶路,把那五讓到正中偏左的一張茶桌旁,桌上已擺滿了黑白瓜子,幾片西瓜。一個茶房送來了茶碗,緊接著就有人送上一塊灑了香水的熱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軟軟的東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過臉,低頭一看,二十元紙幣包著一張字條,上寫“風(fēng)雨歸舟”。
那五定下神來,這才打量這茶社和舞臺。
茶社不大,池子里擺著七八張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盤??亢筮厓鹤揽罩?,前邊兒桌子,多半都坐著三五個人。只和他斜吊角靠臺邊處的一桌上,也是單人獨坐,看來比那五還小幾歲,西服革履,結(jié)著大紅底子繡金龍的領(lǐng)帶。兩廊和后排,全是窄條凳。那兒人倒是擠得滿滿的,不過一到段子快剎尾,就呼呼地往外走。等到打錢的過去,又呼呼地坐進來。
這舞臺是沒有后臺的。臺后墻上掛了些“歌舞升平”“聲遏青云”之類的幛幅,幛幅下邊沿著半月形放了十來把椅子,椅子上坐著各種打扮、濃妝艷抹的女人。臺前盡管有人在表演,坐著的人仍不斷向臺下點頭、微笑、打招呼。
這時臺上一個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黑驢段”。她唱完,檀板一撂,歪著頭鞠了個躬。臺下響起掌聲。幾個茶房就舉著笸籮向兩廊和后排沖去,嘴里喊著:? “錢來!錢來!謝!”臺口左邊,像藥店門口的廣告板似的也豎著一塊板,上邊搭著白粉連紙寫的演員姓名,在這紛亂聲中,撿場的走過去掀過去一張,露出“賈鳳魁”三個大字。這名字一露,那穿西裝的青年就喊了一聲:“好!”隨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個茶房趕過去,彎著腰聽他吩咐了幾句什么,接過錢飛快地從人叢中鉆到臺口,抄起一個方木盤,捧著走上臺高聲喊:“閆大爺點《挑簾裁衣》,賞大洋拾元!”臺上坐著的女人、臺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齊聲喊道:
“謝!”
賈鳳魁從座上裊裊婷婷走到臺中,笑著朝那青年鞠了躬。
今天賈鳳魁換了身行頭,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褲子,袖口、大襟、褲口都沿了兩道半寸寬的繡花邊,耳后接上假發(fā),梳了根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紅辮根,紅辮梢,墜了紅流蘇,耳朵上戴著一副點翠珠花長耳墜。那五心想:“難怪方才坐下時沒認出她來!”
正在出神,肋叉上叫人捅了一下?;仡^一看,是送毛巾的那個茶房:
“五爺!”茶房朝那二十元鈔票努努嘴。
他急忙點頭,把那卷鈔票原封不動又給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臺口,拿木板盤托著跑上臺喊:“那經(jīng)理點個岔曲《風(fēng)雨歸舟》,賞大洋二十塊!”
臺上臺下又是一聲吼。賈鳳魁走上臺前,朝那五鞠了一躬,笑嘻嘻不緊不慢地說了聲:“經(jīng)理,我們這兒謝謝您哪!”
人們嗡嗡地議論成一片,刷的一下把視線投向了那五,那西裝青年站起身來虎視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臺上響起弦子聲這才坐下。一霎時,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聲勢赫赫的時代。揚眉吐氣,得意之態(tài)不由自主、盡形于色。剛進門時候那股拿架子演戲的勁頭全掃盡了,做派十分大方自然!
從這兒開始,茶房就拿著那二十元鈔票一會兒放在盤子里送到臺上,一會兒悄沒聲地裝作送手巾把給那五塞到手中。走馬燈似的轉(zhuǎn)個六夠。后來那位閆大爺大概把帶來的錢扔干凈了,就氣哼哼地拍桌子往門外走,茶房一連聲地喊:“送閆大爺!”閆大爺回眼掃了一下那五,放大嗓子說:“明天給我在前邊留三個桌子,有幾個朋友要一塊兒來給鳳姑娘捧場!”
那五聽了這幾句話,渾似三伏天喝了碗冰鎮(zhèn)酸梅湯,打心里往外痛快。這幾個月處處受人捉弄,今天也真嘗到了捉弄人的美勁,連畫兒朝那兒受的悶氣似乎都吐出來了!不過隨著這位冤大頭出門,茶房取走那二十塊錢再沒往回送,沒過夠擺闊的癮頭。他勉強又聽了兩個段子,感到?jīng)]興頭了,茶房送話兒來,賈鳳樓正在“二友居”等他。他把幾毛小費擺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房一邊收錢一邊又喊了聲:“那經(jīng)理回府了!”他就在“送”的喊聲中出了門。
賈鳳樓在二友居門口等著那五,一路上樓一路說:“天生來的鳳子龍孫,那派頭學(xué)是學(xué)不像的!您可幫了大忙了!”
雖說就兩人吃夜宵,菜可叫了不少。臨分手賈鳳樓又塞給那五一個紅包。到洋車上打開一看,原來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二十元鈔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頭今天一晚上少說賞了也有一百五十塊,分這點紅未免太少。又一想,那家少爺跟這種下九流爭斤論兩有失身份,會叫他小看。忍了吧,捧角兒還掙錢,也真一樂!路過“信遠齋”,他下車買了兩盒酸梅料。云奶奶正給他等門,他把酸梅料送進堂屋說:“給您嘗嘗鮮!”云奶奶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忙問:
“哪來的錢?”
“打牌贏的!”
“往后可別打牌,咱們贏得起可輸不起。欠賭賬叫人笑活!蚊子轟了,帳子撂下來了,沖個涼快歇著吧!大熱的天夠多累呀!”
十
那五連著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閆大爺少說花了也有一千多塊錢。這天竟干脆提個大皮包走了進來,一來一往點了足有十幾段,天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許超過十二點散場。管事的和賈鳳樓下來說情,請二位爺明天再賞臉。那五搖了幾下腦袋,算是應(yīng)允了。閆大爺卻不依不饒:“你們不是就認識錢嗎?大爺沒別的,就幾個閑錢,還沒花完呢!”
這時園子亂了,藝人們也紛紛下了臺,鳳魁悄沒聲地走到那五身后拉他一把說:“要出事了,你還不快走!”那五這才從夢里醒來,急忙鉆出了茶社。
那五來到門外,才覺出夜已深了。兩邊的小攤早已收了個一干二凈。電車也收了。天橋左近又黑又背,他有點膽怯,就清了清嗓,唱單弦壯膽兒。
“山東陽谷縣,有—個武大郎。身量兒不高啊二尺半長。跳著那板凳兒還上不來炕……”
“有跟車的沒有?”一輛雙人三輪從身后趕了上來,上邊坐著一個穿灰褲褂的人,打著鼾聲,腦袋擺來擺去。三輪車夫沖那五問:“上東城去的再帶一個啊!收車了少算點!”
那五正想乘車,就問:“少算多少錢?”
“一塊錢到東單!”
“一塊還少算!”
“您往前后看看,花兩塊叫得著車叫不著?在這地方一個人溜達?不用碰上黑道兒上的哥們兒,碰上巡邏隊查夜,你花一塊錢運動費能放您嗎?”
拉車的嘴里說話,可并不停車,露出有一搭沒一搭的派頭,車已超過那五去了,那五叫道:“我也沒說不坐,你別走哇!”
三輪這才停下,推推車上那位說:“勞駕,邊上靠靠,再上一個人!”
“什么再上一個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說,“你一個車拉幾份客?”
“兩份。您沒看是雙座的嗎!”三輪車夫連推帶搡,把那人往邊上挪了挪,扶那五上去坐穩(wěn)當(dāng),把車飛快地蹬起來。車出了東西小道,該往北拐了,他一扭把向南開了下去。
“喂,拉車的,”那五喊道,“上東城,你往哪兒走!”
“老實坐著!”那睡覺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只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家伙杵在那五腰上,“再出聲我捅了你!”
“哎喲,您……”
“住嘴!”
那五雖說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車箱板咔咔直響,比說話聲兒還大。拿刀的人拍了他大腿一把說:“瞧您這點出息,可惜二十多年咸鹽白吃了!”
這車左拐右拐、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來到一條大墻之下。這里一片樹林,連個人影都沒有。拉三輪的停了車,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車來說:“朋友,漂亮點。有錢有表掏出來吧!”
那五語不成聲地說:“表有一塊,可是不走字,您愛要請拿走,錢可沒有多少,我出來就帶了兩塊錢車錢。”
拉三輪的說:“大少爺,沒錢能捧角兒嗎?我盯了你可不止一天了!”
拿刀的說:“少費話,搜!”
搜了個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兩塊錢,一塊連賣零件也沒人要的老卡字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兩個嘴巴,厲聲說:“把衣裳脫下來!”
那五從里到外,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然后就垂手站在那兒亂顫?,F(xiàn)在他不害怕了,可覺著冷了,上牙直打下牙。
拉三輪的說:“皮鞋!”
那五說:“您留雙鞋叫我走道??!”
拿刀的說:“往哪兒走?上派出所報告去?脫下來!”
那五彎腰脫鞋,只覺后腦勺叫人猛擊了一掌,就背過氣去了。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鞋倒還在腳上??商爝€不亮,赤身露體的上哪兒去呢?只好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渾身凍得都透心涼了。
慢慢的有了腳步聲,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兒聲。“我說駙馬,你來到我國一十五載……”有人一邊說白一邊走了過來,聽聲兒是個女的。那五趕緊又躲到樹后頭。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天漸漸透白了。有個人彎腰駝背的從他身后慢慢走了過去,那五喊了聲:“先生……”
那人停下來,朝這邊望望,走了過來。那五眼尖,還差六七步遠就認出來是拉胡琴的胡大頭!
“胡老師!”那五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怎么著?那少爺呀?怎么總不來園子采訪了?上這兒練功來了!哭什么?云奶奶老了?”
“哪兒啊,我叫人給扒光了!”
“咳,這是怎么說的!”胡大頭趕緊把自己大褂脫下來給那五披上,可他里邊也只有一件沒有袖兒的汗背心??纯茨俏澹挚纯醋约赫f:“不行,這一來不光您動不了窩,我也沒法兒見人了。這么著,你先在這兒等會兒,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裳。你可別亂動。要不叫警察看見說你有傷風(fēng)化,還要罰大洋五毛!”
“這是到了哪兒了?還有警察嗎?”
“嗨,您怎么暈了,這不是先農(nóng)壇嘛!”
胡大頭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齊齊走了。那五端詳一下方位。冤哉,這兒離清音園只隔著一道街,記得東邊把角處就有個掛著紅電燈罩的派出所!這時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彎的越來越多。那五躲在樹下再也不敢動彈,那模樣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別人的靴掖子!
十一
不到一頓飯工夫,胡大頭領(lǐng)著武存忠來了,武老頭還有老遠就喊:“人在哪兒呢?人在哪兒呢?”那五聞聲站了起來。武存忠定神一看,哈哈大笑,捋著胡子說:“我當(dāng)是誰呢,聽鳳樓主啊,怎么上這兒喝風(fēng)來了?快穿上衣裳嘛!再凍可成了傷風(fēng)樓主了!”
那五接過武存忠的包袱,一看是塊藍粗布,先皺了皺眉頭。打開再一看,是一身陰丹士林布褲褂,洗得泛了白,領(lǐng)子上還有汗?jié)n,又吸了口氣。武存忠說:“這是我出門作客的衣裳,您將就著穿。干凈不干凈的不敢說,反正沒虱子。”那五穿好衣裳,武存忠就請他們一道到家去吃點心。那五問:“你們二位早就認識?”胡大頭說:“我天天在這壇根遛彎,常去看老先生打繩子,見面就點頭,沒說過話!”
武存忠的家就在壇根西邊。遠對著四面鐘,門口一片空場,堆著幾垛稻草。稻草垛之間,有兩幫人練武。一幫是幾個半大孩子,由一個青年人領(lǐng)著練拳。那青年手里拿根藤棍,嘴里叫著號:“蹦,劈,專,炮,橫!”另一幫是兩個小丫頭自己在練劍,一邊自己念叨:“仙人指路,太公釣魚!”武存忠一邊走路,一邊指點:“小辛,劍擺平,別耷拉頭!”“你們那炮拳怎么打的!高射炮??!沖鼻子尖打!”說著話領(lǐng)他們進了個門道,門洞里就擺著架用腳踩的打繩機,地上放了好幾盤才打好的粗細草繩。武存忠領(lǐng)他們穿過這里,走進一間小南屋,南屋迎門放好了炕桌、小板凳,桌中間擺了一盤鬼子姜、一盤腌韭菜、十來個貼餅子。武存忠在讓座的工夫,他老伴又端來一盆看不見米粒的小米湯。
“沒好的,就是個莊稼飯?!蔽浯嬷艺f,“那少爺也換換口味!”
那五生長在北京幾十年,真沒想到北京城里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過這樣的日子。他們說窮不窮,說富不富。既不從估衣鋪賃衣裳裝闊大爺,也不假叫苦怕人來借錢,不盛氣凌人,也不趨炎附勢。嘴上不說,心里覺著這么過一輩子可也舒心痛快。
他問:“武先生還有點嗜好?”
武存忠說:“你是說抽大煙哪?我哪有那個福氣,上一回是借地方辦事,圖那種地方不惹眼!我打一天繩子不夠兩煙泡錢,一家人喝西北風(fēng)去?也當(dāng)喝風(fēng)樓主嗎!”
那五也笑了起來。喝了幾口米湯,他緩過點勁兒來了,吃了口餅子,也覺得滿口香甜,湊趣說:“您這嚼谷還真是味,明兒我真來跟您學(xué)打繩子吧!”
“您吃不了那個苦!細皮白肉的,干一天手心上就磨得沒皮了。您看看我這手是什么手?”
武存忠把一只小蒲扇似的手伸到那五面前。那五摸了把,“喲”了一聲,真是又粗又厚,光有繭子沒有皮、比焊水壺的馬口鐵還硬實。
胡大頭問那五怎么會遇上惡人的?那五不好意思說和賈家兄妹連手做套擺弄人,只說聽大鼓散場晚了,如何如何。大頭問他在哪兒聽的大鼓?那五說:“清音茶社”。
大頭搖了搖頭說:“唉!聽大鼓東城有東安市場,西城有西單游藝杜。這清音茶社可是您去的地方嗎?”
那五說:“反正消遣,哪兒不是唱大鼓呢?”
大頭說:“唱與唱可大有分別。清音茶社里獻藝的是什么人?有淌河賣唱的,有的干脆就是小班的姑娘。還有是養(yǎng)人的買了孩子,在這兒見世面!光叫人搶了幾件衣裳還真便宜了!”
那五一聽,暗中直咋舌,沒想到這里還有許多說道。武存忠聽到這里,笑笑說:“您要說的是實話,這幾件衣裳也許還能找回來。”
那五一聽,喜出望外:“老先生有把握?”
“那倒不敢說。”武存忠笑笑說,“多少有點路子。這天橋管界的合字號朋友,都跟派出所聯(lián)著,他們有個規(guī)矩,不論搶來的偷來的,是現(xiàn)錢是衣物,十天之內(nèi)不會動它,防備派出所有人來找。過了十天,他們或是賣或是分,照例給局子里一份喜錢。”
那五說:“那么我馬上去報案?!?/p>
武存忠說:“只要一報案,當(dāng)天可就銷贓。東西留著不是等報案,凡是報案的都是沒門子的。”
那五說:“那怎么辦呢?”
武存忠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不過可以托人打聽一下。還是那句話,得是偷的搶的。若是報私仇,斗勢力,后邊別有背景,派出所管不到這個范圍,所以我問你是不是實話。”
那五臉紅一陣,搖搖頭說:“話是實話。東西不用找了,這點玩意兒我買得起,犯不上再勞您費心?!?/p>
武存忠笑笑,再沒說什么。
吃過飯,胡大頭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進城,難以見人,就說:
“我把衣裳穿走怎么辦,不耽誤武老先生用嗎?麻煩您上云奶奶那兒給我取一身衣裳來。我在這兒等著?!?/p>
武存忠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說:“你穿走吧,有空送來,沒空先放在那兒,我不等穿。”
大頭明白那五的意思,心里嫌他這股死要排場勁,就說:“不瞞您說,我送您回家是順路上票房去說戲。下午、晚上又都上園子,我哪有空再來接您呢!作藝吃飯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面,我哪有半天的閑工夫?”
那五只得和胡大頭一同告辭。出來時草繩機已經(jīng)開動了。只見滿屋塵土草屑,嗆得睜不開眼,那個叫號練拳的小伙子赤著胸背,一邊踩踏板,一邊往機器里續(xù)草。那兩個練劍的小姑娘頭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盤繩子。那五看了看,覺著實在不是他能干的營生。疾走幾步穿過那過道,讓武老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說:“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緣。又比您虛長幾歲,我就賣賣老,囑咐您幾句話?!?/p>
“您說,您說?!?/p>
“依我看家業(yè)敗了,也未見得全是壞事。咱們滿族人當(dāng)初進關(guān)的時候,兵不過八旗,馬不過萬匹。統(tǒng)一天下全靠了個人心向上立志爭強。這三百年養(yǎng)尊處優(yōu),把滿洲人那點進取性全消磨盡了,大清不亡,是無天理。家業(yè)敗了可也甩了那些腐敗的門風(fēng)排場,斷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命脈,從此洗心革面,咱們還能重新做個有用的人。乍一改變過日子的路數(shù),為點難是難免的,再難可也別往坑蒙拐騙的泥坑里跳。尤其是別往日本人褲襠下鉆。宣統(tǒng)在東北當(dāng)了兒皇帝,聽說北京有的貴胄皇族又往那兒湊。你可拿準主意,多少萬有血性的中國人還在抗日打仗。他們的天下能長久嗎?千萬給自己留個后路!”
那五說:“這您倒放心。政界的邊我是一點也不敢沾,我沒那個膽量!”
武存忠?guī)拙湓捳f得那五臉上直變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他忽然感覺到:原以為自己與賈鳳樓合伙捉弄人的,到頭來倒像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來自己不光辦好事沒能耐,做壞事本事也不到家!不由得嘆了口氣!
胡大頭錯會了意,就說:“武先生說的是好話,你別掛不住。依我看,你也該找個正當(dāng)職業(yè),老這么沒頭蒼蠅似的不是辦法!前些天聽說你又辭了畫報的事,這我倒贊成。那些報棍子吃藝人、喝藝人還糟蹋藝人,梨園界沒有人不罵的!”
那五說:“就算我想改弦更張,我干什么去好呢?”
胡大頭說:“只要拉下臉來,別看不起賣力氣活,路還是有的?!?/p>
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戲怎么樣?”
大頭笑了出來,說道:“少爺呀少爺,您算是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了。這張口飯是這么好吃的嗎?坐科是八年大獄呀!出來還要再認師傅,何況您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給您說幾出戲算什么,可那能換飯吃嗎?”
那五說:“我也不求下海,也不想成名。能會幾出在票房混混,分倆車錢,拿個黑杵兒就行!我小時候跟我爸爸學(xué)了幾段,您不還說過我有本錢嗎?”
胡大頭看出這那五是再也難學(xué)會安分守己一老本實的謀生活了,便不再進言。
云奶奶見那五半夜沒回來,急得整宿沒睡,一早起就給菩薩上香,禱告許愿。求佛爺保佑少爺別出差錯,讓她死后難見老太爺。看到那五這么個打扮回來了,城不城鄉(xiāng)不鄉(xiāng),粗布褲褂又大又肥,腳下卻一雙锃亮的新皮鞋!實在哭不得笑不得。及至聽說他遇了險,又哆哆嗦嗦地勸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別去惹禍。她拿衣裳給那五換過,把武存忠的衣裳洗干凈,壓板正,又不聲不響放了兩塊錢在那衣裳口袋內(nèi),等武存忠來取。過了兩天,胡大頭來了,說是來東城票房說戲,順便把衣裳給武老頭帶回去。
云奶奶說:“又勞動您了不是,好歹賞個臉,吃了飯再走,要不我心里不落忍?!?/p>
胡大頭在府里原是見過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氣。喝茶的工夫,那五又提學(xué)戲的事,大頭哼哼哈哈,不說準話。過一會兒那五出去買菜去了,云奶奶就問:“剛才怎么個話頭兒?”
大頭就說那五想跟他學(xué)戲?!袄咸胂胧昴艹鰝€狀元,可未必出個好戲子,他這么大歲數(shù)了,能吃那個苦嗎?這不是又云山霧罩嗎?”
云奶奶說:“胡大爺,看在我面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掙錢,只要有個準地方去,有件正經(jīng)事拴住他,他沒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積了大德了!”
大頭想了一想,等那五回來時,就對他說:“您要學(xué)戲也行,一是進票房跟大伙兒一塊兒學(xué),我不單教你;二是你可別出去說你是我的徒弟!”
那五說:“這都依您,就這票房得出錢,我有點發(fā)憷!”
大頭說:“這你放心,我?guī)е闳?,他們不能收費?!?/p>
從此那五就學(xué)了京戲。
十二
這票房有窮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別。一等票友,要有閑、有錢,還要有權(quán)。有閑才能下功夫,從毯子功練起;有錢才能請先生,拜名師,置行頭;有權(quán)才能組織人捧場,大報小報上登劇照、寫文章。二等的只有錢有閑,也能出名,可以租臺子,請場面,唱旦的可以花錢拜名師。然后請姜妙香、言菊朋等名角傍著唱。三等的既無錢又無權(quán),也要有條好嗓子,有個刻苦勁,練出點真本事,叫內(nèi)外行都點頭,方能混飯吃。那五算哪一等呢?他只是跟著胡大頭,作為朋友,到票房玩玩。跟著轉(zhuǎn)了兩年,學(xué)會幾出不用多少身段的戲:《二進宮》《文昭關(guān)》《烏盆記》。別人花錢租行頭、賃場子也沒有讓他過癮的道理,所以一直沒上過臺。
日本投降前,云奶奶給人洗洗縫縫,還能掙口雜合面。國民黨一回來,貪污盜竊,投機倒把,苛捐雜稅,沒有誰做新衣裳了,也沒有誰把衣服送出去洗了。只得讓那五搬到北屋與她同住,南房騰空,貼出一張招租的條兒去。這時房子也并不好租。因為解放軍節(jié)節(jié)勝利,有錢人、當(dāng)官的紛紛南逃,空下不少房子。普通百姓能將就則將就,物價一天三漲,誰還有心搬家換房?云奶奶當(dāng)盡賣空,三天兩頭斷頓兒了。
那五沒機會上臺,總得想法混飽肚子。那時社會上不光有唱戲的票友,還有“經(jīng)歷科”的票友,專門約業(yè)余演員湊堂會。那五先是經(jīng)這些人介紹到茶館唱清唱,后來又上電臺去播音。茶館只給很少一點車錢,電臺連車錢也不給,但是可以代播廣告收廣告費。三個人唱《二進宮》,各說各的廣告,楊波唱完“怕只怕,辜負了,十年寒窗,九載遨游,八進科場,七篇文章,沒有下場”。徐延昭趕快接著說:“婦女月經(jīng)病,要貼一品膏,血虧血寒癥,一帖就能好。”徐延昭唱完“老夫保你滿門無傷”。楊波也氣似的忙說:“小孩沒有奶吃是最可憐的了,壽星牌生乳靈專治缺奶……”
電臺有個難得的好處,就是廣播時報名。唱上幾回,那五的名字在聽眾中有了印象。南苑飛機場的地勤人員辦個業(yè)余劇團,請正式的藝人來教戲沒人敢去,轉(zhuǎn)而找到電臺,請清唱的人去教。說好管飯管住,一月給兩袋面。那五一想,這比在電臺磨舌頭有進項,就應(yīng)邀去了南苑。到那兒一看,所謂管住,不過是在康樂部地板上鋪個草墊子,放兩床軍毯。而管吃呢,是開飯時上大灶上領(lǐng)兩個饅頭一碗白菜湯。想不干吧,又怕得罪老總們挨頓臭打。硬著頭皮待下來了,好處也是有的,大兵們個個是老斗,你怎么教他怎么唱,決不會挑眼。那五教了一個月,還沒教完一出《二進宮》,解放軍圍城了。兩邊不斷地打槍打炮。他一想不好,再不走國民黨拉去當(dāng)了兵可不是玩的,就押去挖戰(zhàn)壕也受不了!死說活說要下兩袋面來,離開飛機場,找個大車店先住下。這兩袋面怎么弄走呢?跟大車吧,已經(jīng)沒有奔城里去的車了。雇三輪吧,三輪要一袋面當(dāng)車錢,他舍不得。等他下狠心花一袋面時,路又不通了。急得他直拍著大腿唱《文昭關(guān)》。唱了兩天頭發(fā)倒是沒白,可得了重感冒。接著又拉痢疾。大車店掌柜心眼好,給他吃偏方,喝香灰、燒紙、送鬼,過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瘦得成了人燈。他那一袋面早已吃凈,剩下一袋給掌柜作房錢。掌柜的給他烙了兩張餅送他上路。就這么點路,他走了三天才到永定門。
來到家門口,大門插著,拍了幾下門,里邊有了回聲,一個女的問:“誰呀?”
那五聽著耳熟,可不像云奶奶。看看門牌,號數(shù)不錯,就說:“我!”
“你找誰?”
“這是我的家!”
門嘩啦一下打開了,是個年輕的女人。兩人對臉一看,都喲了一聲。還沒等那五回過味來,那女人趕緊把門又推上了。那五使勁一推門,一個踉蹌跌進門道里。那女人趕緊又把門關(guān)上,插好,朝那五跪了下去。
“五少爺,咱們遠無冤近無仇的,您就放我條活命吧。以前的事是賈鳳樓干的,我是他們買來掙錢的,沒有拿主意的份兒呀!”
“別,別,鳳姑娘,您這是打哪兒說起。我沒招您惹您,您怎么找到我家里來了?”
云奶奶這時候趕到。直著眼看了一會兒,先把鳳魁拉起來,又把那五扶起來。把兩人都叫進屋,才問怎么檔子事。那五說:“我差點沒死在外頭,好不容易掙命奔回來,我知道是怎么檔子事?”
鳳魁這才知道那五確是這一家的人,不是來抓她的,后悔嚇暈了頭,再也瞞不住自己身份了。這才說她租云奶奶房住時隱瞞了真情。她從小賣給賈家,已經(jīng)給他們掙下了兩所房子?,F(xiàn)在外邊城圍得緊,里邊傷兵鬧得兇,沒法演唱了,賈家又打算把她賣給后頭胡同。樓下醉寢齋主暗暗給她送了信,她瞧冷子跑出來的。先在干姐妹家藏著,后來自己上這兒找了房。說完她就給云奶奶跪下磕頭說:“我都說了實話了。救我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給賈家圖個謝禮也在您!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您收下我,這世我報不了恩,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也報答您?!?/p>
云奶奶嘆口氣,拉起鳳魁說:“我也是從小叫人賣了的,想要害你早就把你攆出去了。你一沒家里人看你,二沒有親朋走動,孤身一人,聽見有人敲門就捂心口,天天買菜都不出門,叫我給你帶,我是沒長眼的?早覺著你有隱情了,只是看你天天偷著哭鼻子抹淚,咱娘兒倆又沒處長,我不便開口問就是了。我沒兒沒女,你就做我閨女吧。不修今世修來世,我不干損德事!”
鳳魁痛痛快快地叫了聲“媽!”娘兒倆摟著哭起來了。那五說:“你們認親歸認親,這鳳姑娘總這么藏著也不是事,紙里還能包住火嗎?”
云奶奶說:“你看這局勢,說話不就改天換地了?那邊一進城,這些壞人藏還藏不及,還敢再找人?放壞?”
那五沿途過了解放軍幾道卡子,看到了陣勢,點頭說:“這話不假,那邊兵強馬壯,待人也和氣,是要改天換地的樣兒?!?/p>
云奶奶問鳳魁和那五是怎么認識的。鳳魁不肯說,云奶奶生了氣:“你還認我這媽不認了?”
鳳魁說:“少爺就是聽過我的玩意兒。”
云奶奶說:“不對,那不至于一見面你就嚇得跪下!”
鳳魁無奈,只好遮遮掩掩地說了一下那五架秧子的經(jīng)過。云奶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什么也不說,只是拿眼看看那五。那五在一邊又搓手,又跺腳,還輕輕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
“我也叫人蒙在鼓里了不是?”
鳳魁也替那五開脫說:“這都是賈鳳樓的圈套,五少爺是不知細情的!”
云奶奶朝門外作了個揖說:“那家老太爺您也睜眼瞅瞅,這大宅門里老一代少一代凈干些什么事喲!”
鳳魁很講義氣,把她偷帶來的首飾叫那五拿出去變賣了,三口人湊合生活。又過了個把月,北京和平解放了。云奶奶和鳳魁這才舒了口氣,可就是那五仍然愁眉不展的。鳳魁問他:
“有錢有勢的地痞惡棍怕八路,是怕斗爭、怕共產(chǎn)。您愁個什么勁呀?”
那五說:“你不出去,你也沒看布告。按布告上講,八路軍在城市不搞鄉(xiāng)下那一套,有錢的人倒未必發(fā)愁??删褪俏覜]轍呀!八路軍一來,沒有吃閑飯這一行了,看樣子不勞動是不行了?!?/p>
鳳魁說:“您還年輕,學(xué)什么不行?拉三輪、掏大糞什么不是人干的?您讀書識字,總還不至于去掏大糞吧!”
“說的也是,我就擔(dān)心沒有人要我。”
十三
過了些天,派出所警察來宣布:凡是在北京的國民黨軍政人員,全算起義。在家瞇著的可以到登記站報到。能分配工作的分配工作,要遣散的可以領(lǐng)兩袋白面和一筆遣散費。那五在街上看看穿軍裝的八路和穿灰制服的干部,待人都挺和氣,就把他從飛機場撿來當(dāng)小褂穿的一件破軍裝叫云奶奶洗了洗,套在棉襖外邊,坐車上南苑登記站去。登記站門口排了好長隊。老的、少的、瞎子、瘸子都有,個個穿著破軍裝。那五就在后邊也排上。好大工夫他才進了屋,屋里一溜四張桌子,每張桌子后邊都坐著軍管會的人。那五看到最后一張桌子是個十幾歲的小兵,就奔他去了。
“勞您駕,我報個到?!?/p>
“叫什么名字?”
“那五?!?/p>
“哪個部門的?”
“南苑飛機場,我是國民黨空軍?!?/p>
“什么職務(wù)?”
“教員!”
那小兵去到身后,從一大摞名冊中找出一本翻了一遍,放下這本換了一本,又翻了一陣。
“你是什么教員?”
“唱戲的教員。”
“歸哪一科?”
“沒有科,票房的!”
這時另一張桌上有個四十多歲的人就走了過來,上下看看那五說:“一個月多少餉?”
那五說:“管吃管住,一個月兩袋面?!?/p>
四十多歲的人對那小兵說:“你甭翻了,國民黨軍隊沒這么個編制!”又對那五說:“要有軍籍才算起義士兵。你不在冊?!?/p>
那五說:“那么我歸誰管呢?也得有個地方給我兩袋面吧?”
四十多歲的說:“你教什么戲?”
“國劇!我唱老生。這么唱:千歲爺……”
“知道了,你上前門箭樓,那兒有個戲曲藝人講習(xí)會,他們大概管你!”
面雖沒領(lǐng)到,可是摸到了解放軍的脾氣,這些人明知你是唬事兒,也不打你罵你。那五挺高興?;丶野衍娧b脫了,又換上件棉袍,坐電車奔了前門。
前門對著火車站,人山人海。還有人在箭樓下潑了個冰場,用席圍起來賣票滑冰。他好容易才找著道上了樓梯。剛一進門樓,就碰上一個二十多歲、白白凈凈、渾身灰制服又干凈又板正的女干部。她問那五:“您找誰?”
“聽說這兒有個藝人學(xué)習(xí)班,我來登記。”
“噢,歡迎,進屋吧。”
原來門樓里還隔開了幾間屋子。那五隨女干部進了把頭的一間。女干部在窗前坐下,讓那五坐在她前面?!敖惺裁疵??”
“那五?!?/p>
“什么劇種?”
“國劇,現(xiàn)在叫京劇?!?/p>
“哪個行當(dāng)?!?/p>
“老生?!?/p>
“哪個班社的?”
“我,我沒入班社。”
“那怎么唱戲呢?”
“上電臺,也上茶館?!?/p>
“您等等吧?!?/p>
女干部轉(zhuǎn)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對他說:“我打電話問了老梨園公會的人,沒有您這一號??!”
“我確實靠唱戲吃飯!”
“誰能證明呢?”
那五眼睛一轉(zhuǎn),立刻說:“我?guī)煾?,我?guī)煾凳呛箢^!我是胡大頭的徒弟?!?/p>
女干部笑了:“你師傅叫胡寶林吧?”
“哎,就是他?!蹦俏逍睦镏贝蚬?,他不知道胡大頭還有別的名字,這名字是不是他。
女干部又出去了。一會兒領(lǐng)進一個人來,這人也穿一身嶄新的灰制服,戴著帽子。那五一看正是胡大頭,忙叫:“師傅!”
“哎喲,我的少爺!”胡大頭跺著腳說,“如今是新中國了,你也得改改章程不是?可不許再胡吹亂謗了!您算哪一路的藝人呀?”
那五說:“算什么都好說,反正得有個地方叫我學(xué)著,自食其力呀!”
胡大頭說:“您找武存忠去!他有倆徒弟是地下工作者。他們正成立草繩生產(chǎn)合作社,他能安排人?!?/p>
女干部聽得有趣,忙問:“這位先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胡大頭說:“他要填表可省事,什么也沒干過!”
那五說:“您怎么這么說呢?我不還當(dāng)過記者嗎?”
胡大頭頂了他一句:“對,您當(dāng)過記者!還登過小說呢!”
女干部睜大眼睛問:“真的,登過小說?”
那五說:“登是登過,不過,沒寫好……”
女干部責(zé)任心很強,她雖然分工管戲曲,可是她那機關(guān)也有人管文學(xué),就叫那五回家把他的原稿、當(dāng)記者時的報紙全拿來。另外寫一個履歷表。
那五一看有緩,千恩萬謝出了門,下午就把女干部要的東西全抱來了。他猶疑了一下,沒說那本《鯉魚鏢》是買別人的。萬一女干部說那本不好,再說明這來歷也不遲。
女干部當(dāng)晚就看了他的履歷,又花幾個晚上看了小說和報紙。終于得出結(jié)論:此人祖父時即已破產(chǎn),成分應(yīng)算城市貧民。平生未加入任何軍、政、黨派,政治歷史可謂清楚。辦的報紙低級黃色,但并沒發(fā)表反共文章或吹捧敵偽或國民黨的文章,不存在政治問題。小說雖荒誕離奇,但談不到思想反動。文字卻是老練流暢,頗有功底。對這樣的舊文人,按政策理應(yīng)團結(jié)、教育、改造。等那五三天后來問消息時,她已和某個部門聯(lián)系好了。開封信叫他上一個專管通俗文藝的單位去報到。
正是:錯用一顆憐才心,招來多少為難事!此后那五在新中國又演出些荒唐故事,只得在另一篇故事中再作交代。
原載《北京文學(xué)》1982年第4期
注:
①? “燒刀子”:白干酒。
鄧友梅,男,原籍山東省平原。1931年生于天津。中國作協(xié)名譽副主席,第八、九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在我刊發(fā)表中篇小說《那五》(1982.4),短篇小說《話說陶然亭》(1979.2)、《在東京的四個中國人》(1984.10)等共十篇。其中《話說陶然亭》獲1979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那五》獲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北京文學(xué)》獎”(1982年)優(yōu)秀作品獎,《在東京的四個中國人》獲“《北京文學(xué)》獎”(1984年)優(yōu)秀作品獎和北京市慶祝建國35周年文藝作品征集短篇小說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