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祖榮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費隱通容(1592—1660)是臨濟宗第三十一代傳人,于崇禎六年(1633)至崇禎九年(1636)住持黃檗山,其門下隱元隆琦承其法脈,開創(chuàng)了黃檗派。以往關于黃檗派的研究較多關注隱元隆琦,對其師通容著墨較少,而在為數(shù)不多的有關通容的研究中,則主要著重于兩方面:一是編修《五燈嚴統(tǒng)》來指摘曹洞,但最終敗訴毀版;二是以《原道辟邪說》破辟天主教,幾乎沒有人注意到《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斫輪解》(后簡稱《心經(jīng)斫輪解》)這部著作。通容承密云圓悟之風,禪風嚴峻,棒打機用,直指人心,于文字重視不多,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他這部對《心經(jīng)》的注解文字就顯得尤為珍貴(1)費隱通容也曾撰《金剛合論》等書,但在天啟三年(1623)三十一歲時,于姚江陳賢嶺掩關,自覺從前知見無一句得力,故焚其著作。參見隱元隆琦等編:《費隱禪師語錄》,《嘉興藏》第26冊,第184頁下。。借由對這部注解的討論,既可以在《費隱禪師語錄》《原道辟邪說》之外,深入探討其思想,也能為黃檗派思想史的研究提供助益。
《心經(jīng)斫輪解》文前,費隱通容自序言:
泰昌元年,余于云門結(jié)冬,時值雨雪,以寂寥中,與二三法友聚話,道及諸經(jīng)。吾輩輒演卻《心經(jīng)》一種,未嘗措辭,他日倘為人天座主,不可于此徒默而去也。余遂命筆注成,厥工十日乃竣。越明年,天啟辛酉春,聞一雨師開演《楞嚴》,敬將此解往就正焉。師既一覽,卷而懷之,承允作序,乃講席內(nèi)交際旁午,其約不果,以后再晤無期,閱今不覺已七稔矣。是解于囊包中檢出,亦成故物矣。然昔之所作,今之所觀,有不翅富歲之見兇歲,燼之可矣。乃聞五百比丘,各解佛言,而問誰當佛意。佛云:“皆非我意?!北娫唬骸凹确欠鹨猓瑢o得罪。”佛云:“雖非我意,各順正理,堪為圣教,有福無罪?!睋?jù)此,則舊解存留而有新意,不妨后錄,以明先后皆解佛言耳。且注經(jīng)之志,有欲就其廣博而樂多聞者,有欲就其好簡而從略者,亦欲就其彼此偏長得所宗者,故講肆看解,務要虛心,不可是此以非彼。故曰,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雖然《心經(jīng)》之解如汗牛充棟,其有金聲而玉振,則余此解亦不復論量矣。茲因福嚴蔡居士請梓,以志其歲月如此。[1]845
該段內(nèi)容基本概括了《心經(jīng)斫輪解》的創(chuàng)作因緣,據(jù)此可得如下信息:
一是《心經(jīng)斫輪解》的撰寫年代。據(jù)《心經(jīng)斫輪解序》所言,該注解撰于泰昌元年(1620),然而,據(jù)隱元隆琦等編《費隱禪師語錄》所附,嗣法門人資福行觀、山陰王谷仝集,監(jiān)官徐昌治、董行證校,繼主法席門人行宗、行古重訂刻之《福嚴費隱容禪師紀年錄》(后文簡稱《紀年錄》)載,“四十七年己未”,“是年,師著《心經(jīng)斫輪解》”[2]184。此中“四十七年己未”即明神宗萬歷四十七年(1619)。(按,1620年年初至農(nóng)歷八月初一為萬歷四十八年,后至年末為泰昌元年。)由此來看,通容自撰之《心經(jīng)斫輪解序》與后人所集《紀年錄》的記載有一年的差別,這點也反映在之后的事件中。
二是《心經(jīng)斫輪解》的撰寫時間。通容在結(jié)冬(即冬安居)時,與友相聚論道,闡解《心經(jīng)》,為免所論言說就此埋沒,故于十日寫就成文。
三是作序因緣。天啟元年(1621),通容本欲將《心經(jīng)斫輪解》送請講演《楞嚴經(jīng)》的一雨法師作序,法師雖然應允,但卻無暇作序,之后二人也未再見面。如此過了七年,至崇禎元年(1628),雖昔作再觀多有不如意之處,但最后仍保留下來,并應福嚴蔡居士之請而付梓流通,又寫下該序,記錄此段因緣。值得一提的是,在《紀年錄》中“四十八年庚申,光宗皇帝泰昌元年”下記載“師二十八歲,龍居慧文法師、蘇州化城一雨法師先后講《楞嚴》,師俱與聽,出《心經(jīng)斫輪解》就正。雨云:‘不惟見理圓妙,亦且文字鮮明。’遂舉師覆講。師衣敝眾多,忽之覆講,后皆肅然起敬。嗣至杭州,得宗法師處,聽《唯識論》”[2]184。就此來看,該段不僅如上所述在紀年時間上較《心經(jīng)斫輪解序》遲了一年,而且也未提及通容請其作序未果之事。又,若按《心經(jīng)斫輪解序》來看,一雨法師雖有一覽,但卻徑直“卷而懷之”,并未有所評語,然而在《紀年錄》中卻有“不惟見理圓妙,亦且文字鮮明”之評論,多有褒獎,而且還增加了一雨法師請通容覆講而聽眾肅然起敬的情節(jié)。
四是沒有焚毀的原因。天啟三年(1623),通容曾因“覺得從前知見無一句得力”而焚毀《金剛合論》等著作,但對于《心經(jīng)斫輪解》,雖然通容也自覺“昔之所作,今之所觀,有不翅富歲之見兇歲,燼之可矣”,卻終究沒有焚毀,還付梓流通。其原因有二:其一,以佛經(jīng)故事為依據(jù),認為雖是舊解而有新意,先后皆解佛言;其二,注經(jīng)之志各有不同,不可舉一廢百,因而自己所解亦可留存,聊備一說。
《心經(jīng)斫輪解》是費隱通容對《心經(jīng)》所作的注解,是注疏類文獻。它與其他注疏不同之處在于“斫輪”二字?!缎慕?jīng)》注釋眾多,以《般若心經(jīng)XX解》為名的,還有清代續(xù)法述《般若心經(jīng)事觀解》《般若心經(jīng)理性解》等。此二者是從“事觀”或“理性”來注解《心經(jīng)》。但《心經(jīng)斫輪解》卻并非是以“斫輪”來解《心經(jīng)》,而是化用了“輪扁斫輪”的典故:
昔者桓公讀書于堂上,輪扁斫輪于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耶?”公曰:“圣人之言也?!痹唬骸笆ト嗽诤??”公曰:“已死矣?!痹唬骸叭粍t公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被腹唬骸肮讶俗x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陛啽庠唬骸俺家惨猿贾掠^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應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者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矣夫?!盵1]848
《心經(jīng)斫輪解》中的這段話,直接摘自《莊子·天道》。這個故事旨在說明,讀書重在“意”而非語言文字。正如同《莊子·天道》在此故事前所揭示的道理一樣: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3]
“意”較于“語”“書”等更為重要,“語”“書”可傳,而“意”不可言傳。因此,輪扁“行年七十而老斫輪”。既然“意”不可言傳,何以撰寫此《心經(jīng)》注解,并冠以“斫輪”為名呢?筆者以為,或有兩方面的考慮:
第一,作者之自謙。如上所述,通容未將此注解焚毀的原因在于,新舊皆是對《心經(jīng)》的注解,雖注經(jīng)之志有不同,但亦可聊備一說。但通容也深刻認識到該注解的局限(無論單就語言文字,抑或注疏內(nèi)容),所以以“斫輪”為題,望不可執(zhí)于此言,舉一廢百。
第二,更重要的一方面則在于通容強調(diào)自悟其意,而非拘泥于語言文字。這一思路既貼合《心經(jīng)》詮解的理路,又因《心經(jīng)》后文所附之密咒難解而越發(fā)有其深意。所以,通容說:“故以密咒宣在經(jīng)末,實有以也。是以自心現(xiàn)量,只可自悟,非從他得。所以不肖以斫輪為解者意在此耳?!盵1]852
《心經(jīng)斫輪解》在詮釋方式上多依文釋義,并按照諸多通行分判經(jīng)文的方式,將其劃為序分、正宗分、流通分。其中“觀自在菩薩”至“度一切苦厄”為序分,“舍利子,色不異空”至“是無等等咒”是正宗分,咒文部分則屬流通分。但此劃分并非是在行文中直接點出,而是借由問答來闡明。在具體的依文釋義中,通容也并沒有如隋唐注疏一樣采用較為系統(tǒng)的詮釋方式,更多的是在隨文釋義中的化用和體現(xiàn)。其中,如下方面值得關注:
1.漢化讀解
“漢化解讀”主要是針對《心經(jīng)》中的梵文音譯詞而做的解釋。在通容所處的年代,僧人對梵語并不熟悉,也沒有條件顯示通容通曉梵語。對于這些詞的解釋,通容多是在沿襲前人的基礎上,再作進一步發(fā)揮理解。
又如“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anuttara-samyak-sabodhi),通容在傳統(tǒng)“無上正等正覺”的理解上,又與其自身理解相應,將“阿耨多羅”說為“自心之別名”,將無上正等之覺當作“自心分量”。而這又被歸結(jié)為“三界無別法,惟是一心造”[1]851。
可見,通容對經(jīng)文中梵文音譯詞的漢化讀解,主要是援引前人解釋,并在此基礎上做相關衍伸發(fā)揮,進一步漢化。
2.五重玄義
“五重玄義”是天臺智顗大師為解各經(jīng)深義所立五種釋義法,分為:釋名、辨體、明宗、判教、論用。費隱通容在《心經(jīng)斫輪解》中也運用了“五重玄義”的解經(jīng)方法,只不過與天臺智顗大師較為規(guī)整的五重玄義的詮釋相比,通容只是在解釋完經(jīng)題后簡單提及而已。通容說:“按五重玄義,此經(jīng)單法為名,實相為體,觀照為宗,度苦為用,大乘熟酥為教相。”[1]846這一分判其來有自。宋代孤山智圓《般若心經(jīng)疏》云:“此經(jīng)法喻為名,蘊空為體,圓照為宗,度苦為用,大乘為教?!盵1]736體與宗的部分較通容《心經(jīng)斫輪解》尚有不同。至明代宗泐、如玘同注之《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注解》則變?yōu)椋骸按私?jīng)以單法為名,實相為體,觀照為宗,度苦為用,大乘為教相?!盵4]與《心經(jīng)斫輪解》如出一轍。有理由相信,費隱通容的理解參照了宗泐、如玘的注釋。事實上,這一理解在明清時期的《心經(jīng)》注釋之中也極為流行。
然而,通容自身對此分判是有疑惑的,他極其強調(diào)“心”的作用,甚至不免讓人產(chǎn)生何不以心為宗的疑問。通容在解釋中所說的分判,與前述五重玄義并不一致:
曰:“此有二意。不以心為宗,一者遵于古人,不敢擅改,以古人判觀照為宗故。如愚意,以實相為體,以自心為宗,以觀照為用,以醍醐為教相?!痹唬骸靶淖谡沼?,則且置如何?般若之教為醍醐乎?若是醍醐,應在《法華》,何為般若稱耶?”曰:“約時般若,約教味是醍醐,以五時之中有不定教故。且此心宗,萬法之源,諸經(jīng)之主。所謂心也者,總持之大本,萬法之洪源。是以不肖判為醍醐,試決諸高明意何如耳?!盵1]848-849
在通容看來,之所以以“觀照為宗,度苦為用,大乘熟酥為教相”,不過是遵循古人的分判而已,《心經(jīng)》應該是“以自心為宗,以觀照為用,以醍醐為教相”。熟酥、醍醐之說是指五味,通常前者對應《方廣》《般若》,后者對應《法華》《涅槃》。所以,前人在教相上多將其判為大乘熟酥,而以觀照匹配宗,以度苦匹配用。當以自心為宗時,很顯然已有《涅槃》《法華》之意,所對自然該是醍醐了,這應該如何解釋?通容以“時”“教”二者分判來解決這一問題。在他看來,《心經(jīng)》以般若為名是依“時”而論,若以“教味”觀之,則當歸醍醐。但其理由卻并沒那么容易說通,其所說“五時之中有不定教”,事實上應是八教中的化儀四教有不定教;其將《心經(jīng)》的“心”作為“心宗”,事實上《心經(jīng)》的“心”應該是心要之意,與作為宗的“心”有一定差別。所以,通容的理解更多的是一種發(fā)揮,他在繼承前人五重玄義分判《心經(jīng)》的基礎上,又在問答中呈現(xiàn)出一種不一樣的分判方式,這顯示出他對《心經(jīng)》的某些理解是有猶豫的。
3.問答深益
《心經(jīng)斫輪解》非常善于用問答的方式來深化問題的討論,進一步延展詮釋的內(nèi)涵。如前所述,對于五重玄義的理解,通容就是在問答中提出自己不同于前人的見解,即便這個見解他在行文中已有說明。在這里,問答的環(huán)節(jié)不僅是對他人不理解這一問題所做出的解釋,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補足了通容自身對這一問題不同于前人的理解,甚至對注解行文中的內(nèi)容也有一定的修正。
這樣深益和補充經(jīng)文注解的內(nèi)容,在全文多處可見。全篇共有十二問(2)有的問題則依據(jù)回答繼續(xù)追問,此處暫且不計。,分別是:A.(色空)異之與即,又何辯哉?B.舍利弗智慧第一,豈復爾耶?C.若不能會緣起性空,將何方便以誘之哉?D.此心豈不隨緣耶?若不隨緣何顯此心之妙耶?E.此經(jīng)以心為主,當以心為宗,何以觀照為宗?F.心既如此顯勝,為何世尊茲不言心,獨言空者,其義何在?G.文中問諸法空相,諸之為言豈獨空蘊之二不可得乎?H.五蘊前既推竟,此復出之,何故?I.此中但直說無有便了,何必以緣生之理而推窮也?J.夢想無之,則信何乃涅槃亦復無耶?K.此心中之一法無有,何以有諸佛菩薩哉?L.此經(jīng)亦具三分否?
對經(jīng)文前后的疏通,如B、H。以B為例,即是在說明何以告誡的對象是舍利弗(注解中“舍利子”“舍利弗”二名混用)。通容認為告誡的對象應該是聲聞,不可是凡夫(凡夫自愚),不可是菩薩(菩薩已了),而舍利弗則作為聲聞之代表。且即便舍利弗智慧第一,仍然未了,也可勉勵吾輩繼續(xù)精進。
對內(nèi)容中理論問題的深化主要包含“空”與“心”兩類。有關“空”的問題,有A、C、G、I、J、K。如色空之異與即,通容舉明與燈來譬喻。又如說有菩薩諸佛,通容解釋說,此不過是對凡夫而說的,事實上并沒有,進而細論法身、報身,強調(diào)不應執(zhí)著理具法身,否定報身。有關“心”的問題,有D、E、F。這是通容在注解中多次說明和強調(diào)的內(nèi)容,借由問答的形式,進一步加以豐富完善。如上述所謂的以心為宗,則反映出通容的真實想法,與注解文中沿用前人的分判不同。
通容《心經(jīng)斫輪解》在理論內(nèi)容上的詮釋進路,主要體現(xiàn)在以心詮空。文中多處可見。
1.般若五義,歸結(jié)于心
通容在詮解“般若”一詞時,援引華嚴一系對般若的詮釋,列般若五義如下:
且般若之義,有其五種:一曰實相,二曰觀慧,三曰文字,四曰境界,五曰眷屬。言實相般若者,以所證之理,元本真實,當體實相也。觀慧般若者,以能證之智,了諸法空,更無障礙,頓契心源也。文字般若者,以能詮教體,稱理無遺,非世俗文字,不情之具也。境界般若者,以境緣了無,好丑不興,憎愛了了常如也。眷屬般若者,以理與神御諸所有法,妙契寰中,不悖不背,統(tǒng)為一理也。今觀此經(jīng),實該五焉。蓋所證之理,真空一法不存。[1]846
此后,又將經(jīng)文各部分依次對應于般若五義??梢?,通容認為《心經(jīng)》全經(jīng)內(nèi)容與此般若五義相契,般若五義亦可謂全經(jīng)內(nèi)容的概括,彰顯般若內(nèi)在之意。隨后,通容又說:
在通容看來,般若五義只是功能的不同,其實唯有一個。由般若建立彼岸,關鍵則在于心。悟此身心一如,諸般一切皆是此心分量,而在此心之外,無有其他。所以,通容事實上認為,《心經(jīng)》之要義可以般若五義來概括,般若五義是般若不同功能的表達,其目的在于建立彼岸(即到彼岸),而建立彼岸的關鍵就在于由心悟入,且悟此一切皆此心分量,心外無余。由此,通容通過《心經(jīng)》般若言空,歸結(jié)于心,亦即通過心來詮釋《心經(jīng)》之般若空義。
2.緣起無體,會歸自心
通容在解釋“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一句時說:“前推空蘊緣起無體,此當會歸自心,始顯此經(jīng)以心為主”[1]848。所謂“空蘊緣起無體”即是通容前文中對五蘊皆空、色空關系的詮釋。對前者來說,通容認為,“五蘊”可分為一念中五蘊和實果五蘊,一念中五蘊斷即命根斷,則可頓契真空,悟入無生;實果五蘊即是“苦厄”,行深般若,頓契真空,則可解此“苦厄”。對后者而言,通容強調(diào)色空與緣起的關系在于:第一,色空皆從緣起,本無實體,二者不異;第二,色空之性無二性。更以燈與明的譬喻來說明。所謂“會歸自心”,通容說:
蓋前空蘊對顯,則知蘊屬緣生,蘊既屬緣,則知空非蘊外,空非蘊外,則此真空亦從緣生。到此,自心之中蘊法不可得也,其真空之法亦不可得也。蓋真空猶名相也,蘊法亦名相也。此二者既屬名相,則在我自心之中,本不可得者也。故曰:是諸法空相。既爾,則寧非會心耶?[1]848
通容直接將諸蘊之空,緣起而空歸結(jié)到自心,認為它們的“空”都是“自心”中的空,在“自心”中不可得。所以,在緊接著的問答中,通容直言經(jīng)中“此四句經(jīng),實闡自心體性”,此自心既能空無,又能隨應無方,顯現(xiàn)諸界。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通容以心為宗。但問題是,經(jīng)中所述明明是“空”,這又該如何解釋呢?通容說:
世尊之意,以一切眾生皆妄認昭昭靈靈為自心者,或執(zhí)在內(nèi)、在外、在諸六根,如是等處,而強主宰,實為偏著邪謬。今若直說心言,恐就其執(zhí)返此妙心而為妄心,復何益哉?惟后文結(jié)歸以心,足見意之妙也。故此惟以空言提醒與人,要人自己領會……[1]849
通容認為,事實上經(jīng)中世尊本意還是言心,只不過怕眾生執(zhí)此妙心為妄心,所以強調(diào)空。在此,通容也提及后文“歸結(jié)自心”之語。事實上,通容對整個經(jīng)文的各階段次序的歸納的確是以“心”為落腳點的。在“是故空中無色……無意識界”的解釋中,通容說:
蓋前推蘊空緣起,次會自心一體,然且會歸自心,實由緣起而后至也,故今又顯萬法緣起。至后結(jié)歸自心,則見前后意之微也。蓋初若不推空蘊,凡夫未免妄執(zhí)為謬,故必先推空蘊也。次若不會歸自心,則恐般若惟空似有,不涉緣之妙,而聲聞人依舊坐落無為床上,亦不見得,故次必當會歸自心,始見圓妙也。此中若不廣顯緣生,則恐萬法有不盡之疑,故此必廣顯萬法,始見徹底無疑矣。至后結(jié)歸自心,始乃究竟圓滿,以是因緣,所以前后文意有隱顯者,端在此耳。[1]849
這段內(nèi)容并不僅是對該句經(jīng)文的解釋,事實上也統(tǒng)括了整篇經(jīng)文,這一點從通容后文的解釋也可看出。在這段論述中,通容實際上將《心經(jīng)》的內(nèi)容按次序結(jié)構(gòu)歸納為:蘊空緣起(避免凡夫妄執(zhí)為謬)—自心一體(恐惟空似有,始見圓妙)—萬法緣起(廣顯緣生,恐萬法之不盡)—結(jié)歸自心(究竟圓滿)。在這一結(jié)構(gòu)中,“心”與“空”交織,以“心”詮“空”,并作為整個思想進路最后的落腳點。在“結(jié)歸自心”中,菩薩依性空般若而圓證自心,更是點出了其中關竅。
總的來說,通容在《心經(jīng)斫輪解》中將原本經(jīng)中所言之般若、所顯之空,皆歸結(jié)為心。即便最后密咒部分,通容也還在貫徹這一理路,“是以自心現(xiàn)量,只可自悟,非從他得”,并強調(diào)“不肖以斫輪為解者意在此耳”[1]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