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武
(安徽省管子研究會,安徽 潁上 236200)
管子里籍潁上,即今安徽省潁上縣,近十年來,在社會和學界業(yè)已漸成共識。
1.《左傳·成公十六年》:潁上地名最早的文獻記載。
“知武子佐下軍,以諸侯之師侵陳,至于鳴鹿。遂侵蔡。未反,諸侯遷于潁上。”(1)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三版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92頁。
此處“潁上”被標記了地名符號“”。
2.《左傳譯文》:“諸侯又遷移到潁上?!贝颂帯皾}上”亦被標記了地名符號“”。(2)沈玉成:《左傳譯文》,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42頁。
3.《左傳·哀公十六年》:潁上“改潁稱慎”后“慎”的最早文獻記載。
“吳王伐慎,白公敗之?!?/p>
4.《史記·管晏列傳》:管仲里籍與潁上地名結(jié)合最早的文獻記載。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3)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92頁。
此處“管仲夷吾”和“潁上”被分別標記了人名和地名符號“”。
安徽省地方志研究院張軍先生的論文《地方志記載管仲的演變》,翔實地記述了明正德《潁州志》、順治《潁上縣志》、康熙《江南通志》、乾隆《潁州府志》等12部代表性古今志書記載管仲的演變軌跡?!肮艁矸街景肴宋铩?,“志書記載人物的原則就是以本地人物為主,以正面人物為主”(4)安徽省管子研究會秘書處:《全國第十四屆管子學術(shù)研討會交流論文集》,2019年版,第289頁。。毫不奇怪,管子是父母之邦各級地方志里的一位“主角”。
潁上地方志編修從明代至今,已達十數(shù)種。從現(xiàn)存的潁上史志文獻看,記載雖不盡相同,但凡涉及管仲里籍或管、鮑里籍,在其“地理”和“人物”“風俗”“文化”等篇章中,對管子出生地(管谷,實為管母出生地)、管子(包括鮑叔牙)生平事跡、“管鮑之交”的友誼故事,管鮑遺跡、祭祀管鮑場所、建筑等的記載,均認真周到,不惜筆墨。
明代著名文學家、學者屠隆任潁上知縣,于明萬歷七年(1579年)興修管鮑祠(今存安徽潁上老城區(qū),內(nèi)有管仲衣冠冢即“管仲墩”,1986年被確定為安徽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并作《管鮑祠碑記》。其曰:
潁上祠管仲、鮑叔,禮也。舊志:管子,潁上人。蓋本之《史記》。今邑有管仲墩,相傳為管仲故里,而不言鮑叔潁上人。近考張?zhí)幎茸ⅰ读凶印?,謂管仲、鮑叔并潁上人也。處度在晉,去春秋七雄時不甚遠,舊志必有據(jù)矣。又考《齊人物志》,無鮑叔。則鮑叔為潁上人信乎!(5)屠隆著,汪超紅主編:《屠隆集》(1),杭州:浙江出版聯(lián)合集團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62-263頁。
屠隆在給沈君典等的信中寫道:
潁故自小邑,不謂又凋敝不可言。延城廣袤三里,寥落數(shù)家?!瓭h稱黃霸所治潁川,及灌夫家潁川者,今河南汝州,非潁上也。唐宋所稱潁川,為歐、蘇宦游處者,今潁州,去潁上尚百數(shù)里而遙?!贩Q管仲潁上人,今潁上有管仲墩。(6)屠隆著,汪超紅主編:《屠隆集》(1),第319頁。
屠隆正是從史志文獻考證、地方傳說、管子遺存等確證了管鮑故里就是他任職的潁上,從而肇開了官祭管鮑、賡續(xù)管子里籍潁上的歷史。
高澤生(1642—1696),字孔霖,文史學家,作《潁上風物紀》。被時人稱為“高子”,王世楨(字礎(chǔ)塵)贊其“夷吾為霸者之佐,然自伊、呂以下,具開辟手眼者,不得不推是人”(7)高澤生:《潁上風物紀》,合肥:黃山書社,2009年版,第13頁。。
高澤生《潁上風物紀》首次引證《左傳·成公十六年》“潁上”的記載。這是發(fā)現(xiàn)《左傳》記載“潁上”與司馬遷《史記》記載管子里籍存在互文關(guān)系的最早文獻。
高澤生考證,古“潁上城在沙河西岸,周環(huán)三里”“鹿邑至上蔡,潁上在其間,是此地未名慎已名潁也。隋以慎為潁,蓋因史稱‘管子潁上人’,(而)因而復其初耳”。明確指出,隋朝大業(yè)二年(公元606年)建立潁上縣,并非是潁上地名的開端,而不過是“復其初”名而已(8)高澤生:《潁上風物紀》,第6頁。。
高澤生寫作《潁上風物紀》三百多年后,1982年,潁上境內(nèi)王崗鎮(zhèn)(舊稱王崗鋪,或為古“潁上城”所在地)附近考古發(fā)現(xiàn)商周時期青銅禮器近20件。其中國家一、二級文物9件,包括1尊“丁”字鼎(國家一級文物,現(xiàn)存安徽省博物館)。
鼎乃王者之器,考王崗本無王姓家族集居,此“王崗”之“王”,該是古代方國“百里為王”之“王”(9)潁上縣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編:《潁上歷史文化集錦》,合肥:黃山書社,2005年版,第86-91頁。。潁上邑治或古方國,發(fā)端可追溯至商代或西周初年,已有三千多年歷史。
一個出了像管仲這樣大歷史名人的地方,自然會有民間口碑流傳及其相關(guān)性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留存。潁上自古流傳管子生辰八字(即人的出生干支紀年、紀月、紀日和紀時辰)為戊午年、戊午月、戊午日、戊午時的傳說。
為論證管子生辰八字的真?zhèn)危?006年筆者做了專題調(diào)研,專程赴南京大學向資深著名天文學史學家蕭奈園教授求教,蕭老認真審核論文稿,結(jié)論是“驗算確認無誤”。論文發(fā)表于《管子學刊》2007年第2期。論文結(jié)論認為:一是“管仲生于公元前723年6月27日11~13時之間”;二是管仲拜相時年38歲,享年78歲。從而證明了司馬遷《史記》所記載的管仲里籍潁上確鑿可信(10)龔武:《論管仲出生于公元前723年》,《管子學刊》2007年第1期。。
2010年第5期《江淮文史》發(fā)表筆者《“潁上”與“慎”的來龍去脈》一文。論文闡釋“潁上”是管子出生地,并作為隸屬古蔡國的邑治(或古方國),位于今天安徽潁上境內(nèi)王崗鎮(zhèn)(或附近)。潁上作為古地名存在在前,“慎”地名在后。潁上和慎的歷史沿革、存亡更迭,脈絡(luò)清晰,承續(xù)有序(11)龔武:《“潁上”和“慎”的來龍去脈》,《江淮文史》2010年第5期。。
山東理工大學齊文化研究院邵先鋒教授推薦的浙江《青溪管氏本譜承世系總圖·青溪管氏本譜承老集雁行卷·之二》記載:管叔鮮為管子始祖,從管叔鮮長子管承流開始“居潁上”:“隱跡于潁上,配姜氏之女,生二子:長子既,次子興?!惫茏酉倒苁艴r第十二世孫,即“第十二世:諱敬仲(居潁上),字夷吾,嚴公之子……”,其父為“第十一世:諱嚴(即莊仲山居潁上)”。管氏此支脈為嫡系,直至“漢明帝己未年”“公元59年,永平二年”,第三十二世仍然是“諱望(居潁上)”,而自第三十三世起,方離開潁上“居九邊比海”。青溪管氏家譜與《史記》管子里籍潁上構(gòu)成密切互文關(guān)系(12)郭因,龔武主編:《管學論集》(中卷),合肥: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379-384頁。。
安徽阜陽檔案局胡天生先生《初論管仲故里在潁上》認為:中國地名學確定方位大抵有兩個系統(tǒng):一是《易》學風水系統(tǒng),一是地圖(軍事)系統(tǒng)。由于我國歷史久遠幅員廣大,后者又有兩種相反的制式:“上南下北”和“上北下南”。考潁上地名的生成,實本于中原及其江淮流域廣泛通行的《易》學風水學——上南下北,右東左西(水北為陽,水南為陰,右為上,如成語“無出其右”)的地名學原理的通則。這種原理至今仍為民間堪輿所用(13)郭因,龔武主編:《管學論集》(上卷),第426-431頁。。即如:
與江河相關(guān)的地名,下游(東方)一般稱“某上”“某口”,如汶上、潁上,漢口、浦口等;中游一般稱“某陽”如淮陽、渦陽等,“某陰”如江陰、淮陰(水北為陽,水南為陰)等,“某濱”如淮濱等,“臨某”如臨淄、臨沂等,或“某方”(如東、西、南、北)如河北、濟南等;上游(西方)一般稱“某源”,如潁源、河源、三江源(均為自然江河上游的地名)等。
正是建立在一系列長期科研探索,形成科學論文,對古文獻、管氏家譜,考古發(fā)現(xiàn)文物、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等進行全面分析和綜合證據(jù)的基礎(chǔ)上,2010年,管子里籍潁上第一次通過央視省部級資格批準,在當年4月上旬的十套“百家講壇”董平先生主講的4集專題片《名相管仲》節(jié)目,公映“管子故里,安徽潁上”的廣告片。
至此,管子里籍潁上,最終得到確認,形成學界共識,獲得省部級認證,經(jīng)由國家主流傳媒公布于世。
然而,山西社科院耿振東先生,于2016年、2017年連續(xù)發(fā)文,先是在《子藏·法家部·管子卷》的“前言”(以下簡稱“前言”)提出管子里籍在許昌、臨潁一帶的觀點(本文姑且以“許臨說”代之)。繼而在河南《中州學刊》發(fā)表《管仲故里在河南考辨》(以下簡稱“考辨”),主張“管仲故里在河南”。耿先生之所以在管子里籍問題上提出一個有違客觀事實的觀點,所謂“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首先是在解讀《左傳·成公十六年》文本上,出現(xiàn)了問題。
耿先生2016年的“前言”文曰:
司馬遷記述管仲里籍,不會憑空杜撰一個名詞,“潁上”一詞肯定有歷史根據(jù)?!蹲髠鳌分惺浅霈F(xiàn)過“潁上”一詞的。其成公十六年記載:“七月,公會尹武公及諸侯伐鄭?!T侯遷于制田。知武子佐下軍,以諸侯之師侵陳,至于鳴鹿。遂侵蔡。未反,諸侯遷于潁上。戊午,鄭子罕宵軍之,宋、齊、衛(wèi)皆失軍?!?/p>
此處“潁上”一詞,其大致地理范圍在許昌、臨潁境內(nèi)潁水流經(jīng)的那片區(qū)域。(14)方勇編纂:《子藏·法家部·管子卷(第一卷)》,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版,第5頁。
而翌年的“考辨”,耿先生在基本照抄了“前言”的觀點之后,并未立馬得出“在許昌、臨潁境內(nèi)潁水流經(jīng)的那片區(qū)域”的結(jié)論,而是按照作者的一廂情愿,對前575年淮河流域的那場諸侯之戰(zhàn)進行了不切實際的解讀,安排晉國大軍事家知武子進行了一場“折返跑”。
耿先生的“考辨”說:“魯、晉、齊、邾、宋、衛(wèi)等諸侯國共同伐鄭(15)諸侯在制田并非僅僅是“會師”,而且是一次戰(zhàn)略部署的“分師”,即分兵兩路:一支由知武子率領(lǐng),包括晉、魯和邾3個諸侯國的軍隊攻打楚國的盟友陳國、蔡國;另一支攻打鄭國,即宋、齊、衛(wèi)的三個諸侯國的軍隊。。不過,諸侯聯(lián)軍在制田會師后并沒有急于討伐鄭國,而是先向東南方行軍‘侵陳’‘至于鳴鹿’,又西南方向行軍‘侵蔡’?!?/p>
接著“考辨”又進行一番離譜的戰(zhàn)爭地理分析:“由于蔡國在鄭國的南方(16)蔡國不是“上蔡”,都城即今天河南的上蔡縣。陳國以東以南,沿淮淮北一帶,包括汝南、潁上、鳳臺,都曾屬于蔡國疆域。,諸侯之師由陳入蔡后,要想按原計劃討伐鄭國,必須向西北或向北行軍才能進入鄭國。潁水是東南流向,往西北或往北行軍意味著逆潁水而上,逐漸進入潁水上游區(qū)域?!?17)知武子率領(lǐng)的諸侯之師是一支遠征軍,行軍必然優(yōu)先選擇走水路。同時一定考慮“天時”即天氣因素,七月正是盛夏沿淮淮北雨季。兵貴神速,逆水而行軍乃兵家大忌。如諸侯抱團,孤軍深入,遠攻陳、蔡,置討鄭國于不顧,就會腹背受敵,違背戰(zhàn)術(shù)戰(zhàn)法,更不可能逆水行軍地折返跑。耿先生曰:
毋庸諱言,諸侯之師駐軍的“潁上”肯定是鄭國境內(nèi)的某一區(qū)域。諸侯在“侵蔡”后伐鄭,必然要進入鄭國的疆域,鄭子罕對已進入鄭國疆域的諸侯之師突然襲擊是合情合理的。“潁上”若不在鄭國,解釋不通。(18)耿振東:《管仲故里在河南考辨》,《中州學刊》2017年第4期。
而實際是,潁上若在“鄭國”,不啻“解釋不通”,簡直是異想天開。
《左傳·成公十六年》文本背后的歷史告訴我們:公元前575年農(nóng)歷七月,由魯國發(fā)起一場中原諸侯討伐鄭、楚的捍衛(wèi)中原的戰(zhàn)爭。參戰(zhàn)的雙方:一方是魯、晉、邾、齊、宋、衛(wèi)六國諸侯;一方是鄭、楚、陳、蔡。楚國為“隱角”未出場,卻是戰(zhàn)爭的根源。
當時天下大勢:齊桓首霸在前,晉文繼霸于后,楚覬覦中原,屢越淮北征,與晉爭霸。
魯成公十五年(前576)六月,楚伐鄭,八月宋共公亡,宋左師魚石、二司寇、二宰奔楚。年底,楚并吞許,將許都遷葉。魯成公十六年(前575)春,鄭叛晉,楚以“汝陰之田”收買鄭與之盟。鄭、楚伐宋。衛(wèi)、晉討伐鄭。六月,晉、楚戰(zhàn)于鄢陵。秋,魯成公盟諸侯于沙隨,謀伐鄭。七月,即“知武子佐下軍”“諸侯遷于潁上”。陳、蔡是鄭、楚的“盟友”(19)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三版修訂本),第 871-892頁。。
《左傳·成公十六年》被引原文通常從“諸侯遷于制田開始”,到“宋、齊、衛(wèi)皆失軍”結(jié)束。本文則略做擴展,以求更客觀的閱讀理解:
七月,公會尹武公及諸侯伐鄭……諸侯之師次于鄭西。我?guī)煷斡诙綋P,不敢過鄭。子叔聲伯使叔孫豹請逆于晉師,為食于鄭郊。師逆以至。聲伯四日不食以待之,食使者而后食。
諸侯遷于制田。知武子佐下軍,以諸侯之師侵陳,至于鳴鹿,遂侵蔡,未反,諸侯遷于潁上。戊午,鄭子罕宵軍之,宋、齊、衛(wèi)皆失軍。(20)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三版修訂本),第892頁。
“七月……食使者而后食”這段文字描述的是:這場討伐戰(zhàn)爭的發(fā)起者魯國感到諸侯的兵力或戰(zhàn)斗力不行,需要強大的晉國軍援。為往迎晉軍參戰(zhàn),魯國由重臣子叔和聲伯負責派大夫叔孫豹作為特使。備好了食物犒勞晉軍,聲伯禁食了四天,直到特使回來吃飯之后才進食。
接下來“諸侯遷于制田……宋齊衛(wèi)皆失軍”這段是對這場戰(zhàn)爭的簡略描述。
大意是:晉國大將知武子率領(lǐng)一支由晉國下軍和諸侯組成的軍隊,從西北方向出發(fā),往東南方向一路推進,先侵入陳國,到了鳴鹿(21)鳴鹿,今河南鹿邑。,而后侵入蔡國,大軍沒有返回,而是在蔡國“潁上”(22)潁上,為當時古邑治或方國。駐扎了下來。
《左傳·成公十六年》所記載的發(fā)生于公元前575年這場諸侯討伐鄭、楚的著名戰(zhàn)爭,有幾點特別值得注意。其一,這次戰(zhàn)事的主角是這支備受魯國君臣優(yōu)禮相加的晉軍;其二,這段史料中記載的除了魯國君臣以外,六國諸侯唯一出現(xiàn)的將領(lǐng)是知武子;其三,知武子受命領(lǐng)軍討伐鄭、楚,既地位顯赫,又意味深長。即晉、楚是老對手,有新仇舊恨。六月剛打完仗,是新仇;知武子曾被其俘虜,是舊恨。其四,這場諸侯戰(zhàn)事對大軍事家知武子而言,實際是一次戰(zhàn)略目的明確的遠征,要直搗楚國的戰(zhàn)略通道:位于潁淮交匯口的蔡國潁上。
知武子,即知伯,荀罃(?—前560年):姬姓,智氏,名罃,謚號曰“武”,故亦稱“智武子”“知武子”。
前597年,知武子跟隨父親荀首參加晉楚邲之戰(zhàn),在亂軍之中不幸被俘,淪為階下囚。九年之后,荀首用楚王子榖換回兒子知武子。公元前583年,下宮之難后,任下軍佐;前573年,被越級提拔為上軍佐;前566年,被提拔為中軍將。同年,知武子以上軍將之身躍居中軍元帥,出謀三分晉軍、爭奪鄭國。知武子調(diào)動諸侯聯(lián)軍與楚軍周旋,使得楚共王不得不放棄鄭國。
前563年,知武子擊敗楚、鄭,與諸侯盟于蕭魚,晉國霸業(yè)復興,再次成為中原霸主。
一說前562年,晉悼公大會諸侯,成為霸主,知武子也因此而名揚千古。
知武子在晉軍中任職及其職務(wù)的升遷,佐證了晉國軍隊確實分為“上、中、下三軍”這個事實?!稏|周列國志》也敘述了知武子家族實行的“四軍三分”之計,以晉上、中、下三軍輪番伐楚的戰(zhàn)術(shù),可與《左傳·成公十六年》互文。
那么,再仔細品讀《左傳·成公十六年》這場戰(zhàn)爭,以下幾組關(guān)鍵詞就比較有意思了:
1.“諸侯”和“諸侯之師”。引文中“諸侯”出現(xiàn)3次,“諸侯之師”出現(xiàn)2次,概念意義各不相同。
第一次出現(xiàn)的“諸侯”,和第一次出現(xiàn)的“諸侯之師”,不包括晉國和晉國軍隊;第二次出現(xiàn)的“諸侯”(“諸侯遷于制田”),包括了晉國和晉軍,即晉、魯、邾、齊、宋、衛(wèi)六個諸侯國集結(jié)完畢。第二次出現(xiàn)的“諸侯之師”(“以諸侯之師侵陳”),是在集結(jié)地“制田”進行軍事部署兵分兩路,其中知武子率領(lǐng)的一支諸侯之師,是以晉下軍為主力和魯、邾軍;第三次出現(xiàn)的“諸侯”(“諸侯遷于潁上”),仍然是指知武子統(tǒng)率的晉軍和魯、邾軍。
諸侯之師并非籠統(tǒng)的整體,至少一分為二。其中一支由知武子率領(lǐng)朝東南方向征伐;另一支則攻伐鄭國。而耿先生誤以為“諸侯”“諸侯之師”是沒有變化的同一概念。
2.“佐下軍”。知武子率領(lǐng)的諸侯之師,其主力是他從晉國帶來的下軍。知武子從前583年開始擔任下軍佐,直到573年才被越級提拔為上軍佐,這期間的職務(wù)一直都是下軍佐。這與《左傳·成公十六年》“知武子佐下軍”之文無縫對接。
3.“侵陳”和“侵蔡”。知武子“侵陳”即侵入陳國疆域,打到了鳴鹿(今河南鹿邑)這個地方后,再侵入蔡國疆域。軍隊行動講“天時、地利、人和”。有水路,會被優(yōu)先使用。蔡國地形北以泉河為界,南以淮河為界,七月正是淮河流域的豐水期,知武子侵陳之后,沿泉河、潁河水陸并進,順流而下,進入戰(zhàn)略要地蔡國潁上,劍指強楚(下文將專門介紹)。
4.“未反”和“諸侯遷于潁上”?!拔捶础笔顷P(guān)鍵。實踐證明,也最容易被誤讀。有文章說“反”是“及”之誤,屬不得其解?!扒把浴笨瓷先ィ癫焕斫狻胺础笔恰胺祷亍钡囊馑?。返回,即指從離開地再回到出發(fā)地。但這里是說知武子侵蔡沒有返回,即沒有回到諸侯集結(jié)地和大本營制田,而是駐扎在了沿淮的潁上。大本營的駐軍該是諸侯之師的“另一支”負責攻打鄭國的諸侯之師。
“諸侯遷于潁上”,絕非閑筆,乃是這場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部署或至少是知武子要達到的戰(zhàn)略目的即敲山震虎,對楚國進行威懾,令其尊重中原列國,遏制其擴張野心。
5.“宋、齊、衛(wèi)皆失軍”。說的是“七月二十四日,鄭國子罕發(fā)動夜襲”,宋、齊、衛(wèi)潰不成軍。這就是“另一支”諸侯之師,負責攻打鄭國。然而大本營被鄭國偷襲成功。《左傳》史筆到此戛然而止。為何?敘事交待已經(jīng)完整。知武子此時遠在蔡國潁河下游。如果以耿先生的虛構(gòu):知武子率領(lǐng)的晉、魯、邾聯(lián)軍此時駐扎在鄭國許臨地區(qū),面對友軍敗北,是袖手旁觀還是馳援,結(jié)果如何?魯國史官之筆決不可能不置一詞。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諸侯之師制田集結(jié)后,兵分兩路,一路(晉、魯、邾)攻打陳、蔡,形成對楚戰(zhàn)略威懾,另一路留守伐鄭。被鄭子罕夜襲而“失軍”正是后者(宋、齊、衛(wèi))。
更重要的是知武子率領(lǐng)的晉、魯、邾聯(lián)軍遠征對晉楚爭霸而言,是一次勝利的戰(zhàn)略遠征。知武子不久(前573年)即被越級提拔為晉上軍佐,而后逐漸登上晉國政軍舞臺的中心:六年后,即前563年,知武子擊敗楚、鄭,與諸侯盟于蕭魚,晉國霸業(yè)復興,再次成為中原霸主。
所以,耿先生斷言知武子扎住在“鄭國”境內(nèi)的所謂“潁上”,從任何意義上都根本站不住腳。
耿先生在“考辨”一文里,比“前言”更為明確地斷言“管子故里在河南”,提出:
依筆者之見,隋置的潁上縣相當于今天的安徽省阜陽市潁上縣,這顯然與司馬遷所言“潁上”不是同一個地方??妓抉R遷所言“潁上”,它不是一個確切的地名,而是僅指今河南禹州、臨潁之間潁水流經(jīng)的那片區(qū)域,管仲故里就在這一區(qū)域的某個地方。(23)耿振東:《管仲故里在河南考辨》,《中州學刊》2017年第4期。
“考辨”除了延續(xù)“前言”對《左傳·成公十六年》史實的誤讀,從而對“潁上”地名亂點鴛鴦之外,又對司馬遷《史記·管晏列傳》、司馬貞的涉潁、涉管文獻,屠隆文章,《潁州府志》有關(guān)“潁上邑、慎邑”的信息,進行選擇性過濾或隨意詮釋。
如說“管仲故里,唯一可見的是司馬遷《史記·管晏列傳》‘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的記載”(24)耿振東:《管仲故里在河南考辨》,《中州學刊》2017年第4期。。事實是管子里籍潁上,在司馬遷之后,歷代文著多有記載:如晉張湛(處度)《列子注》、唐代司馬貞的《史記索隱》、明代屠隆文著及其《管鮑祠碑記》、管氏家譜、清代高澤生《潁上風物紀》等,且在古今眾多地方志均有記載(如本文開首所述),可謂薪火相傳、沿革有序。
耿先生在“前言”和“考辨”中,都對《晉書》發(fā)現(xiàn)了“潁上”高調(diào)宣揚,盡管這確實是“‘潁上’一詞”,而不是地名。但是這個發(fā)現(xiàn),對于一心想把《左傳》《史記》的地名潁上,統(tǒng)一在“‘潁上’一詞”的耿先生來說至關(guān)重要,因為這是“管仲故里在河南”的“許臨說”的基礎(chǔ)論據(jù):
隋以前的史書中,“潁上”一詞也極少見,大概只在《晉書》中出現(xiàn)兩次?!C上可見,“潁上”乃近河南許昌、漯河、臨潁一帶潁水流經(jīng)之地。管仲故里約略在此地域之內(nèi)。(25)方勇編纂:《子藏·法家部·管子卷(第一卷)》,第6頁。
并且“它是(26)耿文原文如此?!笆恰币蔀椤埂`。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潁上’所指的地域范圍,大概是禹州( 今河南許昌境內(nèi))、臨潁( 今河南漯河境內(nèi)) 之間潁水流經(jīng)的那片區(qū)域。如果把范圍再縮小一點,則可能僅指禹州境內(nèi)潁水流經(jīng)的區(qū)域。不過,為了穩(wěn)妥起見,我們更傾向于前者,管仲故里大概就在這一地域范圍之內(nèi)的某一個地方”(27)耿振東:《管仲故里在河南考辨》,《中州學刊》2017年第4期。。
《晉書》中兩處“潁上”,正像耿先生所言是指代區(qū)域方位的“一詞”,只不過指代的是“潁水北岸”。耿先生不顧邏輯,顛倒地名與詞匯之間的關(guān)系,采取把《晉書》的“‘潁上’一詞”(唐人作《晉書》以上北下南通則,將潁河北岸的戰(zhàn)場寫作“潁上”,本無可厚非)跟《左傳》的潁上(耿先生認為這里的“潁”,指的是河南潁河,與安徽潁河無關(guān))和《史記》的管子里籍的潁上生硬地編排在一起,又怎能不露出破綻呢?
其實只要上“百度”隨便翻閱一下許昌禹州、漯河臨潁的簡介和歷史沿革,就明白無誤地了解到,無論是許昌禹州(28)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諸侯遷于潁上”一句注曰:“此潁上意即潁水之旁,當在今禹縣境內(nèi)?!笨己幽嫌砜h(今禹州)的歷史沿革及其境內(nèi)地名,從未出現(xiàn)過“潁上”地名。楊先生作注“潁上”時有失考據(jù)。楊先生失據(jù)之言,卻為耿文“許臨說”之濫觴。、漯河臨潁,都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潁上”這個地名。
從地圖上看,毗鄰或隸屬鄭國的許昌、臨潁位于蔡國的西北方向,蔡國在鄭國的東南方向,中間還赫然隔著一個陳國。(參見圖1)
從蔡國潁上到鄭國許昌,以今天高速公路里程數(shù)據(jù),大約為350公里。潁河彎曲,路途更為遙遠,軍隊在古代行軍,約莫需要十幾天甚至更長時間。在耿先生的想象中,知武子率領(lǐng)“侵蔡,未反”的諸侯之師,卻是乘著當年的農(nóng)歷七月雨季和豐水期,逆流而上駐扎到“許昌、臨潁境內(nèi)潁水流經(jīng)的那片區(qū)域”,并且在鄭軍夜襲諸侯的戰(zhàn)爭中,齊、宋、衛(wèi)軍潰不成軍,晉、魯、邾軍則毫發(fā)無損全身而退(或不知去向),這又怎么可能呢?
本文開首已舉證,無論是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沈成玉《左傳譯文》或顧頡剛注本《史記》“潁上”下方均明確標注了地名符號“”。耿先生在2016年“前言”中也默認潁上為地名。然而,到了2017年的“考辨”,耿先生“今是而昨非”地編派司馬遷《史記》“潁上”是“域名”(30)耿振東:《管仲故里在河南考辨》,《中州學刊》2017年第4期。。
何為域名?這本是個網(wǎng)絡(luò)用語,即網(wǎng)絡(luò)虛擬的名字,有其特定含義?!霸S臨說”的實質(zhì)是提出一個虛擬“域名”作為管子故里。很難令人信服,屢屢見諸古代正史文獻記載的管子里籍潁上,到了現(xiàn)代居然還只是一個“域名”。
耿先生在“考辨”中,例如對《水經(jīng)注》的潁河水系記載,居然寫道:“潁水流出鄭國臨潁后,遂即就有洧水匯入,之后又有氵隱水、蒗蕩渠水匯入,嚴格來說,它已不能稱之純粹的潁水了。”(31)耿振東:《管仲故里在河南考辨》,《中州學刊》2017年第4期。按此邏輯,淮河有潁河、淝河、渦河、泗水等眾多支流匯入后,安徽以下的淮河下游就“不能稱之純粹的”淮水了,江蘇韓信故里淮陰名字豈不就取錯了?
又如,“考辨”把《潁州府志》對所管轄的行政區(qū)劃內(nèi)隸屬的“潁上邑”,理解為他所心儀的“許臨”一帶,且言之鑿鑿地認為“這與《潁州府志》提到(32)方志記載所管轄區(qū)單位歷來為記載史實,耿文卻用“提到”一詞,不妥。的‘潁上縣’,即隋置的潁上縣不是一個地方”(33)耿振東:《管仲故里在河南考辨》,《中州學刊》2017年第4期。。潁州,即今安徽阜陽,距離河南許臨地區(qū)大約七百里之遙,從未有也不可能管轄到那里,除非潁州府具有當今國際社會的“長臂管轄”的功能。
圖2 古蔡國疆域粗略示意圖
又如,統(tǒng)觀耿先生二文,其所理解的“侵蔡”,似乎無視古蔡國疆域和地理位置,造成對蔡之轄屬的潁淮交匯處潁上乃是楚國進犯中原的主要通道關(guān)隘,及其在那次諸侯之戰(zhàn)的戰(zhàn)略地位的忽略,而認為“蔡”即今天河南上蔡縣,低估晉國大軍事家知武子的智慧,讓他從“制田”向“西南”進軍,在河南的上蔡縣和臨潁縣之間搞“折返跑”游戲。
蔡國處于中原南端、濱淮地帶。楚國北犯中原,蔡國首當其沖,因此動蕩不安,國勢衰弱。古文獻之上蔡、新蔡和下蔡概念,本義是指蔡國都城先后位于三處,并以此指代蔡國。這一點耿先生似乎與筆者并無分歧,然而分歧點在于:根據(jù)蔡國三遷國都,以此為坐標,可生成蔡國疆域的大致范圍。即南以淮河為界,北以泉河為界,西起上蔡,東到潁上、鳳臺。潁上恰處于古蔡國疆域之內(nèi)。正好符合《左傳》“侵蔡,未反,諸侯遷于潁上”歷史記載。(參見圖2)
然而,“考辨”文中后來也出現(xiàn)了這樣的表述:“按照當時的疆域劃分,臨沂屬于鄭國,汝南(34)汝南,古郡,歷史上潁上曾屬其管轄。屬蔡國。”(35)耿振東:《管仲故里在河南考辨》,《中州學刊》2017年第4期。原來耿先生對蔡之疆域概念并非一無所知,而是并不確知,或故作不知罷了。
蔡國潁上是《左傳》記載的前575年那場諸侯保衛(wèi)中原之戰(zhàn)的戰(zhàn)略要地,這也是國史對潁上軍事要塞地位的最早文獻記載。
潁上位于潁淮河交匯處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在春秋列國戰(zhàn)爭中,尤其是在楚國侵犯中原的戰(zhàn)爭中的戰(zhàn)略地位。古潁上之所以被《左傳》《史記》載入青史,說明作為邑治或方國,是一個名氣很大的地方,與耿先生所謂的“‘潁上’一詞”不可同日而語。
例如《左傳·昭公十二年》(前530)記載:“楚子狩于州來。次于潁尾?!睂τ诶斫庵渥勇手T侯之師“遷于潁上”這場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意圖,是一個很好的佐證,即潁上所在的“潁尾”(36)這里“潁尾”不是地名,“潁口”也不是地名,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標定二者為地名,同樣有失考據(jù)。一帶,正是楚軍入侵中原的一個重要通道。楚國后定都壽春(即今安徽壽縣),潁上與壽縣隔河相望,屬于楚京畿之地。
在冷兵器以水路運輸?shù)臅r代,誠如順治《潁上縣志》所云:潁上“疆域,襟帶江、淮,控扼陳、蔡;東連三吳,南引荊、汝;淮水東流,潁水西北來注,形勝雄巍”。
潁上境內(nèi)“西正陽”(今僅存遺跡)和“東正陽”(即壽縣的正陽關(guān)),是“控扼”淮、潁天險水道的古代軍事要塞。元代(1272年)董文炳“筑正陽兩城”(東、西正陽),阻擊南宋軍隊(37)潁上縣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編:《潁上歷史文化集錦》,合肥:黃山書社2005年版,第54頁。。(參見圖3)
圖3潁上潁河與壽縣正陽示意圖
潁上南照鎮(zhèn),有遺跡“鹽窩子”,曾是楚靈王觀水臺。南照鎮(zhèn)至阜陽市連接泉河的“通商渠”(又名“小清河”“清河”),是一條楚國運送漕糧的古代人工運河(38)潁上縣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編:《潁上歷史文化集錦》,第44頁。程必定,龔武主編:《管學論叢》第一卷,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版,第370頁。。
楚國設(shè)“慎”或“改潁稱慎”,與春秋、戰(zhàn)國之交,楚北犯中原,侵蔡滅蔡的歷史緊密相連,并作為這段歷史的一個見證。
正是獨特地理方位,決定了潁上地名及其地名沿革的命運。前487年,為綏靖流亡吳國歸來的前楚太子羋建之子羋勝(史稱白公勝),楚國將侵占的蔡國潁上賜封給羋勝。為警示羋勝不可復仇,楚國統(tǒng)治者刻意尋找了一個具有極強針對性和暗示性的“慎”(慎獨、慎微)字,設(shè)慎邑,或改潁稱慎。潁上連同古蔡國(包括河南息縣等)大片區(qū)域,都一度劃給了羋勝管轄。所以,潁上改“慎”,或在潁上境內(nèi)另立“慎邑”最早是在前487年之后,這距離“諸侯遷于潁上”的前575年,已經(jīng)過去近一個世紀。耿先生僅僅利用后世文獻信息不對稱的弱點,強調(diào)潁上古代稱“慎”,難免有以訛傳訛之嫌。
最后,有關(guān)《潁州府志》記載出現(xiàn)“潁上邑”和“慎邑”并立(如圖2所示)的信息,耿文做錯誤解讀,不足為訓。
倘若古地圖和地方志并非同時出現(xiàn)信息誤植,那么真實的情況可待進一步研究:其一,筆者于《“潁上”和“慎”的來龍去脈》對潁上境內(nèi)邑治遷移有所揭示:古邑治或方國城堡,在潁河南岸的王崗;慎邑治一度在潁河北岸古城遺址;某個不確定時期的邑治可能設(shè)于甘城(遺址已塌陷入潁河);隋代設(shè)縣邑治設(shè)于“鄭城”,即今天潁上縣老城區(qū)。其二,參考潁上自古以潁河中穿全境的地理地形,境內(nèi)出現(xiàn)邑治分立的局面應(yīng)不乏其案例。最近的如1947年到1949年期間,潁上境內(nèi)就以潁河為界,先后出現(xiàn)過闞疃、潁阜、潁上三個民主政權(quán)。新中國誕生前夕,兩岸民主政權(quán)方合并成立潁上縣。
行政區(qū)劃變化,變化的只是王朝和政權(quán)的名稱,但永遠不會改變的是地名標志的人文熱土,管子里籍潁上在安徽省潁上縣的客觀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