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慶齡“自傳”始末

齊超儒

宋慶齡一生著述眾多，在70年的革命生涯中，她留下了大量的聲明、宣言和文章。據(jù)學者統(tǒng)計，宋慶齡撰寫的各類論著、書信共計1100多件，題詞手跡有170多幅。但是，宋慶齡并未留下一部回憶錄或者自傳，僅有幾篇回憶性的文章。究其原因，從事宋慶齡研究的著名學者盛永華認為這與宋慶齡一生為人謙遜低調有關系。筆者通過查閱宋慶齡書信等資料后發(fā)現(xiàn)，似乎還存在其他原因。

一

1922年經(jīng)歷了陳炯明叛變后的宋慶齡，于同年6月撰寫了《廣州脫險》一文。1938年，該文以《自傳》為題被收入到由香港華光出版社出版的《宋慶齡自傳及其言論》一書中，這也成為宋慶齡唯一的“自傳”。但是因為文章只有兩千多字，記載的也僅僅是她廣州脫險的這段經(jīng)歷，所以并不是真正的自傳。

孫中山逝世后，宋慶齡高舉孫中山的革命旗幟，致力于國共合作?？谷諔?zhàn)爭期間，宋慶齡又積極投身于全民族抗日救亡運動中，建立保衛(wèi)中國同盟，廣泛動員國際力量援助中國革命。隨著宋慶齡在國內(nèi)外影響力的不斷提升，撰寫宋慶齡自傳的提議也隨之出現(xiàn)。1946年11月10日，宋慶齡在回復美國友人格雷斯·格蘭尼奇的信中說到“自傳想自己完成”。就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這應該是宋慶齡第一次談及自傳的問題。盡管未能看到格雷斯·格蘭尼奇給宋慶齡的來信，不過從宋慶齡的回信中可以推測，格蘭尼奇曾提出由他人為宋慶齡撰寫自傳的建議，但遭到拒絕，宋慶齡認為自傳應該由自己完成。但因為這時的宋慶齡將主要精力投入到中國福利基金會的建設方面，并沒有時間用于撰寫，此事也就被擱置下來。1949年11月，美國出版商亨利·舒曼致信宋慶齡，提議出版她的自傳，她則以工作繁忙為由再次拒絕。

宋慶齡對于亨利·舒曼的拒絕，并沒有打消其他人出版宋慶齡自傳的想法，尤其在美國出版界，有許多人致電宋慶齡的好友耿麗淑詢問此事。宋慶齡得知后，專門寫信給耿麗淑，“坐下來寫我的自傳還是件相當遙遠的事。因此引起人們給你打電話及詢問的所有謠言只是一陣狂風?！彼螒c齡在信中還提到，“目前我唯一所做的是把我過去所寫的文章和講話匯編起來，但絕不是要寫自傳。它只能代表過去三十年來中國人民斗爭的一個大致輪廓。”1951年，布拉齊勒—— 一位在美國紐約經(jīng)營書業(yè)的友人也寫信給宋慶齡，希望她能夠寫一本自傳在美國出版，宋慶齡同樣予以回絕。但是關于出版宋慶齡自傳的聲音一直沒有消失，1957年中國福利會副秘書長李云曾建議搜集資料找人為宋慶齡寫自傳，宋慶齡表示不同意，她認為“每個人的‘自傳要自己寫才寫得逼真;并且我愿意保留這個權利和有一日自己動筆來寫”。因為正值新中國成立初期，百廢待興，宋慶齡每天忙于各類國務活動，無暇顧及其他。她在信中也對這一情況進行了說明：“你可以想象這些日子我有多么忙，因此，我一直未能作復。這種忙忙碌碌的狀況，在未來的一段時期還將繼續(xù)下去，所以，還不可能抽空坐下來撰寫這樣一本書。”

正如宋慶齡在給耿麗淑的信中所說的那樣，對于宋慶齡來講，她這一時期最重要的是將過去所寫的文章和講話匯編起來，并非撰寫自傳。陳毅等人也勸說宋慶齡將1927年以來所發(fā)表的演講、文章和聲明編印出來，因為他們認為這些著作反映了歷年以來的革命潮流，反映了人民力量的消長，反映了人民的力量最后沖破一切，取得勝利。于是，1952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宋慶齡《為新中國奮斗》一書，收入了她從1927年到1952年間發(fā)表的63篇演講、文章和聲明。1966年人民出版社又在《為新中國奮斗》一書原有內(nèi)容的基礎上增訂了多篇文章，出版了《宋慶齡選集》，共收入宋慶齡從威斯利安女子學院讀書時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撰寫的145篇文章。兩冊文集的出版為世人了解宋慶齡提供了重要的資料。

二

1975年5月，宋慶齡的好友愛潑斯坦、邱茉莉夫婦致信宋慶齡，“寫這封短信是想告訴你，我聽這里的一個名叫鮑勃·弗蘭德的美國人說，譚寧邦正在寫一部關于你的‘傳記。盡管譚寧邦知道你是不會同意的，但他仍然在這么做。我不知道更多的細節(jié)，也無法確定這種傳說是否屬實。但是如果你沒有聽說過，我想你也許想知道?！毙胖刑岬降淖T寧邦曾擔任中國福利基金會總干事和宋慶齡的英文秘書。宋慶齡在回信中表示了感謝，對于傳記一事，她特別提道：“一些出版社負責人和作家曾和我聯(lián)系，他們甚至還派代表到我這里來，勸我讓他們來寫我的傳記。這些人我都拒絕會見，并向他們說明‘我要自己寫回憶錄，以此作擋箭牌?！逼鋵崳霭嫠螒c齡自傳一直是許多作家和出版社夢寐以求的事情，他們希望借助宋慶齡的聲望獲取世界輿論的關注，并從中受益。因此，宋慶齡便以“要自己寫回憶錄”作為回絕出版社和作家的“擋箭牌”。不過，此后不久，宋慶齡卻第一次提出讓別人撰寫自己的傳記，而這個人正是愛潑斯坦。

宋慶齡為何會改變以往由自己撰寫自傳的想法，選擇由他人去完成？這與她當時的身體狀況有著很大關系。長時間的、繁多的工作嚴重影響了宋慶齡的身體健康，步入老年后，她不得不長期承受各種疾病的困擾和折磨。有學者統(tǒng)計，宋慶齡一生先后有11種疾病侵襲過她，有些疾病還是慢性病。除此之外，從1954年到1980年間，宋慶齡意外摔倒13次，摔倒造成了許多嚴重的后果，其中一個就是手腕骨折。1964年宋慶齡在上海寓所不小心摔倒，結果右手手腕骨折。因為復位失敗，她不得不長期忍受骨折所帶來的痛苦。時隔一年以后，她在給王安娜的信中還提到，“骨折復位得很糟，我吃了很多苦，且諸多不便……未復好位的尺骨像顆胡桃，怪難看的?！辈粌H如此，這次的骨折也影響了她的書寫能力。此后，她多次在給友人的信中提及此事，希望他們能夠原諒自己潦草的字跡。在這種情況下，由宋慶齡自己撰寫自傳顯然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需要有人替她來完成。而此時的宋慶齡對于撰寫自傳一事的看法也發(fā)生了轉變，她在給愛潑斯坦的信中說道：“所有的自傳都是本人口述，別人寫的。所以我讓我最信任的朋友來寫我的傳記?！?/p>

為什么宋慶齡會選擇愛潑斯坦負責她的傳記呢？這就不得不提他們之間的友誼。1938年愛潑斯坦第一次與宋慶齡在廣州相見，這也開啟了兩人長達半個世紀的合作。當時宋慶齡剛開始籌劃保衛(wèi)中國同盟，爭取國際社會對中國抗戰(zhàn)的援助。愛潑斯坦受邀負責籌辦保盟機關報—— ?《新聞通訊》，開展國際宣傳。1941年12月，日軍占領香港，愛潑斯坦和邱茉莉來不及撤走，被日本人關進赤柱拘留營，后成功逃脫，輾轉來到重慶，與宋慶齡一起繼續(xù)投入重建后的保衛(wèi)中國同盟工作中，并有機會訪問延安，向世界報道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人民抗戰(zhàn)的真實情況。1944年，愛潑斯坦和邱茉莉回到美國出版了《中國未完成的革命》一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為了向世界人民介紹新中國，宋慶齡準備創(chuàng)辦一本對外宣傳的刊物，在她的邀請下，愛潑斯坦和邱茉莉于1951年回到中國，參與《中國建設》雜志的創(chuàng)辦工作。為了辦好這本刊物，他們都投入了大量精力和心血。宋慶齡與愛潑斯坦的友誼不僅體現(xiàn)在工作上的密切合作，更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41年到1981年間，宋慶齡與愛潑斯坦、邱茉莉之間的往來書信多達265封，足以證明二人友誼之深厚。

1980年3月15日，宋慶齡在給愛潑斯坦的信中再次提及撰寫自傳一事，“我想請你在我死后寫我的傳—— 我對別人不像對你這樣信任?！钡弥@一消息后，愛潑斯坦激動不已。“當我讀到這一部分時，我深深地被你的友情和你對我的信任感動了，真是思緒萬千，百感交集。尤其是我知道曾有多少人要替你作傳。”在給宋慶齡的回信中，愛潑斯坦表示非常樂意做這件事，會將自己的能力和精力都毫無保留地投入其中，并對傳記撰寫的方式和資料的搜集都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在撰寫方式上，愛潑斯坦認為，“如果以第一人稱寫，那將是最有影響、最權威和最全面的，不管是你親自動筆寫或是口述（即以‘口授方式），我都將會幫你做好必要的書稿整理，以備出版。當然也可以用第三人稱形式來寫，我來擔任作者，這也是可以的。但這實質上仍然是你的自傳，因為書的內(nèi)容主要來自于你，可以說你是書中絕大多數(shù)情況的唯一的知情人?！痹谫Y料搜集上，“你的信件雖然很多，但分布在全球，所以很難收集。只能由你判斷哪些要收回，怎樣去收回，以及從哪里收回。如果需要幫助的話，我可以提供些一般性的歷史資料和事情的來龍去脈。但還有一個問題是，必須由你來說明那些有廣泛記載的歷史事件與你的真實關系”。愛潑斯坦還建議，“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中，至少一星期左右要交談一次。先將內(nèi)容初步組織起來，擬出草稿?！彼J為這是寫作的最堅實的基礎，而且是對未來離奇謊言的捏造者最有效的“先發(fā)制人”。

當獲知愛潑斯坦同意為自己撰寫傳記時，宋慶齡很快寫信回復道：“我是多么驕傲和高興，因為我最信任的朋友和同志同意為我寫傳記了?！辈贿^，愛潑斯坦提出進行系統(tǒng)訪談的計劃，往往被其他一些看來更急迫的、要她處理的事情干擾而未能實現(xiàn)。直到1981年5月29日，宋慶齡因病逝世，訪談一事也未能完成。

三

宋慶齡逝世后，愛潑斯坦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但是他沒有忘記宋慶齡的交代，“在她離開我們以后的這些年里，我竭盡全力工作，以求最好地完成她交給我的光榮責任”。為了搜集資料，他去到宋慶齡生前工作和居住的地方，訪問了宋慶齡的眾多友人，足跡遍及中國、美國、日本。經(jīng)過十年的不懈努力，1992年《宋慶齡—— 二十世紀的偉大女性》一書出版，而這時的愛潑斯坦已將近80歲。這本書既是對宋慶齡生平的介紹，同時也包含了愛潑斯坦對宋慶齡無盡的懷念。在書中，凡是直接引語，每一句都出自宋慶齡的口或筆。雖然愛潑斯坦認為這是一本通俗的傳記，但是他仍然在正文后面列滿了注釋，將所有材料的來源、參考資料和說明一一列出，確保文章的準確性。也正是因為如此，這本書成為后人了解和研究宋慶齡的必讀書。

通過以上的梳理，我們可以說，宋慶齡之所以沒有留下自傳，除了謙遜低調的性格以外，還是存在有其他原因的：

一、工作繁忙，無暇顧及。早在新中國成立前就有人提議出版宋慶齡的自傳，宋慶齡也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因為忙于工作，沒有時間顧及此事。新中國成立后，她更是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中，因此，在得知有人多次問及此事時，她選擇回絕，將此事擱置。1978年她在給日本友人的信中也提到：“關于我的自傳，由于目前非常忙，忙于重要工作，沒有時間寫它?！奔幢闶窃趷蹪娝固勾饝螒c齡為她撰寫自傳后，宋慶齡也是忙于各類事務，“我現(xiàn)在太疲勞了，不能定時坐下來回答問題”。

二、《為新中國奮斗》《宋慶齡選集》的出版，推遲了自傳的撰寫。兩冊文集由宋慶齡親自編輯和審定，收入了多篇重要的聲明和文章，反映了不同時期宋慶齡的活動經(jīng)歷。宋慶齡在給耿麗淑的信中寫道，“如你所知，匯編工作還沒有完成。在完成之前，我們不會討論出版問題?！眱蓛晕募某霭嬖谝欢ǔ潭壬贤七t了宋慶齡撰寫自傳的計劃。

三、突然的離世。1981年5月29日宋慶齡因病逝世，在此之前宋慶齡曾寫信給愛潑斯坦，希望能夠由他撰寫自己的傳記，因為在宋慶齡看來，愛潑斯坦是她最信任的人。愛潑斯坦為了更好地完成這一任務，專門制訂了詳細的訪談計劃，但是還未實施，宋慶齡便突然離世，這也讓愛潑斯坦有些措手不及，“她從未想過—— 我也從未想過—— 她的生命的終結會來得這么快?！?/p>

（選自《百年潮》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