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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了七彩鹿(短篇小說)

    2020-06-15 06:27:23海默
    地火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七彩丁香

    海默

    阿良遇到了丁香,七彩鹿就飄進了他的腦海。

    樹爺說,誰看見了七彩鹿,誰的好日子就來了。

    樹爺坐在村頭的老榕樹下,捋著白胡子講七彩鹿的故事……

    20多年過去了,老榕樹墜下的須子更多了,樹爺坐過的石頭還在,樹爺已經(jīng)不在了,就如七彩鹿的故事一樣,在阿良的記憶里消失了。而這次來東北,看到丁香第一眼,七彩鹿就跑進了他腦子里,歡快地蹦呀跳呀。

    阿良是應(yīng)杜達雄之邀來東北的。

    那是5月的一個午后,空氣潮濕悶熱,街道上車流穿梭人潮涌動。阿良仰望兩側(cè)的大廈,玻璃墻面反射出深邃的光,有種傾斜的感覺。他知道,樓不會倒,即便倒了,砸死的也不是他一個人。

    阿良遇到了煩心事兒,因節(jié)目和老板發(fā)生了爭執(zhí)。老板是個精干的中年人,他勸阿良說,采訪是真實的,沒人教吧?我要求不高,怎么錄怎么播。阿良固執(zhí)起來。他說,我們做的是欄目,不是廣告,插進那段話,影響節(jié)目質(zhì)量。老板遞給他一個信封,阿良果斷拒絕了,他覺得老板是侮辱他,原則不是用金錢收買的。然而,事情的結(jié)果令他沮喪,總編沒因拒腐表揚他,而是換了編導(dǎo)。他百思不解,一個做保健食品的,生產(chǎn)的飲料能治療高血壓、糖尿病,不是天大的國際玩笑嗎?采訪那天,兩個老太太就不對勁兒,說話和表情夸張,像排練嫻熟的演員。他向總編匯報,總編不耐煩地說,人家花錢上節(jié)目,怎么做怎么播,人家有這個權(quán)利。阿良不服,這不是騙人嗎?不服又能怎么辦,只能憤然離去。

    路兩側(cè)的大葉紫薇,隨微風(fēng)搖曳著橢圓形的葉子和淡紅色的花朵。阿良摸著平滑的灰色樹桿,想起了村口的老榕樹。那樹有千年了吧?

    杜達雄這個時候發(fā)來微信,似乎在冥冥之中,彼此有了心靈感應(yīng)。

    阿良,最近挺忙吧?

    是呀,炒老板不是輕松的活兒。阿良調(diào)侃起來。5年跳了8次槽,有這個底氣。

    別折騰了,來我這兒吧,你當(dāng)總經(jīng)理。

    阿良想嘲諷他,幾個人的小作坊,總經(jīng)理太廉價了吧。

    杜達雄說,當(dāng)度假吧,東北的春天賊漂亮。

    為了賊漂亮的東北,阿良答應(yīng)了。杜達雄要去了身份證號,網(wǎng)上訂的次日票。這么急三火四地邀請,肯定遇到麻煩事了。阿良又想,大學(xué)時杜達雄就雷厲風(fēng)行大大咧咧,怎么會有愁事呢?

    闊別5年,再見杜達雄時,他的形象變了,春光滿面西裝革履,說話的腔調(diào)都慢了。阿良還是喜歡他學(xué)生時代著休閑裝,灑脫奔跑在球場上的樣子。在接機口,杜達雄一個熱烈的熊抱,讓阿良多少找回了些曾經(jīng)的親密。

    杜達雄的公司隱藏在居民樓里,這讓阿良多少有些失望。杜達雄提著行李箱,把阿良引進了單元。一樓右手房間,進屋是個大方廳,阿良心里估算,得有50多平方米,靠窗是圈沙發(fā),兩側(cè)沿墻擺著紅木書柜,零散擺了些書籍和光盤。拐進左側(cè)房間,杜達雄把行李箱放到墻邊說,我?guī)湍闶帐暗?,不合適的地方再調(diào)整。

    單人床、辦公桌、書柜、沙發(fā)、電腦,布置得緊湊,窗臺上一盆植物翠綠茂盛。

    杜達雄臉上帶著幾分得意,笑呵呵說,我專門買的房子,客廳當(dāng)接待室,這個房間是你的辦公室,里面還有三個房間,機房、辦公室、休息室。

    阿良雖然有些失落,但不能掛在臉上。他說,馬云創(chuàng)業(yè)初期,也不過如此吧!

    杜達雄鼻子哼了一聲說,咱不能比。

    丁香這時候出現(xiàn)了。她婷婷玉立在門口,笑容可掬地注視著阿良。阿良傻了,目光呆滯有點兒靈魂出竅。杜達雄轉(zhuǎn)過辦公桌,收起了立在桌上的玻璃鏡框說,這丁香,太粗心了,鏡子怎么放這兒了。

    丁香走了進來,嗲聲嗲氣地說,留個鏡子不好嗎?貞觀十七年,魏征病故,唐太宗就說,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杜達雄愣了一下,隨后就哈哈笑了起來,指著阿良說,丁香,認識一下,阿良,我大學(xué)的死黨,見到真人了吧。

    這笑聲阿良聽著有點瘆人。顯然,丁香出現(xiàn)的節(jié)點錯位了。

    丁香不以為然,落落大方地伸出了右手說,歡迎阿先生。

    阿良機械地接住遞來的手,說,叫我阿良就行,先生不敢當(dāng)。

    總聽杜總念叨你,聞名不如見面。你長得不像南方人。丁香抽回了手。

    南方人什么樣?都是中國人。阿良的掌心空了,拇指和食指摩擦起來。杜達雄向他說過丁香,是個精明的女人。顯然她是有備而來的。

    聽杜總說,阿先生在央視、省臺干過,作大片子的人。我們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辜負您的希望。丁香不卑不亢地說,眼神在阿良臉上掃來掃去,似乎要捕捉點什么。

    阿良被盯得很不舒服,總覺得臉上有什么東西,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下臉。他心里怨恨起杜達雄,夸大其詞不是給他難堪嗎?

    杜達雄接過話茬說,丁香,接風(fēng)的酒店已經(jīng)安排了吧?

    奧菜居。阿先生是南方人,不會喜歡咱東北的鐵鍋燉。丁香移開了目光,心滿意足瞅著杜達雄說,你看,還叫誰?

    把公司的人都叫上,不許請假。杜達雄加重語氣,菜要好、酒要好,別為我省。

    杜達雄的公司滿打滿算7個人,圓桌都座不滿。杜達雄依次為阿良做了介紹,還鄭重其事地說,今天給阿良總經(jīng)理接風(fēng),算是見面了,以后工作上的事都聽他的。他注意到了身邊的丁香,又補充說,業(yè)務(wù)上的事,丁香要多伸伸手。

    阿良瞥了一眼丁香,看到她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僅蕩了一下,就消失了。

    杜達雄就說阿良,是那種瞎子吃餃子心中有數(shù)的人。阿良不否認,至少比張揚的性子好,杜達雄有張揚的本錢,他有什么?阿良把捕捉到的那絲不快裝進了心里。

    5月的東北正值花紅柳綠,涼爽干燥的氣流,令阿良欣喜。但這種欣喜沒持續(xù)幾天,就讓敏感脆弱的鼻子破壞掉了。丁香對止鼻血有套手段。她讓阿良仰著頭,用浸過冷水的毛巾敷在額頭上,還說,鼻子連著肺,流鼻血與你的肺有關(guān),當(dāng)然不排除肝臟出了問題。

    阿良撐著洗手盆,向后仰著脖,腦子里跳出了癌癥,不禁緊張起來,打了個寒顫。

    丁香話鋒一轉(zhuǎn),嘻嘻笑著說,你緊張什么,空氣干燥時,鼻腔的血管會破裂,導(dǎo)致流血。我?guī)湍闳?,過一會兒就好了。

    阿良沒讓丁香動手,隨手從紙抽里扯了一張紙,揉成了團兒塞進了鼻孔里。

    杜達雄要帶阿良去醫(yī)院,每周都流鼻血應(yīng)該重視起來。丁香以為沒什么大不了的,死不了人。這話很傷阿良的心,也使他意識到北方女人的粗枝大葉。

    那段時間,阿良上網(wǎng)查流鼻血的原因,有鼻外傷,受酸、堿異物損傷,日曬過熱、飲酒過量等等,這些因素他都不存在。他查到了“鼻衄”的惡癥,如遷延發(fā)展,會引起貧血性休克,危及生命。為此,他有了回南方的想法。幸好,阿良流鼻血的次數(shù)減少了,到了8月份,竟然一次都沒流過,回南方的想法也就淡了。

    因為流鼻血,阿良與丁香的關(guān)系近了,莫名其妙的隔閡也消失了。

    此前,丁香不太搭理他,讓阿良多少產(chǎn)生了失落情緒。

    杜達雄偶爾來公司,指令都在電話里發(fā)布。

    阿良接手的第一個活是個經(jīng)驗片。他就以小切口轉(zhuǎn)入,采用由淺至深的創(chuàng)作手法,是他的得意手筆。杜達雄看過片子后,點頭說,有生活,暖心窩子。丁香嗤之以鼻,不客氣地說,這片子放在電視臺里播還行,在大會上不行。為什么不行呢?丁香自問自答說,開會是為了鼓舞士氣,鏗鏘有力的句子、宏大的音樂烘托、渾厚的配音解說,才是領(lǐng)導(dǎo)要的效果。

    阿良尷尬起來,心中不悅,暗罵丁香死三八,懂得電視藝術(shù)手法嗎?

    杜達雄看出了阿良的心思,瞥了丁香一眼,毋庸置疑地揮了一下手說,傳過去,聽聽人家意見。

    丁香有些幸災(zāi)樂禍,阿良的第一部片子搞砸了,顏面何在。她到客廳的沙發(fā)上,繼續(xù)讀《林徽因散文精選》。她喜歡林徽因的人格魅力,是一般才女所不具備的。

    杜達雄有事走了,阿良送到門口,就回身走到丁香跟前。剛才雖然沒罵出口,掛在臉上的不愉快沒逃過丁香的眼睛。他探了一下身,看了看丁香手里的書,討好地問,喜歡林徽因?

    丁香翻了一頁書,揚臉看了看阿良說,你不喜歡嗎?

    在我的眼里,她成古人了。

    是嗎?她的文字是不朽的。

    那當(dāng)然,那當(dāng)然。阿良呵呵笑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讀過《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嗎?丁香問。

    阿良覺得抓住了機會,就坐在丁香的身旁,呵呵笑著說,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笑響點亮了四面風(fēng),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丁香驚詫地坐直了身子,眼里流露出敬佩的神情。她說,喲呵!看不出呀,文學(xué)底子挺厚呀?

    班門弄斧,班門弄斧,讓你見笑了。阿良慶幸,大學(xué)里參加朗讀會的詩,竟然還記得。他后來想,是丁香激活了他的細胞,也是骨子里想討好丁香。

    送外賣的來了,阿良去廚房做蛋炒飯。他對披薩餅不感興趣,吃不飽。

    第二天早上,審片的信息反饋回來了,全面推倒。這讓阿良心灰意冷。他看到了一幢大樓轟然倒塌,塵土飛揚,他被埋在了里面。阿良到機房看片,找問題和癥結(jié)。這么感人的片子,怎么被批得體無完膚呢?他不服,很想找人理論,可是誰吃他那一套呢?

    丁香走過來,遞給他一個本子說,這是以前片子的腳本,你看看,分鏡頭標(biāo)得很細。

    阿良沒接本子,或許是沒聽見,被困在自己的意識里了。鼻血緩緩流了出來,丁香急忙用紙巾擦,他才回過神兒來。

    這天晚上,公司的人都走凈了,阿良找出以前的片子一部一部地看。他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與此前去過的城市不同,似乎被某種力量感染著。受采訪的員工精神飽滿,忙碌而不急躁,循序漸進地工作生活著,讓他體驗到了一種凝聚的力量。

    一周后,在丁香的指導(dǎo)下,片子通過了審核。阿良說了很多感激的話,丁香笑納了,還把阿良當(dāng)病號,幫他收拾房間,帶水果或小吃給阿良。

    在阿良的眼里,丁香的美貌、氣質(zhì)如一朵花,什么花呢?還真不好說,不管是素顏還是嬌艷,花朵綻放開來,都魅力四射,招蜂引蝶。不論丁香穿長裙還是短裙,阿良都能看到兩條白腿。有時他想,那腿怎么那么白呢,比臉都白。他喜歡聞丁香身上的味道,有種掰斷鮮黃瓜釋放出來的清香,里面還隱藏著茉莉的花香。阿良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七彩鹿了,或是七彩鹿的腿。

    樹爺就說,七彩鹿走過的地方,空氣里都飄著香味兒。

    孩子們爭先恐后地說,是芝麻糖的香味兒,是烤紅薯的香味兒。

    樹爺捻著胡須,更加神秘地說,那種香味兒不在凡間,只有有緣人能聞到,就像王母娘娘蟠桃園里的仙桃,聞了都能長命百歲。

    孩子們異口同聲說,樹爺聞到過,要不怎么活到100歲了呢。

    阿良問過阿媽,樹爺死那年,才83歲,以此推算,樹爺講七彩鹿的故事也就60多歲吧??忌洗髮W(xué)那年,榕樹下的樹爺笑瞇瞇地問,阿良啊,看到七彩鹿了吧?要不,怎么上了大學(xué)呢?

    阿良說,樹爺,你講錯了,不是七彩鹿,是七色鹿。

    樹爺沉下臉來,嚴(yán)肅地說,我爺爺講的七彩鹿,怎么有假呢?是后人亂編的。

    阿良賣弄著說,七色鹿出自《神魔志異·靈獸篇》,文中說,世間有鹿,七色有角,仙界神獸,諦落凡間,神光護佑,踏月而行。

    樹爺晃著腦袋,說什么呢?聽不懂。

    當(dāng)時,阿良看樹爺?shù)谋砬橛字煽尚?。后來他就后悔了,老小孩老小孩,跟樹爺較什么真呢。就像現(xiàn)在,他不會跟丁香較真,即便走了段彎路,不過是浪費點時間,最終會走回來的。

    夏日,一個溫馨的黃昏,丁香突然回來,說化妝盒落下了。取了化妝盒她沒走,而是約阿良一起走走。小區(qū)對過有個廣場,丁香建議去廣場,阿良沒反對,就不緊不慢跟著。廣場設(shè)施齊全,樹木花草種類繁多,許多樹上開著花。阿良有種回到家鄉(xiāng)的感覺。但有所不同,家里的廣場只有麻將聲,這里有太極拳、甩長鞭、??罩?,最紅火的莫過于廣場舞,可謂人盡其才。在健身區(qū),丁香要運動一會兒,阿良就陪著運動。器械簡單易懂,上手就會。伸伸腰、甩甩腿,丁香換一樣器物,阿良就跟著換。

    習(xí)慣這里的生活吧?丁香踩著健身器材,晃動著雙腿。

    還好,沒想象的那么糟。阿良伸著胳膊,推舉著健身器材。

    冬天就不好過了,能凍掉你的下巴。丁香咯咯笑了起來。

    阿良騰出右手,摸了摸下巴,笑嘻嘻地說,你嚇唬我。

    丁香跳下了健身器,夕陽的光暈照在她的臉上,像涂了層胭脂。阿良注意到,她腳上換了雙粉紅色的運動鞋。丁香甩了一下長發(fā)說,到湖邊走走。

    阿良保持著半步距離,丁香說話的時候,都得回一下頭。阿良回答得簡單、爽快,??!是呀!沒走多遠,丁香眉梢一挑,瞪起了眼睛,我能吃了你呀,南方人都這么磨嘰嗎?

    阿良嘿嘿笑著,只得跟上步子。

    喜歡北方嗎?

    還可以,不知道以后怎么樣。

    見過冬天嗎?告訴你,冬天最厲害的是白毛風(fēng),能把人的耳朵凍掉。丁香咯咯笑了,轉(zhuǎn)過臉看阿良。眼神碰撞,有種刺痛感,阿良下意識地躲開了。

    是嗎?我怎么沒看到缺耳朵的人呢?阿良故作驚訝,心里笑著。

    人工湖不大,景色宜人,綠樹掩映著。沿湖畔走向的護欄,3米一根石柱,漆成綠色的鐵管連接著。木板鋪成2米寬的人行道,道邊是5米一株的楊樹或柳樹,路燈是黑色的仿古宮燈。

    丁香手扶著護欄,注視著湖水說,你說,北方人和南方人有什么不同嗎?

    阿良笑了笑說,最大的差別是語言,北方人說話帶卷舌音,地方方言也有特色,而南方話與普通話差異較大,所以無法發(fā)出卷舌音。有人形象比喻,南方話是鳥語。

    是嗎?丁香咯咯笑了,又問,你說話,怎么不說鳥語呢?

    我上大學(xué)時在山東,北方人多,適應(yīng)得快。阿良腦子里閃過了杜達雄。

    丁香扭頭瞅了瞅阿良,笑著說,北方人直腸子,講義氣,什么事義氣當(dāng)先,對錯都在其次了,雖然打架不好,卻也有好處,只要不動刀子,板凳掄起來,頭破了血流了,到醫(yī)院里包扎好,哥倆找個小飯館喝一瓶烈酒,問題解決了,也成摯友了。丁香嫣然一笑,繼而說,南方人講對錯,服法紀(jì),義氣在他們眼里,顯得分量輕了一些。當(dāng)然,南方人頭腦活,有市場意識,講競爭,講操作,講錢。

    是嗎?這我倒沒想過。阿良發(fā)現(xiàn),自己小看丁香了,她可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南方的女人安靜淡恬、柔媚可人,閨秀型居多。北方的女人奔放熱情、粗糲爽朗。你喜歡什么樣的女人呢?

    阿良摸不清丁香的想法,不好回答,只能搪塞地說,這我倒沒想過。

    兩只小狗在樹下追逐,兩個女人傳遞著養(yǎng)狗的經(jīng)驗。

    阿良隱約感覺到,丁香心里裝著事兒。陪她走了一圈湖,就散了。阿良要送她回住所,被婉言謝絕了。

    阿良往回走,天色漸漸暗淡下來,路燈下一對中年夫妻打著羽毛球。遠處傳來廣場舞的音樂,激蕩在夜幕里。路口停著一輛棚子艷麗的燒烤車,有人擼串喝啤酒,不時傳來笑聲。他突然感覺到了孤獨,坐在門前的長椅上,想著丁香為什么約自己溜達呢?

    微風(fēng)徐徐吹來,大葉楊郁郁蔥蔥的葉子搖晃起來,發(fā)出嘩嘩的聲響。阿良想起了阿媽。昨天給阿媽轉(zhuǎn)了兩萬塊錢,這是他畢業(yè)后給家里最多的一次錢。視頻里阿媽激動得語無倫次,重復(fù)地說,當(dāng)官好呀!錢就是多。阿良想笑,什么官呀,能攢下錢,是這里吃住不需要花錢,在南方的時候,這可是收入的大頭。

    在阿爸阿媽的眼里,阿良是他們的臉面。就說這次來北方,阿良特意跟家里視頻,撒謊說是電視臺委派去當(dāng)項目經(jīng)理。阿媽歡喜得不得了,喊阿爸。攝像頭里,阿爸倒沉穩(wěn),叮囑他別辜負領(lǐng)導(dǎo)的期望,一個人在外面別苦了自己?;蛟S是錢的作用,阿媽問起了婚事,30多了,該有個家了。想到家,阿良就糾結(jié)了。一年前女友阿秀離開他,不就因為居無定所嗎?愛之深、恨之切,曾經(jīng)如膠似漆的情侶,分手后一切聯(lián)系都斷了,生活軌跡也變了。

    發(fā)什么呆呢?

    阿良轉(zhuǎn)臉,看到杜達雄正站在不遠處笑瞇瞇地瞅著他。

    杜達雄走過來,坐在阿良身旁,拉開手包,掏出了中華香煙。

    阿良接過煙,掏出了一次性打火機,給杜達雄點上。

    杜達雄深吸了一口,身子靠在椅背上說,接個業(yè)務(wù)。婦聯(lián)評五好家庭,挺急的,鉆井評上了。他們的顧主席要求一周內(nèi)看樣片,沒問題吧?

    能有什么問題。阿良呵呵笑。

    杜達雄看向路口的燒烤車,站起身說,走,擼串去!

    阿良不假思索地站起身,隨杜達雄去了。他還真想吃肉了。

    燒烤車兩側(cè)擺著三張折疊桌,紅色、黃色的塑料凳子。杜達雄坐下身說,城管放寬政策,天暖和的時候,小區(qū)的路口都成了燒烤地。你家那兒也這樣吧?

    不一樣,麻將桌多,嘩啦嘩啦的推牌聲,熱鬧著呢。阿良帶著幾分自嘲說。

    我去過廣西、四川,滿大街的麻將桌,一眼望不到頭。

    這叫慢生活。人生苦短,都不想活得太累。阿良想起工作過的南方城市,流光溢彩的夜色,落不盡的喧囂與繁華。

    杜達雄到燒烤車前點串,問阿良吃牛肉串還是羊肉串,還有奧爾良烤翅。阿良回答隨便。隨便是模棱兩可,杜達雄不再問了,拎著啤酒回來了。

    和杜達雄在一起,阿良很少說大學(xué)的事了,話都有說盡的時候,偶爾提起,也是想起某個人引發(fā)出的某件事。他想到了丁香,就提醒杜達雄說,丁香最近情緒不太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杜達雄說,是嗎?你沒跟她傳傳經(jīng)?

    什么經(jīng)?阿良疑惑了。

    炒老板呀。杜達雄笑了起來。他問,這幾年,你炒了幾個老板?

    工作不舒心就換唄?,F(xiàn)在不是電視臺一家獨大了,新媒體、自媒體、快手、頭條、影視公司,只要有能力就跳唄,什么時候跳不動了就消停了。阿良不想聊不開心的事,想起了阿媽,就轉(zhuǎn)移話題問杜達雄,為什么不結(jié)婚呢?

    結(jié)婚!杜達雄笑了,反問道,你不也沒結(jié)婚嗎?

    咱倆不一樣。我沒房沒車沒存款,哪個女孩愿意嫁給我。阿良心生自卑,杜達雄身邊聚著那么多女人,而自己一個阿秀都留不住。

    太物質(zhì)了吧?杜達雄拿起啤酒瓶,和阿良面前的瓶子碰了一下,就揚脖喝了起來。杜達雄說話武斷,什么事爭辯起來,不分個輸贏決不罷休。上學(xué)時他就喜歡打賭,迎面來車的單雙號,某女同學(xué)的手機品牌,誰誰在聽課……賭注先是一頓酒飯,后來發(fā)展到摔手機。

    杜達雄放下酒瓶,抬手抹了下嘴角的啤酒沫,阿良,丁香就不物質(zhì)。不信,咱倆賭一把。

    阿良連忙擺手,笑著說,不賭不賭,她物不物質(zhì)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你當(dāng)我看不出來呀。別裝了。

    杜達雄眼里放射出怪異的光芒,深深地扎進了阿良的骨頭里。阿良有點疼。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又不是丟人的事。他說,多看兩眼能怎么的,能多塊兒肉還是少塊兒肉。

    真喜歡,我給你撮合撮合。南蠻子都喜歡北方妞,領(lǐng)回家多長臉呀。

    滾一邊去,你再說我跟你急了。阿良的臉漲紅了,杜達雄的話太扎心了,拿丁香逗他,是什么企圖?阿良不禁打了個寒顫。杜達雄很少來公司,會這么巧,他跟丁香去廣場,不會讓杜達雄看到了吧?

    在阿良的眼里,杜達雄是個很自我又善變的人,大一時沉迷于游戲,什么誅仙、帝國、熱血傳奇。藝術(shù)系的女生多,女生比游戲有魔力,他又愛上了籃球。球場是女生聚集的地方,杜達雄瀟灑的三分球特吸引女生的眼球,只要進了,都能贏得女生的掌聲。有一段時間,阿良晨起背英語單詞,杜達雄就練三分球。杜達雄喜歡的女生,他都想辦法請吃飯或去KTV,阿良是很好的陪襯,擋了許多流言蜚語。阿良雖然有種燈泡感但也不在意,家里給的800元生活費,每月都算計著花。杜達雄不算計,他卡里的錢流水似的用不完。阿良唯一能幫杜達雄的,就是應(yīng)對各種考試。杜達雄曾感慨說,沒有阿良,自己拿不到畢業(yè)證。這話阿良聽得舒服,也有種負罪感:杜達雄的成績,畢了業(yè)能找到工作嗎?顯然,阿良是庸人自擾。杜達雄命好,畢業(yè)前就簽約了。石油公司不是誰想進就進的,砸不碎的金飯碗??啥胚_雄像是受了委屈,抱怨說是父母逼進去的,否則他也像阿良一樣到北上廣闖番事業(yè)……

    現(xiàn)在的杜達雄是機關(guān)一個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圍護了一個很硬的效益圈。他接的片子就是為這個圈子服務(wù)的,彼此間相得益彰。杜達雄曾對阿良說,什么樣的圈子,決定什么樣的命運。小圈子變成大圈子再變成小圈子……像數(shù)學(xué)里的圓周率,最終停留在3.14上。

    阿良對杜達雄的圓周率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丁香。現(xiàn)在的丁香很冷漠,很少出門,大多時間是在客廳沙發(fā)上看書。茶幾上一杯咖啡或一杯茶,阿良有時去陪她坐一會兒聊林徽因。在感情上,林徽因沒接受徐志摩的追求,更沒為金岳霖的愛慕而放逐自己,而是與他們保持著良好的友誼。就連她的丈夫梁思成都能與徐志摩、金岳霖成為好友,可見林徽因與他們的關(guān)系有多純潔。

    冬天來了,北方的景色凄苦無比,滿目的蒼涼,樹木光禿禿的。阿良的心情變得沮喪,還被一種不祥困惑著。半個月前,杜達雄領(lǐng)來了一個叫吳瑩瑩的女孩,說是實習(xí)生,扔給他就走了。丁香在沙發(fā)上看書,頭也沒抬。

    下午2點多鐘,丁香進屋說有事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吳瑩瑩也過來請假,歡歡喜喜地離開了。

    阿良或多或少感覺到了一些苗頭。杜達雄不帶丁香應(yīng)酬了,是不是要走馬換將了呢?2年前,丁香大學(xué)畢業(yè)通過朋友介紹來到公司,那時杜達雄剛創(chuàng)業(yè),丁香可稱之為元老了。阿良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丁香做錯了什么,杜達雄為什么要冷落她。

    《林徽因散文精選》丟在沙發(fā)的角落里,年輕人對書不感興趣了,丁香應(yīng)算個另類。阿良翻著書,想著《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煙,

    黃昏吹著風(fēng)的軟,

    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

    鮮妍百花的冠冕你戴著,

    你是天真,莊嚴(yán),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后那片鵝黃,你像;

    新鮮初放芽的綠,你是;

    ……

    阿良聞到了一股香味兒,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抬頭看到了丁香,正笑微微地瞅著他。他想,不是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我在網(wǎng)上買了幾本張愛玲的書。如果不是遇見了胡蘭成,她的人生不會那么孤獨。丁香臉上的笑消失了,變得憂郁起來。她與阿良保持一定的距離坐下,從包里抽出了一支煙,熟練點著了。煙霧從她的嘴里慢慢涌出來,一跳一跳地彌漫開來。

    阿良想勸丁香,林徽因和張愛玲雖然是民國時期的才女,但那都是過往煙云,沒必要癡迷。

    丁香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說,因為愛過,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寬容。你聽,張愛玲說得多好啊。

    我還是喜歡林徽因。她理智,不追求天馬行空的燦爛,而是一杯白開水,能品味出簡簡單單的美好。阿良誘發(fā)著丁香,他不想丁香步入張愛玲的后塵。

    現(xiàn)在,還有金岳霖這樣的男人嗎?不,不會有的。丁香自我否定。阿良,在你眼里,我特傻吧?明知杜達雄請你來是為什么,可我還不知趣,怎么變得僵化愚蠢了呢?她把煙蒂扔在地板上,狠狠踩了一腳,起身走了。

    阿良茫然了,杜達雄請自己來,能有什么目的?會有什么目的呢?

    樹葉凋零的時候,杜達雄就勸阿良說,冬天沒什么業(yè)務(wù),回家吧,明年開春再來。阿良心生感激,他知道,杜達雄怕他受不了北方的冷??砂⒘疾蛔?,想看雪,雪是北方的衣裳,如果看不到分外妖嬈的大東北,就像到洛陽沒看牡丹,到黃果樹沒看瀑布一樣,令人失望。

    晚上,阿良夢見了七彩鹿。醒來的時候,他想起上高中時在同學(xué)家看到的《九色鹿》光盤。同學(xué)笑話他和VCD一樣古董。漂亮的光盤外殼上寫著:本片根據(jù)敦煌莫高窟257洞內(nèi)壁畫《鹿王本生》故事改編,講述了一只九色鹿和一個忘恩負義的捕蛇人的故事。他想到了樹爺,樹爺故事里的七彩鹿是踏著祥云來的,很像西方的圣誕老人。樹爺說,誠實的孩子才能看到七彩鹿,那些背信棄義、唯利是圖、恩將仇報的卑鄙小人是看不到的。所以說,九色鹿是九色鹿,七彩鹿是七彩鹿,不在一個故事里。

    早上9點多鐘,吳瑩瑩哼著小曲來了,她嘻笑著探進頭,和阿良打了聲招呼就踩著節(jié)拍走了。高跟鞋敲打著地板,如同叩在阿良的心頭。丁香比她來得早,不知為什么,招呼都沒和自己打。

    休息室里傳來了吵鬧聲,阿良急忙趕了過去。

    丁香站在吳瑩瑩面前,在說著什么。吳瑩瑩坐在椅子上,抱著肩膀嘴角咬著笑。

    丁香忽然扯開嗓子喊,杜達雄,你滾出來。淚從丁香的眼里涌出來。

    阿良站在門口,驚訝地瞅著,杜總年底忙,好幾天沒來了。

    我看到他的車了,是杜達雄把她送回來的。丁香尖聲喊,今天我就跟他攤牌,別以為我好欺負。

    阿良走過去,擋在吳瑩瑩的前面,右手背到身后杵她的肩。吳瑩瑩心領(lǐng)神會,快步向門口走。丁香一把推開了阿良,失控地沖上去抓住了吳瑩瑩的頭發(fā)。阿良顧不得多想,上前抱住了丁香。吳瑩瑩掙脫出來跑了出去。丁香掙扎著,無法掙脫阿良的臂膀,反而越來越緊。她感覺呼吸困難,轉(zhuǎn)身抓阿良的臉……丁香嚎啕大哭起來,嘴里罵著杜達雄,身子抽搐著慢慢軟了下來。

    把丁香扶到床上,阿良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疼。到衛(wèi)生間照鏡子,臉上有兩道血痕,從眼角劃落下來。他回到辦公室,心里惦念起休息室里的丁香,她還在哭嗎?什么委屈讓她如此悲哀?他想給杜達雄打電話,拿起手機又放下了。

    阿良聽到了關(guān)門聲,就快步走到窗口。他看到了雪,看到了丁香,紫紅的羽絨服、青藍的圍巾、橙黃的絨帽移動著,融入到紛飛的雪花里。阿良注視了許久,甚至想沖出去追上丁香??墒亲飞狭擞终f什么呢?

    下雪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這就是阿良期待的雪,為什么激動不起來呢?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是丁香發(fā)來的微信,一個哭臉,后面跟著六個字:讓你看笑話了。阿良呆呆地看著屏幕,良久再沒進來信息。丁香肯定沒注意到阿良的臉,否則,不會連一句歉意話都不說的。

    阿良怨恨起杜達雄了,覺得他難以理喻。他撥通杜達雄的電話平靜地說,我看到雪了,明天回家。

    杜達雄沒有馬上回答他,過了10多秒才說,阿良,我一會兒過去給你餞行,你通知公司里的人吧。

    不用了,大家都挺忙的。

    也行,就咱倆。對了,我說的事想好了嗎?

    阿良愣了,心里疑惑著,丁香的身影飄進了腦海。

    跟我裝是不?10天前,晚上在電話里說的。杜達雄提醒著。

    阿良想起來了,他是在夢中被電話吵醒的,他猶豫了一會兒,說,你喝多了,是酒話吧?

    文件下來了,公職人員不得經(jīng)商,執(zhí)照得換法人,用別人我不放心。杜達雄思索了一會兒,又說,我承認,創(chuàng)業(yè)初期她出力不少,我也沒虧待她,她倒變本加厲騎到我頭上了……我看她什么時候滾蛋。

    阿良感到了冷,從內(nèi)心里涌出的冷。他想,人是否都這樣,即便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或是同氣連枝、患難與共,走著走著就散了。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慢的人努力保持著步調(diào),也會落下來,因為路過的風(fēng)景相同,每個人駐足的時間、看到的角度截然不同。阿良覺得,杜達雄和丁香不會那么簡單。他同情起丁香了,孑然一身漂泊在陌生的城市里,希望破滅了,踽踽獨行在雪花里,她的心情會怎么樣呢?

    阿良想起初見時丁香沒說完的話……魏征沒,朕亡一鏡矣!阿良突然想和丁香漫步在雪花里,或是找一間茶館,品一壺老茶。

    窗外,雪花飄蕩,浩如煙海,目力所及之處,心都凝凍了,如同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球。阿良透過隱隱約約的雪幕,仿佛看到了七彩鹿,放射著多彩的光環(huán),在飄逸的雪花里晃了一晃,就不見了。

    阿良有一種走進去的渴望,而且越發(fā)強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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