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映照下的階梯之辯
——淺析電影《寄生蟲》

電影《寄生蟲》劇照

要問2019年上半年影迷心中的一大“爆款”是哪部電影，奉俊昊導演的《寄生蟲》必然能占一席之地。無論是獲得了戛納電影節(jié)的金棕櫚獎、為韓國電影百年獻上一份大禮；還是在FIRST影展作為閉幕影片在國內首次展映（而后緊急撤檔），都吸引著影迷的目光。國內出現資源之后，同樣收獲了極高的評價，我的同學甚至立出了“這片子不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就把手機吃掉”的flag。雖然對于影片的比較與爭議層出不窮。但是影片本身爐火純青的視聽語言、無懈可擊的敘事線索布控，都給無數觀眾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其對現實入木三分的反映也足以讓其成為又一影史經典。

《寄生蟲》這部電影講述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無業(yè)游民金基澤一家，因為兒子金基宇假扮高材生去富有的樸社長家做家教，進而通過一系列陰謀詭計偽造身份，使一家人都進入了樸社長家工作，完成對樸社長一家的“寄生”這樣一個窮人攀附富人的故事。

當金基澤一家人全部進入樸家，相信大多數人都會覺得這就是一個簡單的鳩占鵲巢——金基澤一家取代樸家成為富人的故事；或者最終敗露，一家人回歸貧窮的“標準結局”。但是電影進行到一半，半路殺出了一直隱藏在豪宅地下的雯光丈夫，與金家進行斗爭，雖然金家最后敗露，但是卻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與代價回歸貧窮。

在本片的劇情方面，首先矛盾沖突的布置就是極具新意的。金基澤一家在影片開始最主要的便是自身的貧窮這一原生矛盾，但是這一矛盾是單一的，沒有對應的元素，所以暫時不構成沖突。直到兒子基宇前往樸家做家教，這時主要的矛盾沖突點以及金家人的任務就是如何讓全家人取代原有的仆人進入樸家工作，寄生上游。當這一家全部在樸家有了工作，“寄生”任務算是完成了。此時影片的矛盾沖突就成為了金家怎樣不被樸家發(fā)現真實身份、怎樣取代樸家，和金家何時敗露身份。而這一點，在電影中樸社長一家出門野營，留金家一家人在偌大的豪宅里盡情快活這一段里達到了一個高潮。相信所有觀眾這時都期待著在他們胡吃海喝時，樸社長突然回家，金家一家人像蟑螂一樣“在燈光亮起時，一下子四散奔逃”……之后門鈴是如愿的響起來了，卻是原來的保姆雯光，當雯光喊著“老公！”沖向地下室的時候，相信觀眾比片中的金家更為震驚的。原來在“寄生”之中還有“寄生”！而且更為徹底。也引出了雯光丈夫這一完全出乎意料的角色（戛納電影節(jié)紅毯上，飾演雯光丈夫的演員根本沒有出席紅毯，不得不佩服奉俊昊導演的保密工作）。這時整個劇情走向發(fā)生了驚天逆轉，而金家無意間的暴露身份也使得矛盾沖突發(fā)生了轉變：窮人和富人如何把對方搞掉，變成了窮人怎樣把更窮的人搞掉。與此同時，樸家因為大雨提前返回，所以窮人兩家又要趕在樸社長回家之前分出勝負。而在這期間，劇情的大突轉中又出現了一個小但是重要的突轉：忠淑把雯光踢下了樓梯，使雯光最后失血過多而死。出了人命，整個故事的走向就變得更加的激烈并且難以捉摸了。而最后的矛盾沖突也就成了這兩家窮人如何做出了斷。而解決的過程與情境又貼合了“寄生蟲”這一片名，兩家的對決完全是在樸社長的豪宅里面，同時兩群蟲子的廝殺也使宿主難以存活，最后三敗俱傷，金基澤逃進地下室，成了又一個暗無天日的寄生蟲。所以在這種一波三折的矛盾之中，電影的節(jié)奏也變得極為緊湊與張弛有度。

電影《寄生蟲》劇照

在視聽方面，本片值得一提的便是各種元素的運用。看過影片的觀眾都會覺得導演利用“氣味”作為片中劃分窮人與富人的界限這一點是很有新意或是比較牽強的。實際上導演在影片開頭就已經將這種意象表達了出來。在影片一開始，后景顯現的是一扇狹小的窗戶，而窗戶外面所看見的卻是人們的腳和車輪，這已表明這一場戲的環(huán)境是在一個地下室，也體現了金家一家人的生活地位居于底層。至于“氣味”，全片第一個鏡頭里，位于鏡頭主要表現區(qū)域的便是掛在窗前的幾雙襪子，而襪子這個事物本身就能給觀眾的潛意識中帶來一種“味道感”，所以“氣味”作為影片中重要的元素實際上在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就已經給大家呈現出來了。

另一個比較突出的便是“界線”。雖然在電影中出現不多，卻能夠體現出電影中對于窮人富人之間關系的一大詮釋。印象最深的是這一幕：基宇初到樸社長一家時，保姆雯光去叫樸太太，基宇在二樓通過落地窗看見在花園里午休的太太，這時基宇面前的窗玻璃接縫正好將畫面一分為二，雯光在左、樸太太在右。然后雯光越過了“界線”，叫醒太太，在樸太太醒后，雯光又迅速的退回到“界線”左邊……這一場景的顯性界線布置得極為出色，令人難忘。

而界線所區(qū)分的便是上層與下層?！跋蛏稀迸c“向下”也是片中所有矛盾的一大根源。這也利用了鏡頭表現了出來。例如影片開始基宇前往樸家，人物的運動軌跡明顯是向上的，在影片前半段里影片的角色基本都是通過階梯一路向上。直到中間雯光來訪，忠淑聽到雯光喊著“老公！”沖進地下室，也跟著沖了進去，這一段一鏡到底的畫面，鏡頭運動的速度急劇的變快，配合著極具驚悚氣息的背景音樂，使得人物一路向下，也代表著金家的處境將急轉直下。這里作為一個分界線，也使得片中人物的整體運動軌跡轉為向下。于是，在金家后來趁樸社長夫婦熟睡之時雨夜逃亡，一家人在城市中也是向下、向下、再向下……直到回到底層，其實也代表著他們向上層攀附的理想宣告破滅。而影片最后金基澤殺死樸社長之后一路向下逃出花園時，鏡頭是全程用全景俯拍，這樣的一種“上帝視角”也或多或少暗示了金家最終還是無法擺脫自己貧窮的命運。

上層下層的階梯之間，另一個不得不說的就是角色的腳這一元素。電影海報里也表現的比較明顯：金基澤一家雖然也和樸社長一家共同處于一室，看似沒有什么不同，但是金家一家人都是光著腳的。而影片又一點值得關注的便是鏡頭對于腳的表現：在最初基宇第一次來到樸社長家里時，一開始他在外面的小路上尋找地址，此時鏡頭是一個遠景，但是他的腳被路遮擋住了；當他進入樸家，有一個他沿著階梯一路向上的長鏡頭，此時鏡頭全程仰拍他的上半身、連腿都沒有。而在金家雨夜逃亡這一段時，鏡頭也是大量的使用遠景和全景，但是將人物從頭到腳都拍的清清楚楚，尤其到最后還拍攝了一個基婷被雨水沖刷著的腳的特寫……這樣的對比也在一定程度上交代了金家攀附上游的想法是沒有腳踏實地的、虛無縹緲的；而貧窮的土地才是腳下真正踏著的……

另一個鮮明的對比之處便是影片的色調與光線。其實色調是影片的共性之處，片中整體的色調是偏綠色的，這點在金基澤一家的地下室里較為明顯，地下室的綠偏淺綠，而且無處不在，整體的光效比較陰柔，使得環(huán)境有一種陰冷潮濕的質感，并且綠色也和青苔的顏色是相同的。影片中間、豪宅的地下室呈現在觀眾面前時,這種陰暗的綠達到了濃重的地步。相反，樸社長一家的綠僅體現在庭院里，而且是那種陽光直射的翠綠、深綠，并無其他兩處主要場景的陰暗潮悶之感。而這種共性之外產生的對比便是由光線決定的。影片前半段的光線多是比較柔和并且亮度中等的，在中間樸社長一家外出，金家在房里為所欲為時，外部的太陽光轉亮，達到了一個小高潮；隨后當雯光引出劇情反轉之時，光線急劇變暗，等到電影最后生日宴會的時候，光線達到了全片的高潮，也使得最后一切矛盾的爆發(fā)、一切混亂的開始、以及一切罪惡的顯現都暴露在了陽光之下。而尾聲再次轉暗，也契合了金家歸于貧窮的現實。

其他的元素布置甚至在海報中就已經體現出來。在“全家?！卑婧罄?，傳說能帶來好運的石頭、受雯光丈夫控制的燈、摩斯密碼、小兒子樸多頌“見鬼”之前吃的蛋糕、以及揭露地下室藏“鬼”的那幅畫，都是整部影片最主要的元素。甚至有一些元素形成了呼應，比如基婷是最開始想到利用身體原因“陷害”雯光，并且拿著一包血紅色的番茄醬，而影片最后金家唯一被殺死的便是她；樸多頌因為一年前的生日聚會深夜“見鬼”產生陰影，結果一年之后目睹謀殺血案再次受刺激；隱藏于地下室的雯光丈夫用摩斯密碼開燈求救，最后金基澤也是通過同樣的方法給兒子寫信……這些呼應是否也代表著一種角色自身難逃的宿命呢？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寄生蟲》的內核是一個悲劇，但是整體的劇情和影像風格都是充滿幽默性的。甚至在影片前半段，金家一家人逐步進入樸家工作的陰謀屢屢得手，身為觀眾的我居然還覺得比較過癮。中間金家從豪宅偷偷溜走也顯得極為滑稽。相信這樣的布置也是為了使最后所有矛盾的集中爆發(fā)看起來更加的觸目驚心。

電影《寄生蟲》海報

雖然片名叫《寄生蟲》，但是實體的蟲子片中只出現了兩次，并且本人以為其作用不大。實際上片中寄生蟲的意象主要的代表便是金家和雯光夫婦。寄生蟲必須要依靠宿主才能存活，正如片中金基澤說是樸社長一家給了自己好多收入。如果宿主健康，那么寄生蟲的生活也是好過的，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么雯光丈夫會對樸社長充滿敬意；而金基澤在殺死樸社長、逃進地下室時第一句話也是“樸社長，我對不起你”。如果寄生蟲之間互相廝殺，或者將宿主殺死，那么寄生蟲也難以存活。樸社長被殺之后，豪宅無人，金基澤當時在地下室也是過的極為艱難的。至于金家一家人雨夜逃亡就如同蟑螂這些觀點，太多的影評都有闡述，本人這里也是同意的。

本片對于貧富之間的反映，表面是角色的對比，實際上是一種思想的階級性。有一句話大概這樣形容：“在金家眼里看來難以理解的事情，樸社長一家做起來都是平常不過的”。其實說人窮，并不是窮在財富，更多的是想法與行動上。比如多數觀眾所提出的這一家人有如此高的犯罪智商和偽裝能力，用在正當渠道肯定不愁找不到工作。但是其貧窮的思想束縛住了自己的能力，更多程度上害怕吃苦，妄想不勞而獲，但是后果往往比較沉重。樸社長一家實際上也能看得出來是一步步打拼到上游的，樸太太一句“很久沒坐過地鐵了”表明他們從前也有過一起奮斗的日子。

片中忠淑的一句經典臺詞說樸社長一家是“有錢所以善良”，得到了大多共鳴。不過本人在這里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其實這句話完全就是窮人的一廂情愿，說出這種話實際上內心的潛意識是認為有錢人生下來就有錢，而自己的貧窮是無法改變的，所以將自己的一切不堪歸于貧窮，類似于“我窮我有理”。

“有錢”成為了一個“原罪”，沒有錢就沒有底氣，片中金家一開始面對醉漢不敢勸阻，后來敢于驅趕，實際上就是一種有錢撐腰的體現，而這種腰桿硬的根源是“寄生”于上游，但寄生久了往往會把自己當作宿主的一部分，就如同現實生活中，有好多人自身沒有什么過人之處，但是很喜歡向別人炫耀“我有一個親戚是干什么的……”是差不多的。其實片中的這種狐假虎威的寄生，與其說是一種社會地位的寄生，不如說是一種自身價值的寄生，而這樣的“寄生蟲”在生活中不占少數。

然而雖然在兩家人的眼中對方的行為都不可理解，但是并不意味著金家的貧窮就是低下，樸家的“有錢所以善良”就是偽善。實際上這是人主觀意識的驅使下做出的判斷，與財富甚至階級都是關系不大的，所以一些揪著這一句臺詞去討論階級固化與對立的都有點不太妥當……

說回到電影本身。在本片獲得“金棕櫚獎”之后，有好多的影迷拿這部影片同去年在戛納獲得極高評價的《燃燒》做比較。雖然都是反映了韓國的階級固化等社會問題，但是兩部片子的影像風格卻完全不同?！度紵纷鳛槲乃嚻?，其藝術性自然要高于商業(yè)片風格明顯的《寄生蟲》，并且很多的觀眾和影迷都覺得《燃燒》比《寄生蟲》要好。實際上，戛納的評獎偏好是多樣的，像安哲富有詩意的《永恒與一日》，或是這回奉導商業(yè)氣息濃厚的《寄生蟲》，再或是連邁克爾·摩爾的《華氏911》這樣的紀錄片都捧得過金棕櫚，表明了電影的評價應該是多樣的，不必拘泥于某一風格。

《寄生蟲》的爆火體現了觀眾以及影迷意識深處的觀影興趣所在。電影作為一門藝術，追求其文藝性固然是極為重要也是廣大導演的終極目標，但是電影誕生之初作為一種娛樂性質的商品，賣得出票、賺得到錢的根源就在于讓觀眾喜聞樂見。飄渺優(yōu)雅的文藝片是電影藝術璀璨的瑰寶，但是商業(yè)片代表了電影是一門需要與技術和市場接軌的藝術，其發(fā)展的根源在于觀眾。所以文藝片是高階，但是基礎不能忽略。法式大餐、滿漢全席吃得多了，最基本的雞蛋炒飯、炸雞漢堡也是能讓人快樂的。電影中的階梯使得兩個上與下的階級對立，但是電影本身的階梯卻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