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底層掙扎出來的那些人,可能都跟老五有同樣的感受,老家是永遠操不完的心。
老五自十年前父母相繼病逝,回老家的次數(shù)便驟然減少,大多是在春節(jié)期間走動。和諧社會嘛,自家兄弟更要和諧,共歡新歲之際,不回去瞅瞅,面子上不好看。但最近幾年老五回去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拋開春節(jié)不說,因特別事端,就去過七次。七次都跟老大一家有關(guān)。兩次為老大,五次為老大的兒子寶山。為老大的兩次,一次是探病加葬禮,一次是一周年祭奠。為寶山的五次,兩次相親,一次結(jié)婚,一次探病,一次葬禮。
最后一次是寶山的葬禮。抑郁、煩躁、焦慮等不良情緒互相交織,讓老五幾乎喘不上氣。
黃昏時分,老五決定冒雨返回瓦城。老五老婆見他情緒不對,主動要求駕車。雨越下越大,老五倒在車后座上,低眉垂目,沉默無語。物理與事理,道理與情理,在他心中攪成一團。更有諸多往事前塵,隨他一路聯(lián)翩。
1
“老五,明天回來喝酒哈,你侄子相親?!?/p>
老大在電話里說。老大的話音里透著喜氣,喜氣洋洋。老大跟老五輕易不打電話,一打就有事。老三老四也一樣,也是一打就有事,且以麻煩事居多。時間久了,老五對老家來電便有了一絲膽怯,特別是在不正常的時段?!安徽5臅r段”是指晚上十點之后到早晨六點之前,該時段的鄉(xiāng)音如同殺手,一次次讓老五心驚肉跳。
這次不一樣,這次一點都不麻煩。老大說的“你侄子”,指的是寶山。寶山三十歲了還沒結(jié)婚。老大急,從寶山二十出頭一直急到三十。這下好了,有了一點寫八字的意思。當然,一“撇”還談不上,不過筆尖已經(jīng)摁到紙上了,相親順利的話,這一撇就算寫成了。
這是寶山的第二次相親。寶山能走到這一步很不容易。作為相親的規(guī)定動作,女方先要聽聽男方的情況:家產(chǎn),收入,人品,長相,等等。人之常情。問題是,老大“情況”不佳,對方一聽是失地農(nóng)民就不干了。比失地農(nóng)民更糟的,一家三口的第二口,也就是老大的老婆,有輕微的智力缺陷。沒到癡呆的程度,但給人的感覺,腦子里缺斤短兩。詞典里是這么說的:一是“語言能力差,只能講簡單的詞句”;二是“思維能力低,缺乏抽象思考能力、想象力和概括力,更不能舉一反三”。最糟糕的是,一家三口的第三口,寶山,也有輕微的智力缺陷。
老五不知道他大嫂因何而智障,但他知道寶山的因果。不到一周歲,或者剛過一周歲,寶山生過一場病,大腦炎,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老五他爹聽說孫子是腦子里發(fā)炎,臉色很不好看,有一天在老五面前嘆氣,一邊嘆氣一邊說:“不是還能生么?”老五聽懂了,他爹的意思是放棄。很多年后,老五才領(lǐng)悟到他爹的遠見。老五瞅著寶山的種種不著調(diào),不止一次在心里想,小鱉犢子,當年就不該把你救活。
老大三十多歲才娶上一個短斤缺兩的老婆,主因是“情況”不行。
老五家早期情況是這樣的:一間半土房,半間廚房,一間臥室。一面兩米半寬的土炕上活生生擠了七口人。面黃肌瘦的七口人。
老大曾在土房里相過親。那次相親把老五他爹氣得夠嗆,一連幾天陰著臉,跟誰都不愛說話。
那時候老五是一枚紅彤彤的“紅小兵”,一天放學(xué)回家,看見炕頭上端坐一位大胖姑娘。老五眼睛瞪得溜圓,覺得那姑娘的大腿比自己腰粗。姑娘走后老五趕緊把這一發(fā)現(xiàn)公布于眾,全家人都笑,老大尤其笑得好看。那是20世紀70年代后半段,老五舉目所見全是瘦子,看見個大胖姑娘,很是開心。
老大相親的第二天,媒人傳喜訊,說大胖姑娘樂意。可沒過幾天,媒人再次傳話,說姑娘他爹不樂意。為什么呢?“沒房子嘛,區(qū)區(qū)一間半,怎么結(jié)婚生孩子?”老五他爹急了,跟媒人爭辯:“不是說了要蓋新房的嘛,你瞅瞅院子里,磚石木料已經(jīng)預(yù)備了嘛?!泵饺苏f:“姑娘他爹的意思,等新房蓋好了再說?!崩衔逅鷼饬耍骸罢f什么說,到那時沒他什么事。”
老五他爹下決心蓋新房,不蓋不行??煞孔硬皇窍肷w就能蓋,你得事先申請宅基地,先小隊,后大隊,再公社,公社蓋章后才生效。老五他爹光是申請就耗掉兩年時間,急得抓耳撓腮,整天咳嗽,最后伙同七八個同樣抓耳撓腮的人,接連到公社問了七八次,才好歹批下來。老五心說,宅基地再不批,他爹非得搭上老命不可。
在申請蓋房那兩年,家里發(fā)生了一件怪事,老大在二十九歲那年,年齡突然停止增長,此后年年都是二十九。老五起初有點蒙圈,長大后明白過來,也就不奇怪了。
老五他爹蓋了四間平房,青磚砌角,碎石砌墻,白灰罩面,算是時尚一族。新房落成不久,給老大找對象的事再次提到老五他爹的桌面上。老大吞吞吐吐,意思是給大胖姑娘她爹傳個話,看能不能再說一下。老五他爹用筷子拍了一下桌角,說:“扯淡!”
有新房做后盾,老大的第二次相親極為順利。相親沒幾天,二十九歲的老大便攜帶二十出頭的未婚妻,闊步在皮鎮(zhèn)街頭。他們先去太陽升商店買衣料,后到東方紅影院看電影,電影名叫《他們在相愛》。
老五的老家在皮鎮(zhèn)治下的陽臺村沙屯,位于瓦城轄區(qū)最北端,瀕臨渤海,如今是頗有名氣的海濱度假區(qū),來此消夏的大小富豪就像瓦城的經(jīng)濟指標一樣,年年高速增長。老五早年的聽海觀濤之地槐樹坡,現(xiàn)已別墅成群,跟他記憶中的蠻荒景象有云泥之別。
老大結(jié)婚那年,恰逢20世紀80年代開端,新時代新氣象,養(yǎng)雞,一戶可以超過五只;養(yǎng)豬,一戶可以超過兩頭;連老五他爹最擅長的到集市上販賣魚蝦這種事,都沒人再開批斗會了。自從老五他爹挑起販賣魚蝦的擔(dān)子,老五家的生活水準便大為改觀,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偶爾也能吃上饅頭和米飯。
寶山三十歲那年,老大把舊房翻新,蓋成三大間“北京平”。之后老大笑瞇瞇地接連拜訪了幾個媒婆,求人家給寶山介紹對象,承諾“事成之后,必有重謝”。在老大看來,沒有新房絕對不可以讓寶山相親,一千個、一萬個不可以。在這方面,老大不會忘記歷史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
寶山第一次相親時,老大怕老五不回老家,話說得多些。老大說女方那邊要來三個舅舅,咱這邊他和老四兩個頂不下來,叫老五必須回來,給咱老馮家撐撐門面,別讓人家瞧不起。
老五拎了兩瓶五糧液回沙屯。酒是老五年前被提拔為單位正職時,朋友送他的賀禮,過年時老五沒喝完,還剩下兩瓶。老五審時度勢,相親嘛,總得留客人吃頓飯喝點酒,開兩瓶五糧液,場面上好看些。
老五從老大那里得知,來相親的女孩不識字。老五特別納悶,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有沒上過學(xué)的年輕人?這不扯呢嗎?寶山還好歹念過幾年小學(xué),常用字還認識幾個,老五擔(dān)心女孩是不是腦子有問題,特別擔(dān)心。等中午趕回老家,見到那女孩,老五心里有底了,確實有問題,還不是一般的問題。女孩坐在三個舅舅的背后,貓著腰,一直躲躲閃閃。拘謹是表面的,內(nèi)心里是顫抖。老五看得見女孩的顫抖。
女孩的三個舅舅都把注意力放在寶山身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敷衍著老大和老四的沒話找話,眼睛卻在密切觀察寶山的一言一行。老五對寶山能不能經(jīng)受住他們的考量,一點信心都沒有。開飯前老五聽見一個舅舅小聲嘀咕,說這兩人走到一起,以后怎么過日子?老五聞言心里一冷。
午飯擺了兩桌,男女各一桌。男人這邊共六位。甲方,老大,老四,老五。乙方,三個舅舅。三個舅舅都不喝酒。他們擺手、搖頭,說不喝,從來不喝。老五心里有面鏡子,照得見真相。他們不是不喝,鄉(xiāng)下爺們兒,或多或少都能整點,哪有不愛酒的?他們說不喝,是借此表達對這樁親事的否定態(tài)度。既然日后不想有任何瓜葛,那就不占你家的便宜。不過退一步說,酒不喝可以,飯不能不吃。相一回親,連主人家的飯碗都不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傳出去,你讓主人的臉面往哪兒擱?
一個難題撂在老五面前,乙方拒絕喝酒,五糧液還開不開?老五只愣了一瞬便做出決定,開,兩瓶都要開。他們不喝咱們喝,要的就是這種氣概。老五頻頻向老大和老四敬酒,下酒的速度很快,乙方剛要放下飯碗,甲方的酒也恰好喝光。老五心說,都別裝了,下炕下炕,再見了他舅舅的,該干嗎干嗎。
對寶山的第二次相親,老五也沒抱多大希望。按老大的說法,這女孩是讀過高中的,讀書期間生過一場怪病,傷了眼睛。老五心里一顫,讀過高中的女孩能看上寶山?
2
寶山第二次相親,老五是自己開車回去的,連拎二鍋頭的心情都沒有。不過是礙于人情世故,才攜帶一箱水果。老五臨行前在腦子里畫了一個問號,這回不知又會遇到什么難題。
老五經(jīng)常在老家遇到難題。難題多種多樣,拿眼皮底下的說,交通工具便是其中之一。老五早年坐長途汽車回去,誰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珊髞砭筒粚α?。老五忘了是哪年春節(jié),老大借著酒勁反復(fù)談?wù)摾衔宓谋砀缟掣3?,說人家沙福成買了一輛商務(wù)車,整天在皮鎮(zhèn)跑來跑去,威風(fēng)八面。還說人家沙福成在皮鎮(zhèn)開了個熟食店,買賣紅火得很。沙福成是老五親大舅的兒子,跟老五是發(fā)小,還是小學(xué)和初中同學(xué),本來關(guān)系密切,后來因某種元素的干擾而關(guān)系疏遠。老五起初對老大的話沒有反應(yīng),老大說到第三遍,老五才聽出畫外音。老大是提醒老五,咱老馮家不能讓他們老沙家給比下去。老五當時沒有表態(tài),等他回瓦城后便跟老婆提出買車的動議,老婆竟樂得蹦高。老五擔(dān)心家里存款不夠,老婆說那有什么要緊,我回家跟父母借點不就行了,嘻嘻。
說實話,老五能在瓦城扎下根來,多虧了岳父岳母的百般庇護。工作是岳父托人安排的,婚房是岳父岳母提供的,日后買車、換房也都一樣。有岳父岳母的鼎力相助,老五要風(fēng)得風(fēng),無論生活工作,都沒有任何精神負擔(dān)。這跟老家那邊對老五的拖累,正好形成鮮明對比。
老五轉(zhuǎn)年跟老婆一起開私家車回到沙屯。老大高興得合不攏嘴。老大讓老五拉他到皮鎮(zhèn)和海邊兜風(fēng),又接連在沙福成家門前跑了四趟,才心滿意足地坐到酒桌上。老大一連跟老五碰了三杯,咧著嘴說:“這就對了老五,咱不蒸饅頭爭口氣。”老五聽罷心里一陣竊笑。
老大稍稍有點遺憾,他覺得老五的私家車跟沙福成的商務(wù)車相比,看似小了一圈。老大背著老五對老四說:“老五咋不買一輛大點的車呢?”
老五擔(dān)任單位正職那年曾經(jīng)坐公車回過老家一次。那時候沒有公車改革一說,公車私用也沒人跟你計較。但下車不久老五就后悔了。先是老大對司機的謙卑語氣讓老五很不自在,隨后司機對老大如同領(lǐng)導(dǎo)走基層般的親熱更讓老五心悸。老五從此不坐公車回老家。
在老五看來,老馮家在沙屯的那點門面撐不撐都無關(guān)緊要,但他對老大的召喚,任何時候都不能置之不理。多年以來,老五一直小心維護他跟老大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寧愿踮著腳尖走路,戴著鐐銬跳舞。老五不想給任何人留下口實,說他把書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連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都不懂。
在馮家五兄弟當中,老五對老大的感情相對要深些。原因是早年在老五讀大學(xué)的事情上,老大態(tài)度積極,立場鮮明,“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老五上大學(xué)”。老大還把自己的那只蝴蝶牌手表當眾戴到老五的手腕上。老大說他一個農(nóng)民,知道時間干什么呢,沒用的,而大學(xué)生不一樣,大學(xué)生最應(yīng)該珍惜的東西就是時間。老大的這種態(tài)度,一半是出于兄弟情。老五跟他相差二十多歲,長兄如父,他對老五的憐惜,差不多算是分內(nèi)之事。而另一半?yún)s是出于對一種惡意的迎面痛擊。在老馮家小五子考上大學(xué)這個問題上,沙屯的心靈表情大致分三種,一是羨慕,二是嫉妒,三是……第三種奇怪了,有嫉妒的成分,更多的卻像是詛咒:“考上有什么用?家里窮得叮當響,能念得起么?”說這話的要是兩姓旁人,也無所謂,老話說:“聽見兔子叫,你就不種豆子?”但說這話的不是兔子,而是大舅母,你能無動于衷么?老大聽到傳話,氣得不行不行,當即發(fā)布嚴正聲明:“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老五上大學(xué)?!?/p>
按說大舅母應(yīng)該為她外甥高興才對。心里不高興,臉上也應(yīng)該高興才對。可大舅母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不光心里和臉上不高興,連嘴巴也跟著不高興了。說起來也不怪大舅母心眼小,而是她兒子,也就是老五的表哥沙福成太不爭氣。那年沙福成也參加了高考,卻連中專都沒考上。一個是腰纏萬貫,一個是囊空如洗,對比過于強烈,大舅母臉上的難堪是免不了的,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才有怪論出籠。聽起來是“怪論”,實則非常接近事實。老五家的窮,在整個陽臺村都出名,“首屈一指馮張劉”嘛,老馮家,老張家,老劉家,這三家一提起來,整個村子都替他們發(fā)愁。而老五他大舅的家境,在村里不排第一,也得第二。人家是皮鎮(zhèn)印刷廠的工人階級,掙工資吃商品糧的。在這樣一個優(yōu)劣局面之下,老五考上大學(xué)的消息,簡直就是對原有等級秩序的暴力顛覆,是揭竿而起,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午時一刻老五趕到老家,剛進院門,迎面看見端著臟水盆的大嫂。大嫂沖老五笑笑,扭頭喊了聲,老五回來啦!老大聞聲從廚房探出頭來,說,就等你了老五,馬上開飯。
女方一共來了四位,月華,月華她爸,她媽,她姨。父母都到場,等于是最高級別的代表團。這樣的高規(guī)格,足以彰顯對這門親事的重視,但同時也是謹慎,似乎也有擔(dān)心的成分。
老五對月華的第一印象不錯。老大介紹完,她竟然伸出手,擺出要跟老五握手的姿勢。老五愣一下,隨后也伸出手。握手的瞬間月華說,老叔你好。這一聲老叔把老五叫得一激靈,瞅瞅這孩子的素質(zhì),駭人了,落落大方,渾身都透著伶俐。
月華她爸比月華她媽起碼矮半個腦袋,按鄉(xiāng)村的審美,兩人很不般配,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月華他爸是吃過苦的樣子,是任勞任怨的樣子。見月華跟老五握手,月華他爸也向老五伸出手,卻無話。月華她媽和她姨坐在炕梢,距離稍遠,都沖老五點頭。老五能感覺到,月華她媽是家里的最高領(lǐng)導(dǎo),具有說一不二的權(quán)威性。
飯菜很快上桌。當然要有酒。桌上擺的是瓶裝“老村長”。這酒老大喜歡,老四也喜歡。老五猜測,老大拿出來的這瓶,很可能是他去年春節(jié)帶回來的。以往春節(jié)期間,老五都給老大、老三和老四每人帶兩瓶好酒。老二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定居外地,過年很少回來,老五對他也就用不著表示什么。老五的想法是,過年嘛,讓老大、老三和老四都喝點好酒,也算是盡了自己的心意。說是好酒,其實也沒好到哪里去,不過就是價位高點的高度白酒而已。連續(xù)送了三年之后,老大說話了。老大說,老五你送的酒挺貴是不是?你的心意大哥領(lǐng)了,但是有點喝不慣,怎么感覺還不如“老村長”好喝。老大的話很婉轉(zhuǎn),是不想說卻又不得不說的樣子。老五聽懂了,轉(zhuǎn)過年,給他們每人送了兩箱瓶裝“老村長”。白瓷瓶,每瓶還贈送一只小酒杯的那種,從價位上講,一箱不如早先的一瓶。不過老大、老三和老四,平常喝的大多是袋裝“老村長”,對白瓷瓶輕易不舍得出手。
出乎老五的預(yù)料,此次相親什么難題都沒有。在“老村長”的親切關(guān)懷下,飯桌上竟洋溢著一片友好氣氛。還是分兩桌。老馮家的男性長輩,陪月華父母和大媒二舅母,老五他大嫂他四嫂和寶山陪月華還有月華她姨。月華她爸她媽都端了酒杯,嘴里客氣,說不會喝,只能喝一點點,行動上卻給老大打了雞血。老大談興十足,談天談地談空氣,談空氣中所有美好的事物。月華她爸好不容易插上話,說你這房子蓋得真不錯,老大的話題立馬轉(zhuǎn)到房子上,從設(shè)計到原材料,從地基到房頂,一件件細細道來。老大還說他往墻體里塞了很多鋼筋,多大的地震都不擔(dān)心。
老大的房子,老五最知道底細。他先在院子里蓋了兩間擠擠巴巴的廂房安身,然后匆匆破土動工,不料房子框架剛弄好錢包就空了。老大不知猶豫了多久,也不知喝掉多少袋“老村長”,終于決定去瓦城找老五。老大是那種每臨大事必糊涂的人,你跟老五直說不就行了,電話里說,理直氣壯地說。他不,他要親自去瓦城。他去了也不說。中午老五請他吃飯喝酒,酒喝到半途,老大才吞吞吐吐地說家里正蓋房子呢,簡單裝修一下就能搬進去。老五說好啊,到時候我給你溫鍋。老大又開始吞吞吐吐,說暫時有點小困難,老五你要是手頭寬裕呢,就倒個三千五千的我先用用,要是不寬裕呢也無所謂,一點點小困難,暫時的。老五酒勁上頭,有些大意,沒能在瞬間洞察老大的口是心非,再加上他剛買了新房,手頭實在沒多少閑錢。老五向來說話不會拐彎,也不喜歡拐彎,直接就告訴老大,現(xiàn)在手頭緊,得攢一攢才行。老大頓了一瞬,說不大個事,克服一下就成,但隨后酒話明顯減少,還時常發(fā)愣。
那年春節(jié)前老五回老家送年貨,見老大一家還住在小廂房里,不由得生出一肚子難堪。再瞅瞅老大的臉色,更是倒吸一口冷氣。老五放下東西趕緊告辭。老大象征性地挽留一句,老五說單位里忙著呢,還沒放假不是,說罷起身便走?;爻蹋衔鍍?nèi)心經(jīng)歷了一場不可言喻的寒冷,多年后想起仍然凜冽刺骨。春節(jié)期間老五又回去一趟,把他和老婆半年來積攢的五千塊錢都交給老大。為這五千塊錢,老五跟老婆之間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口水戰(zhàn)。老婆本來就對老五的老家懷有腹誹,連娶媳婦都不花錢不說,老五還得年年往老家搭錢,簡直無底洞一樣,什么時候能填滿啊,老五你自己去填吧,怎么填都行,這事我不管,我也管不起。老五承認老婆于情于理說得都對,但也跟她交底,要是舍不得這筆錢,他后半生很可能會跟老大形同陌路,這后果他不可能接受,因此呢,不得不再委屈老婆一次。老五心知肚明,親情生就一副善變的面孔,有時融洽,甚至溫馨,有時冷酷,甚至殘忍。出于對未知元素的畏懼,老五跟老婆坦陳,這錢是咱送給老大的,不指望他歸還,但咱既不能對他說給,也不能說借,說給說借弄不好都有副作用,什么都不說才有回旋余地。老婆聽完,眼淚汪汪地對老五說,你老家的事,想想都讓人心累。老五點頭,沒錯我也累,可我該怎么辦呢?
從那天開始,老五再也沒有強迫老婆跟他一起回老家,去不去都隨她的心情。老婆也順坡下驢,有時心情不爽,隨便找個借口就回絕了老五的提議。
搬進新居以后老大添了一個毛病,喜歡把外人拉到家里喝酒。這個外人,不是指外姓人,也不是外村人,更不是外縣人,而是外省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吉林”。本地勞動力價格偏高,有些船主為節(jié)省開支,雇了不少外地打工仔。不知為何,那些打工仔幾乎都來自吉林。本地人不問他們的名字,一律叫“吉林”,姓張就叫張吉林,姓王就叫王吉林。這些“吉林”在沙屯處于鄙視鏈的最低端。他們沒有菜地,又不舍得花錢買菜,個別人有時就手腳不老實,為這鬧出過不少糾紛。在這種大氣候下,老大卻對“吉林”們表達了別樣的友情,一次次面帶微笑告訴他們,沒菜吃說一聲哈。除了施舍蔬菜,老大還經(jīng)常邀請王吉林和朱吉林來家里喝酒,吆五喝六的,常常喝到月明星稀。老五很不理解,老大你一個靠打短工過生活的人,老話叫作苦力的,喝點袋裝“老村長”已經(jīng)很奢侈,怎么還添了如此這般的臭毛病呢?人家宋江喝酒是為了結(jié)交天下好漢,你馮老大喝酒卻是為了結(jié)交孬種,你你你,你能不能讓人省點心哪。
為老大結(jié)交孬種的事,老四跟老五嘮叨過多次,每次都氣不打一處來,嘟嘟囔囔,把老五也說得心煩。
老四認為老大的古怪是腦袋里潮氣太重,老五覺得問題不是這樣簡單。老五認定老大的古怪是對四位親弟弟的無聲譴責(zé),在老大遇到困難的時候,你們一個個袖手旁觀。
好不容易等老大說完墻體里的鋼筋,一直不吭聲的二舅母開口了。她是寶山和月華的大媒,具有相當?shù)臋?quán)威性。老五覺得二舅母特別善于扼住命運的喉嚨。人家月華她爸她媽她姨,也包括月華本人,哪個是沖著鋼筋來的呢?恐怕也不是沖著寶山來的,人家是沖著沙屯的明日輝煌而來。直說就是,皮鎮(zhèn)已經(jīng)擴張到沙屯,差不多半個村莊都規(guī)劃在拆遷范疇之內(nèi),老大是拆遷戶之一。照二舅母的說法,這事頂多一年半載就能落地,按流行的拆遷標準,老大的房子,正房,廂房,包括豬圈和院落,合起來,怎么也得補償兩套八十平方米的商品房,以市價論,少則七十幾萬,多則八九十萬。這樣,老大一家的生活就有了基本保障,別說老大和寶山現(xiàn)在都能掙錢,即便不能,“有這兩套房子,也是可以養(yǎng)老的”。二舅母的說辭博得一致贊同,為此眾人還干了一杯,酒桌上的氣氛終于掀起高潮。
二舅母把話說到這份上老五才知道,老家要拆遷了。不光是老大,坐在酒桌上的老四和二舅母也都是拆遷戶。老五覺得奇怪,這事老大跟他一個字都沒說過,老四跟他也一個字都沒說過。
3
寶山的婚事進展很快,秋天相親,轉(zhuǎn)年春夏之交就喜結(jié)連理。
在老五眼里,寶山的婚禮跟所有的鄉(xiāng)村婚禮沒啥兩樣,嗩吶聲,鞭炮聲,吵鬧聲,雞飛狗叫聲,愛聽不愛聽,都得聽。娘家客來了,更重要的是新娘來了。本家親戚,自家兄弟,能來的都來了。鄰居也來了。一共二十多桌,一頓飯下來,瓶裝“老村長”喝掉十箱不止。從場面上看,婚禮無論如何都是成功的??梢坏┰O(shè)身處地,你會發(fā)現(xiàn),所有來賓興趣都不在新郎和新娘身上。他們只談一個話題,拆遷。在拆遷補償?shù)沫h(huán)節(jié)上,他們普遍認為,低了,太低!開發(fā)商欺負人了,欺負人不要緊,還欺負到家了!那么大一片樓盤,聽說投資好些個億,你想想他得掙多少錢啊,就給我們這么一點,不行!得跟他說道說道,跟他干!
老五隱隱有些擔(dān)心,這是要鬧事的態(tài)勢,更是要壞事的態(tài)勢。尤其是老大,二踢腳的脾氣,經(jīng)常把持不住自己。老五親眼所見,在爹的葬禮上他是怎樣鬧事的。按理說,爹在,爹是家里的主心骨,爹不在,老大應(yīng)該立馬變成主心骨才對??伤弧K麍詻Q不當主心骨,只一味喝酒,一天兩頓,每喝必醉,醉了罵娘,也不知罵誰的娘。那時候他還沒蓋新房,可能心里不痛快??赡阍俨煌纯?,也不能撇開爹的葬禮不管不是?可他就不管。他不管,老二老三也都不管。剩下老四和老五再不管,那還得了?可老五沒法管,他對這種事一無所知,想插嘴都插不上。好在老四有擔(dān)當,他把事情接了過去。他先把個人想法說給老五聽,他說什么老五都沒意見,沒意見就等于是達成了一致意見。在老四的操持下,葬禮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環(huán)節(jié)地有序進行,誰知在墓地上出問題了。老大認為墓地的要價太貴。他嚷著要殺人,明天就去殺了那個狗日的!“那個狗日的”是墓地承包人,一個葷素不論的滾刀肉。你好好的一個人,跟滾刀肉叫什么勁?可誰說都不行,他非殺不可。不料一覺過后,竟忘了昨天的誓言,害得老五一整夜心神不寧。老五陷在親情的困境里,進退失據(jù),左右為難。就這么連續(xù)煎熬三天,把老五整得頭暈?zāi)垦?,走路腿都打晃。老五心中憤憤,早知道人生如此揪心,老子就不來了?/p>
每逢大事必糊涂,老大在拆遷這件事上,會不會再次犯渾呢?何況,輿情如此激昂,如此呼嘯,如此電閃雷鳴,如此見錢眼開。
事實卻跟老五的想象完全相反。沙屯為拆遷一事,居然糾纏了一年多時間,激動了一年多時間,“狼”卻總不出現(xiàn)。最初的亢奮被時間慢慢消解,像高度白酒被不斷注水,一直注到讓飲者懷疑甚至失望的程度,偏偏在這時候,“狼”來了?!袄恰闭嬲絹淼臅r候,情態(tài)反倒比較平靜,叫囂聲比以往小了很多。開發(fā)商有話,某月某日前搬走有獎。就這么,老大獲獎了。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獲獎。沒有獎狀,沒有獎杯,只有獎金。獎金是一千塊人民幣。
老大獲獎的消息,是老四告訴老五的。說完獲獎消息,老四在電話里問,老五你最近忙不忙?老五說,還行。長年累月,老五跟老家之間已經(jīng)建立了一套比較成熟的暗語體系。打個比方,假如老四說,爹這些日子有點不痛快,老五馬上就知道,爹急等錢用。問最近忙不忙呢?那一定是家里有事了,你就是忙得要死,也不能說忙,你只能說還行。還行的真正含義是:麻煩有多大?需要我回去么?要是確實需要我可以回去。
這次看來是大麻煩。老大住院,腦出血。
老五知道這次得在老家多待幾天,把車鑰匙留給老婆,簡單交代幾句,就讓內(nèi)弟送他去了皮鎮(zhèn)。誰的家門都沒進,直接撲到鎮(zhèn)醫(yī)院。老五見了躺在病床上的老大,也見了大嫂和寶山。月華不在。老大在打吊瓶,深度昏迷。老五遞給大嫂一沓現(xiàn)金,說治病需要錢,先拿著。大嫂說,怎么能要你的錢?老五沒吭聲。大嫂的話,老五從不當真。大嫂是一個永遠什么都知道的人,也是一個永遠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老五親眼所見,老大跟她說事,一連說了三件,她都說我知道,忙了半天一件沒辦,氣得老大踹了她一腳。面對這樣的大嫂,老五能說什么呢?老五不說,站在一邊的寶山卻說了。寶山說,多少?老五愣了一下,說,兩千。寶山把錢接過去,手指頭沾唾沫,一張一張數(shù)了一遍,數(shù)完,把錢塞給他媽,還點點頭,意思大概是,沒錯。老五在一旁冷眼看他,心里憑空就是一陣厭惡,心說老大真是命苦,攤上這么個老婆,還攤上這么個兒子。
說話間老四騎著摩托趕到醫(yī)院。老五事先給他打過電話,讓他來。他不來怎么可以?他不來,老五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老四也是失地農(nóng)民,同樣有一腔子苦衷,他不肯像老大那樣去當力工,買了臺摩托拉腳,跑一趟三塊兩塊的那種。寒來暑往,也很辛苦,說白了還是個力工。
老五跟老四一起去見老大的主治醫(yī)生。醫(yī)生說情況很嚴重,危險期沒過。老五問幾天能過。醫(yī)生說,一周,這才第二天。老五問能不能轉(zhuǎn)院,醫(yī)生說,不能,再說去哪兒都用同樣的藥。
老五受不了醫(yī)院里的那股味,什么來蘇水、八四消毒液、戊二醛,都受不了。灌了滿滿一腦袋,難受。老五拉著老四,來到室外的花壇邊上,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遞給老四,自己也咬出一支。老四掏出火機,給老五點上,自己也點上。老五吸煙。用力吸。將煙霧噴出去,用力噴出去。如此三次,把腦腔里消毒水的氣味驅(qū)趕得差不多了,才開口說話。
老五說,怎么回事?老四說,腦出血。老五白了老四一眼,說知道是腦出血,腦出血之前,怎么回事?老四又說了一遍老大獲獎的經(jīng)過。老五覺得老大獲獎的事不重要,獲獎以后的事才重要。老五打斷老四的話,說你說說后邊的事。老四說,老大上火了。
老大確實上火了,從領(lǐng)獎之前就開始上火。先是找房子,拆遷嘛,得有個臨時住處,也許一年,也許兩年,都說不定的。雖說開發(fā)商給拆遷戶提供租金,可房子你得自己去找。拆遷消息一出,剎那間沙屯周邊的房租都上漲了。開發(fā)商是按人口提供租金,每月數(shù)目固定,找到便宜的房子,你就省些錢,找不到,你就得搭些錢。誰愿意往里搭錢呢?老四說老大為了找便宜房子,動了很多心思,跑來跑去,連跑五六天,終于看中一棟,當天交了定金。不料很快聽說別處還有更便宜的,趕緊去看,一看就樂了,是老式平房,還能住,租金便宜到每月只要半箱瓶裝“老村長”。老大扭頭就去要定金,人家說你這人真有意思,定金哪有往回要的?老大說我一天都沒住怎么就不能要?結(jié)果吵了起來,鬧出很大動靜。從半下午一直吵到天黑,對方妥協(xié),扣掉一百塊,其余的還給老大。老大回到家,為那一百塊,用叫罵聲當下酒菜,喝光一袋“老村長”。
老五再次打斷老四的話:“凈說沒用的,后來呢?”
老四說:“不是后來,就在當天晚上,不知怎么,寶山跟月華打起來了。先是吵,后來動了手。寶山虎興興的,拿飯勺子往月華頭上砸?!?/p>
“怎么沒人攔他?老大呢?”
老四說,大嫂攔不住,老大喝得爛醉,倒在炕頭上打呼嚕,怎么喊都不醒。第二天老大睜開眼一看,情況很嚴重,月華回娘家了。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老大剛開始沒太在意,以為過兩天月華就回來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搬家。只有在規(guī)定日期之前搬家,才能拿到獎金嘛。很快把家搬了,獎金也拿了。老大讓寶山去接月華,誰知寶山竟然不去。寶山這孩子犟起來,跟誰都可以說不。那天寶山不光拒絕去接月華,連電話也不肯打一個。老大生氣了,罵寶山,你個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你!寶山像沒聽見,跨上摩托,一腳油門飛出家門。那時候?qū)毶揭蚕窭纤哪菢?,用摩托車拉腳。之前寶山在工廠打工。工廠離家不遠,只干了一年,就說什么也不去了。老四說寶山在廠里跟誰都處不好,沒人說話,都快悶死了。
要是站在老大的立場說話,他能把寶山的媳婦給糊弄到家里,不僅總算了了一個心思,而且算得上是厥功甚偉??上г趯毶侥沁叄瑢υ氯A卻并沒有當回事。婚后半年里好像還有點小夫妻的情分,春節(jié)回家,老五親眼看見小兩口在炕頭上嘀嘀咕咕,有點卿卿我我的意思。后來就不行了,三天兩頭拌嘴,具體原因老四也說不清。
但老大的表現(xiàn),跟寶山簡直是兩重天。一個是冰,一個是火。老大對月華的好,是明眼人誰都看得見的。一天到晚,月華月華喊個不停,語氣輕柔得要命,抒情詩一樣的,用老五他四嫂的話說,就像喊自己的小情人似的。老大可能一輩子不知道什么是抒情詩,但他用自己的言行,證明了抒情詩的存在。它在,它在人間煙火中,它在日常生活的牙縫里。老公公喊兒媳婦,喊到這程度,也確實讓人側(cè)目,不然老五他四嫂怎么會就此多次發(fā)表評論呢?這還僅僅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是形而上的部分。問題還有另一個方面,也就是形而下的部分。自從月華進門,老大家的生活習(xí)慣陡然來了個華麗轉(zhuǎn)身,變了,變得誰都認不出來,一家子失地農(nóng)民,竟然天天吃水果了。究其原因,不是老大的收入增加了,而是他心情變好了。月華不是愛吃水果么?讓她吃!不光她吃,全家人也都吃!月華最愛吃香蕉,那好,家里香蕉從沒斷過。老大這是把月華當女兒養(yǎng)了,還不是一般的女兒,是一群女兒里最討父親歡心的那一個。
誰能想到月華在搬家前竟然不辭而別了呢?而且,一連半個月沒有消息。寶山那頭犟驢,你不理他也就罷了,你怎么連公公也不理了?公公雖然不是親爹,但勝似親爹,天底下哪有女兒不理親爹的?
時間是個古怪的東西,僅僅半個月,老大就把對寶山的滿腔怨氣,一股腦轉(zhuǎn)移到月華身上了。說起來,情感也是個古怪的東西,由愛而生恨,且愛之愈深恨之愈切的事,從古至今,哪朝哪代都多得讓人眼花。
吃早飯時,老大忍不住開始數(shù)落。端著酒杯數(shù)落。老大嗜酒,但早晨從來不喝。這天反常了。這反常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覺,連老大自己也沒覺得這個早晨跟以往有什么不同。他端著酒杯數(shù)落月華的不是,數(shù)落一陣,干一杯,滿上,再數(shù)落。老四說那天老大一連數(shù)落了三杯。聽眾有兩個,一個是老五他大嫂,一個是寶山。老大一一列舉他對月華的各種好,說他一個當老公公的,做到這份上,整個皮鎮(zhèn)去找,能找出幾個?老大越數(shù)落嗓門越大,最后竟然替寶山做出一項重大決定,要是再過三天月華還不回家,這個媳婦咱就不要了。寶山這回一點都不犟,他沖著空氣說了句“我快讓她給氣死了”,然后表態(tài),“不行就離,有什么了不起”。
老大干了最后一口酒,離開餐桌,走到院子里,提起兩只水桶。這是要出門挑水的樣子。誰知提起水桶剛要走,人就站不穩(wěn)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老五坐在醫(yī)院的花壇邊上,瞅著腳邊的七八個煙頭,重重嘆了口氣,這事鬧的,扯不扯。老四說完,吞了口唾沫,也重重嘆了口氣。
4
老大一整天都處于昏迷狀態(tài)。家里的事,他不用再操心了。據(jù)老五他大嫂和寶山說,月華回家了。聽到公公生病的消息,月華當即表態(tài),要去看看公公。寶山?jīng)_她發(fā)火,說就你那眼神,看什么看,回家待著吧。月華很聽話,乖乖坐上寶山的摩托車。月華她媽不放心,也擠到摩托車后座上,去老大新租的農(nóng)家院里陪閨女。
老五不光受不了醫(yī)院里的氣味,還受不了它的環(huán)境。幽暗的走廊,嘈雜的人聲,醫(yī)護人員的匆匆腳步和冷臉,他都受不了。老五在老大的病房最多能坐半小時,無所事事的半小時,呼吸不暢的半小時。身邊是整天發(fā)呆的大嫂和氣嘟嘟的寶山。老五跟他們沒話。說完月華,還說什么呢?不想問也不想聽??葑酵饶_發(fā)硬,坐到空氣發(fā)硬,然后起身,去室外抽煙,然后閑走,走到腿軟,再回到老大的病房枯坐。
老四像候鳥一樣來來去去。他是有客戶的人。拉腳也是生意,是生意就有客戶,有時客戶來電話,老四便突一下去了,過些時候,又突一下回來了。
臨近中午老五做出決定,要在皮鎮(zhèn)住幾天?;丶易“?,老四發(fā)出邀請。不了,在醫(yī)院附近找個旅店就行,老五說。那好,我領(lǐng)你去看看,熟人開的小旅店,不貴。老四說的熟人,是指沙屯一個姓馬的人,外號馬大炮。什么大炮二炮,老四怎么提示,老五都想不起來,管他是誰,先看看,不滿意再說。
一進門老五就鬧心了。“菊花客?!钡淖畲筇攸c是空間狹小。走廊,房間,衛(wèi)生間,都狹小。相反,噪音卻大。樓梯,一步一吱咯,二樓走廊,也同樣一步一吱咯。看得出來,原本是臨街的門市房,活生生被截為兩層,改裝成旅店的。但這改裝過于節(jié)儉,一律板材間隔,稍有動靜,周邊聽得清清楚楚。這種房子怎么住人呢?老五打定主意離開,老四卻笑嘻嘻地把老板介紹給他了。老四說,這位是老板,馬菊花,那位是馬菊花她媽,咱得叫四舅母。老五他爹是外來人,等于是“嫁”到沙屯,屯里的長輩男女,對老五來說,除了舅就是姨,要不就是舅母和姨父,熱熱鬧鬧,像是到了姥姥家。
聽到馬菊花三個字,老五胸口一緊,他想起來了,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當年喜歡扎兩個羊角辮,像小白兔一樣的,“蹦蹦跳跳真可愛”。老四扯不扯,什么馬大炮,你說馬菊花不就結(jié)了?眼前的馬菊花一點不像小白兔,而是胖得像海豚一般,老四不說,老五根本認不出來。馬菊花站在老五面前,一臉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好在這時候站在馬菊花身后的四舅母說話了,哎呀是老五,是大學(xué)生,多年沒見,挺好的哈。老五擠出一臉的笑,跟眼前這對母女打招呼,然后一問一答地跟她們嘮家常。主要內(nèi)容是家庭住址、工作單位、何時何故回到皮鎮(zhèn)、為何要住旅店等等。聽說老大病了,四舅母漾出一臉的笑意,說,不要緊吧?如此這般一通問答之后,老五徹底心涼,知道這家旅店他走不出去了。咬牙住吧,現(xiàn)在住不住,不是滿意不滿意的問題,而是親不親故鄉(xiāng)人的問題,何況人家還大大方方給你打了八折呢。
老五的本意是,給大嫂和寶山搞搞后勤,讓他們吃得好點,保證有足夠的精力來照顧老大。這是表象。往深里說,老大危險期未過,一旦有什么意外,老五覺得自己在場畢竟方便些。另外還有一點,老五不便說出口的,他想就近陪老大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骨子里,老五對老大的病情不抱有絲毫樂觀態(tài)度。
老五在菊花客棧只住了一個晚上,到第二天中午就堅持不下去了。當晚老五跟老四喝了一通大酒,回到旅店倒頭便睡,一夜無話??傻诙烨闆r不一樣了。午飯后小休,迷迷糊糊沒等睡著,耳邊便響起三級錄像片里的配音,卻又比三級片更真摯、更忘情、更肆無忌憚。先是女聲,后是男聲,男女生二重唱,跌宕起伏,洶涌澎湃,老五聽得心驚,麻溜從床上爬起來,穿鞋下地,咯吱咯吱出門,咯吱咯吱下樓,然后對坐在服務(wù)臺里的馬菊花說,那什么,挺吵的哈。馬菊花其實也聽得見樓上的響動,經(jīng)老五這么一說,臉騰一下紅了,嘟囔一句,有些客人真不講究,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老五瞅著她的笑臉說,天天這么吵么?馬菊花說,也不是,有時會這樣。老五說,結(jié)一下賬哈,我得回瓦城。馬菊花說免費,老同學(xué)來住一晚上,怎么好意思要錢。老五說我怎么能白住你的店。推來搡去,馬菊花好歹象征性收了三十塊錢,等于是打了五折。說起來馬菊花也不容易,據(jù)老四說,她十年前就讓男人給踹了,現(xiàn)在不光伺候她爹媽,還拉扯著兩個孩子。老五在心里嘀咕,負擔(dān)這么重,不掙點吵鬧錢還真不行。
頭天晚上老五跟老四在漁家小酒館喝大酒的時候,老五講了一段馬菊花她媽跟老大之間發(fā)生的陳年舊事。故事的核心情節(jié),跟馬菊花有關(guān),也跟老五有關(guān)。是老五讀高中期間發(fā)生的事。當時老五并不知情,大學(xué)畢業(yè)后才聽老大說起。老大本不想說,是老五在村口遇見馬菊花,笑嘻嘻地跟人家打招呼,沒想到人家把臉一扭就過去了。老五受到奚落,覺得奇怪,跟老大說了這事,這才引出一堆雞零狗碎。
老大說他在路上遇見馬菊花她媽,馬菊花她媽問他,你家老五有對象沒?老大回復(fù),老五念書呢,對什么象。馬菊花她媽說,你回家跟你爹說說,也跟老五說說,俺家有兩朵花,菊花和葵花,讓老五隨便挑一朵。老大回復(fù),老五念書呢。馬菊花她媽說,不耽擱老五念書,將來老五要是能考上大學(xué),俺家拿錢供他。老大說,這事再說吧。馬菊花她媽說,你回家說說哈,俺等你消息。結(jié)果呢,老大把這事爛到肚子里了,跟誰都沒說。馬菊花她媽左等右等沒消息,忍不住去老大家敲門,老大還是那話,老五念書呢。馬菊花她媽這回聽懂了,眼皮一呱嗒,扭身而去,從此不跟老大搭話。問題嚴重了。問題的嚴重性在于,得罪了馬菊花她媽,就等于得罪了馬菊花她爸,而馬菊花她爸是陽臺村的最高領(lǐng)導(dǎo),簡稱村支書。
老四笑了一通,說馬菊花她媽以前看見我也愛搭不理的,原來是老大得罪她了。老五說你瞅見馬菊花她媽的表情沒有?聽說老大病了她抿不住笑,她到今天還記著仇呢。老四說是這么回事。老五說這回馬菊花她媽的態(tài)度還可以,馬菊花的態(tài)度也可以。老四說,多大個事,過去這么多年了,再說也不怨你。老五跟老四一起干了杯中酒,感慨一句,可不是,三十多年了。老四說沒想到馬菊花她媽當年還挺有眼光,知道你將來有出息。老五說我一個基層單位小頭目,叫什么出息。老四瞪了瞪眼,說老五沒你這么嘮嗑的,你好歹是個局長,我是什么?你再不濟,也總比我強出一大截吧?老五給老四把酒杯滿上,沒說話。老五知道,在老四面前,他對生活不該有絲毫抱怨。
老五離開菊花客棧,去了漁家小酒館對面的望海樓賓館,隨后把房間號告訴老四,還說這里寬敞,兩張床,你可以隨時過來休息。老四有點意外,說菊花客棧你怎么不住了?老五說大白天弄事,吵得要命。老四說,望海樓挺貴的,不如再換一家。老五說,我是來花錢的,不是來省錢的,你只管陪我喝酒就行。
出乎老五預(yù)料,他跟馬菊花的一面之緣,竟然還有后續(xù)情節(jié)。兩個月后,老四跟老五好一通啰唆,說那什么,派出所掃黃,把菊花客棧給掃了,不光停業(yè)整頓,還要罰款,挺大一個數(shù),馬菊花哭得稀里嘩啦,想求你給通融一下,看能不能少罰點錢。老五想起他曾經(jīng)領(lǐng)教過的“天翻地覆慨而慷”,不由得朗聲大笑。老四讓老五給笑蒙了,好久接不上話。老五說,大白天呼呼哈哈的,早晚得出事嘛,你說馬菊花的膽子怎么那么大呢……老五對馬菊花的道德批判讓老四無言以對。幾分鐘后,趁老五點煙的空隙,老四趕緊插話:“老五你能不能幫她???”老五噴出一口煙霧:“你告訴馬菊花,這事騷味太重,我躲都來不及,怎么敢插手啊?!?/p>
老五每天去醫(yī)院兩次,中午,傍晚,各一次,給大嫂和寶山送飯,就便看看老大。直到住院的第五天,老大還在昏迷,老五的心一下子懸起來了。
每天的午飯和晚飯,老五都是跟老四一起吃。每頓都喝點。中午喝得少,晚上喝得多些。說起來也不是貪酒,是心里壓著石頭,借酒澆愁罷了。
老五從老四的酒話里知道,這次拆遷,好多人發(fā)誓要做釘子戶的,老大也跟著發(fā)誓,開發(fā)商甚至把老大列為重點工作對象的重中之重,誰都沒想到老大像孫猴子一樣說變就變,變得誰都認不出他了,連老四這個親弟弟都號不準他的脈搏。
老四借著酒勁還說,他現(xiàn)在不敢想以后的事?!耙院蟮氖隆笔侵杆麊适趧幽芰σ院蟮纳顔栴}。你沒參加養(yǎng)老保險?老五問他。沒,交不起那么多錢,老四說。老五無語,瞅一眼老四枯草樣的花白頭發(fā),端起酒杯,獨自干了。這時候老五才意識到,老家的事,你幾乎找不到一件跟錢扯不上關(guān)系的。你可勁找吧,找不到的。
老五回到皮鎮(zhèn)的第六天傍晚,剛跟老四端起酒杯,寶山來電,說老大醒過來了。老五和老四扔了筷子趕到醫(yī)院。老大果然醒了,眼睛半睜半閉,嘴里唔唔唔的。老五跟他說話,大聲說,他聽見了,嘴里還是唔唔唔的。老大失語了。老五兀自說些讓老大安心養(yǎng)病別著急總會好起來之類的廢話,然后拉上老四去見主治醫(yī)生,打探老大的危險期是不是已經(jīng)過了。那個粗墩墩的小個子醫(yī)生斜了老五一眼,說:“沒,沒過,再觀察兩天才能見分曉,不過呢,最好的結(jié)果是植物人?!鳖D了一瞬又說:“要是現(xiàn)在家屬愿意轉(zhuǎn)院,我不反對?!崩衔迓牰囊馑剂耍窍劝选胺阑饓Α逼鲈谶@兒,以便有效阻止“醫(yī)鬧”。他預(yù)備好的臺詞是:“你鬧什么鬧?不是跟你說過了嘛,‘我不反對轉(zhuǎn)院?!边@時代,無論患者還是醫(yī)者,或者別的什么“者”,都變得比猴還精,隨時都為自己預(yù)備了一棵逃生的樹。
老大醒了,但醒了也要等待,等待命運的最后裁決。除了吊瓶,老大的病房里還放置了兩件讓老五犯糊涂的儀器。老五不懂這些,也不想問。但“植物人”三個字一直像亂麻一樣塞在他胸口。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大這個家庭,無論如何也撐不住一個植物人的重壓,抻斷腰筋也撐不住。這簡直是天塌地陷,是滅頂之災(zāi)。老五為這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zāi)憂心忡忡。
第二天上午,老大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醫(yī)生的話卻說得更露骨了,話是說給家屬聽的。醫(yī)生的意思是,老大的腦出血不是一般的腦出血,是種種腦出血中最嚴重的一種,現(xiàn)在的問題是,繼續(xù)治療,最理想的結(jié)果是抬著一個植物人回家,何況還不一定那么理想,要是想放棄治療呢,也行,只要把某根管子一拔,問題就得以解決,何去何從,你們家屬拿個意見吧。聽了這話,老四扭頭看老五,老五頭皮發(fā)麻,卻咬緊牙關(guān)不說話。老五不是老大的家屬,何去何從這種重大決策,他不應(yīng)該知道,退一步說,就是知道,也不應(yīng)該說出來。這點自知自明他還是有的。
老五和老四都不說話,大嫂和寶山也都不說話。不說歸不說,但誰都清楚,一個重大決策擺在大嫂和寶山面前。這是一個略顯殘酷的選擇題,但必須有人給出答案。上午,中午,下午,傍晚,老五和老四都在等待。在老大的病房里,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在花壇邊,在漁家小酒館,在望海樓,在醫(yī)院到小酒館和望海樓的途中,等待,等待,等待。
誰能想到最終決定竟是老大自己做出來的呢。晚上八點一刻,寶山說決定拔管。老五和老四火速趕到醫(yī)院。老大處于昏迷狀態(tài)。寶山拿出一張紙片給老五和老四看。是醫(yī)用便箋,上面有歪歪扭扭三個字。寶山說是他爸寫給他的。寶山說半個小時前他爸醒了,寶山把醫(yī)生的話學(xué)給他爸聽,還說他媽和他都決定繼續(xù)治療。他爸搖頭,搖一下,又一下,又一下。搖累了,伸出右手,拇指與食指捏在一起,在空中晃了三晃。寶山糊涂了一會兒,終于明白,他爸要寫字。急忙找醫(yī)生要了紙筆。寶山把油筆遞到他爸手上,再把便箋按在他爸右手邊的墻壁上。他爸吃力地寫了三個字,“你有錢”。三個字后邊不是問號,不是句號,是筆尖戳出的一個洞。寶山說他爸寫完,突然睜大眼睛,瞪著他,隨后頭一歪昏了過去。寶山問老五他爸的意思是不是拔管。老五輕輕點頭,心說寶山的智障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嚴重。
拔管得在醫(yī)生的指導(dǎo)下進行。有些準備工作必須事先做好,比方說,壽衣,壽帽,壽鞋。管子一拔就得給逝者穿戴好。這些事情,老五不懂,老四懂,由他張羅。好在醫(yī)院門外就有壽衣店,逝者所需,應(yīng)有盡有。
拔管的時刻終于到來。醫(yī)生不動手,他讓寶山動手。醫(yī)生說,準備好了么?寶山嗓音發(fā)顫,好好好,好了。醫(yī)生指著儀器上的一根管子,對寶山說,就是它。寶山像沒聽見醫(yī)生的話,一動不動。醫(yī)生扭頭瞅?qū)毶揭谎?,說,拔了吧,語氣有點不耐煩。寶山慢慢伸出手。寶山伸向管子的那只手,在途中陡然爆發(fā)一陣“運動性震顫”……老五轉(zhuǎn)身走出病房。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也不敢再看下去。別說是親哥,當初親爹咽氣,他都不敢看??赡菚r不敢看也得看,半年里全是噩夢。這回老五堅決不看。他站在門外聆聽病房里的動靜。幾分鐘后,他聽見一陣號啕,知道老大上路了。他掏出手機看一眼,晚上九點半。
老五回到望海樓已是深夜十一點多。老四沒來。老四第二天要早起安排葬禮上的一堆啰啰事,回家了。老五怎么也睡不著,眼睛一閉就看見老大寫在醫(yī)用便箋上歪歪斜斜的三個字:你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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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老五被手機鈴聲驚醒。老四說,出事了老五。老五納悶,人都死了,還能有什么事?老四說,寶山的意思,把老大的尸體抬到拆遷現(xiàn)場,向開發(fā)商表示抗議。老五糊涂了,說老四你停停,我沒聽明白,老大的事,跟開發(fā)商有關(guān)系么?老四說,寶山的意思,老大是讓開發(fā)商氣死的。老五哼了一聲,以寶山的智力,能說出這話?老四不語。老五說老四你問問寶山,誰給出的餿主意?
不大工夫,老四來電,說問了,是寶山他大舅爺給出的點子?!八缶藸敗笔钦l?老四說,就是咱大舅。噢,是他,他的話你也敢信?老四說,不是我信,是寶山信。老五說,這次拆遷老大是不是跟開發(fā)商簽過協(xié)議?老四說,簽過。老五說,有協(xié)議在,換成我是開發(fā)商,就不怕你抬尸鬧事,鬧一年兩年,三年五年,都不怕。老四不語。老五嗓門大起來,老四你跟寶山說,他要是鬧事,我立馬走人,從此不聞不問,我他媽的不想成為笑柄。老四聽出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說老五你別生氣,我馬上跟寶山說。老五說你告訴那個小鱉犢子,他要是鬧事,以后永遠別叫我老叔。
半小時后,老四說寶山同意按原計劃辦喪事,老五長吁一口氣。
關(guān)于喪事的一二三四還得老四來張羅。老四決定把老大的靈棚設(shè)在拆遷房的舊址上。說舊址是因為,老大的房子早就被拆掉了。老大搬走的當天下午,來了一輛鏟車和三個民工,不長時間就推倒了一個舊時代。墻體里鋼筋多有個毛用,哪怕你能抵擋十級地震,你也擋不住滾滾而來的人欲。
老四在原先應(yīng)該叫院落的位置上搭建了老大的靈棚。說起來也不難。鄉(xiāng)間的紅白喜事,都是一條龍服務(wù)。東家不必伸手,打個電話就成,各種套餐隨你選。不選套餐,點餐也行??傊?,花多少錢辦多少事,兩廂情愿,童叟無欺。欺也是暗欺,表面上看不出來。
老四做主,選最低價位的套餐,理由是,得為活人著想,日子以后還得過。老五同意,寶山也同意。老五覺得要是讓老大自己選,肯定也是最低價位的套餐。肯定是。
天剛亮就下雨了。此后的兩天一直沒有停過。先是小雨,然后中雨,再小雨,再中雨。就這么輪著,蕩秋千一般蕩來蕩去,像老大的性格,也像寶山的性格,犟,犟驢的犟。
寒流來襲,鋪天蓋地地涼,襲擊了每一個參加葬禮的人。濕漉,泥濘,瑟瑟,縮縮。老五趕到廢墟的時候,靈棚已經(jīng)搭好。棺槨,供品,哀樂,忙頭,幫忙的人,幫閑的人,吊唁的人,幾乎都各就各位。吊唁者按輩分,鞠躬的鞠躬,磕頭的磕頭。老五他大嫂在靈棚里哭,號啕一陣,“說唱”一陣。大嫂用“說唱”的方式“質(zhì)問”老大:“你就這么走了,留下我可怎么活?”老五他爹去世的時候,大嫂也用類似的方式“質(zhì)問”過她公公:“你就這么走了,留下幾個兒媳婦可怎么活?”月華也在靈棚里哭,咿咿嗚嗚。老五到老大靈前鞠了三個躬,隨后愣愣地看他。老五不想說話。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還有什么可說。
靈棚里空間有限,幫忙幫閑的人,沒事的時候,都躲到前院老龐家避雨,前腳挨著后腳,踩得滿地泥水。老龐是打算當釘子戶的,他不著急搬走,他要看看情況再說。還多虧了他這戶釘子,附近人家都拆了,就剩他孤零零一戶。要是他也走了,大伙連個避雨的地角都沒有,場面會更加混亂。
老龐是老五家的老鄰居。老龐他爹跟老五他爹差不多同期從山東移民到此,兩家早年關(guān)系密切,常走動??刹恢獮樯叮洗蟾淆媴s尿不到一個壺里去。老大有時喝醉了酒,會坐在自家院子里大罵有些倒霉的鄰居。他罵的是老龐。老四說,老龐從不吱聲。誰說鄉(xiāng)下人沒修養(yǎng)?人家老龐這不是修養(yǎng)是什么?
老龐把老五讓到炕頭上,給老五遞煙,自己也點上。抽煙,嘮家常。工作,收入,老婆,孩子。關(guān)鍵是收入這一塊,老龐問得特別仔細。一屋子人都立著耳朵聽。老五懂得其中的奧妙。在鄉(xiāng)親的眼里,一個人有沒有出息,最關(guān)鍵的指標便是錢,年入十萬的,肯定比年入九萬的有出息,年入十幾二十萬的,當然更有出息。詢問的結(jié)果是,老龐沒覺得老五多有出息,他認為還行,他同時認為老五老婆也還行。
在還行和也還行之后,老五委婉地為老大曾經(jīng)的冒犯向老龐表示歉意,說老大就那么個臭脾氣,我們兄弟幾個都挺煩的,龐哥你是見過世面的人,別跟他一般見識,還說老大人都不在了,還給龐哥添麻煩,實在不好意思。老龐聞言大手一揮,大聲說:“這點事算什么。再說我也不是做給他看的,我是做給活人看的?!崩衔逍恼f,老大你聽見老龐的話了?人家對你鄙視得很。
老五一整天都在老龐家里進進出出。斷斷續(xù)續(xù)有人前來吊唁,以上了年紀的老人居多,提兩刀燒紙,過來瞅瞅,嘖嘖兩聲,是那么個意思。作為死者的弟弟,不出去見個面,不打聲招呼,禮節(jié)上不好看。其實不光是老五,其他人也是不斷在老龐家進進出出。外邊待不住嘛。老龐一直面帶微笑,斜仰在被垛上,抽煙,喝水,說閑話,貌似很享受。
這是老五經(jīng)歷過的最糟糕的葬禮,現(xiàn)場一片狼藉。眾人臉上、身上,也都一片狼藉。穿雨衣的,打傘的,都濕了褲腳,濕了鞋,都冷得打戰(zhàn)。有人嘴巴里嘟嘟囔囔,罵這鬼天氣。也有人抱怨老大死就死了,還讓活人遭罪,老大你怎么這么兩路?
老五沒想到他大舅能來。不光來了,還主動幫著干些雜活兒。大舅穿一件老式雨衣,一雙老式水靴,在靈棚周邊的爛泥里走來走去,把破磚碎石一一撿起,扔到附近的碎石堆上,兩手全是泥。這舉動奇怪了。往年老五他爹他媽去世,大舅也不過是過來瞅一眼,靈堂前站兩三分鐘而已。老五一肚子狐疑,對晚輩如此盡心盡力,不是大舅的風(fēng)格,他今天怎么了?
老五只能站在土堆上當看客,他不敢走到爛泥里去,鞋襪已經(jīng)半濕,再不慎行,受罪不起。老五在冥冥中跟老大通話,老大你看見大舅了么?為了你,他一次又一次彎腰,他兩手全是泥,你倆之間到底有一筆怎樣的糊涂賬呢?
三舅也來了,沉著臉,打一把黑傘。三舅先把兩刀燒紙送到靈棚里去,轉(zhuǎn)身,走到老五面前,伸手拉了老五一把。老五尾隨三舅走到靈棚后邊。四周沒人。三舅從兜里掏出幾張紙幣,一張張數(shù)給老五看,共五百。三舅說,老五你替我把錢轉(zhuǎn)給你大嫂。老五推辭。老五說三舅,老大是晚輩,不能要你的錢,再說你也不容易。三舅見老五推辭,急了,話里帶著哭腔:“老五你拿著,你大哥這輩子再也花不著我的錢了?!鳖D了一瞬,又說:“看他平日里對我的態(tài)度,真不該給他錢。”三舅把話說到這份上,老五再不收錢,誰都沒法下臺階。老五收了錢,心里嘀咕,三舅跟老大之間又有一筆怎樣的糊涂賬呢?
老二沒到場,他跟老大關(guān)系冷淡,冷了很多年。他在這時候表達了對老大的傲慢。老三受雇于人,在海島搞養(yǎng)殖,得到消息,給老四打了電話。三嫂代表老三來看過兩回,面子上也說得過去。其實老大跟老三的關(guān)系也長年冷淡。在親兄弟里邊,老大能說上話的,就剩老四和老五,可在心底,他對這兩位弟弟也都懷了種種不滿。說起來,一筆一筆全是糊涂賬。
入夜,外人都走光了。老四,老五,大嫂,寶山,月華,圍著棺槨,給老大燒紙守夜。都不說話。黃表紙在火盆里燃燒,火苗時高時低,還搖曳,一擰一擰的。十點半,老五說,都回去歇了吧,別熬了,明天還有很多事。
大嫂、寶山和月華很快起身離去。從老大住院起,他們就開始煎熬,熬到現(xiàn)在,都熬不住了。老五怔怔地看著三人離去的背影,自己卻一動不動。見老五沒動,老四也沒動。老五吩咐老四,你去大道邊上,替我攔一輛出租車過來。老四騎上摩托往大道方向去了。老五從棺槨后邊拿出一瓶事先預(yù)備的“老村長”,打開,往老大靈前倒。倒出大約八兩,給自己留二兩。老五一口干了瓶中酒,對棺槨說:“這是老五最后一次陪你喝酒,大哥你走好哈?!闭f完眼淚下來了。
一支煙剛抽完,出租車到了,老五起身,留老大一人在凄風(fēng)苦雨中獨守老宅的廢墟。
老五回到望海樓,沖了熱水澡,倒頭便睡。老五夢中看見老大蓋房,往墻體里放了一根又粗又長的鋼筋,然后抬頭沖老五傻笑。老五在夢里對老大說:“你腦子里也有一根筋?!?/p>
第二天眾人冒雨把老大的遺體送到瓦城北郊的殯儀館,回頭再冒雨把老大的骨灰送到山上去。禮儀如常,但一項一項都匆匆忙忙。這怪不得人,要怪就怪老天爺。
喪事的最后一項內(nèi)容,是請幫忙幫閑的人吃飯。老四在皮鎮(zhèn)的萬家樂飯莊預(yù)訂了十桌,老五還奇怪干嗎訂這么多,事到臨頭才知道訂少了。人來得多,每桌十位,加兩桌還不行,又加了十幾把椅子,才好歹安頓下來。老五坐在餐廳一角,冷冷看著眼前的鬧哄哄和黑壓壓。老五敢斷言,老大的死,對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就是多了一次來皮鎮(zhèn)吃飯店的機會而已。
開席沒多久,老五便起身一桌一桌去敬酒。出門在外的人,特別是有了一點身份和體面的人,在這一點上要特別注意,回老家來,身子必須矮三分,見誰都矮三分。你挺直腰板試試?你俯視眾生試試?老話怎么說的?唇槍舌劍!稍有不慎,每一粒唾沫都是一顆仇恨的子彈,每一個角落也都是你的刑場。
老五向往本色做人,但也僅僅是向往而已。老五年輕時不相信人生是一場戲,活到一把年紀,終于不得不信。老五自我評價,在單位,他這位主演,最近幾年演得還將就,還看得下去,但一回老家就不行了。一回老家他立馬變成三流演員,喜怒哀樂悲恐驚,都演得很不到位,但還不得不硬著頭皮演下去。老五問天問地,古詩中的那種綠蓑青笠“水天一色看孤鴻”的悠閑日子,總還有的吧?
老五一桌一桌表演自己的謙卑。他按輩分高低,敬大舅,敬三舅,敬各種讓人犯糊涂的“舅”“舅母”“姨”和“姨父”,敬同輩的“兄弟姐妹”。老五在敬酒期間,經(jīng)常聽見有人問他:“你現(xiàn)在一個月掙多少錢?”
老五此次在皮鎮(zhèn)前后待了十天,回到瓦城的家,竟把老婆嚇了一跳。老婆說老五整整縮小一圈,渾身上下埋汰得要命,胡子拉碴的,喪家狗一樣。老五說謝謝你說我像孔子,老婆說不客氣不用謝。
有句話老五沒敢跟老婆說,區(qū)區(qū)十天,老五兜里揣的八千塊現(xiàn)金,剩下不到一百。
6
老大一周年祭奠那天,老五先跟老四和寶山一道,去山上看望老大,燒紙上香,供奉酒肉。臨近中午,三人從山上下來,去老大生前租住的農(nóng)家院就餐。進門,知道老五他大嫂的娘家來人了,是寶山的大舅、二舅和老舅。老五以前都見過,還算面熟,各自客套幾句,打聲招呼。
老五知道大嫂還有一個妹妹,也就是寶山的老姨,老大去世的時候沒來,這回也沒來。老五隱隱覺得這妹妹跟她姐似乎關(guān)系不睦。
月華她媽也來了,跟老五他大嫂一起在廚房里忙。老五跟她點點頭,沒說話。月華也在忙,忙的都是粗活,洗菜、端菜之類,細活她是插不上手的。她叫了老五一聲老叔,老五笑笑,也沒說話。
老五當眾掏出一千塊錢遞給大嫂,說老大燒周年的花銷,由我出吧。接著又說,你讓寶山數(shù)數(shù),一千,別弄錯了。老五故意這么一說,想看看寶山的反應(yīng)。不料寶山真沒客氣,從大嫂手里接過錢,一張一張數(shù)了一遍。這是老大住院以來,寶山第三次當著老五的面數(shù)錢。中間的一次是老大過世的第二天。老五瞅著寶山數(shù)錢的動作,表情不對了,心里刮起陣陣旋風(fēng)。寶山三個舅舅的表情也都不對了,黯淡,僵硬,還有尷尬。但老五比誰都尷尬。一而再,再而三,這小鱉犢子真就不可救藥了,連一點點的羞恥感都沒有了。
正要開飯,老五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桌上沒有白酒。老五只看見一箱低端啤酒放在炕梢上。寶山的三個舅舅都有白酒底子,酒量還都不小,不上白酒怎么行呢?老五問寶山,家里連“老村長”也沒有么?寶山抹搭著眼皮,嗯了一聲。這孩子怎么狗逼到這程度,連待客之禮都不講了?老五下了炕,冷著臉對寶山說,帶我去小賣店。
飯桌上老五一次次向?qū)毶降娜齻€舅舅敬酒,一邊敬酒一邊扯些閑話。這種場合,能說的話,當然得跟這個家有關(guān),跟回遷有關(guān),跟大嫂和寶山以后的生活有關(guān)?!笆迨濉睂@個家是負有責(zé)任的。當然是次要責(zé)任,但次要責(zé)任也是責(zé)任。該說的話,一定要說,聽不聽是另外一回事。老五設(shè)身處地,對寶山的三個舅舅說,換成我是拆遷戶,而且名下兩套房,我會賣掉一套,出租一套,然后拿出大約十萬塊,或十多萬塊,在鎮(zhèn)郊買一棟上好的農(nóng)家大院,再拿出十幾二十萬做點小買賣,這樣,吃住和養(yǎng)老,差不多就都解決了。這話骨子里是說給大嫂和寶山聽的。寶山的三個舅舅連連稱是,寶山卻一聲不吭。老五知道,剛才的話是白說了。既然白說,那就不如不說,喝酒吧喝酒,干了!
此后關(guān)于老家的消息,都是老四說給老五的。所謂消息,主要是寶山的行狀。大者有三。一是寶山買了一輛二手夏利。干嗎?老四說,干出租。二是寶山把老四的好心當成驢肝肺,把老四的教導(dǎo)當成打嗝放屁。此種目無長輩的行徑,直接導(dǎo)致了第三。三是寶山被騙。有人用寶山的身份證辦理信用卡,一個月透支兩萬多。老四過問此事,寶山說,用你管?
對一和二,老五一點都不在意。寶山是成年人,別說買一輛二手夏利,就是買一條舢板橫渡渤海,別人也不好說什么。至于對老四什么態(tài)度,那也是寶山的權(quán)利。老大活著的時候,寶山也不是每句話都聽,何況你老四?但三的問題,老五必須過問。問號只有一個,寶山怎么被騙的?
老四說是幾個屁錢引起的。開發(fā)商兌現(xiàn)承諾,把拆遷戶全年房租打進各家賬戶,老四招呼寶山去取錢,寶山不去,說等老叔回來再取。老四說這扯不扯,你老叔能為這事回來一趟么?寶山說那我明天跟朋友一起去。
老四說:“結(jié)果呢,就出了這么個事?!?/p>
老五問,寶山那個朋友是干嗎的?老四說,五馬六混的整天,不是什么好餅。老五又問,寶山跟他是怎么認識的?老四說,不知道哇。老五說,小鱉犢子,能不能讓人省點心。
老五把寶山被騙的事說給老婆聽,老婆大怒,說這事咱得管。老五問她怎么管。老婆說我去找那個小流氓說道說道。老五用鼻子哼了一下,說寶山去他家好幾回,都沒在家,打手機不接,找不到。老婆說趕緊報案啊。老五說,報了,警察笑得不行不行的。老婆說,立案沒有?老五說立了,但就是找不到人。老婆說,怎么這樣啊。老五說,就這樣,你能怎么著?
老五老婆的滿腔激憤足足延續(xù)了一個星期,天天在飯桌上催老五想辦法。老五讓她糾纏得心煩,只好說實話,說他不打算干預(yù)此事。老五老婆把眼睛瞪得溜圓,說你是當叔叔的怎么能不管。老五拍了桌子,說小鱉犢子不吃點虧永遠不長記性。接著老五把寶山對老四的態(tài)度說給老婆聽,老婆這才泄氣。
老五嘴上說不管,實則心里惦記,主動給老四打過兩次電話。第二次在電話里,老四說寶山那個朋友已經(jīng)死了。怎么死的?老四說,出海打魚,遇到風(fēng)浪,掉海里淹死了。老五追問,透支的錢怎么辦?老四說,不知道,我問寶山了,他不說。老五嘆口氣,不說就算了吧。
寶山被騙的事不明不白地放下來了,另一件事卻很快又提到老五的嗓子眼上。距離老大去世不到兩年,一個亮麗的歐式住宅小區(qū)在沙屯拔地而起,高層,低層,半高層,都有。拆遷戶很高興,以為不久,也可能是明天,就會傳來回遷的消息??墒菦]有,明天一個接著一個來了又去,卻什么消息都沒有。人心浮動。有人忍不住去找開發(fā)商打探,這一找嚇壞了,竟然找不到。那段時間老四幾乎天天給老五打電話,說這事鬧的,你說應(yīng)該怎么辦?老五說穩(wěn)點哈穩(wěn)點,慌什么,有什么好慌的,不是鎮(zhèn)政府給打了保票么?有政府在,你怕什么?
老五嘴上這樣說,實則心里也慌得不行。這事涉及到老四、老四的女兒女婿、寶山三個家庭未來的生計。倘若開發(fā)商那邊真出了事,比方說公司倒閉,老板跑路或者跳樓跳海啥的,這三個家庭,當然也包括所有拆遷戶,他們的未來便是沒有未來。硬要說有,那也是日暮途窮,是南柯一夢,是竹籃打水,是心如刀絞。
來自老家親人的麻煩,間接也是老五的麻煩,這一點,老五比誰都清楚??墒抢衔宄诵睦镱^呼通呼通,什么事也做不了。
距離老大去世兩年零三個月,終于傳來好消息,拆遷戶的回遷工作正式啟動,抽簽決定樓層,老四、老四的女兒女婿、寶山運氣都不錯,要么抽到四層,要么五層。三層以下是不準回遷戶入住的。這已經(jīng)相當好了。老五打心眼里感激開發(fā)商,感激他老人家既沒有跑路,更沒有跳樓跳海,而是讓所有拆遷戶都有了一個家。
誰知不出三個月,老五的心又被吊起來了。這回是為寶山。老四說寶山病重。問什么病,回復(fù)是肝病。老五說明天我回去看看。老四說寶山?jīng)]在皮鎮(zhèn)住院,而是在相鄰的楊樹鎮(zhèn)。為什么不在皮鎮(zhèn)住院,老四沒說,老五沒問。
第二天趕上雙休日,老五和老婆一起趕到楊樹鎮(zhèn),到醫(yī)院看寶山。老婆主動要去,老五無話可說。
順利找到寶山的病房。老五他大嫂在。月華不在,老四也不在。老五本想給老四打個電話,猶豫片刻,還是算了吧,老四不想照面就算了吧。老五知道老四對寶山是早就寒了心的,不提還好,一提便是滿腔怒火。
病床上的寶山臉色蠟黃,瘦得幾乎脫相。見老五進門,笑了一下,說,老叔來了。接著又說,老嬸來了。說罷身子動了動,似乎要起床。老五伸出右手,五指張開,在虛空中壓了兩下,意思讓他別動。寶山果然不動。老五扭頭看大嫂,眼神里全是詢問。大嫂開口了,說寶山的病癥,說住院半個多月了,說一天幾個吊瓶,說誰誰來看過了,說寶山他老姨來了,不光來了,還說得趕緊轉(zhuǎn)院。說到這里,寶山插話:“別說我老姨,我差點讓她氣死?!崩衔鍖毶降脑捯稽c不感到意外,這是他最常用的語式,他大舅二舅老舅,都曾經(jīng)差點把他氣死,他二叔三叔四叔老叔,肯定也曾經(jīng)差點把他氣死。
聽完大嫂的絮叨,老五問了一句,月華沒來呀?大嫂說,寶山不讓她來。頓了一下,又說,她不敢來,來了要挨罵。老五在心里撇嘴,行啊寶山,你一粒唾沫一根釘?shù)?,厲害了,我的大侄子?/p>
這回老五把表達心意的差事交給老婆去辦。探望病人嘛,不能不表達一點心意。事先商量好的,除了伴手的營養(yǎng)品啥的,再給兩千塊現(xiàn)金。老五老婆是一個好奇心極強的人,對什么事都喜歡刨根問底。趁她向大嫂刨這刨那的夾當,老五拜訪了寶山的主治醫(yī)生。醫(yī)生的回話很簡潔,已經(jīng)肝腹水了,沒救。老五心里一顫,屋漏偏逢連陰雨,這個家,眼瞅著就剩倆只會花錢的寡婦,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呢?
歸程,老五默默無語,老婆反倒說個不停。老婆從大嫂身上刨出不少關(guān)于寶山和月華的消息,說寶山和月華經(jīng)常吵架,有時還動手,動起手來嚇人,好幾次寶山把菜刀都舉起來了。老婆說寶山不跟月華一起睡了,搬到大嫂的房間。老婆還說,再這樣下去,寶山和月華非得離婚不可。老五嗨了一聲,對老婆說,放心吧,離不了。
寶山的病除了時間問題,別的都不是問題,而時間問題只能交給時間去解決。兩個月后,寶山被時間帶走了。凌晨五點,老四給老五通報了寶山的死訊。老五問,在醫(yī)院?老四說,在家。老五沉默不語。老四又說,寶山回家住了,在回遷的新房里,住了三天。
按照老四的安排,老五要先去瓦城北郊的殯儀館跟寶山告別,再回老家參加葬禮。
老五臨出門時發(fā)現(xiàn),昨天的小雨在他的鞋面和褲腳留下不少污漬。這種污漬很容易清理干凈。要不要馬上清理一下?老五猶豫片刻,算了,天還陰著,說不定還會下雨,回來再說。
不知為什么,這回,老五老婆執(zhí)意要去。老五有點看不懂她了,心里一個勁嘀咕,葬禮有什么好看,我這當叔叔的去應(yīng)付一下就可以了嘛。
從老五的駐地到殯儀館,車程不足二十分鐘。走進殯儀館大門,老五一眼看見站在殯儀車旁邊的老四。老五發(fā)現(xiàn)老四的白發(fā)比上次見他時多了不少。老四對老五一句廢話都沒有,張嘴便是葬禮的賬目情況。三大塊:火化費,葬禮外包費,墓地費。寶山的葬禮,跟老大一樣,訂的也是最低價位的套餐,總花銷大概可以控制在一萬六七。老五說這樣很好,不能讓死者跟活人搶錢。
殯儀館里比較冷清,從來到走近兩個小時,老五只看見三筆買賣。寶山是他們的第二筆。由此推測,初夏季節(jié)可能是殯儀產(chǎn)業(yè)的淡季。
這座殯儀館在瓦城北郊矗立了三十幾年,如今已明顯破敗。仿古的東廂房,房脊塌陷,飛檐斷裂,瓦片破碎,看似已經(jīng)棄管。西廂的樓房稍好,其建筑功能大概還沒有喪失。只有業(yè)務(wù)大廳和那根粗壯的煙囪,依舊像從前一樣傲視眾生。
寶山躺在大廳里等待。這是他今生的最后一次等待。他的親人們,遺孀、岳父岳母、舅和姨、叔叔、堂兄妹等等,聚在大廳外的一個角落,也在等待。
人群里有三三兩兩的交談。老五參與其中,先跟月華,后跟月華的父母,又跟寶山的舅舅,分別交談幾句,然后被一個老女人纏住。老五不認識這老女人,印象中從未見過,不過猜得出來,應(yīng)該是大嫂娘家的親戚。這地方,這種事,尤其像寶山這種身份,不是親戚哪個會來?既然是親戚,想說話,那就說吧,反正無事可做。
老女人把老五拉到距人群稍遠處,壓低聲音,絮叨寶山的家事。說寶山怎樣,寶山他媽怎樣,月華又怎樣。老五聽得糊涂,但糊涂也得聽。說到最后,老女人終于說到要害,說應(yīng)該盡快把月華攆走,這個家不能要她了。老五覺得這話說得惡毒,但不知道對方身份,也就犯不上跟她糾纏。
老五說,有法律呢,不能說攆就攆。老女人說必須得攆,趕緊地,越快越好。老五說有法律呢。老女人還想再說什么,老五截住她的話頭,說有法律呢。話不投機,老女人白了老五一眼,扭身走了。
老五問了老四才知道,老女人是寶山的老姨,也就是老五他大嫂的小妹。老五心里媽呀一聲,這扯不扯,該同志看著比大嫂大出十歲不止,還滿臉都是瞎子阿炳的琴弦,老五能看見凄苦的歲月在琴弦上流啊流。
啟程回老家時,已接近正午,天色越發(fā)陰暗,很快下起雨來。陣雨,時大時小,時有時無。
月華上了老五的車。沒有誰特意安排。正要上路,老五看見月華站在不遠處發(fā)愣,趕緊打開車窗喊她。
老五老婆跟月華呱唧呱唧說了一路。先是老五老婆問這問那,當然都是家庭瑣事。幾個問題下來,月華變得滔滔不絕,說的也是家事。先說寶山,后說自己。說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寶山?jīng)]給過她一元一角零花錢。說她早期手里有點積蓄,是出嫁那會兒收的隨禮錢?;ü饬穗S禮錢,跟寶山要,寶山不給。寶山對月華每月小零小碎的花銷嗤之以鼻,他把錢死死攥在手里,一丁點的跑冒滴漏都不許有。寶山諷刺月華,說花錢可以,自己出去掙啊。月華說我眼神不好,連打工仔都當不成,怎么掙???寶山不管這個,說不給就不給,堅決不給。月華說著說著哭起來,哭完又說,這回是說自己。月華說去年陽臺村建了一個食品加工廠,主要加工大蒜,雇了好多切蒜片的臨時工。月華去報名,人家不收,說她眼神不好,干不了多少活兒。月華好說歹說,也可能是人家看她可憐,終于收了。月華干上了才知道,她真就不行,連老太太每天都能掙四五十,月華卻只掙五六元,幾天后手頭熟練些,每天才掙七八元。月華她媽聽說此事,也去廠里切蒜。月華說她媽整天一句話不說,只埋頭干活兒。月華說她和她媽兩個,一天能掙八十多。月華說一連干了十幾天,她媽把錢都給了她。月華說這一千多元夠她花一年,接著又說,其實一年也花不完,現(xiàn)在還剩三百。
月華還說公公死后,婆婆對她的態(tài)度跟以前大不一樣。婆婆嫌棄她不能干家務(wù),說她連碗都刷不干凈,說她煮雞蛋都煮不熟,說她把雞屎也下了鍋。
這些話讓老五聽了心堵,卻又不得不聽。
老五的臉色比天色還陰。
7
老五這次回老家才知道,老四和寶山他們回遷的住宅小區(qū)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渤海之珠。不錯,像是東方之珠的弟弟,或者妹妹,總之是珠字輩的。
寶山的靈棚已在小區(qū)內(nèi)搭好,就在新房的樓下。因為雨,老五只能待在寶山生前只住了三天的新房里。
新房里也有各種議論,跟殯儀館的議論一樣,都以死者為中心。這些議論,當然也可以看作是對死者的悼詞。
議論或者叫悼詞的發(fā)布者,大多是寶山的長輩,一個個都居高臨下,對寶山施以毫不留情的抨擊。矛頭所向,包含以下幾項內(nèi)容:上當受騙,上各種當,受各種騙;開摩托撞車撞人還撞樹,開夏利還是撞車撞人還撞樹;沒有男人的擔(dān)當,沒有家庭觀念;不會理財,亂買車,亂裝修;聽不進自家人意見;等等。
寶山的老舅是個泥瓦匠。這位粗壯的泥瓦匠坐在沙發(fā)里,蹺著二郎腿,瞅著天棚,像是對老五,也像是對所有人說,你瞅瞅這裝修,多簡單,連棚線都沒有。頓了片刻,又說,這活兒咱自己不能干么?請什么裝修公司,花二十萬,才裝成這么個熊樣子。
寶山的老舅一遍又一遍重復(fù)這幾句話,似乎心有不甘。老五這才知道,寶山?jīng)]跟任何人商量便請了裝修公司。實話說,這行為有點裝大。一般人家搞裝修,大多是找個信得過的包工頭,雇用散兵游勇來賣力。跟裝修公司相比,畢竟要便宜不少。老五還注意到寶山在開放式廚房里竟然安裝了老板牌油煙機。寶山確實裝大了,你一個失地農(nóng)民,裝什么老板?
葬禮的程序在時斷時續(xù)的雨中一步步前行,在儀式與儀式之間的閑暇里,老四跟老五閑聊,說這次回遷,寶山賣掉另外一套房子,比市價便宜五六萬不止,還花了十二萬買了一輛皮卡。老五不解,寶山買皮卡做什么?老四說,我問過,他說干出租。老五問現(xiàn)在車在哪里?老四說,寶山住院前給賣了,說賣就賣,賣了不到十萬。老五緊皺眉頭,這不是轉(zhuǎn)圈賠錢么?老四說他就這樣。老五說,腦子壞了。老四說,腦子壞了。老五說他要是再多活十年二十年,有多少套房子也不夠他糟蹋。老四說,嗯,不夠他糟蹋。
最讓老五燒腦的是,寶山跟老大這對父子,命運怎么就那么相似?;橐觯愿?,葬禮的天氣,有身心障礙的遺孀,等等元素,都如同翻版,這該怎么解釋呢?老五無法解釋,但老四有。老四嘟嘟囔囔,說出殯遇到雨,是死人跟活人作對,寶山跟他爹一樣吊歪。老五對老四的高論不置可否,事后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民諺對此有說辭,卻是自相矛盾的說辭,一種說“雨淋靈(靈柩)輩輩窮”,一種說“雨淋布(孝布)輩輩富”。老五哭笑不得,嗨,又是一筆糊涂賬。
閑暇里鄰居二舅母跟老五也有一番交談??此崎e談,骨子里卻嚴肅得很,是鋼鐵樣的嚴肅,是冰樣的嚴肅。說起來也是湊巧,陣雨初歇,陽光亮得格外耀眼,原先待在屋里的人大多去了室外,客廳里只剩老五和二舅母。
老五對二舅母印象不錯,一向認為她絕不是一般的鄉(xiāng)下婦女,能掰事,能說理,有熱心,敢碰硬,要是擱在婦聯(lián)里邊,當個處級女干部,就跟玩似的。
老五家的大事小情沒有二舅母不知道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她都親自參與過,尤其紅白喜事,每次她都是主角,是忙頭之一。老五特別感念二舅母對母親的照顧和蓋棺定論,為這事,老五還送過她一箱蒙牛牛奶。老五他媽病危的最后幾天,二舅母一天看三回。葬禮上,二舅母一邊忙著手里的活兒,一邊跟別人議論,說老五他媽不像別人說的不會過日子,她會過。證據(jù)是,她能把五個兒子團攏大,沒餓死他們,就是大功一件,就是會過日子。二舅母說起老五他媽做的黃金大餅和燉雞腿,那個香啊,還有菠菜牡蠣粉條湯,綠是綠,白是白,一看就是好喝的樣子。二舅母感慨,窮日子難過呀,錢多誰不會過日子?二舅母的這番悼詞既生動,又感人,讓老五心里一陣陣發(fā)熱。遠親不如近鄰,老話真就沒有說錯。老五為母親能遇到這樣一個好心的近鄰感到欣慰。
老五他爹活到九十二,他媽活到九十一,都是長壽老人。二舅母曾經(jīng)在老五面前表達過對他爹他媽的羨慕。二舅母說:“我要是能活到你爹媽的歲數(shù),就燒了高香啦?!?/p>
別說二舅母羨慕,就是老五本人,對爹媽的高齡也心有戚戚。老五不止一次在內(nèi)心感嘆,二老一輩子吃過多少苦啊,能活到九十出頭,堪稱奇跡。
二舅母也是拆遷戶。老大病逝時,二舅母住在遼陽女兒家,得到消息,冒著寒流立馬趕回。這舉動讓老五心熱。此番寶山病危,她更是上心,幾乎天天都來探望。用她的話說,“嘎鄰嘎居這么多年,要走了,一定送送,下輩子說不定能見不能見呢”。
二舅母說寶山臨死前瘦成一把干柴,還疼得嗷嗷叫,攪得全家不得安生。二舅母看著于心不忍,對寶山說,寶山寶山,你趕緊死了吧,你死了就不疼了,你媽你媳婦也都不用為你操心了。寶山不說話,直瞪瞪瞅著她,眼淚順眼角一滴一滴淌下來。
二舅母說寶山病危期間,沙屯冒出一種論調(diào),說寶山要是死了,寶山他媽可以清理門戶,把月華攆回娘家去,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井水不犯河水。二舅母說這股風(fēng)是從寶山他媽的娘家刮過來的,風(fēng)力還挺大。老五接上話茬,說老四曾經(jīng)問他大哥的遺產(chǎn)應(yīng)該由誰來繼承。二舅母一聽就笑了,說那天我在老四家,是我讓老四給你打電話的,這邊按了免提,你的回話我們都聽見了。二舅母打開隨身攜帶的保溫壺,喝了一口茶,抹抹嘴角說,那天老五你說得太好了,我心里那個樂啊,我就是想讓你教育教育老四和你四嫂,咱可不能犯糊涂。老五點頭,對,咱不能犯糊涂。接著老五把寶山他老姨的話說給二舅母聽。二舅母輕輕一拍巴掌,這事就是寶山他老姨挑起來的,還沒完,我聽說她打算趁哪天月華外出,把門鑰匙換掉,再把你大嫂接走,讓月華有家不能回。聽到這里,老五一時失態(tài),粗聲大嗓號了一句:“這不扯呢嗎,還有沒有點法律意識啦?”
老五陡然而起的大嗓門把二舅母嚇了一跳,趕緊示意老五對面臥室里有人。老五沖她點點頭,意思是他知道月華和她父母都在。老五當然知道,否則也犯不上壓著嗓音跟二舅母說話。不過事已至此,老五認為不妨大聲把話說到底,以便讓月華和她父母知道老馮家到底是個什么態(tài)度。
老五沖著臥室的門說:“這個家,永遠有月華一份,她愿意住,可以住一輩子,她想改嫁,也應(yīng)該拿走屬于她的那份財產(chǎn)?!?/p>
二舅母的嗓門也大起來:“老五你說得對,有法律撐腰,咱誰都不怕!”
隨后二舅母拍拍老五的手背,聲音壓得更低,說老五你得趕緊走,家里要出事。老五瞪大眼睛。二舅母說,我看你大嫂娘家人,一個個表情都很怪,是要鬧事的樣子。老五有點摸不著頭腦,說,這個我倒是沒看出來。二舅母說:“你是文化人,不懂犄角旮旯里的事,你聽我的,趕緊走,千萬別介入?!?/p>
如果真有人鬧事,老五當然不介入為好,這其中的道理他懂。不介入,不光是態(tài)度,更是策略。不介入才能當裁判員,才能從客觀角度對是非曲直提出自己的看法,才能維持家族的基本體面。
老五想了想,對二舅母說:“好的,我今天就走,不過走之前得跟老四交代一下,不能讓他們欺負月華和她父母,更不能讓他們砸了咱的場子。”
“對,你跟老四交代一下?!?/p>
老五起身,沒等走到門口,忽聽二舅母在身后說:“寶山好可憐哪。”話音里竟帶著哭腔。老五定住,扭頭看二舅母。
“臨死那天,寶山說要給他媽和他媳婦做一頓飯。他連站都站不起來,還做什么飯。”頓了一瞬,二舅母又說:“讓他在床上洗了三個土豆,可沒等尖椒土豆絲下鍋,人就走了。”
此時從臥室里陡然傳出月華犀利的哭聲,老五聽得出,哭聲里有委屈,也有凄愴。老五被月華的哭聲蜇得心顫,一腔莫名的哀痛隨之蔓延開來。他不敢再聽下去,趕緊抬腿下樓。
老五去小超市給老四買了兩條香煙。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老四在忙活,不光出力,更要操心,兩條煙,算是老五的一點心意。
老四多少也覺察到大嫂的娘家人情緒有點不對,但不太相信他們會鬧事。老五說不鬧更好,一旦要鬧,你的態(tài)度一定要鮮明,告訴他們,現(xiàn)在鬧,就是跟老馮家過不去,就是跟老馮家決裂,就是老死不相往來。
老五叮囑老四:“葬禮一過,大嫂的屋子里就沒有姓馮的人了,以后對大嫂的家事,不要輕易插嘴,聽見沒?”
老四緘口不言,只愣愣地瞅著老五。
老五丟下發(fā)愣的老四,轉(zhuǎn)身拽開車門。
雨又開始下起來,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喧嘩。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侯德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連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天鼓:從甲午戰(zhàn)爭到戊戌變法》《寂寞的書》《那時候我們長尾巴》等專著、文集十五部,主編各種文集數(shù)十部,獲首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