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兩親家

余新國

一、攀親結緣

民國時期，兵荒馬亂，烽煙四起。地方鄉(xiāng)紳為了保障各自生命財產的安全，紛紛修筑寨垣，募集“寨勇”，置買槍彈，建立各自的防衛(wèi)力量。霸山縣便是如此。但經過弱肉強食般的爭奪和兼并，到了20世紀30年代，全縣七十多個自衛(wèi)組織相繼瓦解，最后只剩下三個勢均力敵的山寨：龐營寨、程崗寨、黃龍寨。

龐營寨的寨主叫龐金鵬。他性格耿直，為人仗義，時常扶貧濟困，助殘救孤，鄉(xiāng)鄰們十分尊敬他。他以自家的護院“家丁”為基礎，吸收部分鄉(xiāng)民和小戶參加，組成五百多人的“龐家軍”，每天在寨子里不停巡邏，看家護寨，保護鄉(xiāng)民。

按理說有這么多寨勇護寨，龐金鵬該高枕無憂才是，可他卻整天憂心忡忡。原因是另兩個寨的寨主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覬覦龐營寨這塊肥肉已久，隨時都有可能前來侵擾。

這天，龐金鵬正瞇著雙眼抽悶煙，堂弟龐老五推門進來。龐老五仿佛猜出了堂哥的心思，他湊上前神秘兮兮地說：“老大，我有個辦法能幫你解憂?！?/p>

龐老五的辦法是，把程崗寨寨主程禿子如花似玉的閨女娶過來當兒媳，這樣，兩家就成了親家，想必程禿子再無情，也不會輕易對龐家動手。

聽了這話，龐金鵬撇了撇嘴：“這主意好是好，可程禿子會同意嗎？”

龐老五咽了一口唾沫，慌忙解釋道：“你兒子長相俊美，又在省城讀過書，如今在縣政府當差，風光得很哩。像這樣的女婿，程禿子即使打著燈籠也難找，他還有啥不愿意呢？”

龐金鵬想想也是，于是爽快地答應了。

幾天后，龐老五反饋信息說，他托的媒人已到程崗寨提親，果如他們所料，程禿子毫不猶豫地應下了這門親事，還暗示媒人，兒女婚事能早辦盡量早辦。

按當地的風俗，結婚要走三道主要程序：看家，定親，接親。于是沒過幾天，媒人就安排程家來“看家”了?？醇胰乔逡簧呐?，望著程家這七大姑八大姨，龐金鵬既覺得好笑，又不敢慢待。

轉眼間過去了幾個月，到了該走第二個程序的時候。龐老五笑著對龐金鵬說：“老大，世人都說程禿子陰險狡詐，我卻覺得這人還行。只要今天把定親這道程序走完，他那黃花閨女基本上就是咱龐家的人了?！?/p>

龐金鵬不說話，只冷冷地哼了一聲。

定親這天，龐金鵬挑選上百人組成龐大的定親隊伍，帶著厚禮，趕著馬車，吹著喇叭，浩浩蕩蕩地向程崗寨走去。當走到又深又窄的野人溝時，山上忽然躥出一群蒙面人。領頭的高喊：“溝里人聽著，快快放下財物走人，否則明年的今日就是你們的忌日！”

龐老五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他哆哆嗦嗦地應道：“我、我們是龐營寨的，今天去、去程崗寨定親。咋，這兩個山寨的財物你們也敢劫？”

二、遭人暗算

龐老五的話并沒嚇退劫匪，劫匪反而更加囂張。只聽領頭的接著喊道：“我們劫的就是龐營寨的財物。哈哈，龐營寨算個啥，養(yǎng)一群草包飯桶！”

這群劫匪為何如此囂張？原來，他們并非真正的劫匪，而是程崗寨的寨勇。其實，程崗寨寨主程禿子早就想兼并龐營寨，只是懾于龐營寨人多勢眾，才遲遲不敢下手。正苦無良策時，有人上門提親，這使程禿子欣喜萬分：一方面他多次接觸過龐金鵬的兒子，自認為這孩子知書達理，一表人才，適合做女婿；另一方面他覺得這是消滅龐營寨的最好機會，倘若借結親之機發(fā)動突襲，龐金鵬必然毫無防備，到時候還不打他個落花流水？

主意一定，程禿子便爽快地答應了龐金鵬的請求。但為了麻痹龐金鵬，走第一個程序時，他沒有輕舉妄動，故意給龐金鵬留下一個好印象。而走第二個程序時，他則要求龐金鵬必須組織上百人的定親隊伍，表面上是想讓定親儀式顯得隆重些，實際上是想分化龐金鵬的寨勇，以達到各個擊破分頭剿滅的目的。

眼下龐營寨的上百個寨勇已被圍在山下，只要程禿子一聲令下，他們肯定會被亂槍打成肉泥，但程禿子遲遲不下命令。為啥？因為他擔心這些財物被毀。你想啊，山下這幾車定親禮物，里面肯定包括綾羅綢緞、豬羊雞鴨以及一些金銀首飾之類，他怎舍得讓它們毀在槍炮之下？

山下的龐老五等人，似乎也是這個想法。臨行時，龐金鵬再三叮囑龐老五，路上若遇劫匪，千萬不要自顧自逃跑，否則必然落個人財皆毀的下場。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忽然，龐老五不無譏諷地說：“你們欺負一群老頭算什么能耐，有本事你們去打龐營寨啊?！?/p>

程禿子一愣，趕緊掏出望遠鏡細看。嘿，山下果真是一群老年人。只見他們鬢發(fā)斑白，胡子拉碴，弓腰駝背，看樣子都在五十歲上下。程禿子氣得直跺腳：“姓龐的，你他媽真狡猾！”

程禿子如此叫囂是有原因的。前面說過，他讓龐金鵬組織不下百人的定親隊伍，不用吩咐，龐金鵬肯定要讓身強體壯的寨勇參與。如今參與定親的全是弱不禁風的老頭，這說明能征善戰(zhàn)的寨勇們全留在寨子里……

正后悔莫及，派去攻打龐營寨的另一路人馬，狼狽不堪地朝程禿子奔來。帶隊的是二當家，他急急跑到程禿子跟前，氣喘吁吁地說：“大當家，不好了，那姓龐的早有準備，我們攻了幾次都沒有攻下寨子，卻損失了幾十個弟兄……”

程禿子此時已明白攻寨失敗的原因。他安慰二當家?guī)拙?，接著問：“你們暴露身份了嗎？”二當家說沒有。

“這就好！”程禿子朝手下揮了揮手，“弟兄們，撤！”二當家不解，說：“這山下……”程禿子搖了搖頭：“殺一群老頭，這傳出去還不讓人恥笑嗎？再說，殺不殺他們，這財物都是老子的，還不如讓他們乖乖給老子送去。”

“可咱們那幾十個弟兄不是白死了嗎？”二當家依然不想放過這個報仇雪恨的機會。

“這仇當然要報?！背潭d子狡黠地笑了笑，“只要這群老頭進了咱們的寨子……”

三、以恩報怨

程禿子的如意盤算是，只要這群老頭進了程崗寨，他就可以將他們扣下，然后以看不起程家為借口，帶領寨勇上門討伐龐營寨，這樣豈不師出有名？

可這群老頭走進程崗寨后，突然搖身一變，一個個成了膀大腰圓、年輕力壯的年輕人。原來，他們之前的裝扮都是偽裝的，外衣是借寨里老人的，假發(fā)和胡子是借戲班的，走路駝背更是故意裝出來的。

這下程禿子的如意盤算落了空，他氣得臉色鐵青，咆哮道：“姓龐的，你那歪門邪道咋恁多？”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轉眼間該走第三個程序了，程禿子向手下下了死命令：這是最后一戰(zhàn)，只許勝，不許敗。

接親這天注定要進行一場惡戰(zhàn)。當程崗寨上百口“娘家人”趾高氣揚地進入龐營寨時，寨子里的氣氛立馬緊張起來。但結婚程序仍需按部就班地進行，先是舉行儀式，只見婚禮上彩帶飄揚，禮花飛濺，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婚禮結束后，賓客們相繼入席。程崗寨的娘家人作為貴客，自然得到特殊招待，他們坐的都是上位?？韶S盛的酒菜端上來后，這些娘家人卻遲遲不肯動筷，他們是怕酒菜里有毒啊。

龐營寨的陪客們早就猜出了娘家人的心思，他們微笑著先動了筷先飲了酒，這才消除了娘家人的顧慮，他們終于放心地吃喝起來。只可惜僅僅喝了幾杯酒，便一個個暈倒在地……

娘家人為何倒下？原來，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多年的龐金鵬，從送親隊伍中隱隱看到一股殺氣，便暗暗抓了一個娘家人審問，他很快供出了程禿子的計謀。據交代，程禿子今天想借女兒出嫁之機滅了龐營寨，他派出兩隊人馬：一隊由二當家?guī)ш?，扮成娘家人隨送親隊伍進寨，擇機對龐家動手，槍支就放在新娘的陪嫁里；另一隊由程禿子親自帶領，潛伏于山下的密林里，只要寨里傳出槍聲，馬上里應外合，一舉拿下龐營寨。

得知內情后，龐金鵬立馬行動起來。他讓人暗暗在酒中下了毒，由于陪客們喝酒前已吃下解藥，而程崗寨的這些所謂娘家人沒有，因而喝了同樣的酒，娘家人紛紛倒下，陪客們卻一切正?！?/p>

再說山下的程禿子，約定是下午一點二當家他們在山上動手，可太陽已經偏西了，寨里卻遲遲沒有動靜。正焦急著，忽然山上萬炮齊發(fā)， 嗵嗵嗵炮彈就在身旁爆炸，嚇得程禿子他們屁滾尿流，落荒而逃。

跑了不到十里，剛剛進入陰森狹窄的斷魂溝，正有些膽寒，突然從山上射來密集的炮彈，走在前面的寨勇瞬間倒下一大片。天啊，莫非又遭遇了伏擊？

還真讓程禿子猜對了。他的確遭遇了伏擊，但伏擊他的是另一個寨子的人。黃龍寨的寨主黃麻子早就野心勃勃，一心想滅了龐營寨和程崗寨，但未尋到戰(zhàn)機。幾天前有內線告訴他，程禿子想借女兒出嫁之機踏平龐營寨，他便將計就計，今日先抄了程禿子的老窩，然后帶著手下在程禿子返家的必經之地悄悄埋伏下來……

回過頭再說龐營寨，眼見攻寨的程禿子他們已經狼狽逃竄，大家松了口氣，正準備開懷暢飲，忽然有人前來報告說，程禿子在十里外的斷魂溝遭到黃麻子伏擊，恐怕兇多吉少。

龐金鵬二話沒說，率領部下就要前去搭救，卻被龐老五攔住。龐老五說：“老大，程禿子兩次攻打咱寨，一心想滅了咱們，你還救他干啥？”龐金鵬拍了拍龐老五的肩：“他不仁，咱不能不義啊，好歹他是俺的親家?！?/p>

龐金鵬帶著隊伍急急向事發(fā)地靠攏，到了斷魂溝，他們悄悄把黃麻子等人包圍起來。由于黃麻子誤認為程禿子已將龐營寨踏平，心里放松了警惕，這下背后突遭襲擊，頃刻間亂做一團，沒多長時間，就被全部剿滅。

龐金鵬沖下山，找到躲在山腳的程禿子，此時的他已身受重傷，奄奄一息。龐金鵬扶起程禿子，安慰道：“程寨主，俺救你來了。”

程禿子見救他的竟是自己一心想滅掉的親家，不由感激涕零，他拉住龐金鵬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親家，俺不是人啊……”

龐金鵬說：“你一定要挺住，俺還想跟你好好做親家呢。”接著，龐金鵬告訴程禿子，二當家他們在寨子里死不了，因為他給他們下的毒毒性不大，估計再過一兩個時辰就會醒過來。另外，剛才向程禿子他們發(fā)射的都不是真炮彈，那是煙火彈，聲大，煙重，卻不傷人，目的是把程禿子他們趕走。

聽了這話，程禿子尷尬地笑了笑說：“親家的軍事才能果然非同一般，這樣吧，俺殘留的手下以后都歸你了……”正說著，程禿子忽然頭一歪，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這次戰(zhàn)役后，霸山縣只剩龐營寨還保留武裝力量，由于龐金鵬對親家不計前嫌，以恩報怨，很快贏得了民眾的好口碑，因而要求當“龐家軍”的人越來越多，再加上收編程禿子和黃麻子的殘余人馬，不到兩年時間，龐營寨的寨勇便達到三千多人。

霸山縣縣長見龐金鵬深得民心，指揮有方，報經上級批準，正式承認這支武裝力量，并將其改編為霸山縣民團，由龐金鵬任司令，負責維持地方治安。后來，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這支武裝力量被國民黨改編為國民革命軍霸山獨立師，直接奔赴抗戰(zhàn)前線。

（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