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道

車培晶

小時(shí)候我家住日本房，我們那一帶居民都住這種房子。從前住日本人，日本投降了，住上了中國人。聽父親講，當(dāng)年日本人撤離時(shí)可狼狽了，一個(gè)個(gè)灰頭土臉、倉倉皇皇，坐卡車往碼頭上逃。

我家住的日本房帶大院子，室內(nèi)有壁爐、澡堂、廁所、紙糊的拉門，還有日本人逃跑時(shí)顧不上帶走的碗柜、炊具、榻榻米什么的。

那房子好是好，就是門前守著一條大河溝很不好。那河溝不下雨幾乎沒水，長滿雜草，愛生蚊子。另外，大河溝防水墻太高，小孩容易摔下去。我就摔過一次，腦袋跌破了，去醫(yī)院縫了三針，至今頭上還留著疤痕。鄰居家的小孩也摔下去過，最慘的是河對岸的一個(gè)小孩，一兩歲吧，摔下去摔沒氣了，大人抱著小孩喊呀搖呀，小孩才出氣了。

大河溝還有一個(gè)缺點(diǎn)：愛招狼。大人說，大河溝是狼道。人有人道，貓有貓道，狼也有自己的道。

我家住的地方叫嶺前街，那地方山多，東邊靠山，西邊靠山，南邊北邊都有山，就是說，我們生活在山坳里。有的住戶緊靠山根，一開窗就能摘到山花野果，如果窗一直開著，山葡萄會(huì)爬進(jìn)屋、爬上床。有山就有野獸，什么野兔啦、野雞啦、黃鼠狼啦，這些還好說，可怕的是狼。

有個(gè)女工就遇到過狼。女工是開電車的，一次下夜班，看見一頭狼拖著大尾巴，貼著大河溝墻根走。

有人懷疑，說：“不是狼，是狗吧?！庇腥朔磳?，說：“你見過誰家養(yǎng)狗了？”那時(shí)確實(shí)沒人養(yǎng)狗，日子窮，肚子都填不飽，哪有閑心養(yǎng)狗？但養(yǎng)雞養(yǎng)鴨則很普遍，雞鴨能下蛋呀，狗能下蛋嗎？雞鴨能下到大河溝里捉蟲吃、啄草籽吃，狗能吃蟲、吃草籽嗎？說不是狼的人又說：“沒準(zhǔn)兒是日本鬼子逃跑時(shí)扔下的狼犬，狼犬像狼?！狈磳Φ娜藙t說：“你可真有想象力，小鬼子看狼犬比什么都貴重，舍得扔下嗎？早帶走了?！?/p>

后來，又有人遇到了狼，這人是我姑父，也是夜間，看見一頭狼拖著大尾巴在大河溝里走。我姑父朝狼吆喝一嗓子，狼沒怕，扭過頭來瞅他，目光像鬼火一樣賊。我姑父撿石頭打，狼才夾著尾巴順著大河溝逃走了。

大河溝是狼道，這毫無疑問。

大河溝下游通海，上游通山，狼是從上游山上下來的。狼下來干什么？當(dāng)然是覓食了。有一戶人家的雞就不明不白少了一只，還有一家丟了一只鴨。大家都警覺起來，不再把雞鴨放出來，圈在窩里，夜里把雞鴨抓到家里睡覺。我母親也把四只母雞抓到家里，用木板圈在墻角，雞受寵若驚，歪著脖子瞅電燈。雞睡覺時(shí)發(fā)出呃呃的聲音，母親說是雞做夢，說夢話。父親說是雞打呼嚕。說夢話、打呼嚕都無大礙，只是雞拉屎太臭，滿屋臭味?？稍俪粢脖入u讓狼叼走了好。

橋頭王裁縫家更用心，拿白石灰在屋墻上畫了個(gè)大圓圈。據(jù)說狼害怕白圓圈，以為是人布的套子或陷阱，就不敢靠近了。于是，大家紛紛效仿，在墻上畫大白圓圈，連大河溝防水墻上也畫上了。月色下，滿街的大圓圈白晃晃的，像魔怪的大嘴巴，看著瘆得慌。

別人家都畫大白圓圈，我家沒畫，我不安，對父親說：“爸，咱也畫一個(gè)?！备赣H搖頭。我說：“狼進(jìn)咱家怎么辦？”我的意思是，別人家都設(shè)“陷阱”，咱家不設(shè)，狼會(huì)乘虛而入的?？筛赣H還是堅(jiān)持不畫，他不畫我一個(gè)小毛孩也沒轍。

那么，滿街的大白圓圈對狼起到威懾作用了嗎？這個(gè)無從考據(jù)?？煽紦?jù)的是，大白圓圈對我們這些小毛孩確實(shí)有作用，天一落黑，街上就不見我們的影兒了。往常不是，往常天黑透，我們還在街上野跑，嘰哇亂叫，大人喊都喊不來家?，F(xiàn)在不用喊，大白圓圈就把我們嚇回家了。洗臉洗腳，上床睡覺?？商缌?，睡不著，要在被窩里鬧，你抓我一把，我蹬你一腳，被子遭了殃，棉花快扯出來了。大人就生氣地說：“到街上鬧去！”哪個(gè)敢出去？于是就安靜了下來。

這是夜間。

白天大白圓圈也發(fā)揮著作用。比如，我們這些小毛孩下到大河溝里捕蜻蜓，捕著捕著，目光偶爾撞到防水墻上的大白圓圈，心里便咯噔一下，想到腳下踩的是狼道，急忙打道回府。在街上野跑也是，看見大白圓圈兩腿就發(fā)軟，不敢離開家門口太遠(yuǎn)。

三伏天到了，蚊子多得很，都是大河溝里生的，一種小黑蚊子，叮人歹毒，就愛叮小孩，叮一口起個(gè)大包，好幾天不消，癢得撓啊撓啊，撓破了，化膿了，大人給涂上紫藥水，胳膊上腿上臉上一塊一塊紫，像斑點(diǎn)狗。

一到晚上，家家都點(diǎn)艾蒿熏蚊子，是干艾蒿，編成辮子狀，放地上或掛墻邊，滿大街煙霧繚繞，發(fā)狼煙似的。屋里熱，待不住，大人都到街上納涼，嘮嗑、打牌、下棋。有大人在，我們這些小毛孩就不怕黑了，但我們不會(huì)離開人群，就在大人跟前玩。藏貓貓，有的小孩藏到自己家大人的懷里，大人給推出來，說：“熱死了，一邊玩去！”

小毛孩玩藏貓貓，大孩子玩抓特務(wù)。抓特務(wù)就是一撥人當(dāng)特務(wù)，另一撥人當(dāng)警察抓特務(wù)?！疤貏?wù)”被抓到要上刑的，就是吃小辣椒。那種小辣椒辣得很，要吃三個(gè)呢。所以，“特務(wù)”都不想被抓到，找最隱蔽的地方藏身。有一個(gè)“特務(wù)”藏到大河溝里，身子貼在防水墻邊，像壁虎。墻根黑，從上面看不見。但我看見了，那個(gè)大男孩是從我身后邊下到大河溝里的。我趴在防水墻上，好意提醒他：“喂，小心，狼道！”可他罵我，讓我走開。我的一些小伙伴聞聲跑過來，也趴在防水墻上朝下看，防水墻上趴了一排小腦袋。

這樣，“特務(wù)”的目標(biāo)被暴露了，“警察”趕來抓?！疤貏?wù)”逃竄，沿著大河溝跑去，“警察”下到大河溝里追，一群人吆吆喝喝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他們的膽子真夠大了！我們這些小毛孩不免肅然起敬，但我們很壞地喊：“狼道！狼道！狼來啦——狼道！狼道！狼來啦——”一邊喊，一邊卻還要沿著河岸追趕——我們想去看熱鬧，看“特務(wù)”被抓到后怎樣吃小辣椒。我們?nèi)鲩_腳丫跑，像一窩從籠里放出來的小獸，一時(shí)間竟忘記了我們離大人越來越遠(yuǎn)，忘記了黑夜，忘記了狼這回事。

跑著跑著，前面沒路了——誰家在河沿上蓋了小房，小房擋了路?？晌覀兟牭竭h(yuǎn)處傳來了呀呀的叫聲，一定是“特務(wù)”被抓住了，在吃小辣椒。我們急了，從防水墻的一個(gè)豁口跳到大河溝里。我們忘記了腳下踩的是狼道，我們在狼道上比賽著奔跑。起初我跑在第一，但被一塊石頭絆倒，又成了倒數(shù)第一。我努力追趕，使勁擺胳膊，像劃槳似的撥動(dòng)著黑夜。終于，我又是第一了。終于，我們看到了“特務(wù)”吃小辣椒的可憐相——他咧著嘴，發(fā)出“咝哈咝哈”聲，黑暗中面孔扭曲得像個(gè)鬼。

“都怪你！”那“特務(wù)”沖我發(fā)火。但我沒怕，我哈哈笑。我的小伙伴們也跟著哈哈笑。我們笑得夸張，笑聲在大河溝里回蕩，笑聲照亮了防水墻上的大白圓圈。那一刻，我們覺得天不怕地不怕，唯有開心。

似乎就是從那天夜里開始，我們這些小毛孩不再把大白圓圈當(dāng)回事了，我們的膽量陡增。

后來，有人逮到了一頭狼，這人是我姑父。我姑父家住在山腳下，他在林子里下了套子，套子套住了狼脖子，等他發(fā)現(xiàn)時(shí)，狼已經(jīng)死了。我姑父滿以為那是狼，但明白的人看了后說：“不是狼，是狼犬?！笨赡芫褪侨毡救颂优軙r(shí)遺棄的狼犬吧。

從此再也沒聽說誰遇到過狼。我們這些小毛孩又開始四處野跑了，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