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年

●陸子遠

“孩子，下次玩累了，低頭看看腕上的表，循著月光，它會指引你家的方向……”

（一）我？

最先感受到的，是刺膚入骨的寒意。意識仿佛凍在了二月的湖底，眼前只有黑白的雜點來來去去……目之所及是熟悉又陌生的房間，我下意識地從地上爬起來，頭部依然隱隱作痛，地板上有一攤還未風(fēng)干的嘔吐物，嘴中有一股煙酒的惡臭味。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染上抽煙的毛病的？遇上她之后？不，應(yīng)該是更早之前吧。

“為了孩子你不能少抽兩口煙啊？”

妻子微微蹙眉的模樣依然歷歷在目，自己當(dāng)年就是被那雙微挑的丹鳳眼迷住的。但此刻，自己卻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腦中另一個聲音卻說，這無關(guān)緊要，自己還有要務(wù)在身。

“我說小陸，酒勁兒過了嗎？不行哥幾個送你去。上午喝過頭了下午可悠著點?！?/p>

“托你們的福，現(xiàn)在精神得很呢！”

掛了電話，我匆匆下了樓打車。

“師傅，去省二院，開快點兒，我趕時間?！?/p>

“年輕人，這么著急，媳婦兒要生了？”

“啊……對?！蔽夜首麈?zhèn)定地搪塞過去，心里卻七上八下跳個不停，目光不停地向腕上的表游移。那是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雖然是地攤貨，卻是辛苦攢了一個月的工資換來的。妻子的手上也有一塊。當(dāng)她知道這是我送的定情信物時，那又好笑又好氣的表情令當(dāng)時的我膽戰(zhàn)心驚?！拔疫t早會送你一枚稱心的戒指的。”當(dāng)年的諾言到現(xiàn)在也沒能兌現(xiàn)。

到達醫(yī)院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醫(yī)院走廊里靜得出奇，房門上“手術(shù)中”的紅色字樣鮮活在視野中。手中的煙寂寞地燃著，回過神來又慌忙捻滅。墻上滾動的數(shù)字顯示著時間。

“2001年10月5日……”以后這一定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吧。 手術(shù)很順利，是個男孩，紅撲撲的臉蛋上掛滿了天真與好奇。

身體一下子脫了力，昏昏沉沉地坐在醫(yī)院的廊椅上睡著了。蒙眬中瞥了一眼那滿是裂痕的表，馬上到12點了，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意識漸漸沉入了黑暗……

（二）她

“正在查找源代碼，T9214，資料正在導(dǎo)入……”

鏡子中映出了一副如花容顏，一抹唇紅格外耀眼，歲月的吻痕卻讓那迷人的眼瞳更顯深邃。

“好的，該出發(fā)了 ?！辩R前的女人莞爾一笑。

“讓我看看……四點半?yún)⒓觾鹤映扇硕Y……老公，收拾一下該走了！”

“來了?！蔽輧?nèi)傳來熟悉的聲音。

汽車的引擎隆隆作響，后排的女人望著窗外。

腕上的手表是這對男女唯一的共同點，男人的那塊表盤已有了裂痕。印象里父母也有兩塊一樣的表。那時十分享受依偎在母親懷里的日子。時間在午后洗發(fā)水的香甜氣味中流逝，耳畔的嘀嗒聲分外醉人。

車子緩緩?fù)Ｏ铝?，眼前出現(xiàn)了熟悉的鐘塔樓，這里留下過我青春的足跡。不遠處有一個身著禮服、四處張望的身影，寫滿不安的臉上依舊掛著稚嫩，手中抱著一個厚厚的白色信封。

“寶貝兒，這邊！”我的視角在拉近。

“這個給你?！蹦泻呵忧拥剡f上信封，“答應(yīng)我，先不要打開，至少……至少等到我畢業(yè)以后?！?/p>

“好的，媽媽答應(yīng)你，”女人說道，“走吧，該過成人門了。”

“孩子他爸，你不擔(dān)心咱兒子嗎？”

女人在鏡前邊卸妝邊問道。無名指上的戒指泛著白光。

“怕什么，都十八了。”

“看他那個樣子還是不放心啊。對了，禮物你送了嗎？”

“慶典一結(jié)束就給了。別瞎操心了，早點睡吧。”

床頭的表針在嘀嘀嗒嗒地走著，腕表下的信封仍透著墨香，那里藏著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三）信

親愛的爸爸媽媽：

當(dāng)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jīng)在另外一座城市開啟了全新的生活。我想去這世界走一遭，不是向往自由，只希望能靠自己的雙手，做感興趣的事。請給兒子一個高飛的機會，哪怕是自由落體，我也想跌得無悔。

愛你們的兒子

2020.3.18

（四）夢

“信息傳輸過載，正在重啟……即將導(dǎo)入，請稍后……”

意識逐漸變得混亂，無數(shù)片段在腦海閃過，畫面中總有一個孤獨的少年，似曾相識……

我猛地從床上彈起，眼前是兩張熟悉的面孔。

“爸……媽？我……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我孤身一人，周圍好黑……”

“說什么傻話呢，又熬夜了吧。別忘了下午還有成人禮呢。”

下午的一切仿佛不是第一次經(jīng)歷過了。走過成人門、拍合照，上晚自習(xí)……臨睡前才想起爸媽送的禮物。

“果然是這塊表啊……”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這下親子款就湊齊了。包裝盒一角露出了一張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孩子，這塊表見證了父母的邂逅，也見證了你的成長，分針追上了時針的腳步，卻跟不上秒針的翅膀。孩子，你不必回頭，至少每時每刻都有等候。下次玩累了，低頭看看腕上的表，循著月光，它會指引你家的方向……

腳步聲慢慢接近，推門而入的母親看到的是兒子抽噎的面孔。

“不用難過，一場夢罷了，我們不會走遠的?！?/p>

“離開的不是你們，想離開的人……是我啊……”

淚水止不住地在母親的懷里淌著。

十二點的指針聚了又散，長夢中的時間還在寸寸地流著。

（五）家

“TG0628次航班，歡迎回家。”

毫無感情的機械音在頭頂響起，緊接著是機器的轟鳴聲，一排整齊的太空艙從隧道盡頭緩緩駛來。

“同志們，開工了！”

隨著有氣無力的回應(yīng)聲，我也放下沒吃完的午飯加緊上工。

“別愁眉苦臉的了，小心老婆和別人跑嘍！”

“多管閑事，好好干你的活?！?/p>

小王兒女事業(yè)有成，在家閑不住就來我們廠了，真不知道這么枯燥的工作他為什么干得這么有激情。

“你說這從火星回來的一路上不無聊嗎？說是為人類探索新家園，在火星那種蠻荒之地也是夠憋屈的，大好時光都要在外太空荒廢嘍。”

“剛?cè)霃S不就跟你說了嗎，太空艙自帶的‘Dreaming Chain’系統(tǒng)會自動識別旅客信息導(dǎo)入相應(yīng)沉浸式的內(nèi)容，只要旅客家屬提供相關(guān)素材就能由系統(tǒng)自動生成場景，我們這些底層員工也就是負責(zé)‘解夢’的?！?/p>

“哎呀，我又不管那么細的活。每天核對旅客安排解凍就夠頭痛的了?！?/p>

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廊道盡頭，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下意識地去掏褲兜里的煙盒，才想起自己早已戒煙多年。不愿，更不敢燃起那份寂寞。

“老了，不必追，也追不上了。”喃喃中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最后一個太空艙前，正打算按下開艙鍵的手忽然停了下來，弧面的玻璃罩下映出了一張熟悉的臉，俊俏的面龐上仍掛著暖人的微笑，歲月并沒有在上面留下太多的痕跡，淚水卻在我的眼眶里打著轉(zhuǎn)。

下一秒，那早已停轉(zhuǎn)多年的表針動了。

“十二點了，孩子，做個好夢。”

“TG0629次航班，歡迎回家。”

頭頂又響起了毫無起伏的機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