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亦或是腳下

趙興國

1

變身為一團會飛的空氣，到遠方去，是我一個很陳舊且持久的想法。

盡管現(xiàn)在，這個想法已經(jīng)褪去了先前的青澀和稚嫩。然而，它似乎在和我一路同行的過程中，成為我的一根“尾巴”，它連接著我的骨骼和血脈。它帶我離開我立足的腳下，一路飛升到很高很遠的地方。它帶我穿越時間的維度，把過去已經(jīng)有了結(jié)尾的故事，再次進行編輯；要么，把現(xiàn)在還沒有開始的計劃，預(yù)謀一個完美的收官。它還能幫我收拾那些悲欣交集的心情，替我擦拭鮮血淋漓的傷口，使之漸漸變得寡淡如水，最終塵埃落定在記憶中，坦然成為書箱底部一本泛黃的日記。

2

我曾經(jīng)有過很多此類的“尾巴”。

比如說，兒時希望變身為集市上炸油條攤主家的孩子，可以天天吃香噴噴的油條；比如說，懵懂少年時，希望我爹是一位隱姓埋名的武林高手，傳授我絕世武功，把隔壁班里的那個“傻李新”打得跪地叫爹，指著他鼻子質(zhì)問他，還敢不敢下課脫我褲子；比如說，情竇初開時，祈愿路上遇到一位絕色女孩，對我一見鐘情，并且這個女孩的爸爸，還是校長或者班主任；比如說，前些年買房時，盼著能花兩塊錢買一張彩票，中一個億。最終，這陪我一路走來的諸多“尾巴”中碩果僅存的，只有這根“變身空氣”的尾巴。

我在記憶的深處，翻箱倒柜地折騰了好些個日子，最終確定，這根尾巴的起點，和碌碡爺爺，還有一個清晨，一輛“大白頂”汽車有關(guān)。

那是很多年前一個冬日的清晨，碌碡爺爺不僅活著，并且壯實；我現(xiàn)在居住的樓宇還是一片荒地，并且距離市區(qū)可以用遙遠來形容；我也還是一個農(nóng)村里的小孩兒，和爹娘一樣，都是土生土長的土老百姓。

我想要到遠方去。

當我吸溜著清鼻涕把我的這個想法，告訴碌碡爺爺?shù)臅r候，他正用銹跡斑斑的破锨頭，把大蝌蚪一樣的羊糞蛋兒，一粒粒鏟進糞筐里，像是撿拾散落在麥場上的糧食粒子。剛剛，一輛我們稱之為“大白頂”的石油勘探工程車，在我們身邊呼嘯而去，消失在路的盡頭，消失在薄薄的晨霧中，留下一屁股“油臭”味。如今的孩子們，應(yīng)該不知道，在那時候，“大白頂”所代表的，有夏天的汽水，有冬天的棉襖，還有噴香的油條和小伙伴面前的趾高氣揚。

碌碡爺爺對我的想法很不以為然，依舊慢條斯理地撿拾著，幽幽地說：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啊，有吃餑餑就肉的，就有嫌糠不夠要飯的，半塊窩頭能讓他高興地蹦高。金鑾殿里的皇上，成天大魚大肉，晚上照樣愁得睡不著覺。碌碡爺爺和我說，他認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熱熱地吃一碗熗鍋面，再打上兩個荷包蛋，碗口上，油漂子忽悠忽悠的。

造物主給每一個生命體默認的設(shè)置里面，活下去，是最最基本的。面對嚴峻的存活環(huán)境，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開動智慧的大腦，面對死亡的魔爪，向世界攫取各種食材，拼死抵抗。吃“觀音土”，是碌碡爺爺聽他爺爺說的；吃樹皮，是母親親口對我說的；我曾吃過的，是“滾菜團子”。

應(yīng)該是受了碌碡爺爺?shù)挠绊?，直到現(xiàn)在，“美味”這個詞在我腦際閃過的時候，后面拖拽的還有一碗熗鍋面。最最難以下咽的，依舊是苦兮兮的野菜。盡管如今野菜又“回光返照”似的，成了餐桌上的新寵。

3

一個想法，一旦在某個生命個體的思維土壤里埋身下去，一縷風(fēng)，一絲雨，都有可能把它喚醒。素日里那些看似突發(fā)的奇想，其實早就有個緣起，在那里等著緣滅罷了。反之亦然。

變身空氣，離開腳下的這塊土地，到遠方去，遠方能帶給我什么呢？從羨慕，到羞愧，再到恥辱，需要走過多少路程呢？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在我十九歲那年，如兩記重拳，砸在我的胸口上。盡管在時光反復(fù)的清洗之下，有些模糊，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那都是我旅程的一個拐點。

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大年初五，正是我第二年復(fù)課上“高五”的年假里。我到同村的新力叔家串門，臨近中午的時候，新力叔說，要不咱們喝點酒吧。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喝酒，在偏遠貧困的農(nóng)村，還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家里只有來了尊貴的客人，才會炒菜喝酒。主家擔心在客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會把躲在門口扳著門框看著桌上的菜肴啃手指的半大孩子，都趕出去。在貧窮的泥潭里，保持尊嚴，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母親把存放雞蛋的小茅囤，藏在炕頭被窩后面。打那個年月過來的孩子，哪一個沒有偷嘴吃的經(jīng)歷呢？尤其對于上頓咸菜下頓咸菜，正在長身體的年輕人來說，借著喝酒，再吃一點酒肴，多沾一點葷腥油水，是體內(nèi)生長的基因細胞迫切的需求。

或許新力叔只是一時興起，隨口說說罷了。然而這話一出口，在他家院子里，便被他娘夾七夾八地數(shù)落了一通，盡管我心里還燃燒著熾熱的火，可我能確認，美好的愿望幾乎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了。我只是沒有想到，接下來，走出大門的我，隔著院墻，會差一點被一句話擊倒。

“以后少和他近乎，都那么大個子的人，復(fù)了兩年課，聽說不是打籃球，就是戳臺球，一點成色也不長，還想喝酒，我才不伺候這戳狗牙沒出息的東西呢?！?/p>

“戳狗牙”是老家方言稱呼乞丐的說法，在我高傲的心里，此前，是從來沒有把自己和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乞丐聯(lián)系到一起的。直到很多年之后，風(fēng)里雨里，我也算經(jīng)歷過許多的事情，算得上刻骨銘心的，也不少?？蛇@句話，在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刻得最深的。雖然說，被后來的年月磨去我尖利的棱角，可每每想起，心里還是會透出一股極深的隱隱之痛。

在那一刻，我又撿拾起兒時“大白頂”汽車的向往，決定逃離了，逃離腳下的莊稼地，到遠方去。因為遠方，不僅有香噴噴的“熗鍋面”，還有尊嚴。

4

是距離產(chǎn)生美，還是鋼筋混凝土構(gòu)筑的都市叢林，缺少泥土的溫度呢？

從鄉(xiāng)村逃離到都市的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黎明時，雞鳴的聲音；沒有感受南風(fēng)拂過面頰的清爽，沒有嗅到霜降時節(jié)晨霧的味道，沒有數(shù)著星星沉沉睡去了。而今，我面前，只有看不到盡頭的路，如同紡線的母親手中的棉條，在紡錘撕破空氣的嗡嗡聲里，抽出無窮無盡的絲線，向遠方的地平線延伸，又延伸，一如我這一路走來的嘈雜。

碌碡爺爺?shù)呐Ｅ?，終于被澆制成寬敞的村活動廣場，10公分厚的混凝土，鐵青著臉，嚴絲合縫地把浸泡在這塊泥土中的一切封閉在身下。有牛糞、尿液、草屑，還有蚯蚓、樹根、斑蝥和老鼠洞，它們和我一樣，只不過是血肉之軀，沒有合金的鉆頭，它們只能選擇沉默，或者逃離。幸好，那棵千年古槐還在，且愈發(fā)枝繁葉茂。

在我看來，那時的鄉(xiāng)下早晨，才算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清晨。

霜降時節(jié)，天還沒亮，在黑燈影兒里，我光著屁股，揉著眼睛，稀里糊涂地被碌碡爺爺套上衣服；然后他背上糞筐，帶我去清晨的田野里拾糞。

吱呀一聲，他推開牛圈的木門，我便揉著惺忪的睡眼，跟他一起撲進黎明巨大的黑黝黝的懷抱里。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田野走去，深藍的天幕上，明亮的太白星拖著長胡子，帶著他的眾多小星星，看護著沉睡的大地。四下里靜極了，整個世界里，只有我和碌碡爺爺?shù)男缀偷孛婺Σ涟l(fā)出的，欻拉欻拉的聲響。白日里一些聽不到的聲音，在這個時候，從地底下很深的地方鉆出來，像許多條蚯蚓一樣，細細碎碎地在我耳邊蠕動。

我看見，一層潔白的薄薄的霧氣，如母親剛把鍋蓋掀開一樣，飄蕩在靜寂的田野上。剛剛露出一指多高的麥苗，就隱身在那霧氣中，沒有牲口的嘶鳴，沒有干活人的吆喝，只有一片清澈的寂靜。那寂靜，如同村西引黃渠里的清水，涼涼的；又如門前老棗樹枝頭的紅棗，甜甜的。

我好似被那寂靜融化一樣，亦或是，那份寂靜，融進了我的身體里，最終，化作我生命的底色。

“我尿尿?！薄罢媸菓畜H上磨，你這尿來得也現(xiàn)成，去晚了，可就撿不著了。”碌碡爺爺生硬地一下子拽下我的褲子，“去，尿到地里去，別浪費了?！?/p>

我站在茫茫的晨霧中，呼吸著大地萬物過濾了一夜的清爽，朝頑強地從泥土縫隙間鉆出來的麥苗，袒露出我男孩特有的“權(quán)力”。

尿流從我身體里噴涌而出，一抬眼，世界仿佛亮了一大節(jié)。

5

排除身體里的廢渣，是造物主給每一個生靈存活下去，必備的功能。廢渣，從有形到無形，需要一個一個的日子累積和過濾。兒時的哭泣，少年的日記，到青年的酒，還有，現(xiàn)如今的孤獨。

那天，妻子學(xué)小區(qū)臨街蔬菜超市的女老板說，趙老師那么大個人，還是老師，咋能當街尿尿呢？

聽完這話，我昏昏沉沉的大腦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昨晚喝下去的酒，帶給我的歡愉，如同陽光下融化的白雪，留給我一地的泥濘和不堪。當然，還有部分殘余的力量，在我身體里吶喊沖擊。

除了化身空氣外，酒是建立在遠方和腳下之間，一座很踏實且實用的橋梁。傳說，酒是水神和火神的孩子。在我生命的一段時間中，酒是我突破壓在我心頭的那團烏云的利器。直到六年前元旦那天，我被這利器差一點傷到。

那是2013年的元旦，一場久違的雪，擁抱了我的小城，從同學(xué)喬遷之喜的筵席離開后，我在黃河八路旁綠化帶的一塊冰面上，斷片兒了。

等我略微清醒一點，已是第二日的上午，我發(fā)現(xiàn)光著下半截身子、躺在家里床上的我，如剛剛受過嚴刑拷問的犯人，頭痛欲裂，喉嚨焦渴。妻子用法官的口氣向我通告了我的一些情況，然后，我才知道我又喝醉了，在零下十五度的冰面上，睡了三個小時，是麗景新苑的一位好心人報警，彭李派出所接警后，值班民警把我送到家門口的。最后，妻子用很鄙夷的眼神看看我說，連褲子都尿了，你說你，讓我說你啥好。

我努力地轉(zhuǎn)動著我的思維，心想，哪個人沒尿過褲子呢？只不過時間地點不同罷了。

中午，母親從我熟悉的那個鄉(xiāng)村，冒著寒風(fēng)，騎著自行車，走了三十里路，來看一看她的兒子——我，盡管我已經(jīng)打過電話，說沒事?？衫先思遥€是不放心。母親說，凍死是絕對不會的，怕只怕凍傷了露著的手腳，還有臉。妻子氣哼哼地說，喝酒連點兒數(shù)也沒有，還要臉干啥？還不如凍死呢。母親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我。此時我看見，老人眼里閃著晶瑩的光。

6

我的酗酒，母親的擔憂，妻子的憤懣。這，是我要追尋的遠方嗎？

這個問題，在我深夜無眠的時候，愈發(fā)清晰起來。我站在臨街的窗前，遠遠近近高高矮矮的樓房，已經(jīng)燈火寥落，巨大的虛空中有一股沉重的力量，鐵青著臉，朝我壓過來，而我，卻無路可退。我身后，有孩子的學(xué)費，有銀行的貸款，還有朋友紅白大事的禮金……

當然，在它們后面，還有妻子的嘮叨和埋怨。這，是我從鄉(xiāng)村來之前所不曾預(yù)料的。

“你的抑郁癥很嚴重，雙重性格明顯，建議服藥治療?！?/p>

我已記不清那位王姓女心理醫(yī)生的面貌了，只記得我進門之前，一團難以名狀的烏云，鼓鼓囊囊地填充在我的身體里。出門的時候，醫(yī)生的話，倒是一針刺破了我，烏云散去，給我暫且的一身輕松。我感覺自己是看守所里的嫌疑人，在法院法槌一錘定音時，把我一身厚厚的灰塵震落在地。

原來如此。

我沒有服藥，我沒有那么多閑錢來買藥，我也沒有去做心理疏導(dǎo)，因為一小時一百二的治療費，在我看來，是相當不值當?shù)?。我在小區(qū)門口超市一狠心買了兩包方便面，回家打兩個荷包蛋，做了一大碗熗鍋面，吸吸溜溜吃出一身汗來，竟在這喧囂的都市角落，安然入夢。

我吃得很香，睡得很沉。這一覺，我好像睡了很長很長時間。

7

最近幾年，一旦有閑暇，我越來越迷戀于一件事——開車到寓所附近的黃河大堤上去。

大堤頂部，是七八米寬的柏油路，挺拔的白楊樹昂然分列兩旁，會同堤坡上一巴掌厚的野草，一起梳理著自天際浩蕩而來的長風(fēng)。

我選擇一處僻靜的地方，停下車后，或者搖下車窗，或者坐在樹下，讓風(fēng)肆意地沖刷過我的身體，蕩滌沉積在我每一個毛孔里的塵垢，讓我自己一身輕松地融化在風(fēng)里。

在大堤上，我能在遠處大小不一的一堆“麻將牌”里，看到我的寓所。那是一座十七層高的樓宇，十一號樓二單元802，如同一個焊點，牢牢地固定在我生命的某個關(guān)節(jié)處，我在那里吃飯睡覺讀書，還有發(fā)呆。我在大堤上遠遠地看著，那個被我稱之為家的地方變成一個麻點。我瞇著眼，在其橫平豎直排列整齊的麻點中，能找到那扇窗口。我看見夜深人靜時候，另一個我佇立窗前，或者凝望一彎明月在深邃的天幕上緩緩滑過，或者看寂寥的馬路上偶爾迅疾駛過的汽車，看車燈從茫茫的夜幕中來，又消失在夜幕中，然后留下孤獨的路燈，如同那車從來沒有經(jīng)過一樣?；蛘?，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窗口的我和大堤上的我，長時間地對視。

在大堤上，我只要輕輕轉(zhuǎn)頭，即可看到廣袤的大平原在我眼前一直鋪開去，能看到在那一堆“麻將牌”之外，遠遠近近的村莊，靜靜地用泥土的姿態(tài)，俯臥在那里。盡管我知道，村莊里既有雞鳴，也有狗吠，還有幾千年也擦不干的淚水。不過，拉開一定的距離，便“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呈現(xiàn)給天地一副安詳?shù)拿婵?。當然，還有一條條或?qū)捇蛘穆?，在高高矮矮的莊稼地之間縱橫交錯著，上面走著一些人和車輛，還有牲畜。我的目光，往往又盯在其中某個上面，看他在田野里由遠及近地變大，又漸漸在我眼中變成一個點，融進平原中去。

在大堤上，還能看到黃河?？赡苁翘煜さ木壒拾桑畛跸嘁姷哪欠N感慨和豪邁，早就被一個個日子磨平，現(xiàn)如今，只剩下平靜。你憤怒的時候，它在你面前緩緩東去；你高興的時候，它也是緩緩東去；即便悲傷的你，恨不能把整個身體，都變成淚水，然而，它依舊緩緩東去。我猜想，它從遙遠的高原一路輾轉(zhuǎn)，來到齊魯大地上，它肯定累了，也倦了。它見過太多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已然寵辱不驚處之泰然了。

四下里靜極了，素日那些紛亂如麻的糾葛，此時已和我隔離開，我又變身成一團空氣，在天空中飄飛，我能順著河面一直飛到高原，去看一看最初的那一線淙淙的細流；我能沿著平原上的路，走到路的盡頭，走向遠方。我看見偌大的虛空中，有一個空氣做成的透明的我，我能看見我的心肝脾肺腎，我能看見我的每一條血管，還有我走過的每一個腳印。我坐在大堤上，一點點把手里的狗尾草撕碎在風(fēng)里，慢慢理清這個過程。

遠方，亦或是原本就在我腳下，只是需要時光，慢慢把它清洗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