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緣，相望于江湖的憂傷

最初，她是在表姐的日志里見著他的文字的。

表姐在北大讀書的時候，一個青年詩人的詩深入了她的骨髓，她隨口可以吟誦出他的詩句。在要畢業(yè)的前兩月，表姐總算很自然地約出了詩人，在一家咖啡廳喝咖啡。表姐拿著一本刊有自己寫的詩歌評論的雜志去見詩人，她評論詩人的詩，詩人自然要請表姐的客，這是表姐預(yù)料中的事。但是，那是一杯忘了放方糖的苦咖啡，她喝得一生難忘。方糖是有的，伴侶也有，表姐以為只有兩只杯子的包廂，放了三只杯子。他說，沒錯，還有一位馬上到。等的人來后，表姐才知自己暗戀的單身詩人，身邊有了佳人，而且，才度過蜜月回來。

她給他講以上故事的時候，彼此已經(jīng)很熟了。她沒有想到，他是那位詩人的朋友，十多年前，曾經(jīng)的虛名，比她表姐追的詩人還要響亮。曾經(jīng)他的詩作作為范文被人拿到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中外詩星”筆會上講。他這些年的大多數(shù)文字是散文，偶爾寫寫小說，但別人還是叫他詩人。他不讓她叫他詩人，他說會臉紅。

她說，在你的文字里我好像看見了表姐的影子。她在讀他的散文《沒有玫瑰的情人節(jié)》。

她說，表姐與他人喝的苦咖啡被你換成了芒果汁，放進故事里了。他笑，她也笑?！澳憷蠈嵏嬖V我，我表姐一有時間就在你空間讀日志，是不是你把她的魂魄留在了這里？”他說：“你表姐的確有才情，但長得太謙虛，我不留?！彼葲]反映過來，幾秒鐘后，她說：“你分明說我表姐長得丑，卻用了‘謙虛一詞?！碑?dāng)時，他在一邊與她聊天，一邊看作者的稿件，對“謙虛”一說是隨手拈來，于是，沒有與她爭辯。

冷場一些日子后，她說：“我們西北女子，有什么說什么，不會繞彎子，對于認可的人，可以把心掏出給予，要是恨了，不會做那種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事?！彼溃骸敖?jīng)這段日子的往來，我知道你想表達什么，但我先說明，我是一個俗人，你要是長得像你表姐，也只能是：你燒你的香，我敬我的佛?！彼贿B發(fā)了幾幅用錘子敲打頭的圖片過來。見他沒回復(fù)，就從設(shè)置了的相冊里取了兩張近照傳過來，他驚訝，一點她表姐的影子也沒有，倒像哪里見過的美女，他想起來了，在網(wǎng)上見過的用電腦還原的樓蘭美女像！他敲出：“你傳來的樓蘭美女比我在網(wǎng)上見著的迷人?！彼Γ拔沂菢翘m美女？像我這樣的女子，我們大街上有的是。只是，她們大多不會寫詩?！彼恍?，她火了，直接上屏讓他看自己。他看著屏上的她，沒有言語，她比照片上的人美，而且是那種沒有化妝品修飾過的美。

她是那樣的文靜，在一家四星級的酒店當(dāng)會計，應(yīng)是有邏輯思維的腦子，在一個個數(shù)字中怎么變換成了形象思維中才能出現(xiàn)的詩詞。誰又相信吟出“敢問蒼天怎寫緣，樓蘭思無緒，遇青山，云箋紅篆訴無邊。君知否，長憶思誰憐”詩句里的她，休假日不是與他人騎馬比賽，就去探險。男人都不敢登的險峰，她要上。有一次，她在一座危聳的山崖斷裂縫隙里，上不見天光下不見地影，最后，是在山下等她的同伴找來專業(yè)救生人員，才救出她來，才讓她體會到生的可貴。

她答應(yīng)他不再冒險了，可后來，她還是偷偷地又一次冒險，她說她想登的那座山峰，終年有雪，是她當(dāng)朋友面發(fā)誓要征服的雪峰。她這人，說到哪兒，就要做到哪兒。他問：“你答應(yīng)過不再冒險又作何解釋？”她笑，“事要分先后嘛。”他不理她，任她自說自言。

他生她的氣，她卻暗自心甜。她曾對身邊的丈夫說起過這事，丈夫聽后就呼呼地睡了。丈夫在夢中還呼出酒香，她在那樣的夜里又悄然起來，打開電腦，讓心情行走在平平仄仄的詩詞上。她想兒子，十一歲的兒子在母親的身邊，父親是走了的，她就讓兒子陪著母親。母親是一個琴棋書畫都懂一些的人，知道女兒心里的苦。母親告訴女兒，可以想到遠方，遠方就在頭頂，頭頂有月亮，云升那么高，沒有一片云最終把月光打包帶走的，你能帶走的是腳下泥土，泥土上生出的花草和牛羊，靈魂可以如花的芬芳隨風(fēng)飄然，但身子還得守住腳下的這方土地。

腳下的方寸之地，她與丈夫相聚的時光，是她看著丈夫喝他的酒，不醉不丈夫的男人，從不看她平仄詩行里的心語，更不會問她獨自坐在月下默然為誰。丈夫經(jīng)常會出門十天半月，走時吱一聲，回時有一個電話，讓她準備好下酒的菜，其間，沒有過噓寒問暖。

在許多個夜晚，她是隱身在他的空間讀他寫的文字，她不想讓他知道，除了他的空間，她不想去什么地方。她知道他什么時候在網(wǎng)上，在做什么，知道他離婚后一個人帶著兒子過了六年多了。她說他不該總是一個人呀。他笑笑：“遇見合適的就不是一個人了?！彼浪f的合適，她讀他的文字，讀出他的心高，勸他：“別在云端好嗎？”他又是笑笑，這次笑而不語。這夜的她，聽著身邊男人的呼呼聲，讀著屏上他的文字，整個人，正如他在《青花夢》里寫的，“面對夜色的空寂/一個人面對的就是自己/這種寂靜非普通的心靈所能承擔(dān)/其實，一個人要的不是心靈空曠的寂靜/哪怕夜色無影/只要有花開的心痛/我也會感到我仍然在你心里/靜靜的陪你坐在這樣的寂靜里/心如墨在硯臺里慢慢磨無形的筆/卻又無處書寫漸瘦的文字”。讀著讀著，淚滴落在鍵盤上，濕了她的纖指，她敲打出“雖然今生注定/只能看著你的身影/無緣牽手童話中的奇跡/我可以寫下愛你的絮語/在心靈的天空牽著你的手/生死相依走過人生中的四季”。在讀到《青花夢》的結(jié)尾句子“如果我真是你前世夢中的一朵青花/你可知道青花如夢，會在你醒來時碎成花雨”時，她再也抑止不住自己，在他的詩歌日志下一連寫了三首詩，其中的《千年》有這樣的句子“人能有幾世輪回/三生石旁/我看見了花草的輪回/于是，我深信佛的慈悲/只想融進你的詩/化風(fēng)霜為墨/化云雨為書/此時，我想停了歲月的擺鐘/與你跨過千年/與君莫失莫忘/三生石前/紅塵中/為你靜靜守候/再等千年”。

一個人想一個人，能想停了時間，是何等的情深？想停了歲月的擺鐘，只為與你莫失莫忘。她曾對一個寫詩的女伴說，孤獨如鷹，時常遠離喧嘩，靜靜地呆立在危峰斷崖，迎著風(fēng)，似乎無所思無所念，一旦發(fā)現(xiàn)所需，眼神便會如撕破烏云的太陽，陽光傾泄無余，坦蕩無忌地爆發(fā)靈魂的目的。

他笑：“我可是你鷹爪下的小兔？”她笑：“是藏羚羊?！蓖嫘偸屈c到為止，而思念就在點到為止之后開始。她把思念放在唐詩宋詞里嫁接，成為一首首平平仄仄的婉約情詩，要他應(yīng)對。

他不是因為工作太忙，他沒有即興成詩的才氣，她能一天五六首的寫詩填詞，他卻是五六天才能寫一首。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哲學(xué)觀念來看，她有了不可言喻的怨言。

他身邊的朋友說，別在網(wǎng)上動真情，這是一個彼此忽悠開心的地方，就像畫屏上觸指可破的月光，虛幻如夢，夢里買彩票中了五百萬，醒來后無處兌獎。他不認可朋友的看法，但也不相信彼此的心靈可以隨風(fēng)穿越千山萬水，在三生石旁落地成為五百年前的蓮子，更不要說誰是誰的影子了。他拿起電腦桌邊的佛珠，想起黔靈山弘福寺和尚送他佛珠時說的話：“你編發(fā)我的詩作，我以佛珠佑你。知你不信佛，但佛珠在手，總比空無一物的好。”他無目的地數(shù)著佛珠，心里的雜念漸漸淡去，手上的佛珠木香味漸濃。他忘了她的存在……

幾天后，有朋友提醒他，說他好久沒換日志了，再過一周便是情人節(jié)，問他是否寫點文字，他說，幾年前的情人節(jié)，寫過一篇散文，可以掛出。散文是寫給一個紅顏的，那人已經(jīng)與他剪斷情緣，遠去他鄉(xiāng)。文字還在，人不在了。

她說，人不在了，文字也不能在空間掛出。她要他刪了這篇日志，他沒當(dāng)一回事，準確地說，他覺得她的提法有些無理。

她不再理他了，不再來他的空間看他寫的文字了。甚至，他與她打招呼，她也不理。他給她留紙條，說：“我已招呼了三次，事不過三，你應(yīng)也好，不應(yīng)也罷，這篇散文我不會刪除?！?/p>

隨后一段時間，他打她的手機，通了，沒人接。他發(fā)短信，同樣沒有她的回應(yīng)。那些日子，他最后一條短信是這樣的內(nèi)容：所有的詢問，只念你的平安。

其實，這樣地念記一個人，他也說不清深刻的道理。多年前湖南一個寫詩的女子找他三年，也是因一事看法不同，一轉(zhuǎn)身，便是從此沒了音訊。也許，他不愿昨日重現(xiàn)吧。秋去冬來，他看著窗外的落葉，隨意寫下：“誰的誓言/不經(jīng)風(fēng)吹/一片一片飄落……”他還沒敲完后面的句子，手機響了，他拿起接聽，沒想會是她的聲音。

她說：“當(dāng)危險就在眼前的時候，她想到的，就是還有話沒對他說?！彼麊枺骸笆裁丛?？”她又只是笑，他追問幾次，她還是不說，她也不讓他猜。她說，危險過去，一切依然故我吧！

年初，天很冷的時候，他收到她寄來的蜂王漿。她說，蜂王漿會增強人的免疫力，同事家有一個在成都的親戚，幾年前也是總感冒，吃了兩瓶蜂王漿，感冒就好了，高血壓也沒了。她要他吃吃看。

他聽她表姐說，蜂王漿，是她走進深山去一戶養(yǎng)蜂人家買的，這戶人家的蜂王漿遠近聞名，蜂子采的是深山藥材的花，那里的草木纖塵不染，炊煙吻雪，你會看見天水晶瑩，你滴落的淚也會污了雪，而那里的奶茶不會。

她表姐說蜂王漿能不能治感冒，她說不準，但能美容是真的。不過，世間萬物，有一利便會有一弊，蜂王漿也如此。

他沒聽說過。她表姐沒有正面回答，她笑過后，留了以下文字：

你知道我們這個民族的民俗有多少？曾有一個寫古詩詞的成都男子鼓動她離婚，她是這樣說的：也許我會在佛的指點下，路遇前世千年中的人，如若是，我會給他我能給的所有，但是，除了婚姻。你知道嗎，我們這里的女人，仍然是嫁雞隨雞，你哪怕懷里抱著一塊石頭，冰天雪地也不能放下，除非是這塊石頭男人不要你，與你離婚，離了婚的女人是抬不起頭的。

“我表妹給你的蜂王漿和黑蜂蜜，兌服后，味道一定不錯吧。百草花叢的藥效也藏在其中，當(dāng)然，都被甜蜜遮了。我所說的：世間萬物，有一利便會有一弊，蜂王漿也如此。你品出了另一種滋味沒有？一種只能思念不能相擁相望于江湖的憂傷?！?/p>

作者簡介：蔣德明，中國作協(xié)會員，貴州省婦聯(lián)《家庭指南報》社做編輯工作二十年。已編發(fā)文稿千余萬字。1985年始在《詩刊》《星星》《綠風(fēng)》《詩歌月刊》《當(dāng)代詩歌》《山花》《鴨綠江》《福建文學(xué)》《中華文學(xué)》《邊疆文學(xué)》《散文選刊》《海外文摘》《作家報》等近百家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文學(xué)評論、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出版?zhèn)€人文集六部：詩集《水果與刀》《落葉為花》《水落禪生》《青花成色》，散文集《緣來緣去》《水西聽雨》。其中，詩集《落葉為花》獲第三屆貴州烏江文學(xué)獎，首屆貴州詩歌節(jié)尹珍杯優(yōu)秀創(chuàng)作獎;《水落禪生》榮獲第二屆貴州詩歌節(jié)尹珍杯創(chuàng)作獎;散文集《緣來緣去》被貴州民族大學(xué)徐成淼教授作為課題研究;《水西聽雨》獲2016年度重點作品扶持?！蛾P(guān)雎愛情詩》獲2015年度十大實力詩人獎，中國新詩百年百位最具實力詩人獎，2018年《中華文學(xué)》年度獎（詩歌）一等獎。有散文榮登中國散文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