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初中之前,我習(xí)慣了低著頭走路,山巒,河流,菜地,田壟,瓦屋,石拱橋,泥巴路,按照預(yù)定的秩序穿過我,在我的腳步里循規(guī)蹈距。它們構(gòu)成了我一成不變的世界,在這個局促的世界里,我把母親給我做的一雙布鞋走到鞋幫子爛了,再打上補丁,直到鞋底穿了孔,才在她帶著幾分無奈的嘆息聲里和我的腳告別。那時候,我以為天空和這個世界一樣,被幾樣扳著手指頭都數(shù)得清的東西占踞著,太陽,云朵,星星,月亮,它們像炒豆子一般,不厭其煩地把白天和黑夜翻來覆去。假如天上也有孩子,沿著同一條路,從起點走到終點,再從終點走到起點,走到天黑了,腳痛了,鞋破了,我相信,他也和我一樣,不會關(guān)心大地上的事情。
初二那年的夏天,陽光在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層,像結(jié)了一張殼,學(xué)校門前那棵老楓樹上的蟬叫得人昏昏欲睡。那段日子,我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像醉酒的人走在夢里一般。輟學(xué)已現(xiàn)征兆,即將成為事實,家里正在修房子,缺少勞力,那時候,一個上初中的男孩子,可以幫家里做很多的事情。有天傍晚,我站在學(xué)校那棟灰蒙蒙的紅磚樓的二樓,靠在打著霉點的水泥欄桿上發(fā)呆,幾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背著書包,走過空蕩蕩的黃泥巴操場,他們勾肩搭背,邊走邊鬧,影子在身后亦步亦趨。那天沉悶,沒有風(fēng),要是在深秋的傍晚,風(fēng)會把他們的影子吹得樹枝一樣搖擺,像一個少年內(nèi)心的狂野。那里也是我一次次走過的地方,我和他們有些區(qū)別,身邊少有同伴,在陽光的涂抹里,我和我的影子相依為命,不是我被我的影子追趕著,就是我追趕著我的影子。明天,或者是后天,也或者是明天的明天,后天的后天,我照樣會從那里走過,只不過隨時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從此,我生活的版圖里,將剔除這個操場和這棟房子,我第一次感到來自失去的威脅。后來,我失去過很多東西,每一次當(dāng)我預(yù)感到失去即將來臨的時候,就像回到了那個傍晚,似乎有一雙無情的手深入我的身體,把我內(nèi)心的某個部分一點點掏空,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個木頭人一樣,任由那個感覺中的情節(jié)步步逼近,變成現(xiàn)實。
那幾個孩子很快就不見了,失去他們的操場重新回到荒蕪,我把手里的書包挎到肩上,準(zhǔn)備轉(zhuǎn)身下樓,無意中抬頭望向天空,那里飄來一朵白云,它像一只白天鵝身上剛剛墜落的羽毛,那么柔軟,那么輕盈,馱著夕陽的余光,無憂無慮地飄過屋頂,門前那棵即將死去的老楓樹,老楓樹過去大片的田壟,田壟緊挨著的青山,然后連同它剛剛飄過的軌跡,消失得徹底干凈,丟給我一片高高的荒涼。山外的天空下是什么地方,那里有些什么,我沒去過,也不知道。對我而言,那里十分遙遠(yuǎn),是遠(yuǎn)方的遠(yuǎn)方,一個僭越我想象的世界。我突然感到一陣深深的失落,我開始嫉妒那一朵云,它比我活得快樂幸福。
云像一個不速之客,闖進我少年的日子,從那時起,我學(xué)會了仰望天空,在山頂,在田埂上,在屋坪里,有時打著赤腳,有時拿著鐮刀,更多的時候兩手空空,什么也沒有。云總是以不同的方式進入我的瞳孔,高懸,低垂,停滯,飄移。在沒有人的地方,無風(fēng)的寂靜里,我能聽到它們的聲音,低低地唱著,沙沙地流動,仿佛早晨的陽光在喚醒大地上的事物。那樣的時候,我覺得我推開了一個草原的門,看到了沒有邊際的草,風(fēng)像閃電一樣把牛羊卷向天邊,丟下流水般的馬頭琴聲和恣肆的長調(diào),那是屬于我的草原,我身體里的山水,我有酒壺駿馬,勁弓彎刀,迎風(fēng)飄揚的長發(fā),我決定做這個草原的王。我聽到的不僅僅是這些,在某一刻,它們會靠近我,對著我吶喊、咆哮,憤怒的聲音,像一則難解的寓言,隱藏著某種懸念、私密、預(yù)言、絕望和目的,如同春天的午夜,在泥巴屋里裹著被子聽著外面的暴風(fēng)驟雨,一邊像土撥鼠一樣感受著巢穴的安穩(wěn)和溫暖,一邊又像一個慈悲的老人牽掛著風(fēng)雨中那些視野之外的影子,為正在進行的一場慘烈的對決而擔(dān)憂,一顆心時刻懸在茫無邊際的空中。這些聲音的存在,像我的白天和黑夜,歡樂和悲傷。
我和云慢慢熟悉起來,有時候,我覺得它們觸手可及,就是老屋對面那群來去有蹤的鳥雀,雪梨樹上的第一朵花開,大門外青石板的縫隙里最先返綠的一蓬苔蘚。我敢確定,這一朵云昨天來過,它來得那么緩慢,邁著細(xì)碎的步子,像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在小心翼翼地探路。那一朵云前天才離開,它被風(fēng)推著往前走,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邊走邊向我舞動著手里的紗巾。我能分辨出它們的眉眼,眉彎里的笑意、憂郁和深情。我知道它們其中的一朵愛走哪一條路,習(xí)慣停留在什么地方,盡管它們忙著梳妝打扮,隨時脫下一件衣裳,換上另一件衣裳。
它的潔白曾讓我產(chǎn)生飛翔的欲望,我沒有辦法飛翔,腳是我的根,扎在大地上,我的翅膀長在心里,我一次次抵達(dá)的那些遙遠(yuǎn),沒有人知道,就像沒有人知道一陣風(fēng)等候在長路的盡頭。每次凝望著一天白云,我就固執(zhí)地相信那里下了很久的雪,我的心里有了雪意,肌膚上爬滿雪的冰涼。曠日持久的雪花歡叫著,一朵撲向另一朵,堆成高高的抒情的山巒,有潔白的懸崖,峭壁,數(shù)不清的溝壑。攀沿而上的小路一直通向山頂,那里繚繞著白色的煙霧,鹿、狼、雪豹藏匿在煙霧里,太陽照在雪山上,返射回沒有任何雜質(zhì)的光芒。往往在我出神的那一剎那,整座雪山突然崩塌,嘩啦一聲,猝不及防地向著我的頭頂傾瀉而來,每一朵雪花都參與了崩塌,將自己變成無限的可能,把我從頭到腳淹沒之后,呈現(xiàn)出一組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鏡頭:摔碎在沙灘上的銀色海浪;雪白的湖水被一塊巨石轟地蕩開;一條隱隱約約泛起白煙的路,供天上的人從異鄉(xiāng)回來,或者去往遠(yuǎn)方。
風(fēng)無處不在,像流水一樣源源不斷,把云吹成了黑色,仿佛天空的夜晚驟然降臨。天空的夜晚不同于大地的夜晚,走在大地的夜晚里,我覺得我不再是白天那個侏儒,我高大、勇敢、熱情、奔放,處于一種接近飛翔的狀態(tài),這一片遼闊和靜謐,是上天為我開辟的另一條道路,供我通向星光燦爛的源頭,那里光芒照耀,是神的故鄉(xiāng),夢想結(jié)成果實高高掛在枝頭。悲傷已成為過去時,終結(jié)在素不相識的指尖,最后一根琴弦,陰謀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只有蟲子還棲息在草叢里,和我挨得很近,它們喋喋不休,用虔誠的歌唱為我壯行。而天空的夜晚壓在我頭頂?shù)臅r候,我又退回到那個侏儒,時間突然變得詭異,風(fēng)沒有停止,像奔騰而來的海浪,試圖把我也吹成黑色。我內(nèi)心的怯懦和惶恐禁不起挑逗,被沒有原則地放大,想到平日里遭遇的那些冷臉、嘲諷、擠兌、夸張的憤怒以及虎視眈眈的目光,我感到四周埋伏著殺機,聽到無數(shù)的刀鋒劃破空氣的咝咝聲,像蛇在吐著信子,而我就是那個即將被殺死的人。
云是最好的調(diào)色師,有時候它會調(diào)出另一種色彩,這是一種不好界定的色彩,像是藍(lán)色和灰色同時裝在一個壇子里,經(jīng)過歲月之火漫長的淬煉,熔開了,褪色了,然后倒出來,被風(fēng)高高地?fù)P起,緊接著又甩了回來,它們和水一樣,帶著難以描述的色彩分散在空中,天空毫無保留地打開所有的門,呈現(xiàn)出無數(shù)的水藍(lán)色的深淵。這時候,天高地闊,風(fēng)很輕,一絲連著一絲,像某個安靜的下午,古畫中一個羸弱的老人將一葉扁舟向你不緊不慢地?fù)u來。讓人想到秋天疏朗的林子,落葉腐爛成泥,老藤在腳下信馬由韁地爬過,葉子由青轉(zhuǎn)黃,果實一天接一天成熟,陽光被稀釋以后,比水還柔軟,從一面山坡漫過另一面山坡。
早晨和傍晚,一部分的云成了紅色,鑲嵌在天邊,深紅,淺紅,橘紅,朱紅,都無法準(zhǔn)確地定義它們的色彩,那不是火的顏色,也不是花的顏色。是一種憂郁的成分,那種憂郁是天然的,像胎記,與生俱來,讓人陷入混沌之中,想起那些遙遠(yuǎn)的土地,土地上陌生的生活,想起某樣美好的東西即將失去,或者一個親近的人轉(zhuǎn)身消失在人海,再也不會回來。
云的色彩裝點了天空,它們是天空的花朵,如果沒有云,天空將多么寂寞,就像大地上沒有人,大地將多么單調(diào)和乏味。
云和人屬于同一個概念,一朵云,骨子里也和人一樣,向往美好,不甘平庸和寂寞,所以它不停地改變裝束,用來對抗日子里的孤獨和平庸。就像我鄰家那個女孩,她和我同齡,比我輟學(xué)更早,小學(xué)畢業(yè)就離開了學(xué)校去廠子里做事,家里讓她每個月交一筆錢。她除了完成家里分配的任務(wù),還把廠里的活帶回家做,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做到深夜。她用額外賺來的錢都做了衣服,剛剛流行裙子的時候,她便有紅色的裙子,白色的裙子,綠色的裙子,藍(lán)色的裙子,她每天穿著不同顏色的裙子去廠子里做事,傍晚從廠子里回來,招來很多女孩羨慕的目光。那些不同顏色的裙子承載了她對生活的追求和夢想,盡管在外人看來是那樣微小和庸碌,從她的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倔強和不甘。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命運卻只有一種,彼此大同小異,像一列火車,沿著既定的軌道從起點開往終點,一路上遭遇數(shù)不清的雨打風(fēng)吹。其中的秘密一旦勘破,生命便進入了春天,就像一顆深埋在地下的種子,會甩開泥土與沙子的糾纏,奮力迎向地面的光。祖父有一次對我說,你永遠(yuǎn)不知道哪朵云會下雨。起初我并不理解,后來似乎懂得了其中的一些意思,天上那么多云,每一朵都有可能會下雨,只是誰也無法斷定。從那時起,我就告訴自己,要努力做一朵下雨的云。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保持著仰望天空的習(xí)慣,那是晚飯過后,站在城市一隅的防盜窗前。那時候,我總會點一支煙,隔著薄薄的煙霧,街道上飛揚的晚塵,我從鐵柵欄里看著被分割成長條形的云,我認(rèn)識它們,它們也認(rèn)識我,只是曾經(jīng)那個少年已遭到了時間的掃蕩,它使出渾身本事,左沖右突刀削斧砍之后,丟下狼藉的戰(zhàn)場絕塵而去,那些別人眼里的歲月風(fēng)塵時常在漫長的雨夜化作我心頭隱隱作痛的暗傷。我正在老去,云沒有老,我從沒見過一朵蒼老的云,它們永遠(yuǎn)年輕,和我少年時一樣,每個傍晚以不同的樣子光臨我的天空。山峰,海洋,河流,湖泊,平原,曠野,在生活中見過的形狀,都能見到,沒見過的,也能見到,它們就像一群被賦予了超能量的人,能把無邊無際的想象塑造成型,并使之矗立在現(xiàn)實的土壤中。這些不同形狀的云是天空的內(nèi)容,貯存著過往,因為它們的存在,宏大有了依附,不可捉摸的浩渺具體到了風(fēng)吹雨落的細(xì)節(jié)。我跟著它們來到這座城市,也可能是它們跟著我來到這座城市,在每一朵云里,我都能看見時間的影子。我在深山里伐木,群山簇?fù)碇粋€孤獨的少年;在高原的寨子里,一場不期而來的雨攪得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無眠;火車載著我奔馳在茫無涯際的高粱地里,而我并不知道前面等著我的是什么;深夜靠在床頭,就著昏黃的燈光翻看那個模糊不清的女孩的照片;木棉花開的春天,我頂著藍(lán)色的雨狼狽地奔跑在南方那座陌生的城市里。這些鏡像,從歲月深處的巷道里一一走來,在一朵云里漫無邊際地回放。仿佛時間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并行不悖的時刻,曾經(jīng)的那個我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又近在咫尺,我似乎聽到了那些當(dāng)年確切存在過的木屑的飛濺,綠皮火車的轟鳴,深夜里的嘆息以及奔跑時憤怒的呼吸。猶如一個半夢半醒的人,聽到了夢境的回響,而夢卻已遠(yuǎn)遠(yuǎn)地離去。我的軀體就像一個壇子,里面封存著我的精神,我所經(jīng)歷的痛苦和歡樂都?xì)w我所有,那是誰也無法掠奪的財富。當(dāng)我以今天的我打量曾經(jīng)的我的時候,我驚訝于我居然扮演過這么多不同的角色,出現(xiàn)在世界的這么多角落,我感謝過去的我,在那些漂泊無依的日子里,那么努力地年輕過,讓我看到從生命的裂縫里照進來的一線光芒。我希望等我滿頭白發(fā)再一次打量今天的我的時候,仍能像現(xiàn)在一樣,內(nèi)心充滿了欣慰和感激。
每年清明,我都會趕回老家掃墓,將親人墳頭的草清理干凈,擺上祭品,點上香燭,燒些紙錢,最后還要放一掛鞭炮。做完這些,我伸直腰望向天空,總有一種潛意識在提醒我,我那些離去的親人都化作了云彩,將家安在了天空。那朵慢悠悠的,是我的父親,他似乎從來沒有著急的事情。那朵急匆匆的,是我的母親,哪怕日子加倍的延長,她還是有忙不完的活計。還有一朵安安靜靜的,是我的祖父,他的臉總是那么平靜,你看上一眼,就會覺得生活本身就是這樣平和的。他們在天上飄著,從東頭飄到西頭,從西頭飄到東頭,我在鄉(xiāng)下的時候,他們飄在鄉(xiāng)野的天空,我來到城市里后,他們也跟著來了,飄在城市的天空。它們在風(fēng)里雨里看著我早上出去,傍晚回來。我時常覺得我活在一朵云的溫暖和慈悲里,我的思念有來路,也有去處,一直沒有斷流。就算有一天我的中年變得兵荒馬亂,我仍然會從容以對,手揮五弦,目送歸鴻。我身體里有云的氣息,縹緲,蕩漾,它們與慈悲同在,成為我的積淀,我愿意相信,草能長成大樹,夢中的河流永不枯竭,一塊頑石會在冰天雪地里發(fā)芽、開花。
云起,云落,云聚,云散,云舒,云卷,哪怕風(fēng)云變幻,一朵云還是一朵云。就像一個人在命運里起起落落,遭遇過一次次的撕裂和暗算,精神的原鄉(xiāng)始終都在。
看過了,經(jīng)歷了,懂得了,便云淡風(fēng)輕。
【作者簡介】曉寒,本名張曉,湖南瀏陽人,作品見于《人民日報》 《文匯報》 《上海文學(xué)》 《散文》《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雨花》《野草》《星火》《朔方》《山東文學(xué)》《青年作家》 《南方文學(xué)》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