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亨利·赫德遜
猶記得,幼時父親帶著我和弟弟,散步到黔南山區(qū)空寂無人的山谷,斑鳩棲在山巔最高的那棵蓊蓊郁郁的青岡樹上,拼了命叫出高亢嘹亮的聲音,像一只高高在上的命運之手,撥動著我年少的心。
一個所謂的城里人,能夠在夜深人靜時聽著鳥的音樂,自然而然地入眠,又在鳥周而復(fù)始的旋律中,自然而然地醒來,或者被這圣潔的歌聲喚起,真是一種有福的生活。
許多人聽到鳥語啁啾而竟然無動于衷,或聽你談起鳥的音樂的魅力和美而感到不耐煩,這對愛聽鳥音的人是不可思議的。
在許多情況下,大概這種漠然的態(tài)度是城鎮(zhèn)生活的結(jié)果,是刺耳的噪聲所造成的聽覺遲鈍,也是習(xí)慣于樂器演奏音樂的高音量的結(jié)果。我們的文明是一種喧噪的文明,由于噪音的加強,那必須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中聆聽的較小較精粹的樂器因而就失去了它們古老的魅力,最后以致無人問津了。
在這件事上如同在別的事情上一樣,我們的所得亦即所失;如果人創(chuàng)造的最甜美精致的樂器,由于其音量小都不使我們感到悅耳動聽甚至難以忍受,那么鳥類的最好的自然音樂,如鹡鸰、鷚、黑喉石、赤胸朱頂雀、葦鶯發(fā)出的細細的、精美的歌聲,又怎么能使我們引以為樂呢?最能說明這種纖細美妙的旋律的,是用多卵石小溪的輕輕的淙淙聲,或樹葉間颯颯的風(fēng)聲或霖雨的淅瀝聲來加以比擬,那真是沁人心脾。
另一個產(chǎn)生淡漠態(tài)度的原因是有些人覺得這類聲音呆板單調(diào)。我們知道如果過去的快樂時光以及快樂本身已被遺忘,卻依然還有什么留在我們心里,一種模模糊糊的快感,它可以由大自然中過去跟這一快樂聯(lián)系起來的任何情景,物體、旋律、言語、景象或聲音所引發(fā)。有些人說他們在某一景象或聲音中發(fā)現(xiàn)一種難以確切表達的魅力或美,殊不知一般不是這一事物本身的性質(zhì)使他們?yōu)橹袆?,他們的愉快幾乎完全是由于?lián)想的緣故,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接受的只是他們所給予的東西。
自然事物和聲音對我們所產(chǎn)生這種魅力的一例,是吉爾伯特·懷特所描寫的昆蟲。“田野間蟋蟀的鳴聲雖然尖銳刺耳,卻引起某些聽者奇妙的樂趣,使他們在心目中充溢一連串有關(guān)夏天的感覺,鄉(xiāng)村的種種旺盛的,歡快的東西的想法。”如果一個人的一生,或他的最快樂的、印象最深刻的早年生活消磨在跟農(nóng)村情景無關(guān)的地方,那么就不可能有這樣一連串的想法,也不會由于鳥音引起的聯(lián)想而產(chǎn)生模模糊糊的愉悅之感。他聽到的鳥音如果音質(zhì)不錯,也許好聽,卻是單調(diào)的。對于別的一些人,尤其是那些從嬰兒時代起就跟大自然生活在一起,并且一直愛好自然的人,即使是一聲輕微的鳥音也可以產(chǎn)生神奇的效力。
我想起一次這類的經(jīng)驗,那是兩三個夏天前在哈羅蓋特親身品味過的。從哈羅蓋特漂亮的外貌和經(jīng)常到那里去的漂亮的觀光者的人數(shù)判斷,哈羅蓋特是受到喜愛城市的人們的高度評價的;然而這是個寄生性的城市,這一點它使我覺得討厭;更糟糕的是我在這個城市發(fā)現(xiàn)自己周圍有為數(shù)眾多的進香的病人,他們從各地來朝拜那個水池,天真地以為這就能治好他們的病。他們當(dāng)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營養(yǎng)充足、中年或老年的有身份的人物,面孔刺目地發(fā)紅,腿腳不靈便,走路吃力,有的依靠兩根手杖,有的則扶著兩根拐杖,許多人靠在躺椅上。我認為這些富有的、飲食良好的先生們是痛風(fēng)與風(fēng)濕病的犧牲品。
在這批受難者當(dāng)中,只有我,由于處在一種不適宜的環(huán)境下,意氣消沉,要不是有一只小鳥,更確切地說,要不是有一只小鳥的聲音,我本來是可憐巴巴的。每天我要到花園的泉水畔去喝一酒杯鎂氧水,坐在那里消磨一個小時左右。這時候我就聽到同一種玲瓏、飄忽、輕倩的聲音,同一只鳥,一只柳鶯的纖細哀怨的調(diào)子,它選中這個地方作為它夏末的家。我不是指歌,一只小鳥在換羽的時候,藏在濃密的灌木叢里,是無心唱歌的;那只是習(xí)慣性的低弱悲傷的呼聲。
人們每天在一定的時候成群地到泉邊和涼亭來喝水,坐在一起聊天、歡笑,或在人行道上踱步。兒童則在草地上到處奔跑,蹦跳游戲,或在流水上放小船玩;快到吃飯時,人群就開始散去。花園里靜下來,空悠悠的,但這只小鳥總是在那里,雖然藏身在長得最濃密的矮樹叢里,卻并不是完全看不到。每隔一陣,在叢生的密葉間的小小空隙處,它細小的、影子般疾飛的身軀能被辨識出來,你看見它,不過轉(zhuǎn)眼間又飛走了。有意無意地聽到它,有時瞥見那奔忙不寧的生物在我附近深深的綠陰里,我的精神上會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變化,那種對周圍一切不滿和格格不入之感會成為過去。亭子,東方式?jīng)鐾?,鋪上沙礫的小路,人工化的景觀,背景上大旅舍的樓房,都成為由幻覺產(chǎn)生的東西——一幅腦海里我可以隨時排除掉的畫面,一陣風(fēng)吹或一朵浮云把太陽遮住就會使它消逝的幻景。坐著的或在我周圍挪動的人群實際并不存在;那里只有我,以柳鶯為侶,也并不坐在漆成綠色的鐵椅上,而是坐在一棵老橡樹或山毛櫸的樹根上,或鋪滿松針的地上,呼吸著松樹和歐洲蕨草的清香,只有那飄忽、輕盈、溫柔的聲音,游絲般的聲音,浮動在一片靜謐之上。
這無疑是鳥音表現(xiàn)力的一個極端的例子,也許只有一個從童年時代起就以觀察野生鳥類的生活作為他的主要樂趣,比起別的聲音更愛聽鳥音的人才能體驗到。但表現(xiàn)力并非一切:有些聲音能具有那么大的魅力,我們初次一聽就愛,它們并不跟過去的幸??鞓酚惺裁绰?lián)系;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假設(shè)富有感情的表現(xiàn)力,如果它存在的話,是間接產(chǎn)生出來的,僅構(gòu)成產(chǎn)生美的效果的一種因素。
在表現(xiàn)力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因素通常沒有考慮進去,那使得某些鳥的樂曲比另外一些給我們的印象更為深刻——那就是情緒,我們是在什么心情和情況下聽到鳥音的。即使在由于它們內(nèi)涵的美而使我們最愛聽的鳥音上,也會產(chǎn)生差別。所以奇怪的是,在格外有利的情況下聽到一種特定的鳥音之后,聽者竟然會堅信這種鳥音是最佳的。
有這類情況,種種因素形成一種氣氛,在這種氣氛下,所有遙遠的事物似乎都在眼前,大自然帶有一種罕見的可愛色彩,使我們像是置身于一個新的天地。也有那類情況,這時鳥音似乎比別的時候更為清純、明朗,更能產(chǎn)生共鳴,某些時候,以新的和美得難以思議的性質(zhì)使我們驚訝。
在夏天連續(xù)的陰雨后,通常在陽光普照的空中有一種溫柔的銀色光澤,那是大氣中豐潤的濕度造成的;在這樣的時候,我們間或注意到鳥類的歌唱與啼鳴之間的區(qū)別,好像它們也如其他別的東西一樣,得到洗滌和凈化,正像我們把清新美妙的空氣吸進肺部,我們把這種新的旋律吸進靈魂。在這種情況下,剛凈化過的光彩熠熠的空氣和烏云過去后湛藍的天空的景象無疑是起了重大作用的;在我們身體內(nèi)的反應(yīng)是由感覺器官決定,它們似乎也經(jīng)過沖洗,打掃得干干凈凈,能夠比過去創(chuàng)造出更真實、更光輝的意象。
再說,還有另一種原因,由于某種特殊的情況,或跟某種有利的情況相同,大自然的聲音,尤其是鳥音能產(chǎn)生一種不尋常的效果。這純粹出于偶然,今天的效果絕不會重復(fù);它一去不復(fù)返,像我們親眼目睹的美麗的夕照一樣。不過,將會有更多的美麗的夕照一飽我們的眼福。
我在欣賞由于盛開的毛茛花而呈現(xiàn)一片金黃的草地時,曾經(jīng)看到過一朵花,或者說單獨的一片花瓣,遠遠地,在這塊地的中央,它一下就吸引住我的目光——全部一模一樣。成千上萬的花朵當(dāng)中的一朵把握住而且反映了光,使它的有黃色釉彩的表面像一塊擦得锃亮的黃金一樣閃閃發(fā)光。由于某種這樣的機會,一首歌、一個音符可以產(chǎn)生這種奇異的美感,比別的聲音都要出色得多。
一天黃昏,我在牛津附近的一個公園里散步,看到一株新開的鮮花披滿枝頭的山楂樹,我停步來欣賞它。在一根枝丫上棲止著一只雌蒼頭燕雀,默默地一動也不動。這時它的伴侶很快從緊靠它的一棵榆樹的頂上飛下來,在它降落時劃出一道波浪形的曲線。它的伴侶到達這棵灌木后仍然繞著它飛,一邊放開歌喉,不是平常棲止時唱的那種高揚激昂的歌,在形式上沒有不同,音符的速度依然如故,但調(diào)子低些,更為溫柔、甜美、飄逸。當(dāng)這只鳥兒輕輕地落在它嬌小的伴侶身旁時,歌聲就停了。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聽覺,一只我們認為在精美與表現(xiàn)力上遠遠低于某些鶯類的鳴禽會唱出一支似乎如此美妙、柔和的抒情歌曲。
還有一次,在四月初一個刮風(fēng)的非常寒冷的黃昏,天色擦黑后,我走過一塊荊棘叢生的空地,離我四十碼以外,一只小鳥用我從未聽到過的最甜美的歌喉放聲歌唱。在間隔一會兒之后它又重復(fù),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唱。究竟是它的歌聲在那個時刻格外清純,又如此分明,如此異樣地甜美,如此出人意外,還是那個孤寂的地方的幽暗和靜謐賦予它幾乎是超越塵寰的美,我說不上來。但是對我產(chǎn)生的影響如此之大,致使我以后在春夜行經(jīng)任何荊豆生長的地方,都要懷著愉悅的心情停下來期待再次聽到它的歌聲。
大概在這兩例以及其他我可以舉出的例子中,這類歌都是偶然在恰如其時的情況下唱出來的,那就是最使人產(chǎn)生難忘的印象的時節(jié),它們所引起的氣氛和情緒最為有利的時節(jié)。
但是歌聲也能創(chuàng)造出情緒,如下面的例子就是如此。我曾經(jīng)聽到許多烏鶇的美妙鳴唱,像所有鳴禽一樣,鳥類跟人沒有什么不同,都各有所長,而且差別不小——在自然界中確有天才這么回事。不過我認為,給我印象最深的鳥中天才恰恰是一只烏鶇。當(dāng)時我正待在新林地方的一個農(nóng)家里,在我睡覺的屋旁有一株郁郁蒼蒼的喬木,每到夜晚,一只烏鶇就棲息在上面,高與窗齊。這只鳥兒每天清晨三點半開始歌唱,每隔一小時就重復(fù)一次,如此連續(xù)約半小時。那時候萬籟俱寂,我聽不到別的小鳥啼鳴,歌聲距我只有五碼遠,從打開的窗戶傳進來。它具有這樣神奇的美,我只愿躺在那兒,頭靠著枕,房間里曉色淡淡,充滿夜間的花香。我傾聽著那圣潔的歌聲,再也不想比這更有福的生活了。
摘自《赫德遜散文選》
(百花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