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教《赤壁賦》，疑義相與析

王霞

《赤壁賦》是古代賦文中的名篇，是中學語文教材的經(jīng)典，老師教了很多遍，但對它的挖掘和分析還存有諸多疑義，拿出來與同仁交流。

一、客為什么聯(lián)想到曹操并引用其《短歌行》中的詩句？

寫在《赤壁賦》以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蘇軾追懷的是周瑜，而《念奴嬌·赤壁懷古》卻聯(lián)想到的是曹操，為什么？三國時期英雄輩出，不同作品可以有不同的選擇。但除此之外，更與作品本身抒發(fā)的情懷有關?！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肥呛婪排勺髌?，長江雄奇壯麗的景觀與詞人懷古之豪情融為一體。在蘇軾眼里，周瑜溫文爾雅，年輕有為，令人艷羨不已;而自己年近半百，遭遇貶謫，理想抱負，化為烏有，怎不感慨萬端？所以蘇軾游覽赤壁，借古抒懷。而《赤壁賦》中當主客沉浸在赤壁的良辰美景之中時，并沒有忘記自己的心懷和抱負，更沒有忘記自己的處境和身份，所以歌詞中唱到“緲緲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已經(jīng)流露出些許失意和不快，客以悲涼的簫聲唱和，讓氣氛陡然發(fā)生轉變，蘇子不解其意，客觸景生情，由眼前的月聯(lián)想到曹操的詩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為什么想到曹操的這句詩？曹操寫月的詩句還有《觀滄?！分小叭赵轮?，若出其中”，為何不引用這句呢？其實《短歌行》表達的是曹操對賢才的渴望“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這不正是賢才對明主的渴望嗎？只是這句詩，蘇軾只用了一半，引而不發(fā)，其意不難理解。

為什么這里想到的是曹操？而不是他人？注意此時的情緒低沉哀怨，有意提到赤壁是曹操被周郎圍困的地方，這不象征著蘇軾自己的遭際嗎？蘇學士文才蓋世，遭人嫉妒，被當時狹隘的無情的文人所圍攻。兩個反問句“此非曹孟德之詩乎？”“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既有對古人故事的深情的憑吊，也有對自己遭遇的痛心的回首。讓客最為感慨的是“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回到現(xiàn)實，英雄人物尚且不能與世長存，何況吾等凡夫俗子呢，不禁感慨生命短暫，自身渺小，羨慕長江之無窮，渴望與明月長終。

二、最后的“喜”與開頭的“樂”有何不同？

本文主客的情緒發(fā)生了由“樂——悲——喜”的變化，主客二人選擇在月圓之夜泛舟于赤壁，感受著平靜的江面上徐徐而來的清風。主客飲酒賦詩，意興盎然。在皎潔的月光下放舟于廣闊的江面上，頓感心胸開闊，超然世外。從這段描寫來看，蘇子很陶醉，于是飲酒助興，樂至極點。興之所至，竟然敲擊船梆，高歌一曲，蘇子的興致達到高潮。正如《滕王閣序》所寫“四美具，二難并”，能不樂哉？對“美人”的思慕使感情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又在客的簫聲的唱和中走向悲涼，由此看來蘇子的“樂”是赤壁之景給予他的，是他趁著夜色想要找尋的，他也得到了暫時的快樂，但這份快樂還是掩藏不住內心深藏著的悲和苦。那最后的“喜”，是蘇子拾取眼前的景發(fā)表的關于天地宇宙的變與不變的高論，從而使客走出了自我認識的局限，心領神會之后的高興。蘇子的這番議論，妙在何處？變與不變，這是宇宙萬物客觀存在的狀態(tài)和規(guī)律。變是永遠的，不變是相對的，關鍵看我們的著眼點了。蘇軾能看到宇宙萬物的變化，更能看到它的不變，所以他樂觀開懷;而客只看到它的不變，所以他悲觀沮喪。蘇軾的這種宇宙觀正是受道家思想的影響，順其自然，不刻意而為之。取與不取，這是人的主觀意愿。“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自古及今，莫不如此。而蘇軾認為世間萬物（尤其是功名利祿）各有其主，不可強求;而眼前的明月和清風，才是吾心安處。此時此刻，天人與共，何其幸哉！這就是隨遇而安、與世無爭、曠達樂觀的蘇軾。

如果“樂”是賞景之樂，那么“喜”就是悟理之喜;如果“樂”是想要排遣心中的郁悶而要找尋到的寄托，那“喜”就是心靈得到啟迪之后而達到的境界;如果說“樂”是由外而內引發(fā)的情致，那么“喜”是由內而外彰顯的一種心懷。

三、把“客”翻譯成“客人”合適嗎？

賦文的寫作傳統(tǒng)是主客問答的形式，這個“客”是確有其人，還是寫作形式的需要？蘇軾夜游赤壁，真的有這么一個惺惺相惜，同病相憐的朋友相隨，還是說這個“客”就是蘇軾的另一面？查閱相關資料，說蘇軾確有這樣一個同鄉(xiāng)道士叫“楊洪昌”，與蘇軾同游赤壁，蘇教版教參也把“客”翻譯成“客人”。

《赤壁賦》真的是寫實游記嗎？未必，這畢竟是文學作品。即便有人同游，他的心境是可以觸摸的。余秋雨《黃州突圍》寫到，蘇軾白天蒙頭大睡，只有在晚上才出來散散心，而且當時朋友基本都不與他來往。蘇軾主動寫信，也沒人回復。蘇軾自己的詞《卜算子》寫到：“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笨梢娞K軾內心的孤獨寂寞。

蘇軾夜游，如果沒有人作陪，那這個“客”，就是他自己了，就是處在矛盾之中的蘇軾的另一面，與蘇軾本人互為表里。本味寫于蘇軾初到黃州的第二年，黃州是蘇軾的療傷之地，是靈魂救贖之地。古代被貶文人幾乎都有一個傳統(tǒng)：寄情山水，化解郁結。但不是說自然山水就全知全能，靈丹妙藥，能治愈所有人的心病，比如柳宗元幾乎遍游永州山水，也沒有消解心中的惴恐不安，忽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西山之特異，這份特異正合吾心，讓他“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在此之前自然界是置身于其內心之外，從此長期在不良情緒包裹下的柳宗元忽然釋放了，輕松了。這是有一個過程的。而蘇軾不僅與赤壁美景進行視覺上交流，也讓靈魂深處的兩個自己進行著碰撞。就蘇軾本人的性格而言，他確實有幾分天然的樂觀坦率隨性，要不然也不至于不明不白、稀里糊涂被投放到監(jiān)獄。

如此看來，《赤壁賦》作為文學作品，不能當做寫實的游記，其中的“客”未必是確指，極有可能就是蘇軾自己的另一面。如此看來，“客”比“客人”的翻譯所指更寬，而“客人”就是蘇軾之外的他人了，這未免過于客觀化、外在化，甚至與蘇軾也有幾分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