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穿膛的石榴籽

柯肖麗

在不同情況下，人們流下的眼淚在顯微鏡下是不同的。不同的眼淚有著不同的形狀。上次你滿含淚水是什么時候？如果你問我，我想我的回答是從別人那里得不到感同身受，從自己這里得不到問心無愧。

四年前熱，四年后更熱。熱離得遠(yuǎn)了就只顧眼前的熱浪了。正值炎夏，酷暑難耐，大大小小的趕路人，我經(jīng)過他們，他們也路過我。候車間里四散著幾個老漢，抽著濕熱又煩躁的煙。逼仄的地下通道，潮濕的地面拉慢腳步前行的速度，鞋子也好像地上的口香糖，黏地挪不開腳。天也黏稠地也黏稠，汗已經(jīng)透過書包的肩帶了。分明才下午五六點(diǎn)，地下通道已開了燈。錢鐘書的《圍城》曾這樣寫道：“城外的人想進(jìn)去，城里的人想出來。”快走出地下通道時，前方的人加快了步伐，想逃離這樣封閉的空間的你我都一樣。

綠皮火車載著許多愁緩緩開進(jìn)站，而我飛奔向自己所在的車廂，滑動的行李箱和我并排著，剛好占滿一個走道，俯下身看遍了整個車廂，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電源插孔，向工作人員詢問：“您好，這列火車哪里有電源插孔？”女乘車員面不改色地回答了我，可能這樣的問題她已經(jīng)遇到成千上萬次，包括面對此時的我。在火車上那些一直望向窗外的人，盯著不停后退的山川、河流、人家。守望成為老年人特有的形象。對我而言，手機(jī)沒有電一分一秒都是難過的，難挨的十幾個小時，長過好幾個漫長無望的深夜。

不過總比那年處境好許多。一番爭吵和解釋、逃避和沉默過后，就剩我一人在空蕩蕩的出租房里，收拾好來時的衣物行李，手中攥緊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取出來的火車票，準(zhǔn)備離開。第二天早上照常上班，按慣例整理擺放商品，核對昨日的銷售額。在中國的首都——北京，在最繁華的商業(yè)步行街——王府井百貨步行街，坐同樣的地鐵線路，經(jīng)過同樣的建筑物，一樣卻又不一樣。打包好的行李箱偷偷放在試衣間后面。這年夏天，唯一的涼爽是她遞給我的一瓶飲料，上面不斷冒著白煙，握在手上還有水珠，從掌心到胳膊慢慢流下來。閑暇的時候，她常常和我聊聊天，談?wù)勊恼煞蚝透射N售多年的經(jīng)驗。我打算今天就走。從早上營業(yè)到中午她快下班，我還是選擇告訴她。她不理解也不會有機(jī)會理解，我也沒有解釋。明早六點(diǎn)的火車，我推著行李箱上了地鐵，跨越大半個北京城。關(guān)于北京的記憶從小到大都是至高無上的，可到了我這里，留下的竟都是苦澀的回憶。長城、故宮博物院、三里屯都沒能去看看。

到了火車站還不能進(jìn)入候車間，打開手機(jī)看時間隨手也打開了數(shù)據(jù)開關(guān)，沒有電話，沒有消息，身后的粉紅色行李箱一開始也不會預(yù)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吧。長達(dá)十年的光陰歲月，同父親未曾見面更遑論了解。我們的十年是分離，你們的十年或是相濡以沫或是同甘共苦。總之，與我沒有絲毫瓜葛。深夜的火車?yán)?，傳來此起彼伏的哭泣聲、女人拍打入睡聲、嘆氣聲和哼著搖籃曲的聲音，小孩享受著也吸吮著，逐漸微弱只能聽到車軌轟隆隆的聲音。兒時哄我入睡的是個善良的老人兒。

到了廣東東莞傳統(tǒng)的手工業(yè)制造小鎮(zhèn)上，在父親朋友的介紹下，我找到一份工作——打包玩具盒。這個工作是父親年輕時，離開家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做到管理層的一份工作。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是我的父親也是別人的父親。第一天上班，人事經(jīng)理帶我進(jìn)了包裝部，從辦公室走進(jìn)車間，南方沉悶的濕熱讓人透不過氣來。右邊是全透明的操作車間，左邊是整齊排放的裝貨紙箱。對面走來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經(jīng)理對他說：“新來的暑假工，帶一下?！彼c(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問我一句話。車間進(jìn)出口有個簡易的辦公桌，坐著一個猜不到年齡的女孩，我走到她身邊，組長（中年男人）向她詢問著什么，她一一地回答，有些不耐煩。還時不時打量我，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一次兩次三次……好像在看一個怪物，這樣讓我渾身不舒服，任何人都會不舒服吧。最后硬生生地憋出了一個問題：“你是新來的暑假工？”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聽起來沒有本地口音，應(yīng)該也不是廣東本地人。組長叫我過去，進(jìn)入流水線。那里大多是五十歲左右的阿姨。阿姨這個稱呼似乎是個“萬金油”，對方性別女，看起來比姐姐的年齡大，就可以隨意地叫阿姨。來自湖南的紅姨，是位個性突出敢作敢當(dāng)?shù)陌⒁?，以和小組長（門口的女孩）斗嘴出名，嗓門兒也大，總愛向人說起她那在上海大公司上班的孝順兒子。不過一旦做起事來也是毫不含糊的，做事賣力也肯吃苦。但是不夠靈活，每次透明膠帶找不到口，她總叫身邊的人幫她找口。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山東大叔幫她找。終極包裝的是兩個性格迥異的大漢，一個是廣西的一個是山東的，一胖一瘦，不過兩個人都很高。每次爭論必定是廣西大叔贏。疊玩具說明書時，其他的阿姨都七八張一起疊再打開，紅姨總是一張張疊再打開，她說這樣會比較整齊，其實(shí)后來她也偷偷學(xué)會了一起疊。秀姨長相老實(shí)，經(jīng)常問我叫什么，我就開玩笑說我叫冬梅。她相比其他阿姨有個得天獨(dú)厚的優(yōu)勢，每當(dāng)她和小組長斗嘴起來，她都會拿出她的老公狐假虎威，讓小組長啞口無言。我們幾個暑假工來了之后，她總指揮我們?yōu)樗媚z帶、盒子、箱子。有時候為了她自己，有時候為了我們做事方便。最讓我牽腸掛肚的還是四川綿陽的阿姨，因為她女兒高考所以請了二十多天的假，剛認(rèn)識她就請假回家了。和她在一起工作幾乎無話不談。她有大大的眼睛，后背有些佝僂，白發(fā)爬滿了整個頭，總穿那雙水晶坡跟涼鞋。時間和生活讓一個年輕的女人加速衰老。在我準(zhǔn)備回湖北老家的前兩天，她回來了，剪了一頭齊刷刷的短發(fā)，整齊的劉海貼在額頭上。烏黑的頭發(fā)讓她偷回了好幾年的精彩歲月。

這樣的阿姨們，有的從年輕到年老都在這樣的工廠里，有的人近幾年出來工作。她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耳朵上一對金耳環(huán)，右手無名指一個金戒指，左手手腕上的銀手鐲。在我們對她們微笑時，她們一定笑得更開心。

廣東的天總是很藍(lán)，云總是很低，一朵朵大得各有特色。我想可能“白云機(jī)場”也是由此而來的吧。這些種種像一個個上了膛的石榴籽，不斷向外噴射，涌流。構(gòu)成完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