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琳也
一日外出歸來,少白興沖沖地拿出手繪園林設計圖稿朝我得瑟,看,這是我們的“林泉”,二字各取一字于咱倆名號,以你為先,如何?沒等我表態(tài),便手舞足蹈地自夸,哦,我?guī)洶?,我有才吧。哈,這般浮夸我早習慣了,不過回神定睛一看圖紙,大吃一驚,平平整整的一張設計圖稿上標記了各種細節(jié),甚至何處種植什么花木,假山在何處露頭,水口寬窄尺度,假如不看具體尺寸,30平的院子竟然可以有大院落的觀感。
等著吧,夫人,給我半年時間,您老人家該干嘛干嘛,看我給您營造一個您想要的世界。
雖面露狐疑,但其實我心里有底,他對自己的藝術百分百自信。我也深知他一直有一個江南夢,甚至曾刻過一枚“前身姑蘇客”來假想自己的前世身份。自從我們在蘇州得到這處小院后,他無數(shù)次在資料堆里和腦海中翻騰。從二十歲起,每年夏秋蘇州園林徜徉寫生、聽曲吃蟹已成為他藝術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蘇州知名不知名的大小園子他能如數(shù)家珍地道出各自特點和營造妙處,仿佛多年自由出入自家院落。一股勢不可擋的執(zhí)念噴薄而出,他定要實現(xiàn)一個畫家的“造園夢”。
中國園林是由建筑、山水、花木等組合而成的一個綜合藝術品,造園之理,與一切藝術無不息息相通,能品園,方能造園,眼高手隨之而高。對于主事者的學養(yǎng)之功很是考究,設計者對中國傳統(tǒng)書畫、詩文一無知曉,如何能有一點雅味呢?
半年后的初冬,“林泉”落成,甚少參與其中的我在揭開帷幕那天自是不掩興奮激動、歡欣自豪之情。前日,應榮寶齋《藝術品》期刊約稿,作為門外漢的我決定以記者身份采訪他,更深入地了解一下這位青年藝術家。
琳也:劉老師,立意在先,文循意出,造園亦如此。您能說說您當初在設想之時,初心立意是什么樣的?
少白:這個院子并不大,僅三十平左右。這么小一個院子,必須思考如何在方寸之地制造乾坤。這特別像刻一方圖章,方寸之間需運籌帷幄,也像畫一開冊頁,一尺之內(nèi)便生朗朗天地。古人說,疏可走馬,密不透風。這是講書法的,也可以說畫畫和篆刻的,更可以把這種節(jié)奏感用到園林設計中。所以在思考設計時,我就暗自斟酌,這里一定要有一座山、一座峰、一池水、一座橋、幾株古樹。
如何在這寸土地里做山呢,小區(qū)里還要考慮不能往山上爬,這會影響樓上。那么則考慮從山下行走,山下行走的路徑要么是有澗,要么是有洞。澗不可能,那就只可能是山洞。漸漸地輪廓在腦子里出來了,那就是要造一個山洞。
歷史上與山洞有關的典故非常多,最著名的莫過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故每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心中都有一處“桃花源”。打造“桃花源”也是我的目標。
琳也:《桃花源記》是家喻戶曉的一篇名作,您又是如何一步步將其意境投射到自己的“林泉”中來的?
少白:在設計山洞之前,我把屋內(nèi)客廳擴大,原來的三居室變成了兩居,另外一居便把它變?yōu)榱艘粭l不到一米寬的小回廊,這樣客廳就同時容納畫室和茶室。通往回廊需要經(jīng)過一扇非常矮的小門,人要低頭彎腰才能通過,打開一扇窄門,便是山洞,從山洞出來便來到了院子。這便是我要的體驗感,如《桃花源記》里記載的“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景桑竹之屬”。我完全按照這種意境去設置空間,回廊便是“初極狹,才通人”,從窄洞一出來便是“豁然開朗,桑竹美景”了。身在山洞之時,你不會覺得自己處在一個洞里,但你出了洞口回望之時才發(fā)覺,整個院子四分之一的地面堆著滿滿一座山,遠看如山,近看方是洞。這既符合整體滿構圖,內(nèi)部又保留通透性?!疤搶嵪嗌瑹o畫處皆成妙境?!睂瞻椎奶幚?,是中國美學空間意識的核心部分。元饒自然有《繪宗十二忌》,第一忌就是“布置迫塞”,作畫要上下空闊,四面疏通,如果充天塞地,滿幅畫了,便無風致。一個生命體就是一個氣場,塞滿了,填實了,就沒有生氣流蕩的地方了。
琳也:確實,畫理同樣適用于造園之理。中國文化的得意之處便是當你理解了我們自己的根源哲學思想,便能很好地觸類旁通。劉老師,您能否帶著我們游覽一下“林泉”?
少白:好的,一起來跟我游歷一番吧。剛才我們說到了山洞,山洞分別面向兩個出口,一個連接院子,一個出來便遇見小橋,橋連跨荷花魚池,這兩個出口便形成深入園林的水陸兩條途徑,它們的組合生成了一個微小的循環(huán)氣場,在純粹體驗中建立一種流動的生命空間。一汪池水,池中荷葉盛開,水里錦鯉若許,紅影閃爍,若有若無,立于濠梁之上便能生出好古之思。湖的四周駁岸綴以湖石,參差錯落,石上青苔歷歷,古雅蒼潤。駁岸邊紅楓招搖,影落水中,與園中之景融為一體。
繼續(xù)前行,是段平緩的空地,于空地上種上四季花卉,隨著時光變換,可永葆絢爛。到了院落的中部,屹立一主峰,此峰選擇了一塊明代的太湖石。高三米余,頗有些主尊正襟危坐之感。主峰的瘦影頷首水面,戲蕩一溪清泉,將它的身影伸到了渺不可及的池中。晨霧中,一縷朝陽剪開了石峰的蒼茫,朝朝暮暮,色色不同。一峰獨秀既是對造園者性情的標榜,也象征著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倔傲。因而,這座石峰儼然成了園林主人的定海神針。石頭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無論是女媧煉石補天、賈寶玉的含石而生,還是米元章的瘋癲拜石,無不代表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石頭審美的一份傾心景慕。
石峰腳下便是應接不暇的天竺、金桂、山茶等花卉。中國園林的樹木栽植,不僅為了綠化,且要具有畫意。窗外花樹一角,即折枝尺幅;山間古樹三五,幽篁一叢,乃模擬枯木竹石圖。樹木重姿態(tài),要能“入畫”。“林泉”尤為值得品味的便是石峰側旁的一株古本石榴,這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它軀干似鐵,恍若梅花,但又不若梅花那般枯寒,春可望葉,夏可賞花,秋可品果,冬可觀枝。四季氣質變換,頗有意趣。
院子西北立有石筍二,高丈余。石筍之側芭蕉兩株,正好植于臥室窗外,回棱型的花格窗映著芭蕉,每當花影移墻,峰巒當窗,蕉下讀書似有林下風致。秋葉雨長,芭蕉滴漏,古人說的“圖生悲秋傷感,何人無事種芭蕉,惹得閑人煩惱”便是此種心境。于芭蕉下置一小幾,閑時喝茶弄月,其樂怡然。越過芭蕉小幾,便又回到了那一泓池水。回環(huán)往返,引人余味無窮。
琳也:真讓人暢懷幽思??!劉老師,您認為好的園林應該是怎么樣的?
少白:園之佳者如詩之絕句,詞之小令,皆以少勝多,有不盡之意,寥寥幾句,弦外之音猶繞梁間。園外有園,景外有景,園外有景妙在“借”,景外有景在于“時”,花影、樹影、風聲、水聲、鳥語、花香,無形之景,有形之景,交響成曲。所謂詩情畫意盎然而生。
琳也:主人造園,園養(yǎng)文心。劉老師您在造園之處如此頗有心得,一定是有不少前賢是您的榜樣吧!
少白:前有倪云林、文徵明、石濤游藝于園林之間,或設計,或建造,或幽居,那一份暢意淡然非今日鋼筋水泥建筑所能得。古人說:與古為徒。一個時代,應允許科技發(fā)展與經(jīng)典人文并存,住高樓電梯者便捷,住深巷園林者幽古,當下沒有東西之分、古今優(yōu)劣之分,取各自心意而已。
語閉,我一時沉默,可能還未走出少白張嘴就來的“眼前之景”。
有如此“林泉”,便是三生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