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賓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書法》等刊物論文發(fā)表情況看,書論注重技法及書法常識介紹。一面基于書法審美水平和書法教育普及問題,另一面偏于關注經(jīng)典書家與作品,進而從技法與審美經(jīng)驗之談轉(zhuǎn)向風格史的闡釋,資料長編與風格探析成為此時主要的史述方法。
關于書法史與書法美學的研究大抵為純理論研究的范疇。1981年“中國書學研究交流會”,研究聚焦斷代分期、書體流變等方面,如《中國古代書法史的分期和體系》《從帛書和竹木簡牘論隸書的形成期與成熟期》等文章,應受到啟功與郭紹虞等學者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投身于古文字研究的影響。受乾嘉學風影響,對文獻、碑帖的??迸c辨?zhèn)喂ぷ髡蔑@出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如張?zhí)旃锻豸酥畷鴮W論著》、曹寶麟《蔡襄黃祐三年所作三帖考》等文章可見其竭澤而漁般的史料整理能力。當下的書史研究既要重視此時“資料準備與考辨”的成果,它提示了許多有待梳理、研究的課題;且要試圖進入書史整體結構的搭建和分支的衍生中。
從第四屆討論會始,書法美學論文數(shù)量足以顯示書法美學研究的崛起。書法的美學體格、主體的思辨性皆因書法美學的論辯而確立。書法界也從乾嘉學風轉(zhuǎn)向?qū)ū倔w的思考。不過,此時研究存在濃厚的“抽象思辨”色彩。甚至有研究者稱,可以離開書法史、作品與技法去研究思辨性的書法美學。1此話既揭示書法美學研究的錯位,且言明當代書史研究的立場是審美與求實的互動研究。
個案研究主要涵蓋:1.以書家交游、碑帖鑒藏活動為視角,成為個案研究的首要路徑;2.以接受視角研究書家形象的接受與建構;3.比較視角下的書學觀、群體流派之間差異性研究;4.帝王書法鑒賞與書學轉(zhuǎn)向的研究。
金石碑帖研究:1.涉及碑帖的真?zhèn)?、版本、刊刻時間、書刻者身份等;2.注重金石碑帖的文化功用與意義。
書體研究集中在名實考訂、書體流變。其中,篆隸研究以書家書寫實踐與在金石學背景中考察篆隸法度的接受與塑造為重點。
在文獻研究中,文獻不再僅作為一種研究材料而是成為研究主體,如從題跋文獻看清代碑帖分期、從《四庫全書總目》看乾隆時期官方書法觀等問題。
側重官方背景下門署、教育等層面的研究,如北宋翰林御書院研究、西漢課試學童制度及其“書法因素”研究。
地域與群體研究涵蓋:1.基于特定地理區(qū)域,探究群體性書法活動與現(xiàn)象的內(nèi)在關系;2.關注邊疆書法,對邊疆書法特色及書跡的梳理具有補史價值;3.探究家族書學傳承問題。
專題研究多關注“外部研究”,如書法價格、民間書法知識建構與傳播等問題。
學科定義為一種架構之學,“它不僅關注對象與內(nèi)容,還關注對象如何被確定及其理由,與客觀陳述相比,它傾向思辨所包含的主體架構與驗證邏輯演繹的魅力”2。學科意義下的書史研究不僅著意于史實的考辨,且基于問題在歷史宏觀與微觀語境中存在情境的不同,對立題視角、研究觀念與方法予以重視。
從論文的梳理,書家個案研究常處于社會背景、生平、師承、書學思想、歷史評價的結構中,原因在于研究者還不太具有問題意識與史料發(fā)掘的能力。隨著研究深入,此問題有較大改觀,如第九屆書學研討會《書法作為玩好:蘇軾的焦慮及其超越》一文以蘇軾的書學觀為起點,探討書法作為傳統(tǒng)士大夫私人領域的玩好,同公共的經(jīng)世致用、道德追求之間的調(diào)和性。第十一屆書學研討會《趙之謙江西時期與魏錫曾及董沛交游考略》一文針對九幅信札的真?zhèn)螁栴},折射出趙之謙在江西為官期間的交游活動與心理情態(tài)。這些代表性文章從標題、內(nèi)容邏輯、論證角度來看,研究不斷深入歷史文化場域,在書家活動中了解事物的發(fā)生發(fā)展,有助于我們在有機情境中而非孤立地看問題。
書史研究的內(nèi)容層級結構是書法史學擁有學科力量的關鍵。研究對象應包括藝術的創(chuàng)作、功能、流通、展示、鑒藏等方面,藝術史對此稱為對原境(context)的研究。如第五屆書學研討會《高堂大軸與明人行草》一文基于作品的展示功能,探討晚明巨軸作品情感表達機制和筆墨形態(tài)。從第八屆書學研討會始,對“原境”研究的趨向較為明顯。在流通方面,關注書法在流通中出現(xiàn)的經(jīng)濟意識與行為,如《明代嘉隆萬時期的書法價格—以江南為討論中心》《明代篆刻藝術市場發(fā)微初探》;在功能方面,如《宋元文人對王羲之政治、道德形象的建構》《清代中晚期金石鑒藏活動中的多樣訴求》等文章反映書法的文化表征與經(jīng)世致道的作用;在鑒藏方面,如《〈古詩四帖〉與晚明鑒藏家的“張旭”概念》《翁同龢的書法收藏及鑒藏觀念》《相互生發(fā)—北宋王詵的書法鑒藏與創(chuàng)作》等文章,立題視角涉及藏品名錄與遞藏、鑒賞趣味與創(chuàng)作關系,及梳理書家、作品在書史中的形象建構與接受情況。研究者強化對原境研究的效力,正因史實并非孤立存在,多重歷史話語及私人風雅訴求牽制史實信息的顯現(xiàn),學科化引導研究走向以內(nèi)容分類為中心,強化問題意識與擴充史料,易形成更加細致的專題研究。
學科式研究方法強調(diào)研究的結構性、延伸性,即“知識構筑型”?;谀壳皶ㄊ费芯楷F(xiàn)狀具有較強的可行性,卻難以在認識論、價值論方面擁有統(tǒng)一的邏輯性而達到構建起書法思想史的高度。
通史形式的書法史寫作是伴隨著“西學東漸”(西方史學研究體系化觀念)而形成的著述體例。然而受制于現(xiàn)代“進化論”思想的影響,在分期中對經(jīng)典問題的評價、在線性時序中對已有史料的梳理難以深入歷史語境?!拔覀兯邮艿臍v史,是一種效果史,是期待視野與歷史綜合產(chǎn)生的史學效應?!?歷史本身為可供解讀的文本,多維的發(fā)現(xiàn)才是歷史去敝、意義凸顯的關鍵。
從泛論性宏觀描述轉(zhuǎn)向微觀層面的研究是歷屆論文研究方法變化的主要特征,即選取特定的視角與問題展開研究以獲得更多史實。以第十一屆書學研討會論文為例,如《沈曾植上海時期書學思想的理學化特征》一文,以其居于上海的時間為線索,探討書學思想中理學化諸特征;《從傅山到阮元—基于碑學肇興下的“〈淳化閣帖〉觀”考察》一文引入《淳化閣帖》,以探討碑帖浮動視野中,書史內(nèi)部諸多要素審美觀念的變動與深化。
對于相同問題,從不同層面研究進而較為完整地揭示問題也是微觀研究的重要體現(xiàn)。如對楊維楨書風生成研究從書寫情境、工具、仕途經(jīng)歷等方面,深化心理需要、創(chuàng)作條件對其書風作不同注解。關于宋代制度中書法機構與生態(tài)的研究,基于碑刻中的玉冊官概念,北宋御書院中書家“巧宦”現(xiàn)象,收藏、摹勒撰寫等問題,通過對北宋石刻資料的整理,以考察翰林書手書風特點等方面為中心,對宋代制度中書法面貌做出客觀的認識與評價,也為闡明微觀研究提出例證。治史在于結構性與連貫性,微觀研究恰是治史方法的體現(xiàn),注重從不同層面對問題展開探討,不僅較為完整地揭示問題,也發(fā)展出一條從補史到新證的研究理路。
微觀研究易造成研究碎片化,因此需要統(tǒng)籌微觀與宏觀兩個視角,試圖確定局部在整體中的作用才是梳理史實、闡明歷史規(guī)律的有效路徑。
“圖像學家所倚重的細節(jié)辨析和比較手法”4比之傳統(tǒng)史學方法更具針對性與洞察力,借助圖像對細節(jié)與關系的比較,有效彌補了文本史料難以描述的細節(jié)。
第五屆書學研討會《〈肥致碑〉的真?zhèn)螁栴}及碑中“封”字考說》一文據(jù)“以形為主”,對“封”字的釋讀得益于圖像本身的直觀性。第九屆書學研討會《圖像學視角與書法史學研究中的“文獻圖像化”問題—以袁安袁敞碑問題新考為例》一文指出,“從金石圖像之物質(zhì)性入手,通過界格、尺寸等精確線索對問題展開探討”5。目前,書史研究既針對圖像做出風格體勢的判斷,更執(zhí)意從圖像細節(jié)獲取某種觀點的佐證。借助圖像還將目光轉(zhuǎn)向物質(zhì)層面,并運用于碑帖研究中,如第十一屆書學研討會《王居士磚塔銘》拓本匯考一文,通過碑石的殘泐程度而獲得拓本流序的信息。無論物質(zhì)信息或顯或隱,都可從中提取可供參考、分析的內(nèi)容。正如巫鴻指出,“拓片作為一種物質(zhì)載體其本身記錄了許多信息,在歷時狀態(tài)中提供了殘破損毀等方面的變化信息”6。圖像作為一種可視史料對書史研究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且拓展了史學研究思路。
圖像在金石研究中不僅作為一種研究工具側重真?zhèn)闻c拓本考辨,而且有效拓展了研究范圍,正如解讀墓志題銘書體裝飾性等問題。第十一屆書學研討會《北齊鄴畿刻經(jīng)碑考》一文關注經(jīng)碑中所存的古篆意字、特殊字例,以考察“碑”作為一種視覺媒介,其文字的復古意識與歷史信息記錄之間功用與所指的關系。
起初論文涉及圖像僅作為“附圖”形式存在,未能充當語言描述之后的提示效用—圖文互證。談及書法風格的階段變化—“高秀淵雅、興會淋漓、遒健流媚”7,此類語言描述易受欣賞者審美能力的制約形成差異理解。讀圖時代下知識可視化業(yè)已將圖文互證作為寫作的格式與規(guī)范。其目的在于對知識信息高效準確地傳達以減輕接受者的認知負擔。
注重對“左圖右史”類書籍中書法材料、版刻書跡等媒介的關注,為當今書史研究構建了視覺闡釋的話語系統(tǒng)。
樸素的描述與史料排比所構成的研究作為史觀的初級形態(tài),未能針對特定研究問題進入反思、思辨狀態(tài)。史觀的闕如研究流于文獻考據(jù)學傾向。從論文的梳理看,思辨史觀對研究方法的深化得益于“思”“辨”二層。
最初幾屆論文研究頗讓人感受到一些常識化的意味與急于“定論”的偏頗。如《狂禪·蘇黃·尚意書風》《趙孟書法藝術論》等文章,針對書法史中的定論問題做出合理復述,易于形成封閉的研究結構,也無法對事物發(fā)展中的細微差異有所鑒析。此外,針對某一制度、文藝風氣與書法關系的簡評,文本流傳與刊印的整理概述,皆是在研究對象(客體)與素材(史料)之間構成關系,史學研究是研究者的期待視野與客觀史實之間的融合,一旦失去研究者(主體)的思考,研究便局限在既存與已知的歷史結構中。思辨中“思”應指向主體思維,如何組織史料、構設獨特的論證邏輯,從中抽取書史未曾有過的思辨內(nèi)容,獲得新學術結論,必須深化主體思維在研究中能動地思考。
歷史研究絕不是簡單地是非判斷的過程,只能試圖不斷接近歷史真相,需以多維研究角度去理解真相,獲取更多有價值的歷史信息。以清代碑帖二學之爭為例,第七屆書學研討會《沈曾植帖學觀念》一文,以個案視角探討了碑學家沈曾植書論中“揚帖”的思想,因而碑學家的碑學實踐與審美意識帶有“碑帖融合”特征。第八屆書學研討會《沈曾植、康有為交游與書學異同》則指出不論是沈氏的碑帖融合還是康氏的尊碑抑帖,政治與學術的態(tài)度左右著審美意識及理論寫作。第十一屆書學研討會《碑學話語:康有為與晚清京師精英文人的藝術圈》指出“以金石收藏為主的學術訴求與以應制和帖學為主的審美依歸仍是京師精英文人圈的主流”8,因而康氏所建構的碑學話語需要重新審視。以上文章均對晚清“碑學籠罩”之說提出反證,從多維的角度切入歷史,便是辯證思維的體現(xiàn),即以人物身份、治學方法、審美發(fā)展的眼光來分析問題。
思辨式研究方法強調(diào)主體能動意識,也因自身處于特定時代、個體間歷史觀的差異,存在以某種重心的偏向,對歷史問題做出某種程度的簡化。研究常常不再趨近于揭示史實真相,而是“永遠處于不斷被重新確定的過程中的東西”9。
研究內(nèi)容與方法不斷深化,重要的是學科式引導研究走向以內(nèi)容分類為中心的研究理路。任何史實不是孤立存在的,研究需要在歷史宏觀與微觀語境中剖析問題。圖像對細節(jié)與關系的比較,有效補充了史料難以描述的細節(jié)。面對豐富的史料,如何以問題意識為導向,做出合理的闡釋,便需要研究者的能動思考,歷史的復雜與多變需要研究者以辨證的思維從多重的角度去理解真相。
注釋:
1 張?zhí)旃稄執(zhí)旃忍茣鴮W考辯》,454頁,榮寶齋出版社,2009年。
2 陳振濂《書法學概論》,75頁,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
3 姜壽田《史學轉(zhuǎn)向—對晚明書法史的重新梳理》,《萬歷書壇—邢侗個案研究》,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
4〔英〕彼得·伯克《圖像證史》,4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
5 楊頻《圖像學視角與書法史學研究中的“文獻圖像化”問題—以袁安袁敞碑問題新考為例》,《全國第九屆書學討論會論文集》,180頁,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2年。
6 巫鴻《時空中的美術—巫鴻中國美術史文編二集》,83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
7 王偉林《梁啟超書法論》,《全國第五屆書學討論會論文集》,347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8 張紅軍《碑學話語:康有為與晚清京師精英文人的藝術圈》,《全國第十一屆書學討論會論文集》,688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17年。
9 科林伍德《歷史哲學的性質(zhì)和目的》,張文杰編譯《現(xiàn)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158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