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懷水抱

儲勁松

石浪

世有波浪，有云浪，有霧浪，有塵浪，有五陵少年浮浪，有漆園吏南山客楚狂人恃才放浪，也有石浪。

吾鄉(xiāng)有石浪，是地名，也是地質(zhì)奇觀，且有大石浪和小石浪，在一偏遠(yuǎn)鄉(xiāng)鎮(zhèn)縹緲深谷間。我不曾見過，知情者言之口濺飛浪，我神往之如三月未飽想念一堆腐腦肥肉。

肥肉成堆，似可謂之肉浪。

冬日在余杭，訪茅塘里山腰中人家。逢周一，據(jù)說杭州人此日多蟄伏養(yǎng)息，初不信，到了那條山溝溝，偌大村落數(shù)十戶人家果然不聞半聲人語響，只有清泉泠泠毛竹蕭蕭老房子苔痕蒼蒼。雨霖鈴，瀑水融融泄泄，籬落之上黃花瘦，竹枝橫斜。

一條小黑狗在村口搖著尾巴，迎客如故交。它領(lǐng)客過樹蔭，渡溪橋，入酒坊，進(jìn)人家，轉(zhuǎn)墻角，繞菜園，坐小亭，遇境佳處會逗留片刻，以慈眉善目示意客看風(fēng)景。

路轉(zhuǎn)溪頭忽斷，舉目見山上石頭累累疊疊層層千百數(shù)，訇訇而來，鏘鏘而來，滔滔而來，蕩蕩而來。以為是泥石流，以為是厲鬼干仗，以為是山神警告，冷汗出，毛發(fā)豎，心怦怦，狼狽拔腳欲飛奔，小黑卻以尾墊地從容而坐。

驚魂甫定，再細(xì)細(xì)一看，滿谷石浪作眾僧參禪打坐狀，作逸仙相語狀，作石鼓吉金默默記史狀?；仡^看小黑，它的眼睛里笑意隱隱盈盈。

天煞黑，打門數(shù)戶求酒食，終于有主婦啟扉生火做飯，熱情周到如新嫂。新生冬筍味甚清美，壺中米酒極甘冽，食之大腹便便過飽，飲之大腹便便不醉。

山中有石浪，我腹中亦有酒浪。

孤山啟秀

宿松靈氣，盡萃于此山。其高不過三十仞，孤懸江中，晴翠之日立于峰下，望之如雷劈電擊，嵯峨不可攀援。孤峰兀立，煢獨(dú)幽顯，睥睨江岸諸群山，有王者氣，有兵家氣。王者氣概君臨天下，兵家詭道以少勝多，小孤山近似之。

山道如天梯，兼江風(fēng)呼嘯濁浪轟擊，臉潮心虛兩股無骨，手攥草樹欄桿，仿壁虎貼身于崖壁，猶惶恐戰(zhàn)栗。我本山中人，平素履山如平地，也曾登巨峰下險壑無數(shù)，從不似此時狼狽如嬌俏佳人誤落虎狼之口。

山中巖石瘦且硬，敲之作金屬聲。古木暢茂崢嶸，野徑曲曲盤桓，掩映亭臺樓閣。江霧濃且白，一團(tuán)團(tuán)地包抄過來，濕草，濕樹，濕巖，濕徑，濕樓臺，人如蓬頭山鬼。

登斯山舉目四望，長江蒼莽浩蕩，混沌而來又混沌而去，江上巨輪渺如秋葉，似進(jìn)似退，對面彭澤之地恍恍惚惚，也是一團(tuán)青蒼的混沌。江水顏色不可辨識，唯聽得浪濤鳴吼，一波將平又一波起，小孤山也如扁舟一葉，載沉載浮，舟上人有強(qiáng)烈的暈眩感。思得濁醪一觴，以酹江水之神，保我等螻蟻之命。倏爾，又似有鬼差召喚，欲縱身躍入洪流之中，與龍宮水族互為侶朋。

有人遙指江心處，說那里是海眼，渦流回漩，下鎖惡蛟龍，舊時曾吞沒萬千舟楫，宋人謝枋詩“人言此是海門關(guān)，海眼無涯駭眾觀。天地偶然留砥柱，江山有此障狂瀾”謂此。霧太大，看不清。

山有小寺，梵音若有若無，寺僧若有若無。山曰小孤，寺名啟秀，孤山啟秀，誠為天地一大造化。

宿松，宿，昔也;松，松茲也。夜色降臨古之松茲侯國，下山回望，小孤山深黑如一柄玄鐵之斧，天上星子與山中小燈粒?？蓴?shù)。山下沃野萬頃，盛產(chǎn)棉花、蓮芡和詩歌，魚蟹極肥美。

清揚(yáng)婉兮

《論語》里有沂水春風(fēng)之樂，青陽城里有芙蓉秋月之趣。

沂水春風(fēng)之樂，其樂在沐浴，在吹風(fēng)，在詠而歸，在一眾儒家子弟恣縱佻達(dá)一如六朝風(fēng)流人物，曠然自適又如田夫野老。芙蓉秋月之趣，其趣在薄醉，在赤腳，在盤腿坐綠草毯上大語高聲，在崇山大月一閣一湖，在人間四五個侶朋天上七八只星辰。

我以為，詠而歸，當(dāng)詠《青陽》之歌。司馬子長在《史記·樂書》里說：“漢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祠，到明而終。常有流星經(jīng)于祠壇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陽》，夏歌《朱明》，秋歌《西暤》，冬歌《玄冥》。”青陽開動，萬物生長，歌聲清亮綿長，只可惜《青陽》之歌久已失傳?！肚嚓枴分枰咽鳎瑵h初置縣的青陽縣卻已然綿延兩千余載。

江之南，有一座小城名叫青陽，境內(nèi)有湖山勝概，有紙硯筆墨之氣。

青，東方之色，丹青之象;陽，高且明。青陽勝概在一山一湖，山為九華，湖名芙蓉。其地山氣蔥倩水汽淋漓，如巨幅設(shè)色山水，靈動婉秀，高看低看遠(yuǎn)看近看，百看而不生厭倦。境中九華山聳入碧空，空蕩無有之國，蒼黑大石、煙云、仙家、浮屠、隱士、飛鳥、瑞獸、瑤草、異木所居，崔嵬明亮，仰之彌高。芙蓉湖清波沆漾，煙水杳靄，兩岸蒲葦、桂樹、細(xì)柳青蒼，湖中島嶼縹緲隱現(xiàn)，望之似夢似幻。一湖水如一大缸墨，文氣華滋，所以青陽代代出文人。

我來過青陽多次，以為是另一個故鄉(xiāng)，離去后，每每夢寐系之。每次來，都要瞻望九華，都要與當(dāng)?shù)匚恼聨熡岩黄?，打著赤腳在芙蓉湖邊的沙灘和草坪上散步。每一次都是乘興而來，然后閑閑詠而歸。

九華，九花也，九華諸峰如九朵醒世蓮花開在白云間，自古而今都是天下形勝。九華山古稱陵陽山，又名九子山，后來因?yàn)槔钐椎脑姟锻湃A贈青陽韋仲堪》和另一首他與友人韋仲堪、高霽合作的《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lián)句》，更名九華山。某年月日，李白由金陵溯江去潯陽，在秋浦河上遙望九子山，念起友人青陽縣令韋仲堪，作詩說：“昔在九江上，遙望九華峰。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我欲一揮手，誰人可相從。君為東道主，于此臥云松?！焙髞?，他也曾卜居九華山中的龍女泉之畔，一度逍遙枕臥于云霧青松之下。

九華山之名源于李白的詩，芙蓉湖和天秀閣，其名字也出自李白的詩。天秀閣在芙蓉湖畔的磨子山之巔，登臨其上，四面湖山一望收，舉目所見，青陽宛兮，清揚(yáng)宛兮。

2019年9月11日，己亥年中秋前夕，我再次來到青陽縣。是夜月色清華，濃露濕衣，青陽城里桂香馥郁襲人，飯后與友朋沿芙蓉湖堤岸散步，訪天秀閣。在天秀閣下，與青陽作家許承相約記述當(dāng)時情境。

當(dāng)時湖上月亮極大，悠游散漫，如不系之虛舟。

煙水記

三河古鎮(zhèn)的米酒顏色好看，一汪酡紅的秾麗，古靜清和，如同陳年的普洱，初入眼不免驚艷。燈下輕輕搖晃酒器，黏黏的酒液微微蕩漾，飄舞起伏仿若紅絲帶，泛著古銅的光澤。酒的滋味也好，進(jìn)口香醇甜糯，細(xì)細(xì)品來樸厚纖綿，入腹溫潤妥帖。以為舌尖上有稻作文明、青草、田野、杜若蘅蕪、蓮蓬初長成的味道，有原上風(fēng)、岸邊柳和新安江源頭之水的氣息。據(jù)說，這款米酒初釀出來時是乳白色，經(jīng)由時間的沉積，色澤漸變，最后呈現(xiàn)出清高富麗的紅。三河的麻鴨、茶干、米餃、七彩小炒和水豆腐無一不好吃，與米酒也是絕配。

這幾年，以旅行或者文學(xué)的名義，我三次到三河，卻是第一次喝三河的米酒。太好喝，又因長途趕來有些困乏，也就多喝了一點(diǎn)。揮茲一觴，復(fù)揮茲一觴，促席延舊雨，揮觴道平素，于是骨頭有些軟，身體有些飄，眼神有些迷離。想起古人的詩：“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薄拔矣兄季疲c汝樂之?！?/p>

三河有美酒，斟來云霞光。三河人的江淮官話聽起來像廬劇，在懂與不懂之間。卻也無妨，三酉君是媒介更是使者，像三河水波上的一葉扁舟，溝通陌生賓主如同舊相識。酒使人近，也令人遠(yuǎn)。近是距離，遠(yuǎn)是心境。肥西的三河是令人遠(yuǎn)、令人幽、令人曠、令人思無邪的，雨天尤其如此，雨天的夜晚和清晨尤其如此。

那一天三河風(fēng)雨大作，是臺風(fēng)雨，淅淅殺暑如切瓜，古鎮(zhèn)清涼而安適，來訪者也不多。正午時分，我撐著一把傘，走在三河老街的青石板路面上，望著比素日空了許多的寬窄巷子、廊橋、樓臺、店鋪、城隍廟、楊振寧舊居、大夫第、董寅初紀(jì)念館、孫立人故居、劉同興隆莊、連連綿綿黑白二色的老房子，恍惚以為回到了民國，覺得自己就像《雨巷》里的戴望舒。戴望舒撐著油紙傘，穿白襯衫，戴圓邊眼鏡，在民國寫詩。儲勁松打著折疊傘，穿白襯衫，戴方邊眼鏡，在三河甩著衣袖閑逛。

前兩次來，鎮(zhèn)子上南腔北調(diào)人潮澎湃，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太繁華也太熱鬧，叫我心生畏怯。我是一個耽于安靜的人，繁華與熱鬧仿佛春藥，會讓我在其中迷失本心。雨天的三河掛著水簾子，蒙著白白的雨煙，有濃郁的民國風(fēng)，可以懷舊，也可以旁若無人地歌唱。譬如“笑莫笑，悲莫悲，此刻我乘風(fēng)遠(yuǎn)去。往日意，今日癡，他朝兩忘煙水里”。

賦寫《滄海一聲笑》《上海灘》《兩忘煙水里》的黃霑，腳踏金鑲玉砌的皇后大道，骨子里一身舊氣，一身士夫氣，一身慷慨任俠氣。那年他歸道山時，我傷感過，聽了一夜的《兩忘煙水里》，心間戚戚，似乎一個時代的遺響終于也散盡了余音。遠(yuǎn)去的人都是逝水，不可追，姍姍而來赳赳而來的人，也只不過是將逝之水。三河古鎮(zhèn)已經(jīng)兩千五百歲了，見過吳楚相爭的鵲岸之戰(zhàn)，見過太平軍大勝湘軍，見過明清徽商鼓鼓的褡褳和漫長的盛衰，自然也見識過太多的人事代謝往來古今。

時間一樣的流水，流水一樣的時間，這樣慢，那樣長，足以讓一個人英雄意氣消磨盡。

幸而有米酒可以慰行旅，有煙水可以暖蒼涼，有文章可以供駘蕩。這幾天讀歸有光，聽他在故紙上說：“文章，天地之元?dú)猓弥咧迸c天地同流。”三河，是可以寫一篇大文章的，甚至可以寫一部大書，從戰(zhàn)國寫到今天，從當(dāng)初浮在巢湖中的一個小島寫到七萬人聚居的通衢劇邑，從舒鳩國寫到古娛坊。三條河的水，可供研墨，可以洗筆，也可以作巨幅的紙張——三河的前世今生寫在水上。

夜里，雨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我希望雨一直下到明朝。秋水時至，小南河、杭埠河、豐樂河三川涇流相灌，兩涘之間不辨人影燈影。晚飯后，與同行諸君趁著酒興，坐小舟游弋于水上，看河，看柳，看燈，看船，看舟剪綠波，看水幕電影，看看夜景的人，雨煙和燈煙如小蟲，如小篆，簌簌撲人面，回頭看樹影蒼蒼處，忽覺人間煙水茫茫。

三河的雨夜很安靜，叫人起投跡歸此地之心。想起來，這樣的話我在別處也曾經(jīng)說過，捫心自問，無一不是真心。

清晨拉開客棧的窗簾，雨已歇，河上的水煙仍在，黑瓦白墻的古民居剛剛開啟木門扉，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半世。低聲咕噥一句：我還是喜歡三河原來的名字，鵲渚，或者鵲岸。記得寫《臨川四夢》的湯顯祖寫過：“鵲渚逢人報(bào)好音，龍舒君長挾青琴?！边@話清而吉，可以刻在三河的石頭門闕上。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