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
那天下午我在海龍大廈門口意外遇到了徐尾生,花了足足三分鐘才想起他是誰,立馬提著裝筆記本電腦的帆布袋掉轉方向,匆忙趕過去。終于,在下天橋不久追上了他。
我在后面輕輕喊了一聲,隔了大概有三米遠,之所以保持距離當然是因為心中還有疑慮。那人聽到呼聲沒有遲疑立刻收腳轉過身來,和我四目相視。我確定他就是徐尾生,但他盯著我的臉愣了一會,顯然是不太記得我了。
“好久不見啊,偉真?!毙煳采K于反應過來了。這家伙跟十年前相比幾乎沒有什么變化,皺巴巴的短袖白襯衫,闊腳西服長褲,下面蹬著雙李寧運動鞋。他圓胖的臉上戴著仿古金絲眼鏡,不確定是不是以前那副,頭發(fā)則蓬亂得跟麥田怪圈似的,有幾根翹得非常厲害,快要打破牛頓引力定律了。一剎那我感覺像是穿越回了上大學的時候,我剛打完球,徐尾生剛從圖書館下自習,我們又在通向食堂的小路上相遇了。
“你在這邊干嘛呢?”寒暄幾句之后我就迅速切入了正題。大學畢業(yè)之后,徐尾生保送本校研究生繼續(xù)讀書,而我去了上海一家國有銀行上班,中間短暫過幾次面,但都是匆匆一晤。徐尾生那些年過得很不容易,碩士讀了一半不知道什么緣故退學了,他始終沒有向我們解釋原因。再后來他行蹤不定,似乎是在全國各地邊打零工邊流浪。直到七年前我徹底失去他的消息,千方百計打聽也都如大海撈針毫無所獲。只聽說他退學前那會兒跟談了多年的女友分手了,精神和情緒不太穩(wěn)定,差點被家人送到精神病院。
“我就在這上班啊?”徐尾生的話把我從回憶中撈出來。
“你現(xiàn)在在哪家公司高就?”這附近有幾家大網(wǎng)絡公司總部,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潮現(xiàn)在席卷全國,中關村很多電腦賣場都轉型成孵化園了,咖啡館里都坐滿了拿著BP(商業(yè)企劃書)高談闊論要改變時代的精英。我當然以為徐尾生做起了我們的老本行。大學四年,徐尾生的績點一直位列全班前三,參加過國內許多編程大賽并取得不錯名次,在畢業(yè)那年他還跟系里一個年輕副教授一起做了一個安全軟件,高價賣給了一家在京大型國企。
但徐尾生告訴我他現(xiàn)在在給海龍大廈的一家私營電腦店打工,具體工作是從店里拿零部件,按照網(wǎng)上訂單要求組裝好一臺完整的DIY電腦交給店主發(fā)貨。整個流程都是在家中完成的,他只要在開始和結束時來店里一趟就可以了,今天徐尾生正是來那家店里取材料。其實剛見面時我就知道徐尾生現(xiàn)在過得不如意,但也未曾想他潦倒至此,和多年前相比,他只是把漂泊的地點從遠方變?yōu)榱酥椎牡胤蕉选?/p>
大概是多年未曾見到老同學了,徐尾生也十分激動,一定要請我去附近一家咖啡館坐坐,他說就在步行十分鐘距離內,我們可以去那邊坐著聊。
我說我是在上班時間偷偷跑出來修電腦的,得速去速回,下次有時間一定去。徐尾生卻突然變臉,面露怒色說,下次見就是不見,沒有下次了。我伸手攔住他去路,想解釋清楚并留下個聯(lián)系方式,卻不料被他猛地往路邊一推,差點跌倒在花壇里。等我反應過來,徐尾生已經(jīng)闖紅燈跑到馬路對面了,天橋下面許多司機還在憤怒地鳴笛。
那日回家之后,我在沉寂已久的班群里發(fā)了條消息 “今天意外遇到了徐尾生”,群里依舊波瀾不興。過了很久有人回復:在海龍大廈吧,我也碰見過一次。我打字追問道:有聯(lián)系方式嗎?那人回復:沒有。他沒認出我,還幫黑心店老板勸我買一款淘汰的固態(tài)硬盤。
周末我想去海龍大廈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再見到徐尾生。一走進大廳,我就被守株待兔的導購們包圍了,他們像蒼蠅一樣涌過來要帶我去店鋪,趕都趕不走,但一聽到我僅僅是過來找人就冷淡下去了。沒有人認識徐尾生,這里很多工作人員用的都是假名,因為多多少少都涉及到灰色地帶,即使我細致描述了徐尾生的樣貌也沒人有印象。海龍大廈連同附近的鼎好電子大廈,號稱北京的“秋葉原”,匯聚了差不多全北京的IT宅男,很多人都不注重樣貌打扮,天天背著個舊書包,穿著個拖鞋在商場里瞎逛,一遇到那些新出的國外電子產(chǎn)品就挪不動腿,跟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忘了這次重逢時,卻意外接到了他打過來的電話。那是我辦公室的固定電話,一般都是那些難纏的客戶聯(lián)系我,提出各種匪夷所思的要求。在我噼里啪啦說出一大堆歡迎致電的屁話之后,對面那人用特有的慵懶語調說:“是我,徐尾生啊!”
“你怎么知道我的辦公電話?”我壓低聲音,怕被隔壁工位的家伙聽到。
“上次跟你見面,你不是提著一個帆布袋子嗎,上面印著藍宇公司的logo,我估計你就是在那上班。當然,你們公司有幾千號人,我花了點功夫才找到你的聯(lián)系方式。”
“你黑進了我們公司數(shù)據(jù)庫?”我感覺脊背有些發(fā)涼。徐尾生大三時為了向他喜歡的英語系女生表白,把外語學院的官網(wǎng)黑了,一打開頁面就跳出一個FLASH彈窗,徐尾生這廝的卡通版人像捧著玫瑰花跪在地上,向那個女生的人像求愛。只是這個故事的結局不是那么浪漫,徐尾生先是被學校記過并通報批評,然后被心儀女生的男朋友找人打了一頓,整整一周時間躲在寢室里養(yǎng)傷,幾乎沒下過床。
“沒有啊,我就是在你們公司官網(wǎng)上找的,還有你的頭像和簡介呢,你現(xiàn)在當上了組長哦?!?/p>
我長長松了一口氣,又忽然覺得有點不舒服。如果這話不是從徐尾生口中說出來的,我大概會認為是哪個缺心眼諷刺我的。一個出身T大物理學院、心智性格都正常的男人三十歲左右才做到組長,手下只管著幾個剛入職的愣頭青,實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其實我在原來上班的那家上海國企已經(jīng)做到了正科級,但那活兒實在沒什么意思,收入也早就到了天花板。跳槽到藍宇是醞釀很久的計劃,這邊的中層領導很多都是我的學長,所以只面談了一次就敲定要我了。但因為缺乏市場從業(yè)經(jīng)驗,我必須從最基層干起。
徐尾生約我在藍旗營附近的一家小飯館吃飯,那是我們大學時經(jīng)常光顧的夫妻店,分量足,價格便宜。雖然是安徽人做的川菜,但只要放幾把八角茴香朝天椒任誰都嘗不出正宗不正宗。店里正對出口的墻上掛著一臺40寸索尼電視機,永遠都調在體育頻道,今天也不例外,現(xiàn)在正重播昨晚的NBA賽事,金州勇士PK洛杉磯湖人。
心照不宣地我們點了跟十年前一樣的:干煸牛肉絲,夫妻肺片,麻婆豆腐,秘制川味烤魚,還有幾罐雪花啤酒。
徐尾生喝得微醺,躺在沙發(fā)椅上,把襯衫解開,露出曬黑的胸膛。在昏黃的燈光下,我第一次注意到徐尾生兩鬢微白的發(fā)絲,像初春田間沒來得及融化的雪,浸著一股乍暖還寒的冷。
我借著酒勁問:“這些年你小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徐尾生拍了拍桌子說:“自從科比受傷以后,湖人就一蹶不振了,你看這才剛開始十分鐘就已經(jīng)落后二十分了,防守全都亂了,被勇士追著打。”
我說:“我后來問過姜敏,她說你退學后回老家了,你爸給你在事業(yè)單位找了一份工作,但你沒干多長時間就走了,再后來她也不清楚了?!?/p>
徐尾生像體育節(jié)目主持人一樣喋喋不休地說:“蘭德爾剛才那個三分投得好,湖人漸漸找到節(jié)奏了,好,小南斯這個傳球真漂亮,再接再厲,還是有希望扳平的?!?/p>
我說:“不用看了,后面蘭德爾幾個三分沒投中,湖人大幅落后馬刺,輸慘了?!?/p>
徐尾生瞪了我一眼說:“真沒勁?!?/p>
我知道追問下去只會徒傷感情而已,就沒再自討沒趣。
快吃完的時候我在糾結要不要先去結賬,怕傷了徐尾生自尊,本來就是些小錢,誰付都一樣。但見徐尾生一直躺在沙發(fā)椅上,沒有動身的意思,我便叫老板來付了錢。徐尾生沒有任何表示,臨走時打了一個響嗝說:“下次我請你去京味齋吃烤鴨,那里的鴨子是全北京最酥的,油而不膩,是為貴也?!?/p>
過了很久之后,我去了趟徐尾生家里。此前他一直推說工作繁忙,沒空招待我,還是一天晚上我在那家川菜館把徐尾生灌醉了,攙著他鉆進藍旗營一個巷子里七拐八轉才找到他租住的出租屋。
那是一棟老舊居民樓的三樓,兩室一廳的房間打了隔斷,跟大約八個年輕人合住,聽說都是在此看書準備考T大的考研族。一進客廳就讓人感覺異常壓抑,房間里昏暗得跟地下室差不多,窗臺邊掛著許多件還在滴水的內衣,把從前面大樓漏出來的月光也遮住了。而推開徐尾生小單間的門,一股奇怪的酸臭味就撲鼻而來,怎么說呢,好像是工廠車間幾種不同機油摻雜之后散發(fā)的味道。房間里除了床,只有零星幾件家具,沒有電視,也沒有臺式電腦,地板上到處摞的都是書。我稍微看了一下,竟然都是清一色的古籍,像《日下舊聞考》《帝京景物略》之類,有些毛邊書能看出上年頭了。徐尾生賴以為生的家伙,顯示器、主機、鍵盤等電子零件都隨便塞在床底下。
我問徐尾生:“你這理工男現(xiàn)在倒真有閑情雅趣,看的都是高雅的古文書?!痹谖矣∠罄镄煳采郧巴耆乃嚪墩床簧线?,他一學期的大學語文課都是睡過去的,期末考試差點不及格,甚至以為易安居士是一個古代和尚的法號,據(jù)說這事被大學語文老師當做笑話向一屆又一屆學弟學妹們轉述過。我?guī)缀跄芸隙?,除了古龍的楚留香系列以外,徐尾生從未在學校圖書館里借過任何一本文學作品。
徐尾生說:“其實挺有意思的,而且都很好……”徐尾生酒意微醺,咬字不清,后面那個字究竟是好看還是好讀我沒聽清楚,我甚至懷疑這家伙說的可能是好吃。
我問:“這么多書,你都看過?你打算去文學院念博士嗎?”
徐尾生說:“沒有,一開始我有好多書整本讀不懂,但后來怎么都無所謂,囫圇吞棗,買的比讀得快,反正我也不靠這個做研究掙錢?!?/p>
我從角落的書架里隨便抽出一本《閱微草堂筆記》,發(fā)現(xiàn)后半部分被撕掉了,留下齊整的劃痕和殘邊,好像是用小刀直接割開的,手法如案板切肉一般。再抽出中華書局筆記系列剩下的幾本,全都出現(xiàn)了類似的情形,總有一部分內容不翼而飛,而且缺的頁數(shù)大致一致。不管是誰干的,我都感覺有些奇怪,拿這些紙干什么去呢,擦屁股嗎?
后來我才知道徐尾生收藏這些舊書主要有三個渠道,淘寶上買圖書館庫本的店家,孔夫子舊書網(wǎng)和中國書店之類的舊書專營機構。由于經(jīng)濟實力所限,大頭還是來自于上述第一種方式,足夠便宜,而且保存狀況普遍較好。但徐尾生更喜歡去京城特色舊書攤,只要眼睛夠尖,手夠勤快,總能撿漏淘到一些寶貝。
有一個周末,我陪徐尾生去后海附近逛街,本是想給他挑一件西裝襯衫作為生日禮物,但誰知他看到一家書店牌子就挪不動腿了,非要進去一睹為快。轉完一圈之后,徐尾生挑中一本民國年間出版的宋代筆記,直接走向收銀臺,我以為他是要結賬,可不料他云淡風輕地跟店主套上話:“老板,這本小冊子多少錢?”那其實不能說是冊子,起碼有三四百頁厚。店主放下手中的活瞥了他一眼說:“后面不是貼的有價格標簽嗎?我們是明碼標價?!毙煳采f:“這個我知道,但你看這書定價兩百五是不是不太吉利,便宜一點吧,兩百我拿走。”店主不動聲色道:“我們家從來不打折,都是絕版書,賣一本少一本,不像那些暢銷書斷貨了可以再印?!毙煳采灰啦粨险f:“我看老板你品位很高,店里墻上掛的都是芥子園畫譜的名作,其實我也是愛書之人,可惜囊中羞澀,這書我是誠心要,稍微給我一個折扣可好?”店主斬釘截鐵地說:“對不起,要不您去旁家店看看,我們賣舊書二十年確實不曾講價?!?/p>
我問徐尾生到底缺多少錢,我?guī)退a,徐尾生卻一臉神秘微笑,默不作聲。那天我們在書店里盤亙了很久,一直到打烊,店主巡視店里情況時在角落里遇到我倆,嚇了一跳:“怎么還沒走?”徐尾生苦笑著摩莎著那本寶貝書的封皮,店主立即明白了三分,擺手作豪爽狀說:“算了,就當我交你這個朋友吧,擱兩百拿走,但下不為例?!?/p>
出了店之后,我問徐尾生:“這書我好像在你臥室見過。”徐尾生說:“確實是,我有本九十年代上海古籍出的。”我說:“那你為何還如此上心?”徐尾生說:“這書用的是道林紙,民國時從德國引進的先進技術,上海德勝印刷廠印制的,每個字都飽滿清晰,不吞墨,在當時絕對算是豪華精裝版?!蔽译m然對古書收藏界所知甚少,但以常識判斷,古書的價值當在于年代和版本,聽人說紙張和印刷如何重要還是頭一次。
之后我多次領教了徐尾生的怪癖。我發(fā)現(xiàn)他幾乎從來不丟廢紙。有次我去上海出差,給他寄過一回即將倒閉的某國營老廠生產(chǎn)的巧克力塊,那幾乎是童年最美好的記憶,用牛皮紙包起來,里里外外幾層。過了段時間我到他家里,在寫字臺玻璃下面看到每張包裝紙都疊得整整齊齊,褶皺都被小心撫平了,成了一道道細小的紋路,像蛇紋巖一般。
徐尾生見我留意,直截了當問我:“你那邊還有這樣的牛皮紙嗎?”
我說:“沒有,這是從上海工廠里隨手拿的,怎么,很特別嗎?”
徐尾生說:“倒也不是什么稀有貨,但現(xiàn)在很多工業(yè)用紙的纖維材料越來越少了,只有這家用的是云杉和松樹原料,而且機器處理得很粗糙,靠近聞還有一股森林里才有的香氣?!?/p>
我感覺有點奇怪,本來準備嗆他說:“拉倒吧,能聞得到森林的氣息?你難不成有狗鼻子?”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那些他看過的報紙也都沒有扔,全部堆在陽臺上用重物壓得十分嚴實。紙張之間幾乎完全粘在了一起,幾乎無法用手分開,跟外面小吃攤賣的千層餅差不多。
我有好幾次建議徐尾生把那些廢紙當破爛賣掉,太占空間了,而且味道很不好聞。雖然徐尾生總是能精確得分辨出新聞紙、銅版紙和膠版紙的氣息,但于我而言就是一股奇怪的酸臭味而已。如果讓我睡這樣的房間,我懷疑我會在半夜窒息而死。徐尾生卻一直甘之如飴,而且拒絕采取行動,他說:“好不容易才收集起來的,怎么可能扔掉?”我想起多年前的傳言,懷疑徐尾生是不是真的精神出了問題,才成了現(xiàn)在這樣的偏執(zhí)狂。
經(jīng)過反復打聽,我終于找到了姜敏的聯(lián)系方式。一天下午我打電話告訴徐尾生:“姜敏想跟你見一面,你看這個周末可以嗎?就隨便找一家咖啡館?!蹦沁叧聊撕镁谜f:“她過得還好嗎?”我說:“姜敏現(xiàn)在還沒有結婚?!毙煳采靡蓱]的口氣說:“那怎么可能,她那么漂亮?!蔽艺f:“你們原來在一起的話一定會很幸福,可惜了?!毙煳采饝苋杖大旁邊一家咖啡館跟姜敏見面,而我則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的任務圓滿完成。像那首我們學生時代非常流行的情歌所唱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還在等待……如果一切真的可以挽回,兩個孤獨的人有了自己的家,大概生活就會截然不同吧。
那個周日我躺在床上睡回籠覺時一個陌生號碼打來電話,剛接通,姜敏在那頭帶著哭腔問我:“人呢?”我迷迷糊糊地問:“誰???”那邊重復道:“徐尾生沒來,我都等了一個小時了?!蔽液鋈挥蟹N不祥的預感,匆匆忙忙下床打電話,但試盡了所有方式都沒能聯(lián)系上徐尾生。
我立即開車趕到那家咖啡館,在一個臨窗的僻靜角落找到了姜敏。她今天化了淡妝,穿著件藕荷色無袖連衣裙,下面是綴水鉆的細高跟,明顯是精心打扮一番的。臉上神色是很平靜,但稍微靠近點看就知道是裝出來的,眼角還沾著淚痕。我心里暗罵徐尾生這小子辜負了人家姑娘。當初徐尾生在大四那年追上的姜敏,被院里很多男生嫉妒,說是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兩個人在一起認真談了兩年,感情越來越深,幾乎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后來因為家里人反對的原因,姜敏被迫提出了分手,轉身而去。雖然徐尾生受精神刺激很可能與此有關,但我其實能理解她家人的意見,畢竟徐尾生這小子是蘇北農(nóng)村長大的,身無長處,可以說是就是一鳳凰男,而姜敏卻是北京姑娘,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再怎么說也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此處且打住不提,姜敏在分手后不久知道徐尾生因精神問題退學,感到非常后悔,曾多次外出尋找徐尾生下落都以失敗告終。到現(xiàn)在整整七年過去了姜敏還沒有開始新的戀情,更遑論結婚成家,可以說是為這件事抱憾終身了。
我?guī)е敉煳采√広s,一路上姜敏不停問我徐尾生的近況,比如說他在做什么工作,這些年都經(jīng)歷了什么,精神狀況是不是很好。在知道我所了解的所有情況之后,姜敏嘆了一口氣說:“都是我害的他。”我安慰她說:“并不盡然,徐尾生的性格就是很犟,當初輔導員早就說過他畢業(yè)以后很難適應社會,所以你也不用太自責?!?/p>
徐尾生不在家里。他那個單間緊緊鎖著,我從隔壁陽臺翻過去,看到里面一片狼藉,比往常更加混亂,地上還散落著一沓踩癟的啤酒易拉罐。寫字臺上擱著一個皺巴巴的軟面筆記本,好像是過去的日記,打開之后能看到很多頁被撕掉了,像是被老鼠啃過一樣,留下齒痕狀的邊緣。
我認真回想徐尾生往日的活動軌跡,在腦海里畫了一幅示意圖,然后跟姜敏分頭行動,花了一個下午,把海龍大廈到藍旗營之間所有的電腦賣場、咖啡館和網(wǎng)吧都找了一遍,但最后還是一無所獲。在北京,一個人自己想躲起來實在太容易了,他甚至不用刻意跑到什么偏遠的角落,只要往家門口的一個茶社包間一坐就可以避開所有找他的嘗試。
眼見天色漸暗,我努力說服姜敏先回家休息,并許諾一旦我這邊有消息第一時間通知她。
之后,我去便利店買了自熱盒飯和飲料帶到徐尾生家門口,隨便找了舊報紙墊在屁股下面,邊吃邊等,累了就靠墻躺著,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這叫以逸待勞。中途那幾個跟徐尾生合住的考研黨上完自習回來,見我守在門邊跟我說:“叔,你進屋里坐吧,外面太熱了而且蚊蟲多。”我婉言謝絕了,因為我知道徐尾生如果在外面觀察到不對勁會直接溜掉。
大約晚上十一點半左右,我聽到樓下傳來猶疑的腳步聲,來回徘徊了很久也不見上來,自動感應燈明明滅滅,像是有個小孩在做游戲。我立馬來了精神,躲在上面一層的樓道口,等那人出現(xiàn)在視野里,鬼鬼祟祟地掏鑰匙開門,就迅速飛奔下去,把來者緊緊抱住。
“干什么呢,把我嚇一跳?!毙煳采鷦e過臉在我胸口上捶了一拳。
“你從哪回來的,怎么下午沒有去見她?”我開門見山道。
徐尾生支支吾吾了一會說:“我去了啊。”
“你騙鬼呢,姜敏等了你半天,都急哭了你知道嗎?”
為了不打擾那些復習考研的學生,我們下樓走到路口小花園才開始理論,激烈得幾乎要吵起來。直到徐尾生說出今天姜敏穿的連衣裙的顏色,我才相信他沒有說謊話—他確實去咖啡館了,甚至還早去了一個鐘頭,只不過他一直待在玻璃窗外面的長凳上,借著打開的報紙掩護自己。他悄無聲息地看著姜敏走進咖啡館,在約好的窗邊位置落座,給兩個人點了一樣的咖啡。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姜敏焦急地等他,不停掃視四周,不停解鎖手機看時間,直到眼角涌出淚水。最后,他沒有推開門,而是像一個懦夫一樣離開了。
我問徐尾生為什么不進去跟她見面,他說為了這一刻他等了很久,在腦海里也幻想了很久,但在今天下午到達目的地之前他忽然覺得那些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即使他曾經(jīng)非常在意,但現(xiàn)在在他心中姜敏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無論如何都不能欺騙自己。而且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和能力也不可能給姜敏幸福,為什么非要用一個錯誤來代替另一個錯誤呢。
我把徐尾生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姜敏,本來我打算說的委婉一些,但我突然意識到我沒有這樣做的權利。出乎我預料的是,姜敏聽完以后并沒有表現(xiàn)出意外或難過,她跟我說,其實她最近回老家相親認識了一個在政府上班的中年男人感覺還不錯,之前一直糾結要不要放棄北京的事業(yè)回去跟他結婚,現(xiàn)在既然心頭一樁遺憾已塵埃落定,她就不想再猶豫了。我問姜敏要不要把她結婚的事轉告徐尾生,她說不用了,就讓他們各自保留對方最純潔深情的樣子吧。
徐尾生跟我提過幾次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但總是語焉不詳,無外乎跟他打算入手的古書有關。在我看來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組裝電腦和收破爛——那些上了年頭的舊書和廢紙。我一直試圖讓徐尾生能夠回到正常人的軌道上來。首先是培養(yǎng)一些正面積極的愛好,比如說多參加社交活動打打籃球談談戀愛,像我們學生時代那樣,讀古書當然沒問題,但一味沉迷進去就不好了;其次是要把自己的狀態(tài)調整好,大學畢業(yè)這么久了,不能總是蓬頭垢面,不修邊幅,搞得像是無業(yè)游民或是流浪漢一樣;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找一份與他能力相匹配的體面工作,不管怎么說,男人都要有一份自己的事業(yè)。而且這三件事,我打算同時發(fā)力。
我開始嘗試帶徐尾生參加我們公司周末的籃球俱樂部比賽,那其實是T大校友組成的交際圈子,絕不吸納無關人士。從進入公司以來我?guī)缀趺繄銮蛸惗紖⒓?,因為這是跟那些已位居高位的校友們搭上線的最佳方式。露臉次數(shù)越多人家對你印象越深刻,提拔的時候當然會優(yōu)先考慮自己人,即使在所謂的高科技公司也是這樣。
因為徐尾生不善言辭,而且級別越高的老板越討厭夸夸其談的人,對那些貼著屁股阿諛奉承的人更是非常警惕,所以我讓徐尾生盡量少說話,多做事,特別注意跟葉總和胡總打配合,拿到球要立馬傳給他們,而且還要做得不顯山不露水,表現(xiàn)出自己不擅長投球的樣子。
果然幾場比賽之后,幾位高層都對徐尾生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葉總有次中場休息時一把攬住徐尾生的肩親切和藹地說:“聽小李說你是08屆院里的風云人物,大四就開發(fā)出一個安全軟件賣給中化,還拿過全國計算機編程大賽的一等獎。”徐尾生說:“還行吧,也不是什么特別有挑戰(zhàn)性的比賽。”葉總說:“不要謙虛,那個獎含金量很高的,我上學時也拿過。對了,你現(xiàn)在在哪高就?。俊毙煳采卣f:“海龍大廈那邊?!比~總做心領神會狀:“哦,我知道了,做智能硬件方面吧,那邊有好多創(chuàng)業(yè)公司孵化器,敢問具體是哪個領域呢?”徐尾生說:“計算機?!比~總說:“現(xiàn)在傳統(tǒng)制造業(yè)在回溫,好多廠家都一窩蜂推游戲筆記本,其實產(chǎn)品都大同小異,沒有實質創(chuàng)新,競爭激烈得很?!毙煳采f:“我們不做游戲筆記本,就做臺式機?!蔽颐土铱人粤艘魂嚕嵝研煳采灰^續(xù)透露個人信息。葉總有些尷尬地說:“那我還真沒聽說過現(xiàn)在搞臺式機的,可能也是市場一塊空白區(qū)域吧。不過,我們藍宇公司最近也在招硬件人才,主要工作是維護X86服務器。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通知HR跟你安排一場面試,我覺得你應該沒問題?!?/p>
誰都知道海龍大廈電腦賣場已經(jīng)走向了無可挽回的末日,坑蒙拐騙的生意越來越難做,電腦店鋪一一關門,僅有的幾家門可羅雀。而且按照規(guī)劃海龍大廈將向高端電子交易中心轉型,當前所有店鋪的合同都不會續(xù)約,也就是說無論如何都會被攆出去。我讓徐尾生趕緊把那份組裝電腦的工作辭了,專心準備公司面試,住的地方也要重新找。而徐尾生卻一直推說手里的訂單還沒處理完,不能中途撂擔子,在我看來就是拖延時間。
在空歇期我給徐尾生介紹了個姑娘,我們公司前臺——李麗莉。雖然人家學歷不高,僅僅是大專,但長得漂亮,而且待人接物很有一套。我們平時玩的挺好,因為我剛入職藍宇時,收到一大堆從上海老東家寄來的快遞,幾乎是天天都有一個包裹,李麗莉都耐心幫我簽收碼好。如果我忘記取了還會發(fā)短信通知我,大小都會注明,好讓我有心理準備。簡而言之,李麗莉是個不錯的姑娘。
徐尾生倒也沒有拒絕我的做媒。我先是帶他去理發(fā)店捯飭了一番,把兩鬢白發(fā)推掉,剪掉前額油膩的劉海,梳了個有板有眼的中分,最后噴上定型摩絲,看上去精神多了。衣服也里里外外買了全套,白襯衫,西服褲子,皮鞋購置一新,學生氣的雙肩包不能再背了,換了個美國牌子的帆布挎包。我這番努力幾乎可以稱之為“野豬大改造”了。
因為姑娘是重慶妹子,第一次見面的地點徐尾生定在西單的一家網(wǎng)紅火鍋店。他反反復復對著鏡子檢查自己的儀容,還往包里塞了口香糖、濕巾之類的東西以防萬一,可以說非常用心了。臨行前徐尾生問我要不要帶一個小禮物,我說現(xiàn)在女生沒有這么物質,你要是帶了反而顯得有所企圖不太好。徐尾生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臉上微露羞色,就像剛談戀愛的高中小男生。
這段時間我工作非常忙,為了能在年末考核后提升一級,當前積壓的活兒要以加倍速度完成。徐尾生約會的經(jīng)過我也忘記問了,還是一段時間之后某天下班李麗莉把我叫住,壓低聲音跟我說,上次約會感覺徐尾生人不錯,希望繼續(xù)交往下去。我說,對啊,徐尾生別看有些嚴肅,不太會甜言蜜語,但是為人非常可靠。李麗莉說,別的都好,就是有一點稍微怪了些。我問,怎么啦,是不是對你怎么樣了?李麗莉說,那倒沒有,吃完火鍋他一定要帶我去美術館,我覺得一身油氣不太好,但也不好意思拒絕。到了美術館以后他就非常興奮,跟我說了一個小時的中國美術史,水墨畫技法、宋畫派別什么的,我聽都聽不懂。
之后我見到徐尾生問他對李麗莉是什么感覺,他支支吾吾說了一會似是而非的話,大概意思是跟他想得不太一樣,我有點生氣地問他那你之前是怎么想的呢,他就緘默不語了。
徐尾生的面試時間很快確定下來了,在我們公司的會議室單獨給他安排的,幾個部門的大佬都過來參加了。現(xiàn)場搬來了一臺出現(xiàn)故障的服務器讓他直接動手操作,那是他以前幫導師干活經(jīng)常做的事,徐尾生忙活了半個小時就搞定了,獲得了技術部門主管的認可。但到最后徐尾生還是沒有被錄用,因為HR總監(jiān)動用了一票否決,理由是徐尾生心智不太成熟。歸根結底,我們公司要招的不是像喬布斯那樣的特立獨行的天才,而是一個穩(wěn)定的熟練工。
面試入職的事吹了以后,李麗莉對徐尾生的態(tài)度也出現(xiàn)了急劇轉變,見面的請求能推就推,甚至平時在社交軟件的噓寒問暖也愛理不理。冷淡了一個月之后,他們不約而同地刪除了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這事也漸漸沒人提起了。
早在上小學六年級時我就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那會兒我上初中的堂姐和上高中的堂哥來家里做客,他們因為剛入學身上背滿了新發(fā)的教材。好奇的我打開書包一一翻看,不管是數(shù)學、語文還是英語課本都被細分為冊、章、節(jié)甚至是小節(jié),在我看來就是將時間兌換成知識,再將知識兌換為地位的籌碼。而每個人的自由天性在此過程中被消耗得一干二凈,成了只計較一分一毫得失的“社會人”,被馴化的工具人。套用魯迅的話說,這里的每一頁紙上都寫著六個字,存天理滅人欲。
因為我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親戚朋友家孩子都就讀名校,為了能夠達到身邊人的平均狀態(tài),愚笨如我拼命念書,終于考入了眾多學子夢寐以求的T大計院。本以為這是終點,可事實是因為考入了T大計院,身邊學霸如云,為了能夠達到身邊人平均狀態(tài),懶惰如我要加倍努力,熬過實驗報告、期末考和實習,順利進入社會。而此時頭戴T大光環(huán)的我在社會、母校和公司的期許下,為了能達到T大人的平均狀態(tài),悲觀如我也不得不強作歡顏,朝著“成功人士的目標”不斷邁進。在此過程中每一步我好像都有無限選擇,但實質上卻別無選擇。一直以來我都羨慕那些擺脫了這種循環(huán)的人,他們就像佛家中的得道高人一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無法定義的存在。
很久之后,我跟我的頂頭上司加學長旭泰在一次酒后談起徐尾生,我們的一致觀點是,他就像《左傳》中抱柱而死的尾生,帶著一種與時代潮流相悖的史詩性和毀滅性。當晚旭泰問我,他怎么會在最后走上那條路,難道你平時跟他相處都毫無察覺嗎?我郝然道,其實我對他并沒有那么關心。在那件事發(fā)生之前,我本有許多機會發(fā)現(xiàn)徐尾生的秘密并挽救他,但結果是我漠視了所有征兆,袖手旁觀。
那件事發(fā)生前三個月我一次都沒有聯(lián)系過徐尾生,因為之前所有嘗試把他帶入正軌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而且連一絲回音都沒有,讓我徹底寒了心。我記得《了不起的蓋茨比》開頭那段話:每當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你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yōu)越條件。我下定決定不再介入徐尾生的生活。
一個尋常的工作日傍晚,我在公司加班時接到徐尾生的電話,當時我正為手下實習生犯的錯誤忙得焦頭額爛,徐尾生在電話那頭用聽不出喜怒的語調說:“晚上有空一起吃個飯吧,老地方?!蔽艺f:“沒空,手上的活太多,在加班?!毙煳采f:“那明晚呢,或者這周什么時候?”我單刀直入道:“你到底有什么事?別拐彎抹角?!毙煳采聊肷尾耪f:“偉真,我想請你幫個忙。”我說:“只要別讓我給你介紹對象就成?!毙煳采f:“是這樣的,街道辦在清理轄區(qū)內房屋私設隔斷的情況,我租的那地正好撞到槍口上,被要求立即搬離。我現(xiàn)在沒地方住,想到你那里湊合一晚?!蔽译S口答應之后就全身心投入到手頭工作中,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十點多我加完班從公司開車回家,剛從停車場出來,就看到一個瘦削的男子蜷腿躺在小花壇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好像已經(jīng)睡熟了,旁邊還擱著一個行李箱和一個碩大的蛇皮口袋,像是一個漂泊已久的旅人。我忽然感到一陣心酸。
那晚徐尾生告訴我他大部分收藏都被房東當破爛拉走了,包括一沓三十年代的朵云軒信紙和春漪堂制作的一套薛濤箋,不知道是賣給了哪家廢品收購站。而他回家之后百般努力,只搶救出了書架里的藏書,全部打包裝進蛇皮口袋里,連同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帶了過來。那口袋起碼有百斤重,我?guī)退嵘先サ臅r候感覺雙腿都在打顫。
本來我準備把徐尾生安排在我的臥室,而我抱一床被子睡客廳沙發(fā),以盡地主之誼,而他執(zhí)意不肯,反復謙讓的結果是最后我們睡在一張床上。當然,是分頭睡。說實話,我已經(jīng)很久沒跟同性躺在一起了,這種感覺非常怪異。以前,我喜歡在夜里醒來時緊緊抱住睡在我身邊的女友,甚至有襲胸的潛意識動作,被譏笑為外表一糙男內心卻是缺乏安全感的小嬰兒。我怕我今晚也習慣性地犯了同樣的錯誤,一頭埋進徐尾生的大胸里,因此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大腦反復告訴自己是跟一個糙男人睡。結果就是整整一晚我完全沒合眼,只得在輾轉反側中度過。
第二天第三天徐尾生仍沒有搬走。由于清理隔斷的行動方興未艾,鄰近地區(qū)合法的出租屋租金暴漲,遠遠超出了徐尾生的支付能力??赡茉谙喈旈L一段時間,他都無處可去了。
徐尾生的作息非常規(guī)律,也并無明顯的不良嗜好,但是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傍晚我從外面回來總能聽到臥室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蠶寶寶在緩慢咀嚼桑葉。等我興沖沖地走進房間,只見徐尾生用身體擋著桌子,回頭紅著臉朝我看,而我則以心領神會的表情慢慢退出房間——我以為他是趁我不在家偷偷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但我后來轉念一想好像并不見他衣衫不整的樣子,褲子拉鏈絕對是拉好的,手忙腳亂的話根本不可能反應不過來,而他有意遮擋的分明是桌子上的東西,不是下體。有次我剛回到家,立馬假裝去衛(wèi)生間洗澡,可水龍頭打開之后,我就緩緩撤出來,躡手躡腳地走到臥室半掩的門后,令我至今記憶深刻的一幕在猝不及防間就發(fā)生了。
徐尾生背對著我在啃什么東西,頜骨和鼻下兩翼的息肉在緩緩顫動,好像是一件致密而軟糯的東西,需要用力撕扯。借著壁柜半身鏡的反光,我隱約看到那是一疊A4紙一樣的物體,潔白如嬰兒皮膚,好像是裝訂在一起的。過了半天,我回過神來——徐尾生是在吃紙。
等徐尾生去衛(wèi)生間洗澡時,我在垃圾桶找出了他剛才啃食的物品,那是張高光白卡紙的殘邊,好像是從一本畫冊中撕下來的。這時,我回憶起以往那些古怪的事,好像一切都可以解釋得通了。
我連續(xù)幾晚沒有睡好,差點得了神經(jīng)衰弱。而我的前女友鄭冰清也有了意見,實際上我們最近在朝著復合的方向發(fā)展。鄭冰清起初挺支持我?guī)椭贤瑢W的,但她了解這一切詳情之后,連聲罵我,你們兩個大男人天天住一起難道不害臊?我好不容易拖延了一段時間,鄭冰清向我下了最終通牒。她說:“也許你的性取向與眾不同,而你以前一直沒有發(fā)覺,我覺得你應該好好反思一下,不要再誤人誤己?!?/p>
再聯(lián)想到徐尾生的怪癖,我著實覺得有些不舒服,更讓我不舒服的是即使住在我家里徐尾生也死死守著他的秘密,不愿向我交心。
我當然不好意思直接下逐客令。這段時間我臥室空調中的氟用完了,而客服人員遲遲未到,在高溫天氣下,那個坐北朝南的筒子樓簡直已化身為一個包子蒸籠,熱得我們恨不得直接躺在地板上睡。有天晚上,我倆照常去馬路對面便利店買煙,我假裝誤打誤撞地發(fā)現(xiàn)了巷子角落一家快捷旅館,轉身對徐尾生說:“要不我們進去看看,你看這家小店撐死一百一晚,但條件好像不賴,外面牌子上寫的有空調wifi,比我家強太多啊。”徐尾生的情商并沒有常人想得那么低,他對一切變化都心知肚明,當晚就提著行李走了,說是熱得實在受不了,想去空調房享幾天清福。而我只是禮節(jié)性地挽留了幾下,見他去意已決,便也不再堅持。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跟徐尾生的訣別,也許會用力抱住他,囑咐他照顧好自己,至少會好好說一句道別的話。如果徐尾生的態(tài)度不是那么堅決,留給我的側臉隱隱露出淚痕,而不是微笑,也許我會心軟,當即懇求他留下來,不管住多少天都可以。但當晚我什么都沒做,只是站在門邊,目送徐尾生提著蛇皮口袋和行李箱顫巍巍地消失在樓梯口,然后把門重重關上,甚至還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一口氣。你看,我總是喜歡說如果,這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身上涂抹不掉的戳記。
端午節(jié)前我請年假帶鄭冰清一起去歐洲旅行,整整半個月時間,我們像熱戀期的大學生情侶一樣,緊緊牽著手,一天到晚說不完情話,全身心投入到旅途中。我們從意大利出發(fā),一路逶迤北上,經(jīng)過瑞士、奧地利、德國,最后在巴黎的老佛爺百貨圓滿完成了此次蜜月之旅。
等我回到北京,剛恢復國內的手機業(yè)務,立馬看到姜敏發(fā)過來的短信,密密麻麻十幾條,往上拖了三四次才看到頭。姜敏反復問我有沒有看到十天前北京衛(wèi)視一檔民生新聞節(jié)目的報道,鏡頭里出現(xiàn)那個人是不是徐尾生,而我則一頭霧水。我沒有看電視的習慣,平時開電視一般都調到體育頻道,打死也想不出為什么徐尾生會出現(xiàn)在新聞節(jié)目中。
按照姜敏的說明,我在網(wǎng)上查到了當天北京衛(wèi)視那檔節(jié)目的報道,其中有則新聞是關于一宗蹊蹺的死亡事件。最近京郊一家民營博物館在閉館檢查時發(fā)現(xiàn)一個青年男子倒在衛(wèi)生間里,已然失去生命跡象,而他身邊竟然放著博物館剛從國外花高價買來的一幅宋畫。據(jù)悉該館安保系統(tǒng)和閉路電視在當天意外發(fā)生故障,在該畫被從墻上取出時完全沒有激發(fā)警報,也未被閉路監(jiān)控拍下來。如果不是這名青年意外猝死在衛(wèi)生間里,恐怕古畫早已不知去向。
鏡頭曾短暫掃過事件現(xiàn)場的場景,包括那名盜畫犯罪嫌疑人的尸體,當然,是打了馬賽克的。但那隱隱現(xiàn)出的發(fā)型、上衣式樣和身材輪廓都與我們熟知的某人相似。
幾天之后,我在衛(wèi)視工作的同學向我介紹了事件的后續(xù)進展,嫌疑人尸體經(jīng)過法醫(yī)解剖基本確定死因是明礬中毒,而且體內毒素系長期積累,吸入史起碼有三年以上。此外,死者的胃部還被發(fā)現(xiàn)尚有大量未消化的紙絮,明礬含量超標,原因不明。公安部門好不容易確認嫌疑人身份,與其老家父母取得聯(lián)系,后者連夜坐火車來到北京,把死者尸體匆匆拉回老家埋了。
我始終沒有打聽到那件蹊蹺案子嫌疑人的姓名,畢竟是不光彩的事,博物館方面和警方都努力低調處理,沒有讓新聞進一步擴散。事實上我并不確定徐尾生是生是死,因為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看到確切的證據(jù),所有傳言都是捕風捉影的猜測。過了一段時間,姜敏去了一趟徐尾生老家,從他父母口中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他們說徐尾生現(xiàn)在在廣州打工,雖然人一直沒回家,但據(jù)一同上班的老鄉(xiāng)反映日子過得好好的,還經(jīng)常打錢回來。
不知道為什么,我篤信徐尾生還完好地活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里,整日和他心愛的書畫作伴,當然,仍舊保持著那個不為人知的癖好。也許有一天我還能在某個意料之外的時間和地點遇到徐尾生,聽他娓娓道來這些年獨自遠行的奇遇和心跡。對此,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