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際遇

榛生

【一】

比起精心地描繪兩條野生眉、一張櫻桃嘴，化一張黑眼圈濃重、唇色蒼白的臉看似不需要深厚的功底，其實卻要更多的智慧和勇氣。為了請到假，王旅葵已經喪心病狂到把自己的臉弄成了癌癥晚期的模樣，老板看到這樣的臉，擔心對面的人一說話就會噴出一口老血，迅速地同意了她的三天病假。

就這樣她離開公司，忙她的私事去了。

這是一間舊得外焦里嫩的老樓房，沒有電梯，爬上去的過程中可以欣賞各種時期的涂鴉和小廣告。旅葵就是按照上面的小廣告找到這間房子的。扁擔形的房子，左右各一間房，旅葵只租得起左邊的次臥。打開房門，她開始大興土木改造房間。

旅葵用買來的幾桶漆粉刷墻壁，一面淺杏黃，一面淡月白，其余刷成藍色，刷過后的房間變得明亮了，也可愛了。再用畫筆蘸著丙烯，把丑陋的空調洞畫一圈可愛的花邊。

她要在這里度過考研前所有苦讀的夜晚，考研人的標配是：咖啡、詞典、舊樓房。

人要住在像樣的地方才有精神好好地讀書、生活。

“我把房間收拾了一下?！甭每麑⒎块g改造完后給房東打電話。

房東說：“你不要往墻上鑿洞！”

“絕對沒有?！?/p>

房東說：“你不要扔我的家具?！?/p>

“呃，衣柜我扔了?！?/p>

房東說：“咔咔咔，我馬上去找你，順便帶人看房，主臥你沒動過手腳吧？”

中午房東帶人來了，房東很年輕，長得有點像《瘋狂動物城》里的那只肥獵豹，好像是叫本杰明，說話那賤兮兮的語氣也像。旅葵在屋里忙活著，獵豹本杰明不停地向租客夸贊自己的房子，等看到旅葵改造的房間后，他清清嗓子做好了姿勢準備大發(fā)牢騷。

可是，當旅葵扭過臉來時，他說出口的話變成了：“算了，本來你扔了我衣柜是要你賠的，但是看你……好像病了，算了算了，好好養(yǎng)病吧。”

旅葵這才想到自己的臉，挺好，化一個癌癥妝能請假，還能省錢。

不過本杰明臨走時指著旅葵的房間說了句：“墻刷成這樣，你開兒童樂園??？”

租客也探進頭來看，沒想到卻相中了旅葵的房間，“租她那間要多少錢？我可以加點錢?！?h3>【二】

旅葵在衛(wèi)生間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臉，真的挺嚇人。深灰色的眉粉涂在眼睛四周，營造出病入膏肓的慘淡面容;粉底涂在嘴巴上，像餓了三天的吸血鬼;棕色眼影勾勒出的幾個斑點更像是壽斑，直接讓她的年齡顯老二十歲。嗯，不得不承認，好好化一張時下流行的桃花臉并不需要深厚的功底，可是把自己往丑里折騰卻需要極大的天份、耐心和審美。旅葵在這方面很有天賦。

她擠出一大捧卸妝油，讓臉變回原來的樣子。

第二天中午，旅葵正在擦廚房，本杰明提著油漆桶來改造房間了。進門也沒打招呼，直接去主臥干活了。旅葵走過去望了一眼，有三桶彩色漆，分別是：粉的、紫的、黃的?！澳阋哺銉和瘶穲@??！不過這些顏色怎么看上去有點怪呢，街邊小發(fā)廊？嘖嘖?！彼庩柟謿獾卣f。本杰明背著身子一邊刷墻一邊怒懟：“還不是為了你能多個室友，病倒了有人幫著打個120?！?/p>

說完本杰明回過頭來。

看到旅葵的一瞬間，他的神情抽搐了兩秒，口氣一改說：“你把冰箱擦了??？你真講究，真愛干凈，你一看就是那種很有品味的美女。你……病好了?。窟@么快??？”

他在屋子里待了一下午，把墻壁又統(tǒng)統(tǒng)刷白了。

臨走時他還說：“你看我中午都沒吃飯，你也不說賞我一包方便面?！?/p>

旅葵心想，你還真不見外。

旅葵請假的第二天晚上，一位女同事找上門來，她要去見異地戀的男朋友，得請幾天假，上次拿著一張假的醫(yī)院證明給人事，人事瞥了一眼扔在桌上，還陰陽怪氣地說：“喲！協(xié)和醫(yī)院啊，你半年前掛的號吧？”

這次她想請旅葵給她化個妝，并且準備在當晚以小視頻的方式一鍵傳達她的病入膏肓，直擊老板的心靈。旅葵反相操作，把平時該涂黑的地方畫白，該遮蓋的地方加深，該畫在嘴上的姨媽色換到眼眶。已經不再是十幾歲的小女生，一句“我肚子疼”就能躲過八百米長跑且不會有人拿著當天的日子對照著去翻上個月的日歷，公司里的請假必須華麗可信，透露著真心誠意。視頻發(fā)過去，老板馬上同意了女同事的三天病假。女同事對旅葵感恩戴德，旅葵只想快點把她送出門好安靜地看會兒書。

剛走到樓下，本杰明搬著個書架又來了，遇見旅葵說：“書架有了，屋里還缺啥告訴我一下?！?/p>

“大植物?！甭每^都沒回地回答。

本杰明還順便和女同事打個招呼：“你好?！?/p>

女同事問旅葵：“你男朋友？”

【三】

右邊的主臥改造順利完工，本杰明興奮地對旅葵說：“太漂亮了，太美麗了，太高興了！你說我要不要抬高點房價啊！”

還沒等旅葵回答，他已經急著給那個租客打電話了：“喂，我那間房裝修好了哦！價格嘛，肯定不是原來的價格了呀，這么好的房子……”他還沒說完，對方掛了電話。

旅葵也接了一個電話，因為前一個同事請假成功，現(xiàn)在又有人來找她幫忙。這是一個想去日本旅行的同事，旅葵和她商量：你得化得更狠點，畢竟你要去一周呢……

本杰明恍然大悟，“原來你前幾天那張臉……是化妝化的呀！天啊，你真厲害，嚇死我了，我以為你快要死了呢……”

幫完同事的忙，旅葵的三天假期也快過完了。下午去圖書館查資料，又被導師叫住替他去買小學生文具。小學生文具并不好買，田字格本，要求田格里有四個點兒的那種，要求晚餐前一定買到以免耽誤小學生第二天上學用。跑了三個文具城才找到這種奇珍異寶，回來坐地鐵加公交，累得半死，心里不免抱怨“為什么不讓他媽媽網購”，但是一想，如果想網購就不會找學生去買了，所以連本子的錢也沒要，交給導師就走了。

到了家里，攤開書，厚厚的書，不知何時才能背完，心里發(fā)愁死了。就在這時，聽到門外有動靜，她隔著門鏡看到一個戴著黑口罩的男人正試圖撬開門鎖，她腦海中立刻閃過惡人闖入女子房間，殺人后肢解肉體的畫面。

抖抖索索地拿起手機，連110三個數(shù)字也按不準。

就在這時，有人走上樓來了。旅葵仔細一看，原來是本杰明。雖然他總是沒事找事地來“看看他的房子”，挺煩人的，但此時此刻，她真的感激他。

外面，本杰明和“黑口罩”在爭執(zhí)推搡，他還挺厲害的，三拳兩腳把“黑口罩”踹到一邊去了。

“他說他是送外賣的，我不信?！北窘苊髡f。

“我沒有點外賣。”旅葵說。

“說明我真的救了你一命哇！”本杰明說。

“謝謝你了……但是也許他真是送外賣的，走錯門了?！迸司褪沁@樣，善變、翻臉不認人、得了便宜就賣乖。

“那我就放心了，我回家了?！彼呛切χf。

“不要回家，不要回家……你看，廚房的地漏壞了……你修一下吧。”

“看來沒有我還真不行?！北窘苊髡f，“我是說我家這個舊房子?！?/p>

他去修地漏了，一邊修一邊說：“我明天也想請假，你能不能幫我也化一個妝，就算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唄?！毙尥甑芈┧聪词终f：“太晚了，明天一早起來化吧?！彼M了主臥，關門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旅葵幫他在胳膊上畫了三十個紅點點，圣羅蘭小金條9號低調少女的酒紅色，用細細唇刷蘸著，畫成大小不同的圓形，特別像過敏。他很滿意地走了，沒過一小時打來電話：“你為什么只畫了一條胳膊！??！”

旅葵忍不住暴笑起來：“哈哈哈哈，早上太匆忙，腦子短路、短路。”

但是為什么那么好笑呢？哈哈哈哈，想著他被人要求“另一條胳膊拿出來看看”時的窘樣就覺得好笑，不知道他是如何面對的！

“你還笑，有啥好笑的！”本杰明說。

旅葵說：“我去上班了，我的假期結束了。”

“晚上早點回家，”他說，“別被壞人盯上?！?h3>【四】

欠著旅葵人情的女同事從廣州約完會回來，請旅葵吃飯。燒酒，喝了三瓶，發(fā)現(xiàn)原來人生真輕松真有趣，女同事開始叨叨自己的戀愛故事，旅葵完全不在線地聽著，自言自語地說：“今天晚上不知道那個人還會不會來？”

女同事說：“你男朋友？”

旅葵說：“不是不是，是前晚那個匪徒?！?/p>

“啊，你為什么不化個女鬼妝嚇死他！”同事說。

“好主意，紀梵希N37，往眼睛下面畫！”

走出餐館，附近有一間網紅奶茶店，今天居然沒人排隊！機會難得，旅葵去買了三杯奶茶，一杯給女同事，一杯給自己，手里還拎著一杯。

“你還打包，不怕胖??？”

“不是我喝，給別人喝的?！?/p>

“你男朋友？”

“喂，你是不是只會說這句話了？”

女同事笑嘻嘻地說，“你倆很般配，相貌上屬于天造地設的那種?！?/p>

原來外人都看在眼里了。

在街上慢悠悠地走著，沒有男朋友的日子，其實挺好的，一個人清清靜靜，能專心考考研究生，還能隨時和女伴喝酒聊天閑逛，但是旅葵預感這樣的好日子要到頭了，她的心里有一截小木頭，被火柴點燃了，擦出光亮、熱量，心的小房子變成暖色調的了。她走得很慢，不想回家，回家如果那個人沒來，是不是會有點失落呢？不會吧，不知道……要是不回家，他來不來就還是未知，就還可以期待，能期待真好……

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計。

回過頭去，一位人高馬大的警察叔叔站在身后問她：“你咋還沒回家？”原來是本杰明啊。

同事知趣地和旅葵拜拜了，剩下他倆，他說：“你還喝酒了？”又說：“這樣可不安全，我送你回去?！?/p>

這個夜晚沒有匪徒騷擾，沒有地漏壞掉，也沒有墻壁需要粉刷。他喝著她給的奶茶，坐在客廳的地板上看電視，她則霸占了整個沙發(fā)，有點醉了，躺著。

她說：“胳膊上的紅點洗掉了嗎？”

他說：“畫得不容易，晚點再洗掉?！?/p>

她說：“哦?！?/p>

他說：“睡吧?！?/p>

她說：“沒想到你是個警察啊，還幫我趕跑了壞人，是英雄了。”

他說：“嗯，英雄配美女?！?/p>

她笑了笑：“那等我考上研究生你就當我的男朋友吧?！?/p>

他說：“那你要是考不上呢？”

她已經睡著了，好像在說夢話一樣：“那也當我的男朋友吧?！?/p>

月亮升上來了，照在房間里的琴葉榕上。溫柔的是月亮，也是植物。溫柔的是年輕的心，也是人生的際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