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山水畫的意象源頭

黃雪芳

摘 要：老莊哲學(xué)是山水畫的思想源頭，但“竹林七賢”才是山水畫的意象源頭。他們既是山水畫的實踐者，又是后世山水畫的題材。他們的人格特征構(gòu)成了山水畫的基本要素。

關(guān)鍵詞：“竹林七賢”;山水畫;意象;風(fēng)骨

關(guān)于山水畫跟老莊思想的文章，真是汗牛充棟，但這些文章大都沒能回答以下幾個問題：第一，老莊思想是怎樣轉(zhuǎn)化為中國特有的，富有中國哲學(xué)內(nèi)涵意義的，表達中國人特有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山水畫的;第二，為什么山水畫會從畫皇帝像、畫貴族像的宮廷畫，從皇帝貴族所喜愛的仕女畫，在魏晉時期突然轉(zhuǎn)化為山水畫;第三，是什么人、什么事啟發(fā)了山水畫的最初意象范本;第四，是誰給了后世之人不斷弘揚山水畫老莊思想的山水畫文化藝術(shù)實踐。

我們只能說，老莊思想是山水畫的思想源頭，而不是山水畫的意象源頭。筆者認(rèn)為，中國山水畫有兩個源頭：一個是思想源頭，一個是意象源頭。思想文化源頭，毋庸置疑是老莊思想;真正的山水畫的意象源頭應(yīng)該是“竹林七賢”。

他們把老莊思想意象化了。他們以自己的實際行動、文化實踐，形象化地詮釋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竹林七賢”為山水畫從人物畫中脫穎而出提供了兩個方面具有歷史意義的母體。第一，他們本身“琴棋書畫各具擅長”[1]，雖然沒有流傳至今的山水畫作品作為佐證，但中國自從有了漢字書法，有了毛筆的使用，便有了“書畫同源”的文化歷程。

第二，自從“竹林七賢”之一的向秀寫了《思舊賦》，自從有了第一本魏晉名士逸聞薈萃（全書有1000多則故事，“竹林七賢”就有100多則）《世說新語》之后，“竹林七賢”的故事便成了魏晉之后山水畫的題材。

其中較出名的有：仇英《竹林七賢圖》、陳洪綬《竹林七賢圖》、張大千《竹林七賢圖》、任伯年《竹林七賢圖》等。

由此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竹林七賢”自己親近山水、畫山水，如果沒有后世之人以他們的故事畫山水，中國山水畫傳承至今的基本模式、格調(diào)就不可能由此在魏晉時從人物畫中脫穎而出。

一、中國山水畫的“魏晉風(fēng)骨”

有人說，魯迅先生是不輕易贊美古人的，但他很欣賞“竹林七賢”，很欣賞魏晉風(fēng)骨。為什么魯迅先生會如此欣賞魏晉風(fēng)骨？美學(xué)家宗白華說得很清楚：“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人的覺醒，魏晉人開創(chuàng)了中國的‘《世說新語》時代?！盵2]

中國的山水畫，從某種意義上講，從誕生之日起，就注定它是“士人畫”“文人畫”。

而一個人能夠被稱為“士人”“文人”，要有很高的人格與情操的要求。這也是現(xiàn)在大家都一致認(rèn)可的，山水畫的思想源頭是老莊哲學(xué)的原因。

他們作為山水畫家，首先是老莊哲學(xué)的踐行者。他們“清靜無為”，“越名教而任自然”。因此，他們身上所形成的內(nèi)在品質(zhì)，被人們稱為“魏晉風(fēng)骨”或者“魏晉風(fēng)度”。

筆者推測，漢語的“風(fēng)度”一詞，大概正是來源于“竹林七賢”。而他們的山水畫，只不過是他們一種精神的物化、風(fēng)骨的對象化而已。這也是中國山水畫如今依然魅力四射的根本原因。

設(shè)想，如果沒有當(dāng)年“竹林七賢”為我們樹立的風(fēng)骨典范，或者說，我們從山水畫中能夠看到風(fēng)骨的話，那山水畫還有什么價值？

“竹林七賢”的風(fēng)骨，或者說他們的風(fēng)度翩翩，正如山濤（“竹林七賢”之一）對嵇康的評價：“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像巖石上的青松，像一座玉之山，“身長七尺八寸，風(fēng)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3]。風(fēng)骨或者風(fēng)度，是整個魏晉時代，特別是在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中國歷史上真正意義上的“人”出現(xiàn)之后。中國歷史上的獨立人格第一次出現(xiàn)，他們踐行老莊哲學(xué)，把人性與自然性完美融合。有人把這樣的風(fēng)骨、風(fēng)度用一句很簡單明了的話進行總結(jié)：“率性由真。”

這就是中國士人、文人山水畫的風(fēng)骨、風(fēng)度之所在。在“竹林七賢”眼里，人性跟自然性是相通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猶是。”不是故作姿態(tài)，故作風(fēng)雅，而是自然而然的，因為他們的人格是完全獨立的。

只有這樣，他們所作的畫，還有后世以“竹林七賢”為題材所作的山水畫，以魏晉風(fēng)骨為畫心所作的山水畫，才能如唐代王維所說的：“胸次灑脫，中無障礙，如冰壺澄徹……故落筆無塵俗之氣?！?/p>

從“竹林七賢”開始，中國山水畫人品即畫品的畫風(fēng)得以奠定。魏晉時代形成的獨立人格——“魏晉風(fēng)骨”，從此成了評判中國山水畫優(yōu)劣高下的不二標(biāo)桿。

二、“竹林七賢”奠定的中國山水畫元素

“竹林七賢”不但以他們的風(fēng)度奠定了中國山水畫的文化調(diào)性，同時也使中國山水畫的基本模板、基礎(chǔ)元素開始形成。

（一）松竹風(fēng)

他們一行七人，走進竹濤龍吟、松風(fēng)虎嘯的“山陽”，在這里釋放人性，用松風(fēng)竹濤蕩滌心靈的塵埃，從此，松竹便成了中國山水畫不可或缺的元素。

（二）山石泉澗韻

他們走進“山陽”的竹林深處，醒時大家野炊飲酒，清談玄學(xué)，彈琴復(fù)長嘯，下棋寫書法作畫。喝醉了便醉臥青石，坦胸露肚，享受日光浴與天然大氧吧，飄飄欲仙，放浪形骸?？柿吮銖娜獫疽ㄆ鹨簧浊迦筌凡?。他們的人性在這個世外桃源獲得了最大的解放。

當(dāng)然，中國山水畫從此有了老莊陰陽哲學(xué)最根本的代表：峰巒疊嶂、奇峰羅列、怪石嶙峋、連綿起伏的山石，清冽甘甜、聲似琴聲、四季潺響、深澗懸流、幽泉嗚咽的山間溪流，必定是后世中國山水畫的陰陽兩極。

（三）琴韻與天籟之音

今人一講到古琴，除了聯(lián)想到伯牙子期之外，肯定會想到嵇康，想到他的絕唱《廣陵散》?！爸窳制哔t”中的二號人物阮籍能歌善嘯，一聲長嘯，可以讓竹林里的虎豹鳥獸與其一起合唱高歌。根據(jù)中央十套播放的專題片《竹林七賢》里的描述，“嘯”就是今天我們理解的“吹口哨”;有的人則理解為類似于蒙古人的“呼麥”。而筆者認(rèn)為，應(yīng)該是中國式的美聲唱法，絕對不是“吹口哨”那么簡單。[4]只可惜他的長嘯法與嵇康的琴譜《廣陵散》都失傳了，而他的侄兒阮咸則善彈琵琶。

這些人酒足飯飽之后開始寫書法、繪畫，他們所居住的山水自然天地，絕對有音樂感和韻律感。后世之人畫山水，也必然從他們的山水經(jīng)歷中領(lǐng)悟到這一點。

中國山水畫之妙，妙就妙在看似靜止不動，“致虛極，守靜篤”的山水自然景物能夠在他們的“觀復(fù)”中，有了莊子《逍遙游》一般的靈動與韻律。

風(fēng)動否？水流否？風(fēng)動樹不動嗎？樹葉不沙沙作響嗎？水流溪石不潺潺有聲嗎？云霧繚繞不動嗎？陽光與月光沒有變幻嗎？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碑嬅娌粍?，自然山水在動;畫面不動，你我的心在動，妙哉！

一幅好的山水畫，絕對可以使人從中通感到嵇康的《廣陵散》、阮籍的長嘯，感受到“竹林七賢”這個古代中國最厲害的音樂組合的美妙和聲。

（四）茶酒氣

中華文化，要是不講到“氣”，誰也沒辦法講清楚?？梢赃@么說，中華文明之所以延續(xù)至今，成為四大古文明唯一遺存的文明，正是因為有“氣”。水墨丹青之所以能成為我們的“國畫”，不是沒有道理的，也是因為它有“氣”。

山水畫有什么樣的“氣”？天地陰陽之氣。而不僅是一般科學(xué)意義上的“氧氣”而已。

但作為山水畫家，不可能像今天的化學(xué)家那樣，把天地陰陽之氣“裝”進畫框里，也不可能像氣功大師那樣通過呼吸吐納將氣“裝”進自己的身體里。必須依靠一個媒介，才能使自己“當(dāng)其得意、忽忘形骸”[5]，在大自然中與天地融為一體，才能感知到天地之“氣”，在“暢神”[6]中將自己感知的天地陰陽之氣畫進山水里。

這個媒介就是茶酒。筆者一直以為，茶酒是天地與人之間的媒介。其清者上，濁者下，升清降濁。

中國的文化史，如果不講茶酒是講不清楚的。正所謂：“千秋功業(yè)三杯酒，萬丈紅塵一壺茶?！敝袊糯摹笆咳恕薄拔娜恕?，琴棋書畫是標(biāo)配，品茗喝酒同樣也是衡量他們是否風(fēng)雅之物。

“竹林七賢”的金字招牌就是“茶酒”。

茶酒的作用：一是南朝美學(xué)創(chuàng)始者——畫家宗炳所說的“暢神”，讓畫家自己如“竹林七賢”那樣進入“忘我”境界;二是茶酒能使人與天地之間“通神”，將茶酒氣與天地陰陽之氣相連通。只有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天地陰陽之氣才能氤氳在山水畫間。以若隱若現(xiàn)、虛無縹緲的山嵐云靄，將“氣”蔚為山水畫大觀。

好的山水畫絕對是“生氣盎然”“生氣灌注”的。毫無生氣的山水畫不可能立于天地間，存于后世。

有的人看了這篇文章，也許會因為“竹林七賢”本身沒有留下畫作而認(rèn)為立論不成立或者根據(jù)不足。

王夫之曾說：“夫讀書將以何為哉？辨其大義，以修己治人之體也，察其微言，以善精義入神之用也。”[7]我們研究“竹林七賢”，學(xué)習(xí)“竹林七賢”，其要義并不在考古學(xué)、考據(jù)學(xué)上，而是由他們奠定了山水畫的風(fēng)骨和山水畫的基本要素。后世的山水畫，有了這兩樣?xùn)|西，我們“以善精義入神之用”，足矣。

參考文獻：

[1]王兆貴.嵇康：竹林七賢的精神領(lǐng)袖和他的朋友圈[N].光明日報，2018-09-28.

[2]南部文化.不讀嵇康，不知風(fēng)度為何物[EB/OL].（2017-12-21）[2019-12-22].http：//www.sohu.com/a/212386730_162735.

[3]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EB/OL].（2019-04-15）[2019-12-22].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275293660.

[4] 西游.中國在唐朝時就是派對鼻祖，西安W酒店帶你夢回唐朝極樂之宴[EB/OL].（2018-11-22）[2019-12-22].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7829245156429654.

[5]房玄齡.晉書：阮籍傳[EB/OL].[2019-12-22].https：//wyw.5156edu.com/html/z9130m8105j3073.html.

[6]宗炳.畫山水序[EB/OL].（2016-02-12）[2019-12-22].https：//mp.weixin.qq.com/s？src=3×tamp=1581567391&ver=1&signature=gNlzHc4nGQDkB3pK1NkeXE9yHSxDv3O2odBXhTdqD5xGL8tirzItkZEzY4Z3JVM FTztnT TuK4TL1 9Y5FpOJnZVadi7hy9V6YuODnteYebvksJ5eNaMMAux9hOx Hq Av8KVFMdRld0LEsQjhl2wJA==.

[7]王夫之.論梁元帝讀書原文[EB/OL].（2018-09-07）[2019-12-22].https：//www.ruiwen.com/guji/1925296.html.

作者單位：

廈門市美術(shù)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