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詩群
美麗總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fā)愁字樣。我要人同我說一句話,我要一個最熟的人,來同我討論這些光景。
——《從文自傳》
車到鳳凰,天已將暮。一團青靄在窗外流動,公路兩旁樹影滯重,這是有雨的跡象。從懷化上車的兩個年輕人一直在禮貌而克制地交談,他們像千萬個將鳳凰古城作為教科書的高校生一樣,鳳凰的許多側(cè)面將成為他們筆下條分縷析的論文。
這是2016年的秋天。遠(yuǎn)在1932年秋,剛滿三十歲的沈從文在自傳里寫下這句話:“美麗總是愁人的”。這一年他在青島,還遠(yuǎn)沒到總結(jié)一生的年紀(jì),但故鄉(xiāng)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毫無懸念地將照亮他此后漫長的旅程。這年秋天,他在陽光明媚的青島回憶鳳凰小城,惆悵像海風(fēng)拂過沙灘——“現(xiàn)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里,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里。”
所以,去鳳凰,我不是單純慕名而來的旅人。在許多不眠之夜,我曾在沈從文密致綿長的描述中,一次次與鳳凰在紙上相逢。我想用心貼近她深藏于時光深處的面目,而絕非滿足于對苗疆風(fēng)情的獵艷。這片土地流淌過的傳奇,是被歲月風(fēng)干的九死還魂草,一經(jīng)緬懷的潮汐浸潤,就舒展開所有干癟的皺褶。
我在風(fēng)橋附近的一家客棧卸下了行李。
客棧是典型的吊腳樓格局,一半靠山,一半臨水。但這是被改造后的木樓結(jié)構(gòu),原本細(xì)腳伶仃立在水中的木柱,已被平整的條石路面所替代。這樣的局面歷時不短,為發(fā)展古城的旅游產(chǎn)業(yè),江邊繁華地段的商業(yè)用房已模糊了吊腳樓的痕跡。
女主人姓吳,四十多歲,土家族,身材瘦削,走路風(fēng)快,生硬的普通話里有一種慣性的狡黠和熱情。在對我一遍遍“小妹”的熱切呼喚后,她捋捋貼在額上的短發(fā),請求我如果乘船游覽沱江的話,一定要報她的名字,這樣她便能得到十元錢的小費提成。然后,又熱心地指給我沈從文故居和墓地的方向。
暮色中,鳳凰小城像一首古老的詩,凝練精巧,錯落出動人的韻致。夜幕還未下降,沱江兩岸的木樓群已稀疏亮起橘紅的燈火。木樓灰瓦重檐,客棧和飯館的店招樸稚又張揚。古老和時尚在這里糅合,構(gòu)成一道被販賣的奇異風(fēng)景,商業(yè)化的痕跡正抵達(dá)古城的每一個角落。
從走出鳳凰的那一天起,沈從文的夢中便時常重疊著故鄉(xiāng)的影子:“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后的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里無法安眠,既把我?guī)Щ氐侥莻€‘過去的空虛里去,也把我?guī)栈玫挠钪胬锶??!?/p>
我在古城努力想象它“過去”的樣子。但每條街都涌滿了人,手牽手的情侶一邊吃著烤苗餅,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東道西。舉著相機的背包客總占據(jù)著一處顯眼位置——在全世界的鏡頭前,古城像熟悉了追光燈的T臺模特,越來越坦然和儀態(tài)萬方。來自四面八方的游人帶著冷漠或好奇的面孔穿梭在各色店鋪前,充滿文藝氣息的民謠CD和著手鼓店女孩擊打手鼓的“嘭嘭”聲響徹每條街巷,古城的每一道毛細(xì)血管都被“繁華”這個詞塞滿。
留在泛黃書頁中的那個鳳凰小城,已被時光篡改,盡管有些面目全非,卻是欣然的面貌。既然回不到過去,這大概是必然的結(jié)局。
在沈從文故居,淚水終于蓄滿了眼眶。
游客魚貫而入,在導(dǎo)游熟稔清脆的喇叭聲里,他們帶著幾分好奇,神態(tài)自若地走進(jìn)大門,又魚貫進(jìn)入前廳、廂房、天井、臥室、書房。再魚貫出門而去。
我停留了很久,停留到故居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唯有此刻,纖塵才會靜靜落下,人聲和電喇叭的喧響才退回到室外嘈雜的紅塵中,故居也才能在寧靜中歸于如水的豐盈。
我需要一場隱秘或無聲的對話,和沈從文。
一種沉默的力量在這小小的四合院里蒸騰,書房的手寫小楷、陳舊破損的書桌藤椅,曾經(jīng)留下過同一個人的指紋。每一個字的大小形狀、撇捺長短都取決于他某一瞬間指腕的起承轉(zhuǎn)合,木桌椅上每一道斑駁的劃痕、被千萬次摩挲后透出瑩潤光澤的竹篾藤條,都接近過他溫?zé)岬暮粑?/p>
如今,這個人早已歸于來處,只有它們?nèi)栽谶@里,守著人世的大寂靜。
沈先生,我寫過您的傳記,您知道嗎?我對著白墻上玻璃鏡框里的一張相片,輕輕說。
年老的沈從文嘴角咧開,在相片里溫和又羞澀地笑著,像個嬰孩。
2011年以后的某段時日,我的生活和沈從文聯(lián)系在了一起。我接下了某出版社的一份寫作計劃,寫一本關(guān)于幾個人的傳記合集,第一位就是沈從文。
與沈從文有關(guān)的資料和信息在我面前聚攏,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吸收和研讀。他用文字營筑的世界里,有一種詩性的淳樸、健康的人性和原始動人的生命形態(tài)。他一派純真,沅水和沱江灌溉著他一生的脈絡(luò)。
他十四歲走出鳳凰,一個樸野稚嫩的少年,帶著對未知世界的向往和一份溫和中的倔強,怯生生地闖進(jìn)一片新天地,卻意外地收獲了無上的榮譽和掌聲。但故鄉(xiāng)的影子,被他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中,走到哪里,都難以分離。
他用文字抵達(dá)故鄉(xiāng),沱江和沅水一直在他的筆管中流淌。他對故鄉(xiāng)的眷戀像他胸腔里時常涌動的熱流,直到在翠翠、儺送、天保、夭夭、媚金們的身上,才發(fā)出那一聲長長的幽嘆。
他一生溫和如水,不拒絕死,卻只對藝術(shù)、愛與自然保持嬰兒的處子之心。他毫不設(shè)防地袒露自己的深情與脆弱,笑與哭都見出人世的壯闊與悲涼。據(jù)說八十歲時,他在一塊剛出土的戰(zhàn)國絲綢前,顫巍巍地跪了下去……心里裝著山川歲月的人,才明白天地之廣闊,自然之博大,他才會越來越謙遜溫和,宿命的悲憫才能牽動他敏感的神經(jīng)。
那篇傳記我后來寫得很動情。我想我是理解了他。他的笑臉溫和、羞澀,還有一絲愧疚的拘謹(jǐn)。我久久看著他,此時,任何懷念都無法給他增添新的注解,但心底忽然溫暖——他也應(yīng)該理解了我。
賣花老人不時在視線里出現(xiàn)。她們穿著斜襟苗衣,竹籃里擁簇著色彩鮮艷的花環(huán),使秋天的古城跳躍著一縷爛漫春色。
她身材嬌小,臉龐微黑,走過身邊時,聲音極輕地問一句:買花呀?我站定,從竹籃里挑出一環(huán),問她各種花的名稱。她滿布皺紋的臉上漾起笑容,歉意地說,都在山里采的,有的認(rèn)識,有的不認(rèn)識。她笑起來有一口白而齊整的牙齒,聲音很輕很平靜,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羞怯和溫柔。
年輕的歲月再回來,她大概也是翠翠和三三那樣的姑娘。
付了錢,將花環(huán)套在腕上。她笑著囑咐我:戴頭上,好看。游人川流不息,隔三岔五就能看到頭戴花環(huán)的女子,在人群中十分耀目。
我笑笑,沒有告訴她這些花朵所要承托的心意。
從中營街沈從文故居沿沱江走到聽濤山,不過十來分鐘路程,但在另一個時空意義上,這是八十六年的生命時長,一段短暫又漫長的人生之旅。1902年12月,沈從文出生于中營街一間民宅,1988年5月,歸葬于沱江岸邊聽濤山。他用一生,寫完了一首歸去來兮辭。
“這地方簡樸、寧靜、自然,依山傍水,環(huán)境特別幽靜……在這鳥語花香之中,從文若地下有知,也該瞑目了……”張兆和曾寫信向人講述聽濤山墓地的情形。而十九年后的2007年,她的骨灰也遷葬于此。
這是一場隆重和體己的接納。沒有陵園和墓冢,甚至墓碑也只是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天然五彩石。但一切是這樣自然和諧,他生于斯,最終像水滴一樣不著痕跡地溶于斯,成為故土?xí)r空里的一粒微塵。他會覺得安全、穩(wěn)妥,真正的放松和慰藉。
我將花環(huán)端端正正安放在五彩石墓碑上,深深鞠了個躬。聽濤山寧靜蒼翠,沱江水一如往日長流不息。我心知他是這里的主人,山是他的,水也是他的,鳳凰小城的每一寸山光水色里,都有他。
1982年5月,行邁靡靡的老人在親友的陪同下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他一點一點找尋著兒時記憶,那飛來堂前的春燕,那不再有針鋪傘鋪染坊、不再有磨針老人和大胖子皮匠的鳳凰古城,依稀是年少相識,迎面相逢,卻又難辨痕跡。他曾在讀一本小書的同時又讀著的這本大書,不知不覺間,已被時光改寫。
終于在古調(diào)儺戲中,他釋放了郁結(jié)已久的鄉(xiāng)愁。黃永玉后來在《這些憂郁的碎屑——回憶沈從文表叔》中,記錄了這次回鄉(xiāng)的過程:
一天下午,城里十幾位熟人帶著鑼鼓上院子唱“高腔”和“儺堂”。
頭一句記得是“李三娘”,嗩吶一響,從文表叔交著腿,雙手置膝靜穆起來。
“……不信……芳……春……厭、老、人……”
聽到這里,他和另外幾位朋友都哭了。眼里流滿淚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動不動。
他記憶中的鳳凰古城,同他一道,已在過去的風(fēng)日里,老去了。
萬名塔的燈光亮起來時,一尊瑩亮雪白,讓熟讀《邊城》的人想到白塔。
這當(dāng)然是錯覺。夜晚的古城漂浮在燈海里,像一艘失去年代感的駁船。這自然還是錯覺。產(chǎn)生錯覺或許正是夜景燈光的妙處,經(jīng)它修飾籠罩的事物有一種飄離出塵的眩美,古老事物也因此借殼重生,擁有另一副年輕的新面孔。
夜晚的沱江與白天判若兩重,兩岸的投光燈、洗墻燈、水底燈、地理燈冷暖交織,色調(diào)與層次的調(diào)配顯然極具術(shù)業(yè)專攻的水準(zhǔn)。據(jù)說古城燈光帶的布局始于2011年,布局的初衷除了增添新景致,還在于“體現(xiàn)夢回故鄉(xiāng)的意境與韻律”。
故鄉(xiāng)存在于記憶中從來都是陳舊的面目,古樸的民風(fēng)比一座城池的光鮮也許更具懷鄉(xiāng)的特質(zhì),但璀璨透亮的萬名塔確實讓我想起了白塔和《邊城》,而這恰恰幾乎就是“故鄉(xiāng)”的代名詞。
在山城茶峒,臨溪的白色小塔下居住著一戶單獨人家,這戶人家只有老船夫、翠翠,和一只黃狗。這是《邊城》故事的開頭。一個雷電交加、暴雨如傾的夜晚,白塔轟然倒塌,老船夫逝去,而天保已溺亡茨灘,儺送也已出走桃源。這是《邊城》故事的結(jié)局。“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墒悄莻€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是故事的尾聲。
也許在沈從文看來,鄉(xiāng)土社會正直樸素的人情美已漸漸成為絕唱,所以《邊城》才顯得溫暖又悲涼。1934年冬,在離開鳳凰十八年后,沈從文從北平回鄉(xiāng),一入辰河流域,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不同了。在《長河·題記》里他寫:“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jìn)步,試仔細(xì)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的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nóng)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樸素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惟實惟利的人生觀?!?/p>
正直樸素人情美,一直溫情游蕩在《邊城》中的渡河兩岸。離鄉(xiāng)近二十年的沈從文對此深有感觸,他知道這是一種行將消逝的珍稀品質(zhì),所以他幾乎帶著一種熱切的渴盼,寄希望于人性美的重建。
于是,白塔成了一個隱喻。
我想到白塔時自然想到了翠翠。“翠翠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在寧靜古樸的苗鄉(xiāng),在漢文化和西方文明沖擊到來之前,這樣的女孩子是自然淳樸美的化身,具有最純凈的原生性。包括祖父老船夫、船總順順,同時愛慕著翠翠的天保和儺送,都在“愛”的主題下閃耀著健康淳樸的人性光輝。
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因年少時愛慕一個皮膚白皙的“白臉女孩”而遭受“女難”,從此“皮膚黑黑”的女孩更容易成為沈從文的女主角,無論是生活中,還是作品中。在上海吳淞公學(xué)教書期間他愛上黑而俏麗的張兆和;《長河》中的夭夭、《三個女性》中的黑鳳、《邊城》中的翠翠,還有《燥》中的姑娘,她們?nèi)恰澳莻€黑黑的臉,那個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還有,那一雙似乎比任何女人也還黑一點的手,不正是我傾心的東西嗎?”
在邊城苗鄉(xiāng)長大的沈從文,自然會對這種健康淳樸的人性美格外傾心。他自己曾透露,觸發(fā)他寫翠翠的起碼有三個女孩的影子,一個是身穿孝服從九水溪中提水的嶗山少女、一個是絨線鋪的女孩、還有一個是剛成為他妻子的張兆和。
她們共同創(chuàng)造了翠翠,澗水一樣明凈的翠翠。
樓下的孫先生推薦我去森林劇場看《邊城》。
又下了一場雨。劇場門前汪起的雨水映照著劇場的燦爛燈火,遠(yuǎn)遠(yuǎn)看去水光一片,熠熠生輝。劇場外觀是典型的湘西建筑風(fēng)格,雕花格窗,斗拱飛檐,大門上方嵌著醒目的霓虹字“邊城”,乍一入眼,讓有《邊城》情結(jié)的人心底漾起柔情。
但現(xiàn)實似乎總有遺憾。闊大的實景劇場里,炫目的舞臺燈光、服裝道具壘起了一個異常玄美的造夢空間,但唯獨,缺失了能揳入心靈的“正直樸素人情美”。
“翠翠”像一只忙碌的云雀旋起優(yōu)美的舞姿,劇情在她的吟唱和跳躍的腳尖下一幕幕流淌。我一邊看著她,一邊想我心里的翠翠,卻總難將她們自然合體,以致“翠翠”和“儺送”的幾段讓人臉紅的露骨對唱,讓我難過得想大哭一場。
那個被自然山水長養(yǎng)、小鹿一樣淳樸善良的翠翠,去了哪里?
雨還在下。燈光讓舞臺內(nèi)側(cè)的實景森林顯得空靈悠遠(yuǎn),雨絲像細(xì)密的銀線,在燈光制造的陽光里飄揚。我將目光穿過舞臺停留在淋濕的樹林里,一種不可名狀的委屈充滿了鼻尖和心胸,我喃喃說,對不起啊沈先生!對不起你的翠翠。沈先生似乎在密林深處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無奈又羞澀地說,慚愧啊,你大老遠(yuǎn)來,讓你失望了!
我知道上世紀(jì)30年代的苗鄉(xiāng)早已遠(yuǎn)去,我們被市場規(guī)律和一些新的價值體系裹挾著,進(jìn)入到一個自我失重的新時代。
白天,我在東門城樓見到一位身著女式繡花苗衣的老頭兒,他戴著花頭帕,頭帕上斜插著一朵大紅花,每走幾步就擺出一個造型讓游人拍照,別在腰間的唱機反反復(fù)復(fù)唱著一支歡快的曲子。見我傻盯著他,他笑吟吟走向我,在距我兩米開外忽然雙臂伸直做了個飛燕騰空的姿勢。我聽清了他唱機里理直氣壯的女聲: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讓我看透癡心的人,不配有真愛……
我怔了怔,啞然失笑。
失散在時空里的翠翠,是那樣叫人懷念。
我到底還是去沱江泛了一次舟。
一只兩頭翹起的小船坐滿了五六個人,船夫麻利地解纜撐篙,小船很快駛離了江岸,漂蕩在這條已往返過無數(shù)次的江河里。
此時的沱江是溫婉的,木槳劃起的水波像嫻靜的笑紋一圈圈漾開、推遠(yuǎn),兩岸連屋比肩的吊腳樓和蒼翠青山格外幽靜,江水豆綠,仿佛多少年來都不曾改變過顏色。
船一離岸,船夫就抑揚頓挫說起鳳凰的前世今生。船夫六十歲的樣子,每天水上泛舟的結(jié)果讓他擁有了健康的膚色和響亮的嗓門,但他重復(fù)過多而略顯機械的導(dǎo)游語氣提醒我,他只是服務(wù)于景區(qū)的船夫,而不是把一生的命運都交付給河流與船只的古老水手。
這是一個江河日趨蕭條的年代。沈從文筆下的故鄉(xiāng)永遠(yuǎn)都是水光瀲滟,從兒時的水邊小城,到沅水流域的碼頭、市鎮(zhèn)、商號,無數(shù)喜怒哀樂,無數(shù)愛恨情仇,無數(shù)生老病死,無數(shù)碾坊、染坊、油坊、鐵匠鋪、雜貨鋪……都熱氣騰騰急鼓繁弦地涌蕩在江河之上。浪跡天涯的水手在吊腳樓里尋覓情感的慰藉,碼頭和市鎮(zhèn)因水運繁忙而興盛,行商的人家日日臨河,等待隨船捎來的油鹽、布匹、香燭和紙捻……時間漂浮在河水上,流向了不可知的曾經(jīng)。時代的更替像生命的接力,交通的發(fā)達(dá)讓河流日益枯瘦,臨水而居的市鎮(zhèn)日漸萎縮,那些充滿生命底色和活力的古老職業(yè),像一些瀕臨消亡的習(xí)俗一樣,已漸漸絕跡。
在沈從文筆下,江河甚至就是故鄉(xiāng)的代名詞。在《從文自傳》里,被江河環(huán)繞的故鄉(xiāng)豐美無垠:“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匯集了萬山細(xì)流,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駛而過,農(nóng)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年幼逃學(xué)的沈從文除了被市聲吸引,還熱衷于偷偷溜到河水中游泳,在無人照料的柴船上晃蕩,到河灘上烤魚做點心,甚至,他以補充兵的身份離開鳳凰的前一天,還在水中泡了兩小時,那一天是中元節(jié),他拿了紙錢和酒肉,在河水中祭奠“河鬼”,然后燒完紙錢,把肉吃盡,將酒倒入水中,第二天清晨便背著小小包袱離開了苗鄉(xiāng)古城。那是一個少年告別故鄉(xiāng)的深沉儀式。
我有些恍惚。千百年來,江河文化流淌在古老文明的血液中,我皖江南岸的家鄉(xiāng)被長江浸潤,被江風(fēng)吹拂,開放的港口和宜人的季候使我們養(yǎng)成了溫潤平和的性格。我們都是江河的子民,但邊城苗鄉(xiāng)的血性和柔情是一幅異質(zhì)的圖景。江河時代的式微,正在消弭這種異質(zhì)和距離,使兩者之間日趨雷同。
“江邊的木葉起堆堆,問哥會吹不會吹?我把木葉吹響了,只用木葉不用媒?!贝蚝鋈惶魍欤瑥堊斐鹆艘皇酌裰{。曲調(diào)悠揚如河水流淌,兩岸蒼山如黛,小船悠悠向前,我在謠曲里仿佛看到一張久遠(yuǎn)而動人的畫面。
“好的風(fēng)俗是如好的女人一樣,都要漸漸老去的?!鄙驈奈脑缫延羞^這樣的感慨。1934年他回老家,在給張兆和的信里萬分遺憾地說:“一切皆變了,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這出門過久的人很難過的事!”
在時間長流中,“變”是永久恒常的概念。歲月改變了古樸的風(fēng)俗和人情美,但1934年仍然是江河興盛的時代。返鄉(xiāng)途中寫給張兆和的信,后來集成了《湘行散記》。他從桃源乘船溯沅水而上,一路過曾家河、纜子灣、鴨窠圍、橫石、九溪、辰州、滬溪……他在江河上寫信看水看云,在江河上記錄那些悲苦人生,在江河上緬懷故鄉(xiāng)的歲月。
水對沈從文的影響,猶如湘西鳳凰對他的影響,他甚至說自己的創(chuàng)作“就只是各種地方各樣的流水”。為此他寫了一篇《我的寫作與水的關(guān)系》:“我所寫的故事,卻多數(shù)是水邊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滿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為我在水邊船上所見到的人物性格?!?/p>
那些如浮萍一樣在水上謀生的人們,是社會底層最卑微的群體,他們血肉是豐滿的,靈魂是純粹的,他們敬畏河流也詛咒河流,血淚流淌在河流中,卻又頭頂神明虔誠地膜拜河流。
水手是江河的浪子。迫于生計,他們十幾歲起就開始向江河討一份生存的本領(lǐng)?!俺藢W(xué)習(xí)看水,看風(fēng),記石頭,使用篙槳以外,也學(xué)習(xí)挨打挨罵?!睆谋患绷麟U灘嚇得大哭,再到對生死習(xí)以為常漸漸麻木,最后變成了能咽下苦痛哀樂、能搏擊驚濤駭浪的壯年水手,直到老死江河。
“就像拔蘿卜一樣,這么把自己連根拔起,遠(yuǎn)遠(yuǎn)的拋去,五年七年不回來,或終生不再回來。在外漂流運氣終是不濟事,窮病不能支持時,就躺到一只破舊的空船中去喘氣,身邊雖一無所有,家鄉(xiāng)橘子樹林卻明明爽爽留在記憶里,綠葉丹實,爛漫照眼。于是用手舀一口長流水咽下,潤潤干枯的喉嚨。水既由家鄉(xiāng)流來,雖相去八百一千里路,必儼然還可以聽到河岸邊激動水車的嗚咽聲?!保ㄉ驈奈摹堕L河》)
故鄉(xiāng)是水上人終老的方向。但事實卻剛好相反,他們遠(yuǎn)離故鄉(xiāng)漂泊在江河中,像鷺鳥迷失了水灣。一條沅水,三十萬船夫和水手在奏響著生命的榮耀與哀歌。生,與水相搏;死,枕水安息。
鳳凰人守著古老的河流,在苦難日子里遵循著傳統(tǒng)的矩步,卻又像脫韁的野馬,承繼了一種浪漫與殘忍相互交融的游俠精神。一個充分的例子說的是鳳凰人田三怒。這個聞名湘西的霸王十五歲為友復(fù)仇,二十歲起已是讓人膽寒的“龍頭大哥”。這樣一個人物,卻“一見長輩或教學(xué)先生,必側(cè)身在墻邊讓路,見女人必低頭而過,見做小生意老婦人,必叫伯母,見人相爭相吵,必心平氣和勸解,且用笑話使大事化為小事。周濟逢喪事的孤寡,從不出名露面……”
江河的時代已漸行漸遠(yuǎn),江河孕育的赤子情懷和游俠精神,已失去了最鮮明的烙印。我在古城閑逛時,想到苗民的剽悍和樸野,與苗民說話總保持著謹(jǐn)慎而溫和的笑容。但無論是揮舞著木槌做酥糖的店主,還是身穿制服的景區(qū)保安,一律有著這個時代共有的表情,要么是商業(yè)化的熱情,要么是無關(guān)緊要的漠然。這多少會讓我釋懷,卻又有一絲隱隱的惆悵。
沱江泛舟,已快到盡頭。
水草卻豐茂起來,船夫告訴我它們的名字,鋸齒蘭、串串蘭、龍舌蘭。不知為何,只一遍,我就牢牢記住了它們的名字。長長的水蘭草自水底裊娜而上,飄搖、擺動、柔媚、神秘,像在裊裊唱著一支古老的歌謠。
兩側(cè)山影堆藍(lán)積玉在水面鋪開,把手伸進(jìn)水中,肌膚上頓時柔滑如緞,水流像溫柔的親吻,像無數(shù)清淺美好的時光,像飛速閃現(xiàn)的歷史片段,帶著些涼意,在手背上奔涌而去,仿佛遠(yuǎn)去的故鄉(xiāng)。
身后,閭閻撲地的市集已闃無蹤影。我想起沈從文《鳳凰》中的那一句:“落日黃昏時節(jié),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huán)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yuǎn)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dāng)時角鼓火炬?zhèn)骶婕钡墓饩啊!?/p>
多年以后,誰還能站在另一處孤城高處,悵然作故鄉(xiāng)的懷想?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