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儀
終于,眩暈感消失了,我緩緩睜開眼。
我想要在沾著露水的草地上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根本做不到。定了定神,我瞪大了雙眼——在離我半尺開外的地方,有一雙同樣瞪大的眼睛。
那是我的眸子。
低頭一看,面前是一只黃黑相間的掌。
開什么玩笑?!
為什么我會披著一身可笑的布料?聽說,那叫衣服,只有直立行走的人類才穿。
可現(xiàn)在的情況很是荒謬,我居然穿著人類的衣服。這還不是最離譜的,我居然——
臉上的毛少得可憐,沒有尾巴,個頭也小了不少;而且,一個事實差點讓我昏厥過去——我居然一動不動地站在草地上。
三
“爸爸!爸爸!”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似乎帶著哭腔,是蕓蕓,我的寶貝女兒蕓蕓。
“笨爸爸,快跑啊!跑啊!”蕓蕓尖叫道。
跑?
望著不遠處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們,號啕大哭的女兒,還有面前的那個“我”,我有些迷茫。
突然,我想起來了。
仍然是熙攘的人群,仍然是這片草地。鮮血淋漓的我吃力地掙扎。
帶著點貪便宜的心態(tài),我咬咬牙起跑。我清楚地看到了寫著“禁止攀爬 危險”的油漆斑駁的指示牌。也知道我沒有百分之百的可能安全著落。
但鐵骨錚錚的大丈夫,既然決定了,為何還要反悔?
我完美起跑,完美躍起,落入虎穴。
后來,那個鮮血淋漓的我,停止了呼吸。
這是哪里?
陰晦潮濕的地面,蜘蛛網(wǎng)懸在墻角,四周散發(fā)著霉臭味。而我站在正中間。
“啊,歡迎來到陰間!快來和我玩吧!”
一個孩子的聲音。
“陰間?難道……我死了?”
“理論來說是的。不過,因為你和——‘它很有緣分,所以你們還有重生的機會喲!”那個拖得很長、在末尾上揚的聲音的主人向我走來。同他的聲音一樣,他有著年輕的形象,看起來和我女兒差不多大。不過,他沒有影子,是鬼。
“哈哈,你想重生嗎?”
沒等我回答,他接著說:“這里有七個門,選一個進去吧!”鬼說。
我走向第一個門。
“嗯……第一個:交換死者身份,看到它眼中的世界。如果你和另一個死者都愿意的話,演一場戲,讓死亡變成重生,然后跑向有光的地方,說不定能發(fā)生奇跡呢?!?/p>
“它”?我們?死者?死者是誰?
來不及多想,我又回到原來的位置,臥在草地上。
突然,我變成了人。我的身體在我面前發(fā)愣。
匪夷所思。
“老虎不動了!快跑!”人群嚷著。
我突然明白了。我,與我所處的身體的主人,交換了靈魂。
突然,面前的那個人的像變得縹緲,換成了這樣的畫面:
“爸爸,為什么小圓去幼兒園媽媽都會接她,可是我沒有媽媽呀!”一個扎著羊角辮的人類女孩問。
“嗯……媽媽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那里很遠,比爸爸去打工的地方還遠?!蹦莻€人說。
“媽媽什么時候能回來?我想要媽媽!”
“……對不起,女兒,爸爸沒有用……”他摟著女孩失聲痛哭。
“李寶貴!搬個磚都能遲到!你還想不想要工資了你!這個月的工資減半!”一個挺著啤酒肚的男人指著他的鼻尖吼著。這副架勢頗為熟悉。
“老陳,我的自行車不小心散架了,耽誤了點時間,能不能……通融一下……”那人支吾著。
“還狡辯!每次遲到都找借口!你覺得我會相信嗎?你們看什么看!都給我干活去!你,快滾蛋!”
“爸爸,你不高興嗎?”他回到住的地方,打開手機,女孩隔著屏幕問,“怎么了?”
“沒什么,乖寶寶,”他微笑著說,“爸爸今天吃了好多冰西瓜,現(xiàn)在拉肚子了不舒服——哎呦!肚子好痛!”
“哼,還好意思叫我別吃冰淇淋!這下好了,難受了吧?”
“哈哈,爸爸錯了,寶寶要聽奶奶的話,早點睡覺覺哦!”
“嗯!爸爸加油!拜拜!”
他放下手機,大滴大滴的淚珠落在漆黑屏幕上。眼淚似乎定格在干冷的半空,我看到自己的眼睛變得和懸在半空中的水珠一樣閃著一點點的光。
“爸爸!我好想你!后天是除夕,你要早點回來哦!”女孩在視頻里嚷著。
“好好好!爸爸掙了錢,給蕓蕓買最喜歡的愛莎公主回來哦!還要帶你去動物園玩!”
“哇!謝謝爸爸!一言為定哦!拜拜!”
眼前的這只老虎黃黑相間的影子變成模糊的色塊,同我身邊的草地開始旋轉(zhuǎn)。
眼前出現(xiàn)一片茂盛的叢林。“快,開槍!”麻醉槍發(fā)射,老虎不甘地咆哮了半聲,但終究軟綿綿地睡了過去。
幾個人把老虎關(guān)進籠子,抬進貨車車廂。
老虎闔著眼,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畜生!給我趴下!野什么野!”一個彪形大漢揮舞著皮鞭,頗似我工地里的包工頭老陳。老虎哀鳴著,乖乖趴下,任由鞭子抽得它黃毛飛旋,皮開肉綻。
“別打了,把毛皮抽丑了誰要看!”另一個說。于是他們鎖上巨大的囚籠,留下老虎孤身煢煢。
他們要求老虎平時像一只乖貓咪,在游客面前又要擺出威風(fēng)凜凜的架勢。做不到,鞭刑伺候。
我看不下去了。
看熱鬧的人群依舊。
我(虎)同情這個人。他的世界里只裝著他的女兒,可他的沖動把自己送到了我的口下;但出自對剝奪我自由的人們的深深的仇恨,我沒有松口,把他和他的女兒永遠分開。
我(人)同情老虎。它的世界里裝著對自由的渴望,但它深受折磨,卻又把命葬送在人的槍口下。
我們同情彼此,因為不忍心看到他/它活在那個小小的世界里,又因此死去。
于是,我們決定演戲,照小鬼的提示做。
我(人)甩甩腦袋,跑到遠處的樹林里。
我(虎)嘗試著邁動兩條腿跑起來,跑向熙攘的人群。
突然工地塵土飛揚的角落,那段斑駁的矮墻裂開,磚瓦破碎;滿是牙印和爪痕的鐵籠變得不堪一擊,鎖鏈斷裂,欄桿彎曲,留出余地。
冒出一個光洞。
我們躍了過去。
成功了。
“爸爸!”蕓蕓撲向我。
綠色叢林海洋交映的深處,我的同伴雀躍著向我奔來。
是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