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夢雨
【摘 要】齊邦媛的《巨流河》與許燕吉的《我是落花生的女兒》,均為自傳性作品,兩本書所寫內容背景具有相似性,有助于讀者從不同角度對那段歷史進行觀照,雖然兩本書均以個人回憶為基礎,但是從中所展現(xiàn)的相異的敘述方式、對戰(zhàn)爭年代的災難書寫,以及作為民間述史的重要價值,都值得我們探討。
【關鍵詞】《巨流河》;《我是落花生的女兒》;自傳作品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12-0187-03
進入新世紀以來,伴隨時代與讀者閱讀需求的變化,我國的文學發(fā)展越來越呈現(xiàn)多樣化特點。以小說、散文、詩歌為代表的主流文學樣式雖然依舊占據著相當?shù)臄?shù)量,但一批以回憶、紀實為主要特點的自傳性文學作品,憑借其質樸敘述與深厚歷史積淀,深得讀者喜愛。臺灣著名教育家、翻譯家齊邦媛于2009年出版的自傳性文學作品《巨流河》,是她在邁入晚年之際的嘔心瀝血之作,如其在序中所言:“六十年來,我沉迷于讀書、教書、寫評論文章,為他人作品鼓掌打氣,卻幾乎無一字一句寫我心中念念不忘的當年事——它們是比個人生命更龐大的存在,我不能也不愿將它們切割成零星片段,掛在必朽的枯枝上。我必須傾全心之虔敬才配作此大敘述……”[1]無獨有偶,許地山幼女許燕吉亦于2013年出版的自傳性作品《我是落花生的女兒》,同樣是在垂暮之年耗費心力所著,她與齊邦媛以歷史親歷人的身份,共同為讀者打開那充滿傳奇與苦難色彩的二十世紀的大門。兩位女性,生于民國時期,成長于戰(zhàn)火紛飛年代,不約而同地選擇在晚年將其人生經歷記錄成書,同樣出身名門的她們,在那樣一個混亂無序的年代各自擁有著崎嶇坎坷的經歷與難以忘懷的往事,樁樁件件都被兩位老者細膩記錄在書中,成為宏大歷史中一抹絢麗的補充,由于作品性質及作者成長年代相近,將兩部作品進行比較閱讀,更便于我們去了解那段歷史并定義兩本書的獨特價值。
一、同中有異的敘述方式
《巨流河》與《我是落花生的女兒》分別是齊邦媛與許燕吉于晚年寫成的回憶性自傳作品,因此在回憶往事時,所采用的敘述方式大體一致,都是以作者為中心向四周鋪陳,從“我”的視角來觀察周圍的人事,并以“我”的口吻進行敘述,但由于各自成長經歷的不同,在具體的敘述安排上存在差異。《巨流河》雖是齊邦媛本人的自傳性作品,但在這本書中并非只回憶作者的往昔,而是兩條敘事主線并行發(fā)展,互為補充。其父齊世英的生平也是這本書敘述的重點,因此這本書是齊家兩代知識分子的故事。
齊邦媛于1924年出生于遼寧鐵嶺,其祖上從山西遷至沈陽任職文官并落戶,其祖父齊大鵬是張作霖麾下的一名旅長。其父齊世英則留學日德,并秉持救國救民的新思想,回國后志在興辦教育,培養(yǎng)青年的新思想,并因此參與郭松齡反張作霖的革命行動,后兵敗南逃。在逃亡途中齊世英與各黨派人士結識,認為國民黨的三民主義政策是解決中國當前問題最穩(wěn)健的做法,于1926年底加入了國民黨。從政以后的齊世英仍然將教育視為救國救民的根本之路,因此即便是在抗戰(zhàn)極端艱苦的條件下,為了保證文化的火種不被熄滅,他憑借自己的政治影響力,多方調動,成功將其所創(chuàng)辦的國立中山中學由北平遷至南京,再經漢口、湘鄉(xiāng)、桂林、懷遠,最后安定于四川,其中艱難可想而知。在穩(wěn)定好中山中學后,齊世英又與一批知識分子創(chuàng)辦《時與潮》雜志,在那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拉響防空警報的年代,《時與潮》以精準的選材、流暢的譯筆和高遠的立論,成為政府與民間都極為重視的刊物。彼時在南開中學讀書的齊邦媛常去《時與潮》雜志的編輯部,并在編輯部叔叔們的指引下閱讀英文文章,接受各類新鮮資訊與活躍思想。而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辦的“時與潮書店”更是成為了戰(zhàn)時許多青年學子的啟蒙學校。齊邦媛在書中感嘆道:“在我成長的關鍵歲月里,《時與潮》帶給我的影響極為深遠:既奠定我一生追求知識的基礎,也打開眼界,學習從宏觀角度看事情。”[2]
抗戰(zhàn)結束后,齊世英隨國民黨退守臺灣,卻在1954年底因在立法院公開發(fā)言反對為增加軍費而將電力加價,惹怒蔣介石,被開除黨籍。但在齊邦媛眼中,這不是沖動而為,父親對蔣介石的不滿由來已久,起源于東北勝利之后的變局。因此齊邦媛在書中這樣評價道:“三十年后,他在臺北把他開除國民黨籍,大約是政術嫻熟的浙江人終于發(fā)現(xiàn),溫和英俊的齊世英,骨頭又倔又硬,是個不馴服的,真正的東北人?!盵3]父親齊世英對齊邦媛的影響極為深遠,在其庇護教導下成長的齊邦媛時常感念于父親的教誨,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齊邦媛會在一部自傳性作品中耗費大量筆墨來書寫父親齊世英的人生經歷。
相比之下《我是落花生的女兒》雖然書名中帶有父親許地山的名諱,但由于許地山在許燕吉八歲的時候就已過世,因此許燕吉對父親的記憶有限。所以在這部自傳性作品中,許燕吉還是以講述自身坎坷經歷為主,較少涉及父親許地山。起初書名為《麻花人生》,正如其在前言中所說:“自傳取名為《麻花人生》,是形容它的被扭曲?!盵4]但在出版時被更名為《我是落花生的女兒》,想來這一改動是出版商為了營造更大的噱頭從而使用的一種手段,作品內容本身與“落花生”并無太大關聯(lián),許燕吉也只是在單純敘述自己的人生經歷。
齊邦媛、許燕吉雖然都出身名門,但是不同的成長經歷也賦予了她們不一樣的敘述視角。出生于東北的齊邦媛,雖然童年時期與父親相伴的時間甚少,但是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其父齊世英作為國民黨高官自然有庇護家人的能力,齊邦媛在其父親的庇護下從東北遷至西南,在如此混亂的年代依然能安心于學校讀書,所以在她的作品中我們更多看到的是一種被保護的逃難與戰(zhàn)亂中的學校生活,與大部分民眾在那個時期的生活狀況是大不相同的。大學畢業(yè)后至臺灣從事教育工作,有幸避開了建國后部分時期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能安心于校園之中從事自己熱愛的教育事業(yè),可以說齊邦媛雖然生在中國風雨飄零之際,但由于其父親的庇護,她的人生經歷與一般民眾相比依然是較為順遂的,也因此她的作品中缺乏戰(zhàn)亂年代普通親歷者的視角,而是一種來自于上層的知識分子視角。
與之相比,出生于1933年的許燕吉,雖然在童年時期享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優(yōu)渥生活,但是其父許地山的突然病故,使年幼的她開始直面現(xiàn)實的殘酷。失去了主要經濟來源的許家在香港淪陷后,每日都在炮彈飛鳴的恐懼中度過,有一次炮彈就落在許燕吉家的院子里。難以忍受的恐懼與無以為繼的生活使得許燕吉的母親周俟松決心帶著許燕吉及其哥哥周苓仲返回內地。但是沒有經濟支撐的許家母子,回到內地后依然只得四處輾轉,廣州、廣西、湖南、貴州、重慶,與齊邦媛類似的逃難,卻因為身份的不同而擁有不同的經歷。許燕吉在逃難中與形形色色的社會底層民眾接觸,并由于經濟的窘困,許燕吉在小時還有練攤的經歷:“練攤的經歷也有趣,早上去搶地盤,鋪上油布,將衣服疊好錯開放整齊,以便買主一目了然。”[5]
戰(zhàn)時艱辛的逃難生活,并不是許燕吉扭曲人生的全部,由于信奉基督教,并參加過“追求真理青年會”,建國后的許燕吉被打成右派分子,身陷囹圄11年,其間丈夫與其離婚。出獄后為了能擁有戶籍,受過大學教育的許燕吉遠赴陜西嫁給了一位白丁老農。許燕吉崎嶇坎坷的人生經歷使其雖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但與底層民眾接觸更多,知識分子與底層民眾的雙重身份使得許燕吉的傳記具有更多的平民視角,而這樣的視角與大多數(shù)讀者更為接近,是讀者接受的最佳視角。
二、戰(zhàn)爭年代的災難書寫
作為分別出生于1924年和1933年的人,在齊邦媛和許燕吉的回憶性自傳中,戰(zhàn)爭與逃難是必然會被觸及的話題。她們作為那段歷史的親歷者,有必要也需要將自己不同尋常的人生經歷記錄下來,被作者所記錄的災難能讓我們更直觀地了解到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社會最真實的面貌。災難作為一個范疇可以包括很多方面,根據其誘因可大致分為自然災難和人為災難,而戰(zhàn)爭作為人為災難中最具破壞力和傷害力的一種,歷來都是文學家筆下用以引發(fā)思考的素材。
齊邦媛與許燕吉都是在童年時期經歷的戰(zhàn)爭,因此她們對戰(zhàn)爭的描寫也都是從兒童和少年視角出發(fā)。齊邦媛比許燕吉要年長9歲,這也意味著她對戰(zhàn)爭的記憶必然要比許燕吉更為豐富,在從北往南的避難生活中,她聽見了蓋家小兄弟說:“不知為什么我爸爸的頭掛在城門樓上?”[6]聽張大飛嚎啕講述父親被日本人燒死,家人被日本人追殺從而四散逃離、家破人亡的故事。她在被日軍轟炸的南京切身感受被死亡追逐的窒息感,“死亡已追蹤到我的窗外,灑在剛剛扎上竹棚、開滿了星星似的蔦蘿花上?!盵7]也親眼目睹了母親因逃難導致血崩險些離世,18個月大的妹妹靜媛因急性腸炎不幸夭折;還在國共戰(zhàn)爭期間看到被強行征兵的年輕男子因脫水而焦黑干裂的嘴臉,聽到士兵絕望的哭泣。這些都在齊邦媛的記憶里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以致其感慨:“古今中外,那些在土地上沙沙地跑、‘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兵都令我悲傷,它具體地象征了戰(zhàn)爭對我心靈的傷害?!盵8]
諸如此類由戰(zhàn)爭而導致的災難,是齊邦媛從童年成長為青少年階段都在不斷面對的,這些伴隨其成長的國仇家難,使齊邦媛書中的苦難書寫始終是個人苦難與民族苦難相交織的,導致其在敘述這些苦難的同時總是會引向更深遠的未來,流露出對國家命運的思考。
許燕吉生于北京,是家中的幼女,兩歲時隨父親許地山遷至香港生活,無憂無慮地成長到8歲。1941年其父許地山猝然離世,令生活優(yōu)渥的許燕吉開始初嘗苦難。父親的離世使得家中經濟驟然緊縮,母親周俟松變賣了汽車,出租了房屋,并開始出門工作。好景不長,1941年底香港淪陷了,飛機的轟鳴聲與炮彈的炸響是許燕吉對戰(zhàn)爭的最初印象,也開啟了其人生的苦難。日軍頻繁炮擊使得許家人想方設法應對,他們躲在底層樓梯下,躲在胡惠德醫(yī)院的病房里,即便這樣有一次還是差點被日軍的炮彈擊中,“那天中午,大家圍在桌前吃飯,忽然一聲巨響,天也黑了,還有暴雨似的嘩嘩聲。媽媽一躍而起奔去開樓梯間的門。門開了,天也亮了,聲音也沒了。大家正驚愕著,袁媽跑到飯廳來,看見大小都完好無損,才哆嗦著嘴唇說是炮彈掉院子里了?!盵9]
戰(zhàn)爭也使許燕吉第一次見到了兩條被齊齊炸斷的腿是有多么觸目驚心,這兩條斷腿的印象糾纏了許燕吉數(shù)十年。在日軍統(tǒng)治下的香港,所有物資都被嚴格管控,街上每天都有餓死的人,許燕吉在書中真實地將人吃人的場景描述了出來,尸體上被片得紅艷艷的,許燕吉的母親告訴她,死人是沒有肥肉的。許燕吉也親眼看到孩子將被車輪碾壓過的柿子皮從地上摳起送進嘴里。戰(zhàn)爭的殘酷使得普通民眾喪失了生而為人的尊嚴,所有倫理道德在生存面前都是那么不值得一提,許燕吉感慨道:“鐵蹄之下,中國人的命連螞蟻都不如。”[10]
許燕吉雖然也同齊邦媛一樣親歷了戰(zhàn)爭,但由于經歷戰(zhàn)爭時尚且年幼,且歷時較短,所以其在書中對戰(zhàn)爭所引起的災難進行書寫時,更偏重于個體對苦難感受的平實敘述,揭示了戰(zhàn)爭中人命如螻蟻的生存本質,缺乏更深層次的思考。
三、民間述史的重要價值
《巨流河》與《我是落花生的女兒》作為自傳性作品,是在作者親身經歷人事的基礎之上進行創(chuàng)作從而誕生的作品。兩位老人都擁有驚人的記憶力,將幾十年的人生路以一個個小細節(jié)串聯(lián)成故事,瑣碎卻具體。那些不被史書所記錄的微小存在,卻在兩位老人的自傳中熠熠生輝,向我們展示著不同年代的真實社會面貌,因此個人自傳中的瑣碎回憶能為官方所編纂的正史提供具體細節(jié)方面的支撐,或是補充了正史中因過于細小而被忽略的史實,從而具有史料價值,能為讀者提供除主流認知以外的個人經驗,豐富對具體時代與社會的理解。
齊邦媛與許燕吉在自己的作品中,同時以親歷者和旁觀者的視角將自己的人生經歷與所處時代的所見所聞相聯(lián)系,將個人生活與整個時代大背景相連接,那些曾經出現(xiàn)在歷史書上的人或事,都生動而具體地出現(xiàn)在兩位老人曾經歷的人生之中,從而被詳實地表述出來。有評論者說:“民間述史文學所反映的是當事人身處其中的大背景,折射的是政治與社會變遷;當個人的記憶與公共事件重疊,私人記錄就成為宏大敘事中最生動的面孔,也因此具有了超越個體記憶的價值。”[11]正如齊邦媛在其作品中采取“大人物”與“小人物”共生的寫作方式,身處同一時代的人物,在她的筆下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沒有值不值得寫,他們都是那個時代的參與者。她在書中會寫到南開校長張伯苓、國文老師孟志蓀對其的諄諄教誨,朱光潛先生對院中落葉的喜愛,甚至是中年與國學大師錢穆的友好交往,這些或許不會出現(xiàn)在史書里的個人記憶,卻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了那些“大人物”最真實的生平。她也會寫到在逃難中被火車甩下的人的哀叫和在黑暗的江上落水人呼救、沉沒的聲音,這些不會為人所記錄的“小人物”的死亡卻也是那個殘酷年代最真實的寫照。
親歷過香港淪陷的許燕吉,在其作品中向我們展現(xiàn)了以前不曾見到的淪陷后的香港的真實面貌,連日的轟炸、匱乏的物資、人吃人的殘忍,都令我們切身體會到那時的香港及香港人民經歷了怎樣的災難。建國后在特殊年代被打成“右派”的許燕吉,更是讓讀者切身體會到了身處政治意識形態(tài)漩渦中心,而被批判、被侮辱的知識分子所經歷的難以想象的身心戕害,這些都是史書不曾記載卻真實發(fā)生的歷史,但也如梅新林所言:“任何歷史還原的努力,都不可能真正復原已經消逝的原生態(tài)的歷史本身,而只能在充分激活‘歷史記憶的過程中通過形態(tài)辨析與規(guī)律探尋重新建構接近于原生態(tài)歷史本身的歷史文本,由此逐步臻于歷史與邏輯的辯證統(tǒng)一。”[12]齊邦媛與許燕吉正是通過充分激活屬于個體的“歷史記憶”,在有限范圍內將個人經歷與感受同歷史事件相結合,從而無限接近于歷史最本原的面貌,厚重的歷史積淀與較強的可讀性使這兩部自傳性作品在具備審美價值的同時,也是對相關歷史的補充,使原本厚沉枯燥的歷史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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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齊邦媛.巨流河[M].天下遠見出版有限公司,2009,79-80.
[8]齊邦媛.巨流河[M].天下遠見出版有限公司,2009,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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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張伊.擴展的私人記憶——“個人史”概念再受關注[N].中國圖書商報,2011-4-1(3).
[12]梅新林.文學世家的歷史還原[J].中國社會科學,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