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陽跳戲傳承之路

杜尚儒

習近平總書記在黃河流域生態(tài)保護和高質量發(fā)展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要推進黃河文化遺產的系統(tǒng)保護，守好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焙详柼鴳蚴屈S河流域重要傳統(tǒng)文化資源，雖然只流傳于陜西合陽黃河邊的十多個村莊，但一代又一代傳承不斷，且極有研究和保護價值。專家認為，政府部門應出臺傳承發(fā)展合陽跳戲相關措施，并盡可能利用一切文化活動、節(jié)慶假期或旅游景區(qū)等，為跳戲提供演出機會，以此保護跳戲藝術發(fā)揚光大，薪火相傳。

位于黃河西岸的陜西省合陽縣有不少亟待研究、保護和傳承的民間藝術形式，跳戲就是其中之一。

跳戲（tiāoxì）要按合陽縣方言讀音，“跳”不能照現(xiàn)在的普通話讀跳遠、跳高的跳（ tiào）。在當?shù)兀鴳蛴址Q“跳調”、“跳調戲”，或“鑼鼓雜戲”。中國儺戲學研究會會員、原合陽縣文化館副館長史耀增對跳戲很有研究，他說，跳戲與合陽提線木偶戲一樣，都是合陽人的文化寶貝。2008年，跳戲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前世：源自“武戲”多動作

跳戲是一種古老的表演藝術，關于跳戲的起源，目前還沒有可靠的文字資料，但它是戲曲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率先有了劇本，分了角色，因此被稱為“研究中國戲曲發(fā)展史的活化石”。原合陽縣文體廣電局局長王鵬在《合陽跳戲》一書的序言中認為，跳戲起源有三種說法，一說是由古代民間迎神賽會的“儺舞”演變而來，二說是由宋代宮廷的“隊舞”衍化而成，三說是起源于金元時代的“鑼鼓雜戲”。第三種說法源自清人安錫侯（字秉玠，合陽宋家莊人，清光緒中葉曾任翰林編修）的詩句，他在“壬辰春社”一詩中寫道：舞蹈躋春臺，溯說金大定。鐃鼓傳呵護，時和慶豐年。

但源自金的說法也受到一些專家的質疑，陜西省藝術研究所研究員黃笙聞認為，跳戲屬于古代軍儺之一支。軍儺，出自氏族社會軍事酋長制部落戰(zhàn)爭中的祭祀樂舞，至遲于黃帝時代出現(xiàn)。他撰文指出，合陽舉子安錫侯，不悉漢唐雜戲，僅從合陽跳調“講來年好”斷為自金始，其詩“壬辰春社”誤將藝人相傳的周秦開跳，推遲了上千年之久。

史耀增的兒子、合陽縣文化和旅游局干部史沛鴻對跳戲也有研究，他分析了部分專家的意見，認為跳戲的原始形態(tài)來源于古代驅疫禳災、祓除不祥的儺舞，然后又吸收了唐、宋宮廷隊舞的某些成分，到金、元時代受鑼鼓雜戲的影響，基本趨于定型。

根據(jù)合陽民間傳說，元代禁止民間私藏鐵器，但對樂器監(jiān)管較為寬松，當時即有鑼鼓雜戲在民間流行。地方官員為接待應酬，令農人以雜戲侑酒，民間則以雜戲娛樂為掩護，練習武藝，后來就演變成了今天這一特殊的劇種。史耀增介紹說，在跳戲中，的確動作占的比例多于臺詞戲文，也就是“說”的少，“打”的多，基本屬于“武戲”。

跳戲看似“武戲”，但不乏文采。史耀增介紹說，跳戲有完整的劇本，即有臺詞戲文，有人物故事，有服裝臉譜，但沒有唱腔，沒有固定的曲調。跳戲不用弦樂伴奏，而是用嗩吶和鄉(xiāng)間敲社火的大鑼大鼓伴奏，顯示出粗獷古樸的民間藝術特色。每次演出，在震天撼地、氣氛熱烈的開場鑼鼓（俗稱“打旦子”）響過之后，便有一位春官上場，叫做“春官打臺”，也有叫做“春官開臺”的。

春官的扮相為身穿緋紅官衣，腳蹬白底皂靴，頭戴圓翅紗帽，勾豆腐塊丑臉，或手執(zhí)花扇上場，或由兩名轎夫作抬橋狀登臺亮相。扮演春官的都是跳戲班社中的能人高手，或劇團的“臺柱子”。有點類似于現(xiàn)在的主持人，他們知識淵博，思維敏捷，長于即興發(fā)揮。

史耀增、史沛鴻二人在著述中專門介紹過合陽跳戲的“春官打臺”，“春官詞”也叫“開臺詞”，在正戲開演前，或表當?shù)孛麆?，或夸演員陣容。史耀增解釋說，“春官詞”也可以說是跳戲的開場白，文字篇幅不長，無一定韻律，其表演形式似吟似誦似演似講。其內容，或借古諷今，或“講來年好”，嬉笑怒罵，皆有感而發(fā)。專家們認為，這種形式類似于元明雜劇中的“副末開場”，而內容更為豐富。往上追溯，這種“春官打臺”的形式與唐大曲中的“致口號”，宋雜劇中的“引戲者”作用相同。

據(jù)史耀增介紹，歷史上，合陽跳戲產生過不少經(jīng)典劇目和當?shù)厝罕姸炷茉數(shù)拿颐?。如洽川莘里村的許秉簡（號蓮塘）是清代乾隆年間的舉人，著有《洽陽記略》《竹窗隨筆》等，對保存地方文化多有貢獻。他不但與其弟、貢生許奉簡和村民一起上臺踏跳，還為班社創(chuàng)作了劇本《鸞鳳橋》，一直流傳到現(xiàn)在，成為莘里跳戲社的保留劇目。有一年過元宵節(jié)時莘里村演跳戲，許奉簡在春官詞中說道：“家兄今年七十三，《單刀赴會》還跳關。西河設教繼子夏，不愧武功康對山。”說年過古稀的兄長人老心不老，仍舊扮演《單刀赴會》中的關羽一角，贊揚他和當年在西河（合陽古稱“西河”）設教傳播儒家文化的孔門高徒子夏一脈相承，而其編寫跳戲劇本又與曾編寫明雜劇《中山狼》的武功人康海（字對山）相媲美。

據(jù)記載，1919年元宵節(jié)，合陽縣行家莊著名撥師（即導演）黨萬壽擔任春官，一出臺便說了兩句：“清朝民國都一般，哪個當官不愛錢？”臺下有人說：“你只是個小小的春官，尋的招禍呀？”黨萬壽本來已經(jīng)準備落座，聽見這話，轉身又加了兩句：“當面敢罵袁世凱，何況知事賈象山！”賈象山是當時的合陽縣知事，在民間口碑很差。黨萬壽話音剛落，臺下便是一片叫好聲。1946年元宵節(jié)，行家莊的春官詞中這樣說：“上年歿了鍋兒旦，以后難跳《白水灘》;今歲潤初把命斷，有誰能跳《寧武關》……”慨嘆班社中名角謝世。該村有一位演旦角的背微駝，人稱“鍋兒旦”，他與擅跳武生的黨潤初都是上世紀初行家莊出名的藝人。

民間傳說合陽跳戲在宋仁宗趙禎景祐（公元1034-1038年）年間曾赴汴京（今河南開封）宮廷中演唱。清朝道光、咸豐年間，跳戲發(fā)展到一個鼎盛時期，合陽縣沿黃河各村戲班多達30余處，甚至北邊的韓城、西邊的澄縣、南邊的大荔縣，以及黃河對岸山西省的臨猗、萬榮、運城等地也有村莊演出過跳戲。史耀增說，現(xiàn)有的資料表明，1900年至1949年間，合陽縣新池鄉(xiāng)（1987年行政區(qū)劃，下同）行家莊、宋家莊、北順村、南順村，東王鄉(xiāng)的莘里村、南義村、城村，伏六鄉(xiāng)的坤龍村，知堡鄉(xiāng)的臨皋村，平政鄉(xiāng)的百坂村，馬家莊鄉(xiāng)的南吳仁村、北吳仁村，坊鎮(zhèn)鄉(xiāng)的岳莊村等，至少十三個村莊都曾有跳戲班社，有的村子還不止一個班社。

今世：后繼無人生存難

新中國成立后，跳戲的春官詞內容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1957年，合陽縣行家莊東、西兩個班社合作參加了陜西省第三屆民間音樂舞蹈會演，榮獲演出一等獎，為合陽跳戲贏得了很高的聲譽。

1962年元月，陜西省劇目工作室副主任李靜慈（合陽縣行家莊人）帶領工作組來合陽對跳戲進行了一次全面調查。行家莊演出跳戲時由當過多年小學教師的黨敬中擔任春官。黨敬中非常熱愛跳戲，早在1946年，他從小學生中選拔了20余人，排練了《八錘大鬧朱仙鎮(zhèn)》，在學區(qū)比賽中大出風頭。黨敬中還喜歡收集跳戲資料，撰寫有關文章，這次擔任春官，他提前精心準備，將跳戲的歷史淵源編成春官詞，引起了調查者的高度重視。史耀增說，可惜這春官詞沒有保存下來，但黨敬中給戲臺兩則撰寫的對聯(lián)卻流傳了下來。聯(lián)語寫道：“華夏天生我，落草有莘，起名蹈歌，伊尹親自創(chuàng)作，演游黃河兩岸，曾進唐宋京。既成雜戲，面目時改無窮講;神州地育身，哺乳合陽，命稱儺禮，孔子朝服觀看，唱通秦晉二國，歷經(jīng)文明代。今日跳調，壽算幾何哪記得?！焙详柟欧Q“有莘國”，是商代伊尹的故里。

史耀增在著述中介紹說，合陽跳戲劇本在民間一般俗稱“跳本”或“跳本子”，演出時分為“廣場跳”（即啞跳）與“上臺跳”兩種形式，劇本也各自不同?！皢√眲”静粠г~，單純表現(xiàn)武打動作。因為“啞跳”劇本只由“撥師”（導演）口口相傳，因此，流傳到現(xiàn)在的跳戲劇本全部是“上臺跳”的劇本。

合陽跳戲以武打見長，劇本中多有展現(xiàn)武打的場面。跳戲劇目多屬故事完整、結構嚴謹?shù)拇蟊緞。瑑热輨t絕大部分來源于《列國》《封神》《三國》《水滸》《西游》《說唐》《殘?zhí)啤贰稐罴覍ⅰ贰吨伊覀鳌贰杜砉浮贰妒┕浮返?。?jù)不完全統(tǒng)計，跳戲的上臺跳本與廣場跳本各有五六百本之多。1962年和1963年，陜西省劇目工作室兩次對合陽跳戲的調查中，收集了八十五個劇本?！拔母铩敝?，合陽縣多數(shù)村莊的跳本都被銷毀，行家莊幸運地保存下了三十多個跳本。

1982年元宵節(jié)，在輟演三十余年之后，東王鄉(xiāng)莘里村又重排跳戲《鸞鳳橋》，演出時的開臺詞先說該劇的劇情：“古調戲，鸞鳳橋，朱陳秦晉玩會遇見趙。這狂生仗勢高，丑態(tài)百出胡亂鬧。江湖兄妹，賽花朱彪，為抱不平想除刁，假扮小姐入府，碧云陪新嫂，鴛鴦聘定百年好，真湊巧?！苯又枋鲛r村實行生產責任制后的新面貌，抒發(fā)農民的喜悅之情：“慶春節(jié)，鬧元宵、歡歡樂樂春耕已來到。為四化，大力搞，農林牧副提指標。聯(lián)戶計酬，專業(yè)承包，精心細作投資少。鉆研科學技術，產量能提高。干群齊心同歡笑，政策好?！鼻昂髢刹糠?，堪稱一副帶韻的長聯(lián)。

史耀增在1998年時發(fā)現(xiàn)，當時僅有新池鄉(xiāng)行家莊還能演出一些整本跳戲，東王鄉(xiāng)莘里村尚存五、六名民間藝人，跳戲在其他村已經(jīng)銷聲匿跡。

傳承：非遺保護求創(chuàng)新

2005年，曾有媒體采訪過史耀增，原因是記者得知合陽還有一個比提線木偶戲更為古老的跳戲。那時，史耀增感嘆，跳戲現(xiàn)在僅存于一個村莊，會跳的只有十來個人，許多老合陽人都不知道這個。并且擔憂，“再過上幾十年，這個古老的民間藝術可能就永遠看不上了?！蓖?，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等單位到行家莊錄制資料片時，由原村黨支部書記黨建華擔任春官，他以幽默風趣的語言講述跳戲后繼乏人的狀況，呼吁政府予以切實保護。

2006年，合陽跳戲以戲曲類別，經(jīng)渭南市批準申報陜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申報材料中顯示，合陽跳戲面臨瀕危狀態(tài)，鄉(xiāng)村演出設施陳舊，亟待維修，如行家莊的戲樓已成危房，無法進行演出。跳戲藝人后繼乏人，民間跳戲班社缺乏經(jīng)濟支撐，全縣沒有營業(yè)性演出，社會基礎相當脆弱。尤其是，一些青年人對傳統(tǒng)藝術失去興趣，不愿意學跳戲，使跳戲繼承和發(fā)展步履艱難。

2008年，合陽跳戲列入陜西省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行家莊的民間藝人黨中信為首位跳戲省級傳承人。同年，合陽跳戲列入全國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黨中信被認定為國家級傳承人。

據(jù)史耀增介紹，合陽跳戲列入全國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之后，確實受到政府部門的重視和支持。跳戲班社有了演出場所和更多演出的機會。過去跳戲只在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和一些傳統(tǒng)的祭祀廟會上演出，現(xiàn)在在洽川風景區(qū)，在縣上的一些重大活動中，都能看到跳戲表演。目前合陽縣能夠演出跳戲的班社和單位有縣劇團、東清村、莘里村和行家莊等四家。2014年元宵節(jié)，行家莊照舊演出跳戲，擔任春官的正是黨中信，他在春官詞中歌頌了村里調整產業(yè)，栽植紅提葡萄后給村民帶來的福祉，贏得了觀眾的陣陣掌聲。

近年來，已退休的史耀增仍致力于整理和撰寫合陽跳戲的著作，2017年主編出版了合陽文化系列叢書之一《合陽跳戲》，2019年完成了國家戲曲志合陽跳戲部分的撰寫（合陽跳戲被列入了我國350種戲曲之一），并先后受邀到西安建筑科技大學、陜西師范大學等高校以及陜西省美術博物館等單位，介紹合陽跳戲與合陽當?shù)氐拿耖g藝術。

史耀增坦承，目前跳戲最大的困難還是傳承問題。村里的年輕人少了，平時都外出打工，年底才回來，過完年又匆匆離開了。已74歲高齡的國家級傳承人黨中信說，他平常演出機會也不多，除了春節(jié)期間演出，就是縣上有活動，或者有外地的專家教授來才演出。一年大約能演五六場戲，但身體已不如以前，無法再演大本戲，只能演出一些選段。黨中信還說，目前全村能表演的人加上樂隊的人總共有20多名。盡管國家對傳承人有補貼，但要推廣、辦班、演出就遠遠不夠了。據(jù)了解，目前合陽跳戲有國家級傳承人一名，省級傳承人一名，市級傳承人四名。

習近平總書記在黃河流域生態(tài)保護和高質量發(fā)展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要推進黃河文化遺產的系統(tǒng)保護，守好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焙详柼鴳蚴屈S河流域重要傳統(tǒng)文化資源，如何傳承發(fā)展，需要有關方面認真研究對策。有人提出，在鄉(xiāng)村跳戲人才青黃不接的情況下，應考慮發(fā)揮專業(yè)文藝團體的作用，在非遺傳承人指導和引領下，由市縣劇團組織演員排練演出跳戲傳統(tǒng)經(jīng)典劇目。在此基礎上，出臺傳承發(fā)展合陽跳戲相關措施，政府拿出專項資金，劇團提供師資力量，以舉辦培訓班的形式，在鄉(xiāng)村選拔培養(yǎng)年輕跳戲人才，精心挑選跳戲劇目進行排練，并盡可能利用一切文化活動、節(jié)慶假期或旅游景區(qū)等，為跳戲提供演出機會，以此保護跳戲藝術發(fā)揚光大，薪火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