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鋒
江鶩
“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早已是家喻戶曉的傳奇故事??蛇€有一位多才多藝、多年女扮男裝、知識分子出身的女英雄江鶩,卻少為人知。這位“現(xiàn)代花木蘭”的一生,跌宕起伏,極富戲劇性,充滿傳奇色彩。
1947年的一個夏夜,云南省昆明市昆華女中的大禮堂里燈火通明,熱鬧非凡。舞臺上正在上演由本校學生擔綱的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的名劇《娜拉》。劇中主人公娜拉的丈夫叫海爾茂。飾演海爾茂的演員以精湛的演技,把海爾茂自私、虛偽、怯懦、猥瑣的市儈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最為出彩,贏得了觀眾的陣陣熱烈掌聲。
飾演海爾茂的,就是學校的小名人江鶩,她是高二的一名女生。這位女生,身材高挑,眉目清秀,一表人才,言談舉止中常常透出一股英武豪邁之氣。
江鶩原名廖哲萍,1921年出生于昆明市。她的父親在她只有三歲時就外出闖蕩,后來因病早逝。她的母親是昆華師范學校的畢業(yè)生,擅長音樂、美術,曾當過中學教師,對少年江鶩的成長影響很大。江鶩從小喜歡與男孩一起玩耍,從小就和弟弟一樣的男孩打扮,她性格開朗、活潑好動,是個典型的“假小子”。
她從小便特別喜歡唱歌。12歲時考進昆華女中初中部,愛好運動和演戲。江鶩尤其喜愛聶耳、冼星海、賀綠汀等音樂大師的作品,與音樂結下了不解之緣。
高中二年級下學期,因家境困頓,她不幸失學,只好去云南省呈貢縣中教音樂和美術,從此開始了時斷時續(xù)的教書生涯。在昆華女子職業(yè)中學教書時,她曾去“國立藝專”聽課,學彈鋼琴,學譜歌曲。此后,即以“江鶩”之名向重慶音樂前輩李凌主編的《新音樂》投稿。
在幾經流離、飽嘗國難之苦后,江鶩又回到昆華女子職業(yè)中學教書。課余時間,她和弟弟及其他一些志同道合者,組織了一個“海嘯歌詠隊”。江鶩管隊務,又兼音樂指揮。在這里,她充分展示了創(chuàng)作才能和指揮才能。因“海嘯歌詠隊”經常演唱進步歌曲,遂引起校方的懷疑。江鶩終以“共黨嫌疑”而解聘失業(yè)。不久,她毅然投奔到當時云南的最高長官龍云所部——朱家璧將軍所在的團里,當了一名音樂教員。在部隊,她發(fā)現(xiàn)部分下級軍官和士兵,在傳閱共產黨編輯發(fā)行的《新華日報》和《群眾》雜志,便覺得這是個充滿朝氣、可以有所作為的地方。她在這里,與士兵們打成一片,還學會了射擊等軍事技能。她還千方百計擠時間深入民間、深入生活,搜集了許多民歌。
1945年日軍投降,昆明民主氣氛相當濃厚。在此期間,他們的合唱隊發(fā)展到200多人。江鶩配合當時形勢,創(chuàng)作了《大家的事情大家干》,被人們廣泛傳唱。她還以“山雨”的筆名,在上?!缎乱魳贰冯s志上發(fā)表歌曲作品。著名的歌曲《金鳳子開紅花》就是這個時候的代表作。
“金鳳子,開紅花,一開開在窮人家,窮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話。今天望,明天望,望著老天出太陽,太陽一出照四方,大家喜洋洋?!薄督瘌P子開紅花》曲調流暢動人,歌詞更道出了無數(shù)老百姓的心聲,所以,歌曲甫一發(fā)表,便在云南乃至全國流行開來。
1947年5月,她參加了昆明的“反饑餓、反內戰(zhàn)”大游行,反動派在黑名單上記下了她的名字,因而,她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遠赴香港。不久,經地下黨員引介,回到內地,于1947年10月到湖南《新潮日報》擔任編輯,并結識了葉苓、李龍牧等進步人士。1948年春,早已是地下黨員的葉苓奉命到邵陽開展工作,他挑選了江鶩前往。他們一同進入勁報社,葉苓任總編輯,江鶩任副刊編輯。7月,江鶩由邵陽地下黨負責人葉苓介紹,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中共邵陽中心縣工委就是在勁報社黨支部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勁報社還是邵陽地下黨的工作據(jù)點,縣工委很多重要決策都在這里作出。當時的勁報社,內部條件十分艱苦,外部條件尤為險惡,葉苓、江鶩等人克服重重困難開展工作。
江鶩當時的公開身份是副刊編輯。報紙副刊,是她進行革命活動的主陣地。除了編發(fā)健康向上的文藝作品,引導讀者向往光明之外,她還發(fā)揮自己擅長音樂、文藝的優(yōu)勢,在青年學生和教師中,開展各種適合青年特點的進步活動。
針對有些青年熱衷于風花雪月,有脫離現(xiàn)實的傾向,江鶩和戰(zhàn)友們開辦了一個文藝研究小組。他們把許多青年吸收進來,通過對文藝作品的研讀,引導大家舍小我、為勞苦大眾謀福祉。她還不舍晝夜,精心組織了22個共300多人參加的讀書會和文學社團,發(fā)動文學愛好者在副刊《耕耘》《習作》上踴躍投稿。除發(fā)動葉苓、覃文魁、劉少川等地下黨人經常撰寫聯(lián)系社會現(xiàn)實的文章外,她自己也連續(xù)撰文,倡導新音樂、新文化,介紹進步文藝作品和革命歌曲。她主持的副刊辦得潑辣生動、活潑有趣、很有特色,深受讀者的歡迎。不少青年學生在江鶩的引導下,激發(fā)了開展進步文藝活動的熱情。如趙海州、朱之屏、張建文(李群)等,后來都走上了革命道路或繼續(xù)從事革命文藝工作,而且取得了驕人的成績,有的還走上了高級干部的崗位。在江鶩的指導下,學生們還在邵陽的學校里組織了文學社團——“大眾社”,先后辦起了《大眾》《現(xiàn)實》《綠洲》《平凡》等刊物和壁報,進一步團結和教育了更多的青年學子,為湖南的和平解放作出了貢獻。
江鶩引導青年、組織青年的另一渠道,就是開展進步的音樂活動。這種活動易于為大眾所接受,更能為廣大年輕人所歡迎,對喚起民眾與黑暗勢力作斗爭起了很大作用。正如有的戰(zhàn)友所說,當時江鶩教唱的一首首好歌,就是一團團火把、一把把匕首,點亮了大眾的心靈之光,也打擊了反動派的囂張氣焰。她先在勁報社組成歌詠隊,每星期定期教唱進步、革命歌曲,如《古怪歌》《山那邊喲好地方》《一根竹竿容易彎》和她自己創(chuàng)作的那首《金鳳子開紅花》等。歌詠隊越辦越大,后來發(fā)展到50余人。為避免引起反動派的注意,也為了擴大教育面,她又采取以學校為單位開展歌詠活動的辦法。江鶩在歌詠隊員朱之屏、鄭有理的協(xié)助下,編發(fā)了一種32開本、名為《大家唱》的活頁音樂刊物,廣為散發(fā),受到廣大師生和老百姓的歡迎。同時,江鶩還發(fā)揮自己的特長,身體力行,親自到寶郡聯(lián)中和邵陵中學教音樂,在課堂上直接影響和教育青年學生。
在培養(yǎng)發(fā)展黨員方面,江鶩做了大量深入細致的工作。她區(qū)分不同對象的思想情況,給予有差異的思想上的啟發(fā)和學習上的指導。她往往是先引導學生們讀一般的進步文章,再讀《子夜》《徘徊》《阿Q正傳》這樣的進步小說和《母親》這樣的蘇聯(lián)作品。爾后,再引導學生閱讀《社會發(fā)展史》《大眾哲學》。條件成熟后,則帶領大家認真學習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論聯(lián)合政府》等文章。解放前夕,則帶領大家著重學習毛澤東在七屆二中全會上的講話和中國共產黨黨章黨綱。
由于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培養(yǎng)工作,她后來發(fā)展的黨員素質都比較高。當縣工委決定舉旗開展武裝斗爭時,很快就有大批學生黨員投筆從戎,高舉義旗。正如邵陽地下黨負責人葉苓所說:“江鶩在這一時期,她的藝術才能和組織才能得到充分發(fā)揮。至邵陽解放前,邵陽文教界得以充分發(fā)動起來,是與江鶩的辛勤工作分不開的。”
1949年6月中旬,中共邵陽縣工委決定:游擊隊莫新春、唐道光、李夢麟部納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湘中二支隊建制,編為三團,轄第四、第五大隊,任命江鶩化名林大偉為團政委。據(jù)戰(zhàn)友們回憶,江鶩身為政委,肩負著黨的重任,在前后四個來月的時間里,滿懷革命熱情,做了許多艱巨而有成效的工作。
在全團黨支部(原為臨時支部)正式成立后,根據(jù)形勢需要,三團積極開展建黨工作,全團先后發(fā)展黨員40余名,大大加強了黨在部隊各基層單位的領導。作為支部書記,每發(fā)展一名黨員,江鶩都會親自談話,提出要求。
出于部隊的歷史和現(xiàn)實情況的需要,黨支部和三團團部決定,開展整軍和軍事訓練工作。江鶩身體力行,深入到基層指戰(zhàn)員中,思想發(fā)動工作做得甚為扎實,還帶頭在山地田野摸爬滾打,起到了很好的表率作用。
江鶩對戰(zhàn)友們充滿階級感情,對屬下噓寒問暖,猶如春風化雨,但在原則問題上卻毫不含糊。戰(zhàn)友們還清楚地記得: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天上下著小雨,指戰(zhàn)員們還在酣睡。忽然聽到值班的哨兵大喝一聲:“誰?”對方沒有回答。夜色中,只見一個人影飛快逃竄,于是哨兵連續(xù)大喊。熟睡的指戰(zhàn)員們翻身起床,拿著槍就出房追趕。在大家的合圍下,抓住了逃竄的人——原來是團里的一名中隊長。這名中隊長革命斗志衰退,更是擔心隊伍不久就要打仗,生出貪生怕死之念,進而發(fā)展到拖槍出走。為嚴肅軍紀、穩(wěn)定軍心,在江鶩的直接指揮下,支部研究決定,將這名中隊長處決。這一舉動,震懾了隊伍中的極少數(shù)意志不堅定分子,更鼓舞了廣大指戰(zhàn)員的士氣。在江鶩親自主持下,對那名中隊長所在的金稱市(地名)支部進行了學習整頓。江鶩進一步因勢利導,對全團指戰(zhàn)員進行了教育,部隊的凝聚力、戰(zhàn)斗力得以大大增強。
戰(zhàn)友們回憶,身為政委的江鶩,很注重從精神文化生活上喚起指戰(zhàn)員們的戰(zhàn)斗豪情。她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帶領部隊自上而下地開展了教唱革命歌曲和跳秧歌舞活動,全團的政治氣氛相當活躍。她還自編了一首《豌豆秧》的歌曲:“豌豆秧,才發(fā)芽,狠心的毛狗吃了它,對門的哥哥才長大,背時的保長抓了他……哥哥扛槍上前線,保衛(wèi)家鄉(xiāng)報國家?!边@首歌曲比喻形象深刻,通俗易懂,發(fā)人深省,令人振奮。唐貴元是本團的一位中隊長,他在一次戰(zhàn)斗中不幸英勇犧牲。就在這次戰(zhàn)斗臨陣前,他還在高唱《金鳳子開紅花》:“……窮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話”??梢姡F的思想政治工作非常深入人心且富有力量。
江鶩是個女人,但為了革命事業(yè),也為了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才能,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在長期的革命斗爭中,她一直化裝為男性。由于她時時處處謹慎、嚴格要求自己,所以,無論在《勁報》工作時,還是在三團的艱苦斗爭中,都無人察覺到她是一位女性。在三團工作期間,無論是在行軍途中、練兵場上,還是全團集會場合里,她都以政委的身份出現(xiàn),沒有疾言厲色,總是和風細雨地去處理各種復雜問題,令指戰(zhàn)員們佩服。作為一個女同志,在前后幾個月的艱苦的武裝斗爭中,風餐露宿,翻山越嶺,既要同兇殘的敵人做斗爭,又要克服女性在生理上、生活上的種種不便,把自己的女性身份隱藏起來而不使同志們懷疑,這需要付出驚人的毅力!
全國解放后,三團整編后進入地方系列,許多同志轉業(yè)到地方工作。江鶩先分配在邵陽軍分區(qū)政治部,任文化科長兼宣傳隊長。時間不長,于1950年春調到剛成立的邵陽地委文藝工作團任團長。
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她對初創(chuàng)的文工團的建設,做了許多卓有成效的工作。首先是隊伍建設。當時參加文工團的,大部分是青年學生。他們熱情高、干勁大,但生活根底淺、缺乏鍛煉。在黨支部的領導下,江鶩帶領團員們參加了當時的火熱斗爭。1950年春,他們參加了邵陽縣四區(qū)的減租反霸斗爭。與此同時,深入群眾,采集民歌。那年夏季,又遠赴新化錫礦山,下井勞動,和工人們打成一片。在那里,既聽勞模作報告,又為工人們演出歌劇《血淚仇》。之后,全團又參加了邵陽縣第一批土改。經過幾次群眾運動的磨練,全團同志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在全團隊伍素質有了提高的基礎上,江鶩便下功夫大抓業(yè)務建設。平時她領著團員們苦練基本功,還和同志們一道,編演了小歌劇《田園新歌》。該劇歌頌了解放后的新農村的新生活,劇中情節(jié)并不復雜,卻有一種嶄新的格調和意境。他們還配合當時的政治任務,先后演出了《李闖王》《王秀鸞》等大型劇目,對廣大群眾進行宣傳教育。
1951年8月,江鶩由邵陽籍著名音樂家賀綠汀推薦,調上海中央音樂學院華東分院學習。不久,調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后改為上海文藝出版社)任編輯。在出版社的前后十余年,她潛心本職工作,不舍晝夜,認真閱稿改稿,筆耕不輟。在她的編輯任上,她還特別熱心發(fā)掘和培養(yǎng)青年作者,努力為他人作嫁衣裳。她及時發(fā)現(xiàn)并熱心幫助了當時還是工廠技術員的程樹榛。在江鶩的扶持幫助下,程樹榛一發(fā)而不可收,推出了代表作《鋼鐵巨人》,后來擔任了《人民文學》雜志的主編。
憑著一個共產黨員的政治覺悟和正義感,那時,她對盤踞上海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張春橋、姚文元之流,頗為不滿。私下里,她曾對姚文元有過鄙視的言論。說姚的文章“不辨方向”“簡單化”“盛氣凌人”?!拔幕蟾锩币槐l(fā),這些言論便成了江鶩的“滔天罪行”。
不僅如此,造反派還無中生有,橫加許多不實之詞,說她“隱藏槍支”,說她“組織自由民主黨”,說她是女扮男裝混入黨內的特務分子。就在1968年2月2日這一天,造反派一些打砸搶分子,對江鶩進行非法審訊,嚴刑逼供,竟將她打得口吐鮮血、遍體鱗傷。江鶩實難忍受如此身心折磨,毅然從窗口一躍而下,年僅47歲?!八娜藥汀狈鬯楹螅虾J杏嘘P部門于1979年為江鶩平反昭雪。
江鶩離去,轉眼已經50多年,可是人們依然懷念她,依然難忘她創(chuàng)作的那些充滿愛國激情的歌曲。當年曾在寶郡聯(lián)中讀過書的葉琦,在《長沙晚報》上撰文說:“正是江鶩老師當年教唱的《山那邊喲好地方》和《金鳳子開紅花》等歌曲,啟發(fā)我走上革命道路……我十分尊敬的和藹可親的江老師,您的歌聲將長留在人間?!彼斈炅硪晃粚W生、家住上海的著名作家趙海州,也為《長沙晚報》撰寫了一篇題為《好一朵金鳳子紅花》的散文,文中深情地寫道:“如今,瞧著這張我保存了幾十年的照片,我仿佛又聽到她那清脆的歌聲。她啊,唱著金鳳子而來,唱著金鳳子而去。她啊,多像一朵紅燦燦的金鳳子啊,開在窮人的柴扉上,開在戰(zhàn)友的心上,也開在我的長相憶的心碑上!”
(責任編輯 黃艷)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參考了葉滔、覃文魁等同志的回憶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