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安安
一
丈夫提出離婚后,我只會大吼大叫,女兒卻在一旁冷靜地幫我出謀劃策,教我分財產(chǎn)。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養(yǎng)了一個腹黑女兒。
當丈夫吃著我給他挑過刺的魚片粥,平靜地說出“我要跟你離婚”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爆發(fā)了。
我朝他哭吼,把一鍋剛煮好的魚片粥摔翻到地上,濺得整個飯廳到處都是。
“你跟我求婚的時候是怎么說的?”
他被粥燙到,罵了一句臟話,沒有回答,就這么摔門走了。留我一個人抱著桌子哭得歇斯底里。
等我回過神來,女兒已經(jīng)把地上的殘渣清理好了。她看著我說:“媽,過不下去就離婚吧?!?/p>
女兒還小,才會把“離婚”兩個字那么輕易地說出口。結(jié)發(fā)夫妻比不得小年輕,這么多年,打斷骨頭連著筋,所以就算丈夫提出離婚,我也不會想離,不想把伺候了這么多年的丈夫讓給別人。
她對此并不意外:“那行,你慢慢想吧,反正不急?!?/p>
那段時間,我連飯都沒心思做,也不管女兒會不會餓肚子,整天抱著結(jié)婚證坐在床上哭。女兒坐到床上勸我:“媽,別哭了,我手機里有他們的親密照,還有錄音,就算你跟他打官司都不一定輸,你抓好手里的房子和錢就行了?!?/p>
我聽了這話,沖她大喊:“閉嘴!你就那么盼著我和你爸離婚,是不是要讓那個女人做你后媽!”
女兒笑了,可能氣笑了:“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我爸有備而來,你卻想他手下留情,早晚人財兩空?!?/p>
我直接把枕頭甩到她臉上。
她為了讓我清醒一點,甚至殘忍地告訴我真相:她早就發(fā)現(xiàn)爸爸出軌了。甚至在更早之前,他就當著她的面打電話給情人了,而且還不是現(xiàn)在這個。她之所以裝作不知情,是因為她覺得,我即使知道了,也不會提出離婚,保持沉默至少面子上能好過一些。
她猜對了。哪怕當時她告訴我真相,我也會用她做借口,或者用20年的感情做借口,反正我就是不會離婚,因為我害怕。
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女兒只是一個高三學(xué)生,在父母即將離婚,家庭即將破裂時,她做得最多的卻是勸我抓住財產(chǎn)。在她說出這樣的建議之前,我還以為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學(xué)習(xí)上。
做了17年母親,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認識眼前的女兒,甚至對她感到恐懼。
二
比起做一個稱職的媽媽,我更愿意做一個賢惠的老婆。我不敢說自己是個好媽媽,但我敢在任何人面前說我做足了妻子的本分。
婚后的20年里,只要我在家里,前夫就沒碰過任何家務(wù),只要給自己洗澡就行了。有一回單位出去療養(yǎng),留下父女兩個在家,前夫一天給我打了差不多30個電話。
“我們家的米放哪了?”“洗衣機開關(guān)是那個?”“你怎么還沒回來啊!”
和我一起的同事都笑我,結(jié)婚那么多年,還跟小情侶一樣一天幾百個電話。
丈夫感冒,我?guī)е床。o他煎中藥,整晚伺候他喝水、換衣服、吃藥。連他媽都說,做親媽的都做不到我這樣體貼。那是真話,我伺候孩子還有抱怨的時候,但對前夫,我是全心全意地付出。
有一回他要很晚才回家吃飯,我就和女兒先吃了。吃之前,我把沒刺的魚腩和細嫩的菜心都夾起,女兒反而吃的是多刺的魚背和發(fā)黃的菜葉。
女兒看了看留起來的好菜,又看了看我,最后好像開玩笑一樣說:“我們家的確是獨生子女家庭,只不過獨生的不是我。爸爸才是媽媽的親兒子,我只是個外人?!?/p>
成年人都不喜歡自己的小把戲被拆穿,我當時就把臉拉下來,說她不知道感恩,說一些我是親媽,怎么不疼她了,爸爸在外面工作那么辛苦,吃點好菜怎么了之類的話。
對我的偏心,女兒似乎沒有太大意見。她的樣子和她爸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天生一張乖巧的笑臉,除了聽話就看不出別的情緒。上小學(xué)以前,哪怕天天帶她的是爺爺奶奶,我下班回到家后,她一定奶聲奶氣地把所有注意力都給我。她總是圍著我團團轉(zhuǎn),想摸我頭發(fā),想抱抱我,想親親我,想討好我讓我夸夸她。但我那時候心急,不知道出差在外的丈夫什么時候給我打電話,對女兒總是不耐煩。
她抱著我的腿,我就一把推開她,嫌熱;她笑瞇瞇地跟我說話,我也推開她,嫌吵。
“怎么生得那么纏人!媽媽做事那么辛苦,給媽媽一點休息的時間都不行?!蔽医?jīng)常這么說。
等到她大一些,就成了那個我不熟悉的女孩了。她總是忙著做功課,做自己的事,我支持她有自己的空間,畢竟我連小升初怎么派位都沒弄懂,就更不要說更復(fù)雜的中考填報志愿、高中選文理科了。
跟朋友出去吃飯、逛街,談起各自的女兒,她們都顯得很焦慮。其中一個銀行里的高管,光為孩子補習(xí)英語就花了幾十萬,還覺得對不起孩子?!拔耶敃r就應(yīng)該下定決心,把孩子送到美國念高中!”她常常這么埋怨自己,明明喝的是酒樓里的普洱,她喝出了白酒的氣勢。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覺得我女兒給我長臉了:從小到大,我沒給她花過一分錢的贊助費,就光為省錢這一點,我女兒不知道勝過她們的女兒多少了。
小升初的時候,女兒拼命努力拿到一個喜歡學(xué)校的名額,但要多花10萬塊。我不想花這個錢買學(xué)位,正想著怎么跟女兒說的時候,女兒已經(jīng)擦干了眼淚,擠出笑容對我說:“不費那個錢了,我自己也能考重點班,自己也能考好高中?!?/p>
我不覺得讓女兒自己長大是什么壞處,因為我跟我媽也并不親密。但到了離婚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的女兒。
三
向我攤牌后的一個月,前夫說他想回家一趟。我以為他回心轉(zhuǎn)意,準備了一桌好菜等他回來吃飯,女兒只是默默地看我。
“一會兒要叫爸爸,知道嗎?”我吩咐女兒。
“哦?!?/p>
然而,我等來的卻是一個更大的“驚喜”。丈夫耀武揚威地告訴我,情人懷孕了,他確定那是一個男孩。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轉(zhuǎn)回身跑到廚房拿出剛剛用過的菜刀,指著他。
丈夫呆坐在那里,傻眼了。女兒瞅準機會一把抱住我的腰,一邊哭一邊喊:“殺人犯法,要坐牢的,不值得啊?!闭煞虺弥@個機會,連忙開門就跑了。
女兒先跑去把門關(guān)了,再回來一邊擦鼻涕,一邊對我說:“媽,不離婚不行了,我爸是真的有了二心。他那么重男輕女,肯定想把所有錢都留給男孩。我們難道還要便宜小三嗎?”
她的話擊中了我,這么多年來,我省吃儉用下的都是夫妻共有財產(chǎn),我怎么能用自己的辛苦去便宜別人。我終于做出了決定:離婚。
我和丈夫談的離婚條件是凈身出戶,這也是女兒的意見。我從來不知道她是一個這么決絕的人,這么建議,其實跟斷絕父女關(guān)系沒什么兩樣。
我還是有些擔心,希望女兒能跟她爸和平相處,但女兒卻顯得無所謂:“我爸本來就不喜歡我,他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闭f完,遞給我一張紙,不知道是她什么時候準備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讓我檢查一下有沒有錯漏。
她又叫我看微信,她把辦離婚的流程和去婚姻登記處的路線都發(fā)給我了。從我結(jié)婚那天起,我就沒想過離婚,更沒想過要怎么保全自己的利益。是女兒,一步步學(xué)來了。
她說,我做。女兒負責做那個永遠冷靜的人。
離婚的過程焦灼而漫長,丈夫打來電話騷擾,女兒會走過來把電話掛掉?!白叩竭@一步,事情不會更壞了,要著急也是他們著急?!迸畠簞裎夷托囊稽c,畢竟對方懷著孕,等不了的。到那時候,不管多苛刻的離婚條件,他都得答應(yīng)。
女兒這么跟我說的時候,我覺得背脊一陣陣發(fā)涼,想不到她居然還有這樣的謀劃。如果她站她爸那邊算計我,不用花多少心思,我就該一敗涂地了。我從來不曾想過,女兒的城府居然這么深,一時間心里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害怕。
丈夫果然沒頂住壓力,又一次約我談離婚條件。但是他壓根沒覺得自己做錯了,還覺得我無理取鬧。他見我這回冷靜了,反而威脅我:“我要把東西都砸爛,看你留得住什么!”
我沒想到在一起這么多年,前夫還能說出這話,心里又委屈又怕,女兒這時候又被他氣得笑了:“你要砸,我不攔你。你什么時候來砸,我什么時候開著門等你。我們家里還有什么東西啊,不都被你老人家搬給小三了嗎?”
她爸被她氣得全身發(fā)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再次甩門走了。
女兒罵走他以后,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比起有賊心沒賊膽的前夫,女兒更像是敢孤注一擲的亡命之徒。
后來的離婚會談,前夫的語氣已經(jīng)軟了,叫我手下留情。我也不想拖了,就跟女兒說:“還是留點情分,跟你爸再好好談?wù)?,留一套小點的房子給他好了。”
“不行,小的留著收租,不然我們吃什么?”女兒拒絕得不容商量,她的表情像是在開玩笑,但我知道她是認真的。
我對她的害怕一下子就到了頂峰,一句話不經(jīng)腦子就脫口而出了:“你這個人怎么這樣?那是你親爸,你還能這么絕情呀?”
她愣住了,當時她看我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還在笑,很努力地笑,想要自己看起來堅強一點,但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眼淚。
除了陪我哭而流過的眼淚以外,女兒幾乎沒單獨哭過,她還是笑的時候多。唯有一次,她感冒發(fā)燒,吃過藥以后早早就睡了。我不放心她,半夜悄悄地去看她,卻發(fā)現(xiàn)她蒙著頭,在偷偷地抽泣。她哭得壓抑又小心,不想讓我聽見,早上起來了她還能在我面前做那個理性人。我也只能裝作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
還好,再難堪的噩夢也有結(jié)束的一天。當我拿到離婚證以后,女兒很平靜地祝賀我:“恭喜你,終于成功擺脫渣男了,要不要請你吃飯?”
我那時候心情放松多了,跟女兒去了西餐廳吃了她最喜歡的牛排,還喝了兩口小酒。那點小酒不足以讓我上頭,但我忍不住跟女兒開了玩笑:“你小時候跟你爸那么親,怎么會站在我這邊呢?”
女兒的臉也喝得紅紅的,但她沒醉,用一種同情的眼神看著我:“你真的想知道嗎?”我點了點頭,她遲疑了一會兒說:“我爸都要再婚生小孩了,肯定看不上我。但是,你不會再結(jié)婚,就算再結(jié)婚也生不出小孩了?!?/p>
她無非就是想給自己一點保障,讓自己不用那么委屈。她說完真心話,明明自己都要流眼淚了,但她還要裝作不在乎的語氣找補幾句:“你們都不愛我,那我只好多愛我自己一點了?!?/p>
四
現(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二十好幾了,人長得也還行,就是不談男朋友。我想找她聊聊戀愛的事。但她也忙,一早出去,晚上才回來,我只能在吃飯的二十多分鐘,和她聊聊。
“女孩的青春很短的,你別整天悶著,趕緊找個談?wù)??!?/p>
“帶個女孩回來怎樣?”她像是開玩笑,又更像是挑釁。每到這個時候,我又會想起女兒不好對付。就算我是她親媽,我也不知道她想表達什么。但我知道,如果我跟著她的話走,今天又是白談了。
“你爸雖然不是個好東西,但總有好的。再說了,我又不是保守的人,實在覺得不合適,你可以離婚嘛,生一個孩子再說。”
她放下筷子,看著我,又露出那個我很熟悉的笑容。我以為她又要向我發(fā)難,說我自己都婚姻不幸福,還來管她。
結(jié)果她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媽媽,你什么都不知道?!彼殉赃^的飯碗放進水槽,走了。
沒錯,我對我女兒想什么,想做什么,都不了解?,F(xiàn)在我唯一敢說自己了解的,只有女兒吃飯的口味。好吧,其實對此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因為她有時會買一些味道很奇怪的零食放進嘴里嚼。
我想起2007年的時候,家里因為要不要再買一套房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女兒卻氣定神閑的。后來跟女兒閑聊時我才知道,她不怕,是因為她有錢。我經(jīng)常笑她是比我還厲害的鐵公雞,但我不知道她那時候靠攢零花錢、壓歲錢攢了兩萬,夠她讀完大一的了,那個時候她才讀初一。
我們從始至終也沒給過女兒安全感。
這個從我肚子出來,在我身邊長大,總是笑瞇瞇的女孩,并不是我想象中乖巧又聽話的樣子。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被忽略的痛苦成長起來的,但我知道,剝奪了她作為天真少女權(quán)利的人,有我一個。
摘自《婦女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