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品晶 韓賓娜
〔1〕稱“中國人”為“唐人”的說法由來已久,洪卜仁指出:“‘唐人’一詞起源于唐,歷經(jīng)宋、元、明、清,以迄于今,相襲沿用不迭?!?洪卜仁 :《“唐人”考略》,載《學術月刊》1981年第4期,第52-53頁。)江戶時期的赴日中國人被稱為“唐人”,山脅悌二郎進一步這樣解釋:“明末清初流亡至日本的明人,為表明自己不是清民,自稱唐人。”(山脅悌二郎 :《長崎の唐人貿(mào)易》,東京:吉川弘文館,1964年,第1頁。)本論綜合各家觀點,以“唐人”稱呼江戶時期赴日的中國人。
章必功在《移民文化新論》中提出“移民是文化最活躍的載體”。(1)章必功、傅騰霄 :《移民文化新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頁。赴日中國人作為海外移民中最早的一支,受到了社會學、歷史學等多領域學者的關注,其中江戶時期的長崎是研究這一問題的重要時空節(jié)點?!短仆ㄊ聲珍洝贰堕L崎荷蘭商館日記》《犯科帳》《長崎實錄大成》等文獻從多角度還原了當時的歷史情況,為研究留下了諸多線索。至上個世紀70年代,中山久四郎、山脅悌二郎、沼田次郎、箭內(nèi)健次等日本學者在研究中都涉及江戶時期赴日唐人,從多層面為今后的研究提供了基礎和支撐。(2)[日]中村久四郎 :《近世支那の日本文化に及ぼしたる勢力影響(一)》,載《史學雜誌》,1914年,第25編第2號,第125-154頁;[日]山脅悌二郎 :《近世日中貿(mào)易史の研究》,東京:吉川弘文館,1960年;[日]沼田次郎 :《江戸時代の貿(mào)易と対外関係》,東京:巖波書店,1964年;[日]箭內(nèi)健次 :《長崎》,東京:至文堂,1966年。其中唐人在日本進行的貿(mào)易活動是學者們關注的重點,但與之相伴的文化影響亦是不可忽視的著眼點。江戶時期東渡日本的各色唐人,是當時中國文化向日本社會不斷傳送和浸染的成就者和實踐者。中日兩國長久以來的文化交流,加之唐館建成后文化載體功能的發(fā)揮,使得中國文化對日本社會影響至深。
長崎自1571年建港開為商埠以來,逐漸取代博多、平戶成為江戶時期唯一的對外貿(mào)易港。葡萄牙船、荷蘭船、唐船漸次到來,使得長崎從過去一個寒村轉身為東亞地區(qū)最為繁榮的港口之一。而在這個華麗轉身的實現(xiàn)過程中,定期赴長崎開展唐船貿(mào)易的中國商人承擔著重要的角色。此時的唐人東渡日本,既有自中國秦漢以來歷經(jīng)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朝初期的雙方往來作為歷史基礎,也有當時中日兩國的各自情勢提供助力。進入17世紀,德川幕府逐漸走上了鎖國道路,將葡萄牙等排除在長崎的貿(mào)易體系外,唐船貿(mào)易雖然也受到了限制,但卻一躍成為鎖國政策下長崎貿(mào)易的主體。而與此同時,中國國內(nèi)正處于明清交替的動蕩時期,“為避兵亂、謀營生而攜家財住居長崎”(3)[日]丹羽漢吉、森永種夫校訂 :《長崎実錄大成》,《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二卷,長崎:長崎文獻社,1973年,第242頁。的唐商人,以及赴日乞師的明遺民,赴日弘法的僧侶等陸續(xù)東渡日本,在長崎匯集了一定規(guī)模的唐人。羅晃潮(1991)指出,明清之際的華商、遺民、儒士、僧侶東渡日本,聚居于長崎,成為構成當時華僑社會的最基本要素。(4)羅晃潮 :《日本華僑史》,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01頁。范玉春(2005)也提到明末清初的改朝換代使大量的中國沿海居民遷居日本,其中既有前往日本避難的文人學者,也有商人,甚至還包括前往日本弘法的佛教高僧。(5)范玉春 :《移民與中國文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85頁。
據(jù)《長崎實錄大成》《長崎縣史(對外交涉編)》等史料記載,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陸續(xù)有唐人從中國大陸及東南亞地區(qū)到達九州地區(qū),在豐后、臼杵、府內(nèi)、日向、薩摩、大隅、肥后等地居住,特別是慶長九年(1604)德川幕府開始實施“絲割符制度”以及寬永十二年(1635)鎖國令下達以來,集中于長崎的唐人更見增多。值得注意的是,中日兩國之間的貿(mào)易往來是唐人赴日以及聚居長崎的重要原因。汪鵬在《袖海編》中提到,清前期通過長崎貿(mào)易赴日的主要是“賈于海外”(6)(清)汪鵬 :《袖海編》,收于(清)張潮、楊復吉、沈楙德等編著 :《昭代叢書》戊集續(xù)編,卷2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80頁。的中國商民。斯波義信對江戶時代長崎貿(mào)易時期赴日唐人構成進行分析時指出,隨著中日往來的頻繁,“船員之外的乘員——貿(mào)易商、荷主的代理人、批發(fā)商、商品和價格有鑒別力的人,以及庫管、船工、料理人、職人、藝能人、隨從,偶爾也有高僧和學者,各色人等隨船而來……”(7)[日]斯波義信 :《華僑》,東京:巖波書店,1995年,第112-113頁。,其中多數(shù)與唐船貿(mào)易活動直接或間接相關。可見,與貿(mào)易相關的唐船商人是這一時期東渡日本唐人的主體。
隨著唐船貿(mào)易的隆盛,渡來的唐船商人數(shù)量亦相伴增多,基于各地唐人語言的差別,以及幕府與各地商船對口貿(mào)易的需要,唐船商人以出身地劃分成立了“鄉(xiāng)幫”,首先成立的“鄉(xiāng)幫”包括:三江幫——以南京為中心的長江下游出身者(江西、安徽、江蘇、浙江等),福州幫——福建省福州府(福州地區(qū),含福州、福清縣、長樂縣、連江縣等)出身者,泉漳幫——福建省泉州府與漳州府(閩南地區(qū))出身者。到了17世紀后半葉,隨著廣東出航的唐船增多,又成立了廣東幫。“鄉(xiāng)幫”是以地緣為紐帶的唐商同鄉(xiāng)自治團體,以處理共同的政治問題、解決內(nèi)部成員間的紛爭、相互扶助為目的。(8)李獻璋 :《長崎唐人の研究》,佐世保:親和銀行ふるさと振興基金親和文庫第16號,1991年,第167頁。但是,唐船商人抵達日本的初期既沒有政治上的困難,也少有經(jīng)濟上的阻礙,“鄉(xiāng)幫”的中心工作便是貿(mào)易上的提攜和共同的祭祀活動。在“鄉(xiāng)幫”的基礎上,“長崎在津之唐船主共資財、寄附創(chuàng)建唐三箇寺”。(9)[日]丹羽漢吉、森永種夫校訂 :《長崎実錄大成》,載《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二卷,第242頁。唐商們自發(fā)地以“鄉(xiāng)幫”為紐帶相繼建立了唐三寺——興福寺(元和六年1620,隸屬于南京幫)、福濟寺(寬永五年1628,隸屬于泉漳幫)、崇福寺(寬永六年1629,隸屬于福州幫),在唐三寺建成約五十年后,以廣東幫為核心的圣福寺也建立了。
結成“鄉(xiāng)幫”的唐商人初到日本之際散居于市中,與長崎市民及商品市場廣泛接觸,但與此同時,走私的泛濫、商品市場的失控以及隨唐船而來的天主教傳播的苗頭都對幕府的鎖國方針構成了威脅。作為應對,唐館應運而生。唐館即是江戶日本在鎖國情勢下,為將中國人與日本人隔離,效仿出島荷蘭商館,于十善寺村范圍內(nèi)所建的唐船商人的聚居之所,又稱“唐人屋敷”?!锻ê揭挥[》“唐國總括部”中對此有所記載,“元祿元年,唐商宿町停止,于十善寺村藥園建唐人共住館”(10)[日]早川純?nèi)删?:《通航一覽》卷5,東京:國書刊行會,1913年,第300頁。。工事于同年(1688)“九月廿五日事始,翌二年己巳四月十五日迄普請成就,唐人不殘入住構內(nèi)”(11)[日]丹羽漢吉、森永種夫校訂 :《長崎実錄大成》,載《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二卷,第247頁。。建成于元祿二年(1689)的唐館,可以說是存在于江戶時代的一隅特殊的“中國世界”,直到明治三年(1870)在大火中物理性燒毀,共存在了181年。
唐館的設立既有防范天主教傳播、抑止走私、肅清風紀等加強唐人管理方面的原因,也有“長崎奉行”(即長崎地方官)對應人口增加以及強化政治力的政策方面的考量。唐館建成后,到港唐船商人全部被迫居于館內(nèi),不僅受到日方官吏嚴苛的管理,還受到諸條禁令的限制。福建、三江、廣東等地唐商人跋山涉水東渡日本,為了貿(mào)易利益在唐館內(nèi)往往停留三四個月甚至更久,這期間他們也把中國的生活習慣、節(jié)慶習俗等帶入日本,使中國文化潛移默化地滲入日本社會。
江戶日本對唐館出入嚴格限制、對貿(mào)易活動嚴格管理,但對唐船商人的生活方式限制較少。恪守傳統(tǒng)的唐船商人,一絲不茍地將中國式的習俗延續(xù)到長崎唐館,以四季的各式活動為中心創(chuàng)造獨立的生活環(huán)境。因唐人的匯集、文化的發(fā)散、習俗的衍生,使得“唐館”儼然一處異色中華文化的異域表征地。
雖然身處日本,但館內(nèi)唐人日常飲食仍以中餐為主。《長崎聞見錄》中記錄了當時的唐人食事:
早飯食粥是為保養(yǎng),晝食豐盛。雞豬魚菜等十余味,貴賤皆食。(12)[日]廣川獬著,丹羽漢吉校訂 :《長崎聞見錄》,載《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五卷,長崎:長崎文獻社,1975年,第38頁。
唐船商人大部分來自華中或華南地區(qū),主食以米飯和面食為主,喜歡喝中國香茶,飲中國名酒,尤其是黃酒、白酒、藥酒。唐館開設之初,雖然將軍德川綱吉頒布了《生類憐憫令》,禁食禽畜類,嚴禁使用豬、雞、家鴨為食材制作料理,但唐人和荷蘭人例外,在唐館中和泊船中的唐商人可以食用禽畜類的菜肴。因此,唐人在館內(nèi)的飲食習慣基本沒有大變化,仍延續(xù)著故土的飲食習俗。
(饒?zhí)镉髁x編述,丹羽漢吉譯 :《長崎名勝図絵》,《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三卷,長崎:長崎文獻社,1974年,第107頁。)
唐人“以食為貴”,尤其在單調(diào)的館內(nèi)生活中,飲食之樂更是最大的樂趣。為了排解寂寞,聯(lián)絡鄉(xiāng)情,在館內(nèi)幾乎每日開設酒宴——桌袱料理。(13)桌袱,即中國式飯桌。桌袱料理,即中國式料理?!堕L崎名勝圖繪》中描繪了唐人的宴會場景,如圖1“唐人宴會桌子料理圖”所示。這種桌袱料理按照食客的人數(shù)和等級不同,食器和餐食的配置也有所不同。所用的食器包括筷子、酒盅、湯匙、小碟,按照人數(shù)置于食客面前。菜碗和菜碟按照菜肴的多寡分為二十四碗、十六碗、十碗、八碗、六碗等。(14)[日]饒?zhí)镉髁x編述,丹羽漢吉譯 :《長崎名勝図絵》,《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三卷,第99-103、108頁。另外還有四道或六道小菜以及蒸點。菜肴種類豐富,根據(jù)早晚有所不同,也依各家貧富有所差異。規(guī)格較高的宴席,菜品的種類包括:“豬、雞、家鴨、野牛、羊、鹿肉、鹿筋(舶來品)、鹿脯(舶來品)、鰭、海參、海粉(舶來品)、風干雞(舶來品)、燕窩(廣南、暹羅、柬埔寨等地出產(chǎn))、鳥類、魚鱉、蔬菜等?!?15)[日]山本紀綱 :《長崎唐人屋敷》,東京:謙光社,1983年,第312頁。
除了菜肴豐盛精良外,在唐人宴飲中,酒也是不可或缺的,賓客大多徹夜豪飲,不醉不歸。汪鵬在《袖海編》中也描述了宴飲的名目繁多:
館中宴會極繁交相酹苔,有上辦下辦酒、有通辦酒、有飲福酒、有春酒、有宴妓酒、有清庫出貨酒,尋常宴飲尤多,珍錯雜陳、燈明燭燦,殆無虛日。宴妓酒名曰撒羹,凡客納妓必盛筵延,同館并遍集他妓以歡之厭厭,夜飲不醉無歸。(16)(清)汪鵬 :《袖海編》,收于(清)張潮、楊復吉、沈楙德等編著 :《昭代叢書》戊集續(xù)編,卷29,第1079頁。
從《袖海編》的描述以及《長崎名勝圖繪》所載圖繪中可知,唐人宴飲之際皆有游女伴其左右。赴日唐商多是成年男子,且一般都是孤身前來,并未攜妻兒同來。為了緩解唐商入居唐館之寂寥,更為了防止其與日本婦女私通,長崎地方官吏允許游女進入唐館?!凹硕嗦斆骰坜q、捷于應對、工于修飾”(17)(清)汪鵬 :《袖海編》,收于(清)張潮、楊復吉、沈楙德等編著 :《昭代叢書》戊集續(xù)編,卷29,第1080頁。,深得唐商喜愛,有些商人還在館內(nèi)與游女孕有子嗣,儼然伉儷。這樣酒菜疊加且游女相伴的宴飲之地令人沉醉,被汪鵬稱為“換心山,落魄橋”。(18)(清)汪鵬 :《袖海編》,收于(清)張潮、楊復吉、沈楙德等編著 :《昭代叢書》戊集續(xù)編,卷29,第1081頁。
唐人在館內(nèi)停留時間較長,除了日常宴飲外,唐人還會依照故鄉(xiāng)的習俗,因時地開展傳統(tǒng)活動。每逢故鄉(xiāng)傳統(tǒng)節(jié)慶,身處異鄉(xiāng)的唐人,將節(jié)日傳統(tǒng)原樣移植到海外。
1.正月十五——“蛇踴”
正月十五為元宵節(jié),佳節(jié)之際,唐館內(nèi)張燈結彩,正如山本紀綱《長崎唐人屋敷》中描述“館內(nèi)無數(shù)的燈籠將唐館照成了不夜城”(19)[日]山本紀綱 :《長崎唐人屋敷》,第282頁。。被日本人稱為“蛇踴”的表演就是舞龍,是元宵佳節(jié)必不可少的一項表演環(huán)節(jié)?!堕L崎名勝圖繪》中記載了蛇踴的情景:
蛇踴表演中,許多直徑1尺余、長2尺余的燈籠被連接在一起,燈籠上面貼有絹布,涂以顏色,作成長約3丈或5丈的龍形,并裝飾寶珠、配以長柄,人們手持長柄左右舞動、前后越騰,如龍戲珠般狂舞。(20)[日]饒?zhí)镉髁x編述,丹羽漢吉譯 :《長崎名勝図絵》,《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三卷,第109頁。
《長崎名勝圖繪》所載的蛇踴圖(圖2)中,七名唐人舞動著龍形燈籠,另有七名唐人演奏二胡、嗩吶、鼓、镲等中國樂器,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悅之情。正月十五佳節(jié)之際唐船商人和衣著華美的丸山游女在館內(nèi)一起欣賞“蛇踴”表演,不能進入館內(nèi)的日本人,也會登上附近的山頭,俯瞰此熱鬧景象。
2.“唐人踴”
“唐人踴”,也就是唐人舞蹈和戲劇,一般是每年陰歷二月初在土神堂前舉行的祭禮戲劇表演,但也有特殊節(jié)日里進行表演的情況?!堕L崎市史·風俗編》對此記載如下:
土神堂前設置高大之舞臺,在館唐人中具有戲劇才能者便著各式戲服,登臺以歌舞形式表演,被稱為“唐人芝居”。(21)長崎市役所編 :《長崎市史·風俗編》,長崎:藤木博英社,1925年,第445頁。
“唐人踴”從《水滸傳》《三國志》等小說中選取題材,或以唐人各自的鄉(xiāng)土故事為腳本進行表演。表演過程中,有笛子、銅鑼、拍板、喇叭、小鑼、鼓、提琴、三弦琴等樂器伴奏。從《長崎名勝圖繪》所載的石崎融思所繪“館內(nèi)唐人躍之圖”(圖3)可見,表演之際正是梅花盛放之時。舞臺高高搭起,演奏者和表演者處于臺上,觀眾或站立于舞臺對面的平地上,或處于各自房間的露臺上觀看演出。唐商人還邀請長崎地方官吏前來觀賞“唐人踴”表演,《唐通事會所日錄》中就有諸如寶永六年(1709)十月“長崎奉行”到館內(nèi)觀覽“唐人踴”的記載。(22)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編 :《大日本近世史料·唐通事會所日錄(五)》,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63年,第190頁。從繪畫上亦可見,觀眾不僅限于唐人,一些日式穿著打扮的看客也身列其中,有些還附以酒食邊看邊酌。
3.“彩舟流”
春季在日唐船商人們還會舉行被日人稱為“彩舟流”的祭祀活動,一方面祭祀執(zhí)掌航海安全的神明,另一方面紀念客死他鄉(xiāng)的親友,在寄托哀思的同時希望得到神靈的佑護,以求在以后的航海中能夠平安無事。
“彩舟流”分為“小流”“大流”兩種,“彩舟”即為模仿唐商船的彩船?!靶×鳌彼貌蚀L約兩間(23)1間=1.81818米。,船上配有貨物和船員的模型,制作完成后在唐館前的海岸中將其燒毀,并請?zhí)粕疄槠淦砀!!靶×鳌被騼赡暌淮?,或三年一次,或者每年一次,又或者每次船只出海即進行。“大流”則更為復雜,每隔十年或二十年舉行一次?!按罅鳌彼貌蚀?guī)模更大、制作更加精細,船身一般長四間,且仿造實際渡航唐船的類型、顏色以及船具等進行制作,同樣配有船主、財副、船員以及荷載物的模型?!按罅鳌奔漓牖顒又袑⒉蚀萌牒V械膬x式也更為隆重,不僅由唐寺的僧人誦經(jīng)祈福,在館唐人還以鑼、鼓、笛鳴奏,場面更為壯觀。(24)[日]饒?zhí)镉髁x編述,丹羽漢吉譯 :《長崎名勝図繪》,《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三卷,第115頁?!堕L崎名勝圖繪》中刊載了當時彩舟流場景的繪畫(圖4),不僅唐商人參與其中,日本人也在旁觀看。
圖4 彩舟流之圖
4.媽祖祭禮
當時赴日唐船的出航地以東南沿海為主,來往長崎的唐船為保海上出行平安,會在船上安置媽祖像,航海中對其進行祭拜,但船只入港后唐商即進入唐館,因此在船舶入港期間,就將媽祖像委托并安置于唐寺中。待唐船回程之際,再將唐寺中的媽祖像請回船中,繼續(xù)保佑回程的平安。而唐寺為了安置媽祖像還特地設立了媽祖堂,并于每年舊歷的三月、七月、九月,舉行盛大的媽祖祭禮活動。從元祿四年(1691)開始由唐三寺輪流舉辦。媽祖祭禮對進行海外貿(mào)易的唐船商人來說堪稱盛會,但進入唐館后的唐船商人若想外出赴唐寺參加此祭禮,仍受到諸多限制。據(jù)《唐通事會所日錄》元祿十一年(1698)三月條記載,十九日諸唐船主聯(lián)名請求赴崇福寺參加媽祖祭禮。雖于次日獲得許可,但每艘唐船僅允許外出五人。最終,同月二十三日,二十八艘唐船共計一百四十名唐人赴崇福寺。(25)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編 :《大日本近世史料·唐通事會所日錄(一)》,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55年,第27頁。盡管有所限制,但這也是唐人在館內(nèi)生活期間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外出的機會。到了幕末時期,入港唐船減少直到最后無船入港,媽祖祭禮也隨之漸漸衰微。但到了明治時代,其儀式被吸收進諏訪神社的重九祭之中并大放異彩,直到大正時期以后被廢棄。(26)長崎市役所編 :《長崎市史·風俗編》,第463頁。
除此之外,唐船商人在日期間還舉行清明祭、關帝祭、冬至等活動。唐人雖遠在異鄉(xiāng),但也將傳統(tǒng)習俗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使得當時的唐館內(nèi)每逢節(jié)日氣氛濃烈。不僅如此,唐人還時常在館內(nèi)進行音樂演奏等活動,《唐通事會所日錄》中就有元祿十二年四月長崎地方官吏巡視唐館時聽聞唐人演奏音樂的記錄。(27)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編 :《大日本近世史料·唐通事會所日錄(三)》,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60年,第17頁。
形如“土牢”的唐館是唐船貿(mào)易的中心舞臺,亦是在日唐人生活習慣和風俗活動延續(xù)的場域。為了貿(mào)易利益的唐船商人跨越山海阻隔紛至沓來,在長崎貿(mào)易期間仍延續(xù)故土的生活習慣以及節(jié)事活動,并通過與日人接觸的機會以及熱鬧非常的祭禮和慶祝活動,以唐館、唐寺為平臺,將其散播到館外乃至整個日本。
17世紀以來,隨唐船而來的有德高望重的僧人、學識廣博的儒士、技藝非凡的畫師,以及具有文化自覺意識的貿(mào)易商人。他們之中也有居住在市中指定的住所和唐寺,這種情況對長崎乃至整個日本的文化影響更為廣泛。在兩國人民接觸過程中,文化的傳入、移植也在潛移默化地進行著,對重視實學的江戶日本來說都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促進作用,也對弘揚中國文化、促進中日文化交流起到了推動作用。
據(jù)木宮泰彥的研究,江戶時期來到日本的唐僧侶達六十余人。(28)[日]木宮泰彥 :《日華文化交流史》,京都:富山房,1955年,第695-701頁。在鎖國方針下,幕府最為警戒的是天主教的滲入,對渡來唐人的盤查也十分嚴格。如此一來,對中日兩國商民的貿(mào)易活動也造成了阻礙。以此為契機,唐商自發(fā)地以“鄉(xiāng)幫”為紐帶建立起了唐寺,并招請同鄉(xiāng)僧侶為住持。受招請而來到日本的唐僧,住在各個唐寺以及黃檗山萬福寺,致力于當時陷入停滯的日本佛教的振興。在當時渡來唐僧中最具代表性的即為隱元和尚。
隱元于承應三年(1654)隨唐船抵達日本,《長崎實錄大成》“唐船入津并雜事之部”記載了隱元渡來時的情況:
承應三甲午年(一六五四) 五十一艘入津
唐僧隱元和尚渡海,于興福寺在住有之,隨從僧二十人渡來,內(nèi)十人為始終陪侍隱元。(29)[日]丹羽漢吉、森永種夫校訂 :《長崎実錄大成》,《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二卷,第255頁。
隱元能夠渡來長崎是當時在住長崎的唐人僧俗共同的熱望,而促成其渡來的是興福寺三代住持逸然。逸然曾三次招請隱元赴日,最終隱元決定渡來長崎。隱元一行于明永歷三年(1654)六月二十一日由廈門出發(fā),同年七月五日抵達長崎,翌日進入興福寺。隨隱元同來者共二十人,這其中除隨行僧侶之外,還有畫師及各類手藝人。日本的佛教界對此亦十分關注,數(shù)十人親赴長崎恭迎隱元到來。隱元渡來后在日本傳播黃檗文化,并將黃檗書道及繪畫帶入日本。隨后逸然相繼招請了木庵、即非等唐僧赴日。到來的唐僧之中,還有佛畫名師陳賢、雕刻家范道生等,而逸然本身亦擅于人物繪畫,是推動長崎繪畫發(fā)展勃興的重要人物。除了振興日本佛教,唐僧的到來對于日本文化諸多方面也產(chǎn)生了顯著的影響。據(jù)中山久四郎的研究,主要包括以下五方面:第一,建筑雕刻方面,唐三寺皆由唐僧監(jiān)工設計,采用了純粹的明清建筑式樣;第二,書法、繪畫方面,明清僧人帶來了大批書畫,黃檗山宛若明清名人書畫館;第三,受書畫影響,刻印的發(fā)展也得到了促進;第四,對日本醫(yī)學發(fā)展做出貢獻;第五,音樂方面,促進弦琴等音樂藝術在日本的發(fā)展。(30)[日]中村久四郎 :《近世支那の日本文化に及ぼしたる勢力影響(五)》,載《史學雜誌》,1914年,第25編第8號,第1011-1021頁。
隨唐船而來的文人頗多,對日本儒學、文學、繪畫、書法、醫(yī)學、工藝等方面都做出了貢獻。
元和五年(1619)來到日本并歸化的陳元贇,在日流寓五十二年,先后寄居長崎、江戶、名古屋等地,與當時日本的有識之士接觸較深,與林羅山、松永五尺、石川丈山等學者素有往來。陳元赟先后受聘于藩主德川義直及其長子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友,教授書法、詩文,并傳授燒窯制陶技藝。其制陶法精致、獨具風格,被日本稱為“元赟燒”,尤以陶制茶器為上品,故而也一定程度地影響了日本茶道的發(fā)展。
江戶時期渡日的儒士中,對日本影響最為深刻的是明末清初渡來的代表人物朱舜水。
萬治二年(1659)為避明末之亂,渡來長崎,在留七年,寬文五年(1665)水戶黃門公其德義聞召,同年七月舜水,其門弟并通譯高尾兵左衛(wèi)門造訪,同九月到達水戶。禮接尤鄭重,數(shù)年間談論經(jīng)史,講究道義,厚其學才尊信有之。
天和二年(1682)四月八十三歲卒。(31)[日]丹羽漢吉、森永種夫校訂 :《長崎実錄大成》,《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二卷,第245頁。
朱舜水,字楚嶼,號舜水,寄希望于通過外國援助獲得明朝復興之兵力,為此往返于日本、安南、交趾等地。同時,他也是明清之際著名的學者,先后赴日本長崎、水戶等地講學授徒。朱舜水精通古學、禮、樂、刑、政、詩書,并對《大日本史》的編纂事業(yè)產(chǎn)生深遠影響。其在日期間,參與編纂《大日本史》的著名學者安積澹泊受其影響拜入門下,山鹿素行也與其有書信往來。
同樣,矢志于反清復明的文人張斐兩次東渡日本,積極結識朱舜水,在日本期間寫下“至長崎告朱楚嶼先生文”及“祭楚瑜先生文”。張斐作為文人在日本頗具影響,可見當時赴日乞師的志士懷揣政治使命的同時,也不乏文化傳播的能量。
渡來長崎的唐儒者、文人、畫師、醫(yī)師、技能者等眾多,極大地豐富了江戶時代日本文化,也使得當時的日本文化不可避免地帶有中華底色。他們多是由受幕府托付的唐商人招請而來,上陸之初可能一時住在唐館內(nèi),但也有住在唐寺或唐通事宅邸、或住在其他指定住處的情況?!堕L崎實錄大成》中關于唐醫(yī)師等人到達長崎后入住唐館以外的情況有過多次記載,唐醫(yī)師周岐來享保十年(1725)六月十四日入港,七月十一日從唐館搬出,住在大通事柳屋治左衛(wèi)門宅中,直至十二年五月十一日歸國;(32)[日]丹羽漢吉、森永種夫校訂 :《長崎実錄大成》,《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二卷,第266頁。唐醫(yī)師趙淞陽享保十一年(1726)十一月九日入港,住在河間八平次宅中;(33)[日]丹羽漢吉、森永種夫校訂 :《長崎実錄大成》,《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二卷,第266頁。唐醫(yī)師朱來章住在彭城藤治右衛(wèi)門宅中,給一般希望診療的市民進行治療,享保八年(1723)十二月二十日暫住唐館,翌二十一日歸國。(34)[日]丹羽漢吉、森永種夫校訂 :《長崎実錄大成》,《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二卷,第265頁。他們在唐館外生活期間,與日人的接觸范圍更廣、頻次更多,文化的波及面以及影響力也更大。
除了上述僧人和文人外,到長崎港的唐商人都被安排居住在唐館。這些唐商人以貿(mào)易為目的來到長崎,其中不乏具備文學、藝術造詣的唐商,具有文化互動與貿(mào)易往來的雙重身份,在中日文化交往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這之中有《袖海編》的著者汪鵬那樣擅長詩文的富商,也有像伊孚九、陸明齋等精通藝術的唐船主。
汪鵬,字竹里,“乾隆甲申重九日漫識于日本長崎唐館”(35)(清)汪鵬 :《袖海編》,收于(清)張潮、楊復吉、沈楙德等編著 :《昭代叢書》戊集續(xù)編,卷29,第1079頁。。他是杭州錢塘富商,善書畫,通詩文,于1764年以唐船商人的身份到達長崎,在長崎貿(mào)易獲利的同時,還寫下了對研究江戶日本具有意義重大的《袖海編》?!缎浜>帯酚涗浟怂麃淼介L崎后的見聞,包括游女、貿(mào)易、長崎官吏、唐館內(nèi)生活及習俗、中日學問等,是研究當時長崎及唐館的重要史料。汪鵬在日期間,與日本文人筆談交流,在當時的日本文人中口碑較高,平澤元愷在《瓊浦偶筆》中就曾評價到“唐商多瞞人,言說不足信也。獨汪竹里者,其人信愨,亦好讀書”(36)[日]平澤元愷 :《瓊浦偶筆》,收于新村出監(jiān)修 :《海表叢書》第六卷,東京:成山堂書店,1985年,第15頁。。除了寫下《袖海編》,汪鵬在日期間致力于日本殘存漢籍的調(diào)查搜集,將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中國已經(jīng)散佚的書籍帶回本國,其中最為珍貴的是收錄于鮑廷博《知不足齋叢書》的《古文孝經(jīng)》,其文化影響早已超越其貿(mào)易地位。
同樣因貿(mào)易渡來且做出文化貢獻的還有伊孚九和陸明齋。伊孚九從享保五年(1720)開始多次赴日貿(mào)易,雖為唐船主,伊孚九卻以書畫交游于日本文人階層,且享有較高聲望。伊孚九擅于南宗畫,將清新的南畫風趣介紹給一直以來北畫畫風為主的日本畫壇。此后沈南蘋等中國畫師來到日本將南畫、寫生畫進一步傳播,學習的日本人也越來越多。陸明齋于安永時期(1772-1780)開始渡海到長崎從事商貿(mào)活動,頻繁往來間,對日本風俗產(chǎn)生濃厚興趣,尤其對凈琉璃十分感興趣,他在長崎貿(mào)易期間,經(jīng)常招請名為大町的游女進入館內(nèi),向其習得凈琉璃的技藝?!堕L崎聞見錄》中載有“陸明齋凈琉理之事”。(37)[日]廣川獬著,丹羽漢吉校訂 :《長崎聞見錄》,《長崎文獻叢書》第一集第五卷,第42頁。凈琉璃為日本一種民間曲藝。陸明齋雖然是以唐船商人身份赴日,在其貿(mào)易往返的過程中,也促進了中日民間文化的交流。
唐船商人固然是構成江戶時期赴日唐人的主要群體,但這些高僧、文人,以及有著文化自覺意識的商人更使得長崎這個貿(mào)易場域又添幾分文化色彩,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在日本的江戶時期、中國明末清初之際,促進了兩國文化的交流和發(fā)展。
17世紀以來唐人所帶來的中國文化是構成今日本文化的重要一羽,而作為接受中國文化基盤的則是唐人的到來和駐留,以及唐寺和唐館的相繼建立。中國明清之際,或因貿(mào)易需求,或因戰(zhàn)亂逃亡,或因政治請援,或因文化交流,各種身份的唐人東渡日本,赴日唐人在規(guī)模、頻次上都進一步擴大。唐船商人東渡日本,居住在唐館內(nèi),進行貿(mào)易活動的同時,也將中國文化和習俗帶入館內(nèi)。唐館建設之初是以社會、經(jīng)濟、政治為主要動因,但在其建成以后,發(fā)揮的文化作用也是不容忽視的。館內(nèi)唐人日復一日的生活習慣和依時令進行的節(jié)慶活動,至今對長崎的飲食文化和節(jié)慶活動仍有影響。同一時期更有搭乘唐船抵達長崎的特殊唐人群體,他們活躍于唐館內(nèi)外,與日本人接觸更為廣泛,在中華文化向日本傳播的過程中發(fā)揮了更大的能量。可以說,唐館的出現(xiàn)及唐商、唐僧、文化唐人的到來,豐富了唐館內(nèi)外的文化內(nèi)涵,對在地空間滲入文化影響,至今仍可見這種文化影響在日本飲食習慣、文化藝術、節(jié)慶活動中的遺影。
江戶時期唐人帶來的飲食習慣對長崎的飲食特色產(chǎn)生了影響。盛行于唐館宴飲的桌袱料理是日本最早的中華料理,長崎人將其與唐寺料理“普茶料理”相結合而形成了具有長崎地方特色的中餐宴會料理,稱為“長崎料理”,這種料理形式正是中國飲食文化在長崎的一種發(fā)散。同樣,作為長崎最具地方特色的飲食長崎ちゃんぽん(即長崎雜燴面),也是由長崎知名中餐館四海樓開創(chuàng)者陳平順首創(chuàng),一經(jīng)推出就受到日本人的歡迎,更是發(fā)展成為長崎的飲食代表,雖然它形成于18世紀末期,但不能說沒有受到江戶以來唐人飲食習慣的常年滲透的影響。由隱元傳入日本的“隱元豆”(即四季豆)現(xiàn)今仍是日本餐桌上的常見菜肴,現(xiàn)在萬福寺內(nèi)天王殿通往伽藍堂的路邊木牌上還赫然寫著“隱元豆:三百五十年前隱元禪師從中國傳來”“重要文化財”,故此研究者稱隱元為改變?nèi)毡咀诮毯腿毡疚幕纳恕?/p>
當時東渡日本的唐人,不乏精通儒學、書法、繪畫、音樂之人,他們在日本期間傳播學問、寫詩做畫、吟唱奏曲,留下了學問經(jīng)典也帶來了唐風藝術。不僅文化唐人留下著作,帶來學問,即使普通的唐船員們也會依季節(jié)和節(jié)令進行放風箏、舞龍、制作燈籠等民間活動,這些藝術和習俗傳到長崎市中,演化成了至今尚存于長崎的“明清樂”“唐人踴”“舞龍”等藝術表演和“長崎燈會”“精靈流”“長崎くんち(即長崎重陽節(jié))”等節(jié)慶活動。無論是長崎每年定期舉行的祭禮活動還是日常休閑的文化活動,無不受到遙遠的江戶時代赴日唐人的影響,這種影響在長崎乃至日本延續(xù)成一種獨有的文化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