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臨空

臧彥鈞

恨相逢，弱水三千，竟取一瓢飲。盼共槎，星辰大海，緣何半途廢？白燕瑞書喜，華亭鶴唳愁，青絲冉冉變蒼顏，涕憐物華休;酥手血淋漓，無字碑清冷，惜乎來世問粥溫，與誰立黃昏？

引子

大唐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正月里的一個午后，雨雪驟停，多日不見的艷陽明晃晃地掛在中天，利州城西南方向出現(xiàn)了一圈七彩霓虹。老百姓一邊呼喊著“龍吸水”，一邊拿出家中的盆盆罐罐進行敲擊，以為能嚇退“來吸取春雨”的“龍王爺”。

和外面的喧嘩不同，此刻利州都督府里卻傳來一陣陣賀喜聲：主人武士彟剛剛添了一個女兒。

女兒的降生，對于此時政治地位已達巔峰的武士彟來說，無疑是錦上添花的好事情。然而開心之余，他也有一點小小的遺憾：夫人楊真其實盼望生一個兒子。去年生下長女武順，楊真就有點兒懊喪，想不到第二個還是女兒。

作為大唐開國元勛，武士彟是皇帝李淵在太原起兵時的從龍老臣，一向深得李淵的信任，現(xiàn)在更是以應(yīng)國公、利州都督的身份節(jié)制西南六州，他和楊真的這門婚事都是李淵指定的。

武士彟的原配夫人五年前去世，留下兩個兒子武元慶和武元爽。李淵聽說了這件事后，親自出面選定了比武士彟小兩歲的楊真。

對于這門婚事，武士彟有一種天上掉餡餅的感覺。作為大唐最頂級的武官，武士彟鎮(zhèn)守著新興帝國七分之一的疆域，然而他深知自己所有的榮辱全部來自皇帝李淵的喜怒，最頂級勛貴們長青不倒賴以生存的往往是家族根基，可這卻是武士彟最大的短板。

武士彟出生于山西文水，祖上曾經(jīng)做過小官，到了他這一代，就只能靠種田收租為生了。長大成人后，不甘寂寞的武士彟成長為一個木材商人。原配相里氏家同樣是小門小戶，在講究門當戶對的年代，楊真的家庭背景無疑是武士彟可望而不可及的。

當時已經(jīng)44歲的楊真出身于大名鼎鼎的弘農(nóng)楊氏家族，父親楊達是隋朝的宰相。此前從未婚配的楊真壓根沒想過出嫁，一心向佛的她自從父親楊達跟隨隋煬帝遠征高句麗逝于軍中之后，只想青燈古佛聊度余生。

李淵登基不久，下圣旨表彰了16名“太原元謀勛效者”，武士彟位居第十二位。這道圣旨鎖定了武士彟的從龍身份，而武士彟和楊真的這門親事則結(jié)結(jié)實實地烙上了李淵老臣子的印記。因此，武士彟是真的把楊真捧在手心里寶貝著。

喝過二女兒的滿月酒，武士彟發(fā)現(xiàn)楊真悶悶不樂，就安慰她說：“娘子，別往心里去，女兒才是娘親最貼心的小棉襖。”

楊真白了他一眼，說：“反正國公爺?shù)膭拙粲腥死^承，就不用在乎我們娘兒仨的感受了。”

武士彟趕緊表白，說：“說哪里話呢，你將養(yǎng)好身體，我們接著生養(yǎng)就是?！?/p>

楊真幽幽嘆道：“也好。”

武士彟眉頭一皺，說：“你既然如此喜歡兒子，那我們就把這個女兒當男孩養(yǎng)吧。”

從這天起，武士彟的都督府里就多了一個男裝打扮的小貴人。

沒有人知道，武士彟只是為了安慰自家娘子的一個無心舉動，竟然在大唐開國不久掀起了一場波瀾壯闊的大事件，而那個從小按照男孩養(yǎng)成的武家二小姐，更是成為了華夏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女皇帝。

第一章

長安古道不速客

大唐武德九年（公元626年），盛夏時節(jié)。利州都督府密室內(nèi)的武士彟卻如坐冰窖，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前一后到達的兩份消息：一份是提前片刻抵達的密報，一份是緊跟而來的朝廷邸報。

兩份消息的內(nèi)容大體相似，都確認了一個事實：秦王李世民起兵在玄武門殺死了太子監(jiān)國李建成、齊王李元吉。密報來自武士彟安插在長安的親信，短短二十幾個字，用晦澀的暗語說明了這個結(jié)果，而閱讀權(quán)限極高的朝廷邸報則是僅僅發(fā)送給在外的封疆大吏，定性了秦王李世民的這次行動是“誅殺叛逆”。

“山雨欲來??！”武士彟緩緩閉上了眼睛。作為從龍老臣，他身上有著太深的李淵的烙印，而李世民也不止一次暗中拉攏過他。當李淵和李世民對立后，他又該作何選擇呢？

現(xiàn)在的他只能在惶惑中等待來自長安的消息。

好在朝廷的邸報從這天起幾乎持續(xù)不斷地發(fā)來，武士彟那顆焦躁不安的心也逐漸平靜起來。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兩名朝廷官員正從長安出發(fā)，目的地正是利州都督府。

秋雨纏綿，卻擋不住一輛從長安前往蜀中的馬車。

車上，一個道士裝扮的少年正不停地埋怨旁邊的一個中年道士：“活該你倒霉。你個老雜毛，這下子老實了吧？再讓你嘚瑟?！?/p>

一副世外高人模樣的中年道士沉默不語，其實他心里也很委屈：到底咱倆誰在嘚瑟？還不是你這個嘴巴一刻都不得空閑的話癆惹的禍？

見中年道士繼續(xù)扮深沉，少年道士即刻轉(zhuǎn)變了話題，笑嘻嘻地說：“師父啊，這次回家這么急，是不是師娘在老家給你生兒養(yǎng)女了？你說我是添了個小師弟還是添了個小師妹??？”

中年道士急了眼，不顧馬車奔馳，起身怒喝道：“你現(xiàn)在立刻給我滾回長安！”

少年道士噘著嘴說：“我才不回去呢！你開罪了人，讓我回去頂罪?。俊?/p>

中年道士尷尬地坐下，說：“行了行了，沒事別扯些不正經(jīng)的，好好研究一下《道德經(jīng)》吧。”

少年道士撇撇嘴，嘟囔了一句：“那騙人的玩意兒我六歲時就能倒背如流了。”

秦嶺如梳，劍閣似針，一路上行程自然不算輕松，好在師徒二人的拌嘴給這無聊的趕路增添了幾許樂趣。

少年道士就是已經(jīng)初露頭角的李淳風，旁邊的中年道士則是鼎鼎大名的袁天罡。此時的袁天罡已經(jīng)在帝國上層圈子里有了“活神仙”的口碑。

十年前袁天罡初到洛陽的時候，在清化坊暫住，杜淹、王珪、韋挺三人結(jié)伴來看相。袁天罡一口斷言三人都能當宰相。

這牛皮吹得不是一般的大。雖說隋唐時候宰相不值錢，朝堂里差不多可以同時存在八九個宰相，但是同行的三人都能當宰相，那就是小概率事件了。最牛的還不是這，而是袁天罡說完了這句話后，又來了一句：你們?nèi)诉€會貶謫到同一個地方再見面。

能說出如此確鑿事情來的，還是凡人嗎？

三人最后當沒當宰相現(xiàn)在還不知道，不過就在兩年前的武德七年，三人果然被流放到巂州，大家真的一起見面了。三人當時激動不已，全然沒有顧及到此刻大家都是貶謫之身：袁神仙看相這么準，那不是說后面還真有宰相的前程在等著我們？當然，這話他們誰也沒說出口，都在心里藏著呢。也就是從那時起，三人都無比重視起袁天罡來。

今年夏天，李世民發(fā)動了“玄武門之變”后，秦王變成了太子，杜淹這個早年秦王天策府里的學士率先被召回啟用。宰相的位子現(xiàn)在肯定不會給他，但苗頭已經(jīng)顯現(xiàn)。

杜淹見了李世民，第一件事就是把袁天罡這個神人匯報了上去。準備登基的李世民找到袁天罡，一番交談下來，李世民脫口而出“真神仙也”，隨即御賜袁天罡“太史丞”的官職。

沒過幾天，李世民正式登基。新官上任的袁天罡則帶著自己心愛的弟子李淳風和太史令傅仁均打了一場嘴仗，結(jié)果李淳風贏了傅仁均。小小年紀的李淳風引起了李世民的注意，圣天子當場給了李淳風一個將侍郎的小官職，將其收入太史局。

丟了面子的傅仁均怒不可遏，回到太史局叫囂道：“只要我干一天太史令，你們老雜毛小雜毛就不會有好日子過！”

人家都放出狠話來了，這個時候找誰去說理都沒用，所謂縣官不如現(xiàn)管。袁天罡仔細理了理目前長安的形勢，覺得這個多事之秋的都城是個超級危險的場所，還是早點兒離開為上策。于是在傅仁均放出狠話的第二天，他就帶著李淳風去請長假，理由是返鄉(xiāng)探親。傅仁均把上官的威嚴擺得很足，頭也不抬，說：“不準?！?/p>

袁天罡于是找到李世民，明面上的請假理由光明正大：離家落魄江湖十年了，現(xiàn)在成了帝國的官員，錦衣夜行豈是大丈夫所為，所以要回家光耀門楣。這個理由當然是對外說的，連李淳風都不相信，背地里袁天罡跟李世民說的理由就不是這樣了。忍不住李淳風天天在耳邊聒噪，出了長安城不久，袁天罡就跟自己的徒弟坦白了，不過一再叮囑他要保密。

袁天罡當時暗示圣天子：現(xiàn)在您初登大寶，可上面還有個不大老實的太上皇。再說，就算他老人家心存家和萬事興的念頭，可他那一班在各地手握重兵的老臣子卻不一定能安分守己。我呢，就假借回鄉(xiāng)省親，替您去試探試探那些手握重兵的一方豪強是否忠心于您，再順便敲打敲打他們。

李世民一聽這個主意好，不但準了假，還叮囑說：“你一定要看仔細，假設(shè)有不臣之心者，第一時間密奏上來?！?/p>

“師父，聽說這個武大都督是個木材販子出身，這樣的家伙也能領(lǐng)兵打仗？”李淳風眼看著高門大院的利州都督府就在眼前，從后面拽了拽袁天罡的道袍。

袁天罡回頭用不屑的眼神掃了掃這個聰明絕頂?shù)耐降?，沒有說話。李淳風頓時感覺自己那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袁天罡在上門之前，已經(jīng)摸清了武士彟的一切底細，甚至連利州新來了一個揚州歌妓的事情都一清二楚。顯然這是此前武士彟在揚州擔任都督府長史留下的風流債，現(xiàn)在債主一路跟過來了。為此，內(nèi)宅里武士彟的正牌夫人楊真肯定感到了壓力，正在積極從老家隴右尋找侍妾呢。

連這種內(nèi)宅的事情都打探得一清二楚，李淳風不得不認為，當一個密探真是相士最佳的兼職。

對于自家?guī)煾傅牡准?，李淳風早有判斷。真說師父有多少大神通吧，這個肯定是騙人的，但是他有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大局觀，胸懷廣遠，善于從細節(jié)上觀察人和物，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往往驚人。這個其實是江湖相士的看家本領(lǐng)，誰都會，只是能力高低的問題。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只具備這些品質(zhì)的師父其實和自己眼里的那些江湖騙子沒有多大區(qū)別，只不過是一個本領(lǐng)高明些的江湖騙子而已。但是，偏偏這個騙子師父運氣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幾乎每次大事都被他蒙對了。于是，騙子就成了“活神仙”。

現(xiàn)在，袁天罡又要到利州都督府去忽悠武士彟這個大人物了。

第二章

師徒忽悠祭"共主"

提前接到袁天罡拜帖的武士彟心里頗為忐忑。這幾個月來，他真是度日如年，心里最怕的就是京里來人。

兵諫過后的李淵能忍受兒子加諸身上的刀兵威脅嗎？新當家的李世民會不會大清洗？假設(shè)李淵一道密旨過來讓自己去長安勤王，或者他老人家干脆在長安跟不聽話的二兒子火拼不過，跑到蜀中來避難甚至另立朝廷，自己該何去何從？

雖然知道袁天罡不是來下圣旨的，但是武士彟也不敢馬虎。此前早有消息從長安傳來，這個袁天罡深得圣天子的信任，連他那舞勺之年的小徒弟都有了官職。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認為這個袁天罡有神奇的望氣看相本領(lǐng)，假設(shè)自己怠慢了他，他回到長安胡說八道怎么辦？

武士彟心里雖然瞧不上這個靠賣弄口舌起家的太史丞，但是也不會去直接招惹這個能在圣天子面前說上話的人。還是好酒好菜招待，然后多準備點兒程儀為上策，但愿這個袁天罡能像灶神爺爺，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專門上天言好事。

令武士彟沒想到的是，袁天罡倒是中規(guī)中矩的，可他身邊的那個小兔崽子卻閑不住，連好酒好菜都堵不住他的嘴，那張嘴一刻也不消停，吃著吃著竟突然放下筷子跑到一尊紅珊瑚樹前，不停地指指劃劃，嘴里還念念有詞。

面對武士彟奇怪的眼神，袁天罡趕緊出來解圍，說：“應(yīng)國公別見怪，小徒久在山野，加之年幼，自然好奇心極重。前幾天路過荊州，趙郡王送了他一尊紅珊瑚樹，他大概在比較兩者的大小高矮吧?！?/p>

武士彟聽了這話，頓感像是吃進了蒼蠅，你這話什么意思？趙郡王送了你紅珊瑚樹，我也要送?。看蚯镲L的見多了，沒像你們師徒這樣直接的！

想到這里，武士彟的臉就黑了下來，緩緩起身，這是話不投機想拂袖而去的跡象。

這個時候，仙風道骨的太史丞心里暗罵自己的小徒弟實在缺少管教：師父知道你也不是一個貪財?shù)募一?，純粹小孩子心性，看見好玩的物件就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你也要分場合，這可是利州都督府，人家武士彟也是從千軍萬馬的血戰(zhàn)中走過來的，雖然他當時只是一名軍需官，但是這些參與推翻前隋剿滅十八路反王的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家伙。

袁天罡心里暗嘆一聲，算了，這個糟糕局面還是我來挽救吧。想到這里，他也跟著起身，雙目緊閉，大聲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正準備開口，不料站在紅珊瑚樹旁邊的李淳風卻一臉神秘地跑過來，提前開口道：“師父師父，了不得了，您猜我剛才看見了什么？”

李淳風刻意壓低了說話的聲音，但是近在咫尺的武士彟和袁天罡卻聽得很清楚，都把狐疑的目光看向這個目光清澈的道裝少年。

成功吸引了兩位注意力的少年內(nèi)心暗自得意：哼哼，兩個老狐貍，一個裝神弄鬼，來之前說好了給我忽悠好玩物件的，這吃完了酒席就要走人了，還不開口;一個故作傲慢，咋地，看不起我們兩個遠道而來的小人物？看我不嚇死你！

心里這樣想著，李淳風的臉上卻更顯得猶猶豫豫起來，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武士彟心想：裝，繼續(xù)給我裝，這是師徒二人商議好了上門扮演雙簧呢！

袁天罡卻暗暗叫苦：乖徒弟啊，你怎么跑偏了呢？我沒讓你出來串戲，你這是演的哪一出呢？沒提前商議好，讓我怎么往下接呢？

看見自己終于掌握了話語權(quán)，李淳風心里暗自開心：對不起啊老雜毛師父，這次我可要坑你一下了，看你怎么繼續(xù)往下忽悠。不過，那是您老人家的事情，我只管挖坑，不負責填埋。

想到這里，小小少年沖著自家?guī)煾笖D眉弄眼道：“師父，我剛才……發(fā)現(xiàn)了……”

袁天罡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卻不遲疑，說：“快說，發(fā)現(xiàn)了什么？看是否和我發(fā)現(xiàn)的一樣?！?/p>

李淳風再把目光轉(zhuǎn)向武士彟，仔細看了兩眼，然后扭頭在師父耳邊低聲說：“我在應(yīng)國公府上發(fā)現(xiàn)了天下共主之氣……”

聲音雖低，一旁的武士彟卻聽得清清楚楚。這低低的聲音聽在袁天罡耳里卻似有千鈞之力：這個坑師父的死孩子啊，這天下共主是我在荊州時，拿來忽悠趙郡王李孝恭的，在這個鬼地方，你讓我怎么幫他找天下共主之氣！

斷斷續(xù)續(xù)的兩句話，聲音又低，聽在武士彟耳里那簡直就是天雷滾滾?。?/p>

由此往前細數(shù)這短短的兩百年間，這片大地上到底出了多少稱孤道寡之人，估計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計算清楚，但是“天下共主”這四個字，可不是一般短命王朝的皇帝可以擔當?shù)?。五胡十六國算不上，南北朝這十家都只能算半個，目前來看只有前隋兩位皇帝和大唐的兩位新君才能稱得上天下共主。

這半大不小的熊孩子，不對，這小小年紀的將侍郎，可是令太史令傅仁均都敗下陣來的天才，真正的得道高人，的確有眼光啊。想一想，徒弟都有這樣的水準，當師父的還能差到哪里去？

已經(jīng)起身的武士彟趁勢向外面擺了擺手，候命的侍從趕緊進來。

武士彟說：“今天這三勒漿寡淡了，沒得酒味，換十年藏的劍南春燒。另外讓廚房準備象鼻、豹胎，再加一道猴腦羹。”吩咐完了，扭頭一副春風滿面的樣子，笑語盈盈道，“先生闊別故里已久，這些家鄉(xiāng)菜可還合口？前面是了卻先生的思鄉(xiāng)之情，下面就來點兒山野之物充饑吧。這劍南春燒可是濃烈得很！”

袁天罡心里暗罵：這老狐貍前倨后恭的，也不是一般人物，少不得要好好忽悠他一下！

劍南春燒果然是好酒，三杯過后，主客全都笑逐顏開。

袁天罡心里明白，武士彟前面的冷淡倨傲，實則是一種戒備，誰知道從天子腳下來的這兩人是不是包藏禍心來坑他的？但是現(xiàn)在，你這小徒弟說了天下共主這樣一句話，則是先把自己的把柄交了出來，假設(shè)這消息傳到圣天子面前，我武士彟肯定落不到好下場，但是你袁天罡、李淳風就脫得了干系？現(xiàn)在咱們就是一根繩子上系了倆螞蚱，要蹦跶咱們就一起蹦跶吧。

武士彟借酒遮臉，對李淳風道：“我看小先生對這紅珊瑚頗有研究，不嫌麻煩的話，帶回去細細觀摩?！?/p>

袁天罡緩緩開口道：“國公不必如此。此尊珊瑚不是凡物，豈能奪人所愛？小徒頑劣，不過卻提醒了我，這紅珊瑚剛才折射出天下共主之氣，雖然短暫，一閃而過，卻清晰明確，看來國公府上要出驚天動地的大人物?。　?/p>

武士彟道：“久聞先生望氣看相之名，能否麻煩先生一觀？”

袁天罡道：“固所愿也?！?/p>

李淳風心里樂開了花：有好玩的了，這回看老雜毛如何填大坑！

武士彟說：“先生看我……”

袁天罡說：“國公自然是貴不可言，位極人臣巔峰……”

武士彟的臉色似乎沒有變化，只是靜靜地看著袁天罡，顯然還有更大的期待。

袁天罡只好繼續(xù)：“……之上。”

武士彟心中長出了一口氣：位極人臣巔峰之上??！也不錯。不過這個“之上”到底能上到什么程度？能到最頂嗎？心里這樣想著，目光則滿含期冀地繼續(xù)注視著袁天罡。

袁天罡艱難地咽下一勺猴頭羹，費力地開口道：“之上嘛，上到……太廟?！?/p>

此言一出，桌上的三人頓時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太廟也真的是位極人臣之上的地方，住在里面的人可都是死去的皇帝。不過這話不算犯忌，以前太廟屬于皇帝大崩之后獨居之所，但現(xiàn)在不只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住里面了，總要挑那么三五個故去的大臣進去伴居，因此配享太廟就是臣子最高級別的待遇了。

武士彟把笑臉向著李淳風掃了掃，然后扭頭看著袁天罡，說：“那么，小先生看到的那紅珊瑚的霞光，又應(yīng)在哪里呢？”

袁天罡依舊喜怒不形于色，頓了頓，說：“國公赴任利州，可曾攜帶寶眷？看來要應(yīng)在他人身上了。”

武士彟眉眼有些舒展，說：“有的有的。煩請先生了。”

袁天罡心想：幸虧我提前摸清了你的家底，那就看我繼續(xù)忽悠吧。

后面就是走過場，先看的是武士彟的兩個兒子：武元慶和武元爽。袁天罡都用九卿佐貳來打發(fā)了，沒辦法，這已經(jīng)是從四品上級別的高官了。

第三個出來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袁天罡看看武士彟那不算開心的臉色，心里只好把他的期許往上提一提，說：“難得難得，當為國夫人。”

第四個出場的則是一個被人抱著的小男孩。

袁天罡心中暗笑：這楊真嫁給武士彟后，一心想要生個男兒，卻一連三胎都是女兒，便把女兒當成男兒來裝束了，可見她現(xiàn)在想要兒子的心情有多強烈。

袁天罡此刻不再坐著，而是起身上前仔細端詳，然后故作大驚道：“小郎君龍睛鳳頸，貴人之極也?！闭f完，扭頭看看武士彟。

利州都督的臉色有些緩和，不過似乎還是不開心。

袁天罡心里暗嘆一聲，好吧，這是要繼續(xù)忽悠，遂問道：“小郎君可有名字？”

武士彟想了一會兒，說：“未曾取名。不過拙荊信佛，給孩子取一法號明空。”

袁天罡說：“還請小郎君下地走幾步?！?/p>

看著這個兩三歲的小郎君在地上蹣跚了幾步，袁天罡下定了決心，再扭頭看看旁邊饒有興趣看著小孩子走路的李淳風，心說：小兔崽子，師父這次為了給你填大坑，可把寶押在了這個小屁孩身上了。能行不能行，只有天知道了，反正這小孩子才兩三歲，這武士彟老來得女，不見得能看到那一天。

思罷想罷，袁天罡仰天一呼，說：“貴不可言，貴不可言啊！”頃刻又搖了搖頭，輕嘆道，“可惜。可惜?！?/p>

武士彟問道：“先生此言何解？”

袁天罡用奇怪的眼光四下看了看利州都督府，說：“貴不可言就是貴不可言，我怎么能說出來呢？”

武士彟微笑道：“那么先生的可惜又是何解？”

袁天罡微微一笑，再次出口道：“可惜的是，小郎君身為男兒身啊，假若是女，當為天下共主?！?/p>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

武士彟直接被驚到了：不得了，不得了，難道自家真的要出一個天下共主？假設(shè)不能，可這神仙一樣的太史丞此前那可是一言斷人前程，從未出錯??！

袁天罡心說：任你奸詐似鬼，此刻也要喝我的洗腳水?？次疫@次不把你忽悠到找不到北，跟我耍心眼，你大都督也不行。

李淳風暗想：師父啊師父，你還要不要臉？為了給我填大坑，你也是豁出去這張老臉了。果然是大騙子啊，用這樣一個邏輯上的偽命題來忽悠一個木材販子，簡直就是殺雞用了牛刀！

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一駕牛車蹣跚在歸家的路上。牛車緩慢，是因為車里載滿了金銀財寶。李淳風眉眼帶春，袁天罡則平靜如水，其實二人心中都樂開了花。

李淳風有點兒感動地看著袁天罡，說：“師父，委屈您了。這次利州都督府之行，大概會折損您的盛名！”

袁天罡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說：“這有什么！看相嘛，就是在刀刃上行走，能有高額回報，就必須做好擔驚受怕的心理準備?！?/p>

李淳風慚愧地低下頭，說：“師父，我以后不會再給您出難題了。”

袁天罡微微一笑，說：“你真是這樣想的？不過，事情也許沒你想的那么可怕?！?/p>

說完，袁天罡起身跳下牛車，直指遠處巍峨的雪山，說：“你好奇雪山頂上有什么東西嗎？”

李淳風白了他一眼，說：“當然?！?/p>

袁天罡說：“想去嗎？”

李淳風沒好氣地說：“廢話?！?/p>

袁天罡笑了笑，說：“那你會去嗎？”

李淳風終于忍不住了，說：“老雜毛，我傻啊！那么高，那么冷，我都不知道自己這條小命能不能留到爬上去。再說，爬上去有什么意思啊？估計會餓死在那里。”

袁天罡說：“假設(shè)我告訴你，只要你爬上去，那上面就會有你想要的一切呢？”

李淳風不屑地說：“你騙誰呢？我想知道極北之地是否有鯤鵬，月宮里是否有嫦娥，太陽是如何從大山深處沉入大海的。那上面有這些答案嗎？”

袁天罡氣急而笑，說：“我是說假設(shè)?！?/p>

李淳風晃晃腦袋說：“那我當然想上去，而且會千方百計絞盡腦汁爬上去，不死不休。”

袁天罡微微一笑，說：“這就對了！這就是人心。看相只對一種人無效，就是沒有欲望的人。只要人有欲望，有所求，看相就有生存的環(huán)境。而我們，就是負責引導他們走向自己的欲望?！?/p>

李淳風像看傻子一樣看向袁天罡，說：“這天下蕓蕓眾生，大概人人都想長生不老、白日飛升，甚至還想當皇帝宰相，你去引導引導他們看看，看有幾個信你？”

袁天罡正色道：“難道那些學佛修道的信長生不老嗎？不信干嗎要去呢？那些七品縣令八品縣丞，難道不是做夢都想當宰相嗎？至于領(lǐng)兵打仗的武將們，又有幾個不想登臨大寶號令天下？而我們，只是直指人心，點破了他們這個夢想，告訴他們你可以的，你能行。當有一百人說你才華出眾，你肯定能在一縣之地脫穎而出;當有一千人認為你能勝任宰相之職，你就有五五之數(shù)了;當有十萬人認為你可以當皇帝，你九成九能登臨大寶。前提是，要有一個人先讓他自己相信他可以，而我們相士，就是那個讓他相信的人?！?/p>

李淳風好像恍然大悟一般，說：“師父，你是說你真能讓那個叫明空的小女娃當天下共主？”

袁天罡說：“我哪有那么大的本領(lǐng)。要不，你來試試？我估計挺好玩的。”

李淳風一下泄了氣，說：“我就說哪有這么簡單的事情，估計師父你也就是信口開河了，這最后還要落到我頭上來?！?/p>

“所以，這個任務(wù)就交給你了?！?/p>

“師父，這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不刺激點兒，人生多沒意思。”

“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可謂亙古未有?！?/p>

“沒難度的事情，哪里又能體現(xiàn)出咱倆的神仙眼光？”

“別忽悠我，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呢。”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而且，你就忍心看著師父將來被人責罵為騙子、大忽悠？”

“我能怎么樣？大不了到時候你上了年紀，逃跑的時候我背著你就是了?！?/p>

“把此前我送給你的那串黑珍珠項鏈還回來，我現(xiàn)在反悔了?！?/p>

“師父，好師父，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活神仙，英俊瀟灑心地善良的好師父，咱再商量商量看有什么好辦法沒有?！?/p>

“其實呢，這看似一盤死棋，可只要有一枚棋子活了，我們就滿盤皆贏?！?/p>

“好吧，既然師父已經(jīng)決定要挖坑埋徒弟，我也就閉著眼跳吧?！?/p>

第三章

武家有女初長成

明空從記事起，就知道自己的倆哥哥有一個好朋友，一個來自長安的道士。他不僅能算出明天是否下雨刮風，還能制造出各種好玩的玩具。

有一年的上元節(jié)，他在江邊燃放了三個超級大的煙花。那晚，整個嘉陵江兩岸雖然掛滿了星星點點的燈籠，上空更是飄滿了孔明燈，但是那連續(xù)燃放的三個煙花無疑是最璀璨的風景。

兩丈多高的焰火逐漸升起，瞬間將江水照耀成明亮的銀河。和兩個哥哥目瞪口呆的樣子不同，那個叫李淳風的年輕道士格外平靜，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

誰知最后一枚煙花還沒有燃盡，那個小道士卻像燒了袍子一樣立地跳起來，急吼吼地拉著明空，呼喊著她的兩個哥哥和家丁快跑，一副馬上要天崩地裂的樣子。

事實證明，小道士的判斷是正確的。當他們一行狼狽不堪地跑進城門洞的時候，那處燃放煙花的江邊已經(jīng)擠滿了四面八方擁過來的百姓。

第二天縣令過來稟報，那處地方踩傷了十幾個人，還有一個人被擠進江水里淹死了。武士彟找來武元慶哥倆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這件事情出自李淳風之手后，就壓了下來。

那個夜晚過后，每年一度的上元燈會就成了明空期待的日子，畢竟每年不實行宵禁的日子也就上元節(jié)那幾天。即使許多年之后，明空也不會忘記那天晚上李淳風牽著自己的小手奔跑的情景。

眼見得人越來越多，李淳風直接把氣喘吁吁邁不動步子的明空扛在了肩上。再后來，人群越發(fā)密集，他也跑不起來了，干脆把她抱在懷里，低著頭硬是從人流中拱出一條路。他的道袍上有一點梔子花的香味，不同于皂角的青澀。明空偷偷伸出舌頭舔了舔，甜甜的，咸咸的，令人回味悠長。

李淳風的利州之旅可謂寒來暑往：每年春末離開，深秋歸來。用他的話說就是長安苦寒，蜀中暫避而已，其中劍南春燒佐以嘉陵江中的胭脂魚膾，人生極樂不過如此。

一時之間，利州城里胭脂魚的價格堪比牛肉。

毋庸諱言，生活中自從有了李淳風，明空的天空頓時明亮起來。

平日里母親除了在佛堂誦經(jīng)，就是嚴格看管她們姐妹三人讀書寫字。大姐不僅自己不好好用功，還聯(lián)合小妹一起捉弄明空。幾次三番，母親看不下去了，就趕跑了姐妹二人，剩下小明空自己讀書識字。這樣的日子的確苦悶。特別是大姐、三妹時不時地吃著點心，嘻嘻哈哈地從明空窗前走過，她們一定是故意的。

不過，自從第一次跟著倆哥哥偷偷出門吃過一次胭脂魚膾后，明空一切的煩惱好像都沒有了，因為不僅胭脂魚膾好吃得仿佛化掉了舌頭，而且席間還有一個談吐不凡的李淳風。

這道胭脂魚膾就是李淳風從江畔漁家手中購買活魚，親自下廚烹制的，那一片片薄似蟬翼的魚肉幾乎能透視人影，李淳風在廚房里揮舞快刀斬魚削片的動作行云流水，不帶一絲滯澀。

這邊魚片剛剛上桌，那邊熱鍋里的湯汁也已沸騰起來。

武元爽一邊流著哈喇子，一邊告訴二妹：“這可是淳風道兄從長安帶來的吃法，連這些調(diào)味品都是從胡商手中高價購得的。”

每人面前的生魚都分成兩份，一份蘸調(diào)料生吃，一份澆上沸騰的湯汁熱吃。同樣的魚片，卻吃出不同的兩種味道：生吃的清新鮮嫩，熱吃的濃郁香醇。

“家里要是能天天吃這個就好了?！泵骺杖诵∽祓?，一邊吃一邊念叨。

倆哥哥卻無奈地搖搖頭，連聲說這個真的幫不了她。后宅里當家的楊氏可是虔誠的佛家子弟，在后宅里的權(quán)威性不容挑戰(zhàn)，想在那里殺生吃魚膾是肯定不被允許的，就連身為老爺?shù)奈涫繌Υ蠖级降娘嬍称饺绽锒际呛蜅钍戏珠_的，除非哪天想吃素了才會去和自家娘子一起開齋。

不過，明空很快就開心起來，因為坐在上首的那個青年道士開口說：“既然明空小妹喜歡這魚膾，那我每一旬日就請你吃一次好了。理由嘛，我去和國公夫人說，就說陪我去千佛寺上香好了。”

不管明空聽了是如何的眉開眼笑，武元慶、武元爽哥倆對望一眼，眼里都是深深的無奈：你說你一個假道士，跑到寺里上香，果真很好玩嗎？咱就不能找個更好的理由？

只有李淳風心里暗自得意：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經(jīng)常約明空見面的理由了。說實話，要是再找不到借口，李淳風自己都做好了隨時走人的打算。

要知道，現(xiàn)在他們師徒倆所圖謀的不是普通的金銀珠寶、仕途功名，而是異想天開地要推出一個天下共主，而這個人目前還是一個黃口小兒，最關(guān)鍵還是個女孩子。

很多時候，李淳風都懷疑自己還是不是那個多智近妖的天才，還有那個所謂一言判前程從未失口的半神仙師父，這倆智慧絕頂?shù)膸熗绞遣皇悄X子進了水？

慨嘆之余，李淳風再細看小明空，心里也不禁一蕩，果真是個明眸皓齒的小美人。整個人皮膚白皙、臉頰圓潤、鼻挺眼闊，長睫毛下那雙會跳舞的大眼珠子滾來滾去，一下子就讓整張臉蛋鮮活起來了。

不說別的，就這般模樣，已經(jīng)是人間難得的絕色，假以時日，長成后的明空那還了得？

想到這里，李淳風暫時有了瞬間的失神。明空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羞澀，心底里卻暗暗有些得意。

短短幾年時間，明空和李淳風成了無話不談的道友。

要說這人的悟性還真是有高有低。李淳風從懂事起就被譽為神童，這讓他習慣了在智商方面碾壓其他同齡人。在他十六歲以后，師父袁天罡就慨嘆：這就是活著的妖孽啊。在學問方面這個小徒弟已經(jīng)不是碾壓什么人的問題了，而是碾壓所有人。

但是現(xiàn)在，李淳風仿佛從明空身上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明空的悟性之高用他的話說，那就是除了當年的自己，無人能及。

明空小小的腦瓜搖來搖去，疑問道：“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李淳風強忍著自己不去揉搓那個可愛的小腦袋，說：“那是因為在大家都不知道的領(lǐng)域里，我首先制定了一個看似合理的規(guī)則，那么對于別人來說，就只能面臨著兩條路可以選擇，或者遵循我的規(guī)則，或者推翻我的規(guī)則。現(xiàn)在看來，你是數(shù)不清楚這些數(shù)字來推翻我的規(guī)則了?！?/p>

明空有些遲疑地說：“原來規(guī)則其實可以像你這樣胡說八道??！”

李淳風終于忍不住去敲了一下她的腦門，說：“那是因為制定規(guī)則的人讓你無法抗拒?！?/p>

明空好奇道：“怎么講？”

李淳風一副好為人師的樣子，說：“譬如你父親制定了家規(guī)，你母親在內(nèi)宅制定了規(guī)矩，其他人就必須遵循，不能違抗，當然這個違抗的代價是很沉重的。但是呢，你父親和你母親制定的這些規(guī)矩，又要在朝廷的法律和社會的習俗以及族規(guī)所規(guī)定的范疇之內(nèi)，假設(shè)他們的規(guī)矩逾越了這些大的規(guī)矩，那么別人就可以反抗，你父母也要承受更大規(guī)則的懲罰。明白了嗎？”

明空開心道：“那是不是制定最大規(guī)則的人，就可以無法無天、為所欲為？”

李淳風說道：“肯定不是這樣了。有這樣想法的人肯定不少，但是現(xiàn)在，他們墳頭上的草估計都三尺高了。這是人的一種本能欲望。其實要想實現(xiàn)這個欲望很簡單，只要往深山老林里一跑，獨自一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自己就是規(guī)則，是不是很容易實現(xiàn)為所欲為？”

明空開心道：“我明白了。人是群居的，他獨自一個人了，那么其他好多好多的欲望就沒法實現(xiàn)了。譬如他想吃胭脂魚膾，譬如他想找府城里最漂亮的小娘子當老婆，譬如他想當宰相……”

李淳風拍拍手，說：“聰明。一群狼，一群猴子都要選出來一個王者，何況人？成為王者，就可以制定規(guī)則，就可以享受別人的勞動成果，就可以最大程度地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甚至，他可以每天吃兩條胭脂魚，一條魚膾，一條在旁邊讓它蹦蹦跳跳助興。”

明空哈哈大笑，說：“我要一次吃三條。一條魚膾，兩條蹦蹦跳跳，最好都跳胡姬舞。我要當那個最大的制定規(guī)則的王?！?/p>

李淳風笑了笑，說：“很好。但是你知道嗎？制定規(guī)則不是用來自己享受的，而是給予別人享受的，至少字面意思看上去是這樣的?！?/p>

明空郁悶道：“那還有什么意思呢？把好處都給別人享受了，難道他自己就快樂了？”

李淳風正色道：“肯定了。譬如你看，朝廷里有九品中正制，它會選拔官員一步一步進行升遷;軍功制，它會讓一個伍長有希望成為將軍。這些規(guī)則不都是給人以希望和好處嗎？但是，你為了在這套規(guī)則之內(nèi)享受到好處，就必須嚴格遵循這些規(guī)則，不停地為制定這些規(guī)則的人創(chuàng)造更大的利益。簡而言之，你要聽話，聽制定規(guī)則的人的話?！?/p>

明空恍然大悟，說：“說了這么多，原來歸根結(jié)底，制定規(guī)則的人才是最牛的。”

李淳風一副自然如此的模樣，說：“那當然了。但是規(guī)則不是一成不變的?！比缓筇种钢秆矍暗姆鹌兴_造像群，“譬如這些佛家的規(guī)則，剛剛傳進來的時候，和朝廷的法度相悖，雙方為了規(guī)則的問題不惜用鮮血來斗爭，最后大家各取所需，相安無事。規(guī)則出現(xiàn)那一天就是用來打破的，只不過它只能由強者來打破。”

明空這次沒有說話，她在心底里暗暗告訴自己：從今天開始，自己就要當那個強者，做那個打破規(guī)則的強者，自己制定規(guī)則的強者。

剛過端午節(jié)不久，就在李淳風感覺對小明空的教育逐漸得心應(yīng)手的時候，京城長安的一匹快馬將這一切瞬間打亂：太上皇駕崩了。

利州都督府瞬間陷入一片悲戚之中。這座府邸的最高權(quán)力者武士彟一天時間蒼老了下來，從開始的震驚、悲傷，無聲的流淚，再到后來持續(xù)不斷的哀號，最后無淚咯血，臥床不起，武士彟只用了十二個時辰。

在這個舉國服孝的時刻，明空自然沒有了去酒樓吃胭脂魚膾喝劍南春燒的理由，甚至連大門都難出一步。唯一的一次出府門，還是陪著母親去往千佛寺念往生咒。她們在千佛寺里念經(jīng)念了足足七天六夜。

李淳風也去府上看望過病中的武士彟。此時，昔日威風八面的大都督消瘦得厲害，雙目無光，頭纏白布，口中時不時地咯血。

然而，當聽說李淳風前來問候的消息后，武士彟的雙目瞬間有了精神，微微彎曲手指示意李淳風靠上前來。最終，武士彟也只在李淳風的耳邊說了一個字：“……紅……紅……”然后努力地用手指向外堂。

滿屋人也只有李淳風明白武士彟要表達的意思，他靠上前去，在武士彟耳邊輕聲道：“應(yīng)國公放心，紅珊瑚樹的約定未來定會實現(xiàn)，我和家?guī)熆梢员ＷC?！?/p>

武士彟緩緩地閉上了雙目，皮包骨頭的瘦臉頰上仿佛浮現(xiàn)出了一抹滿足的笑意。

沒有人知道，武士彟此刻只求速死。

當沉湎病榻不能自理的他，聽聞圣天子關(guān)心他的病情，特意從宮中派來御醫(yī)攜帶大內(nèi)各種珍藏藥物正一路趕來利州的時候，這種心情就更加迫切了。

整個利州都督府只有他知道，當今的圣天子是一個如何果決的人物。

武士彟今天的存在，僅僅是起到一個吉祥物的作用。這樣的吉祥物在朝內(nèi)不止他一個，像偽太子李建成當年的東宮重臣魏征就是另外一個。魏征脾氣大，性子耿直，圣天子就堅決不殺他，還要留下來重用。讓人看看，我圣天子的胸懷比宰相們可大多了，至少撐得下七八條船。說實話，若真如此，除了魏征之外的那些東宮舊臣就不會一個個人頭落地了。

可是，人們總是選擇性地忘掉那些被時間送走的人，而只記住了留下來的人。

但是，當太上皇李淵駕崩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武士彟就知道，自己作為吉祥物存在的必要已經(jīng)沒有了。因此，他哭駕崩的太上皇是真情實意。同時，他哭自己也是真的有感而發(fā)，他是真的害怕到時候一頂大罪的帽子扣在頭上株連九族，現(xiàn)在自己主動離場，至少落得個哀榮備至。反正圣天子對這些虛的東西一直很大方，更不會和一個死人計較什么，這點胸懷他真的有。

因此，一心只求速死的武士彟聽說圣天子派來了御醫(yī)送來了御藥，他恐懼了，他害怕那是送他快速上路的毒藥。這個時候，李淳風的一番保證終于讓他徹底沒了心事，安然去世。

甚至，他還成了一個楷模，一個因悲傷太上皇駕崩而積郁成疾最終不治而亡的典型。至少，來自國家層面的厚葬是少不了的。

他這點兒心思，也只有夫人楊真和李淳風能揣摩出個五六成意思。

李淳風是和扶靈歸籍的武家人一起返程的。武士彟的靈柩需要返回山西并州老家下葬，李淳風和武氏哥倆在渭水河邊抱拳告別，一再叮囑哥倆守孝期滿后回長安來找他。武家在長安有著自己的府邸，相對來說，利州那里才是客居。哥倆還專門領(lǐng)著李淳風去認了認門。

在長安，李淳風還出面求袁天罡給英國公、并州都督李勣寫了一封書信，請他出面照料好返鄉(xiāng)歸葬的武氏家人。

袁天罡很奇怪，說：“應(yīng)國公的喪事，自然有天子的旨意，你讓為師出面不是多此一舉嗎？”

李淳風說：“那是公事，你修書一封則是私誼?！?/p>

袁天罡問：“你還知道什么？”

李淳風笑道：“我還知道你和英國公其實是同門師兄弟?！?/p>

袁天罡道：“滾?！?/p>

目送著武家長長的車馬隊伍在官道上逐漸遠去，李淳風知道，在那隊伍中間一直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透過車廂注視著自己。他心里微微一嘆：再次相見，明空大概就有十三四歲了，也到了好嫁人的年紀了，自己和師父想好的下一步行動也好開始了。

那一步真的很重要，很關(guān)鍵。當然，他們推演后的每一個步驟都很關(guān)鍵，都很重要。但是接下來的那一步，則特別重要特別關(guān)鍵，對這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來說也最殘忍。

有好多次，李淳風都想勸師父放棄這一行動了。他有一次都走到了師父跟前，張張嘴，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師父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滿目慈祥和憐憫。

轉(zhuǎn)身而走的李淳風疾步跑出去，卻發(fā)覺自己臉上沾滿了涼涼的淚水。

也許，這就是成功的代價吧。

第五章

星辰大海誰共槎

明空感覺自己要出離憤怒了。

她盼啊盼啊，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終于從文水老家回到了都城長安，可那個叫李淳風的家伙，竟然還不來看望自己。假設(shè)他在忙，或者去外地了，也就算了。可是，他竟然約著大哥、二哥一連出去喝了三天酒。兩個哥哥在文水小地方憋屈了接近三年，此刻終于解放了，放縱一下也可以理解，但是這都第四天了，你李淳風也應(yīng)該來見見我這個道友了吧！

此前是誰，三天兩頭往文水郵寄書信，抬頭是明空道友，里面卻盡是些“終南山的雪消融了，桃花開了三兩朵卻沒有利州的紅艷”的句子，說什么曲江水漲，得三尾鱸魚，一尾魚膾，其余兩尾置于盆中看其游走，可惜魚生味道雖然鮮美，卻無人共賞生魚游姿？

哼哼，這哪里是道友之間的切磋學問，明明是誘拐無知少女好不好？欺負本小姐人小不懂嗎？

自家母親和大哥、二哥這些時日在忙活什么，家里人也都清楚，就是三姐妹的婚事了。其實知道李淳風這幾天和自己倆哥哥廝混一起喝酒，她的心里也是挺甜蜜的?，F(xiàn)在大哥成了家主，自己的婚事肯定是要他點頭同意的，看來李淳風這小子準備行動了。

可是整整三天，你總要抽點時間來看看本道友吧？你就不知道這三年時間我想你都想瘋了嗎？

其實，現(xiàn)在的李淳風也是滿肚子心事苦惱得不行。

第四天，他又強忍著心里的不舒服登門武府了。

看門的家人早已知道這是家里大爺、二爺?shù)蔫F桿朋友，加上又知道這是長安城里大名鼎鼎的小神仙，哪里還敢怠慢，直接連通報的手續(xù)都免了，笑盈盈地把客人迎進門來。

自從主人家回到舊宅，這上門拜訪的貴客，除了幾家貴婦人來看望楊氏，也就三兩家公侯的下人前來回贈過幾次禮物，真正上門作客的，還就算這個小神仙的地位最尊貴。

李淳風知道今天到武府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事實上連袁天罡都看出了他的猶豫。出門前，師父盯著他看了半天，遲疑了一下，說：“要不……就算了？”

李淳風仰起頭不屑地說：“老雜毛你想什么呢？”然后雄赳赳氣昂昂地跨出了院門。

對于今天這一步棋，師徒兩個很早就開始謀劃了，計算好武家守孝期滿的日子，就等李淳風登門施行。

其實很簡單，李淳風這次就是當惡客的。當然，在某些人眼里，李淳風那是大大的好人，譬如武家哥倆就是這么想的。

連續(xù)三天的吃吃喝喝，李淳風也向武家哥倆普及完了當前長安的官場知識。李淳風在第三天見面的時候就直言相告：要想前程無量，還需要姻親來鞏固。

哥倆苦笑一聲，就他們現(xiàn)在的樣子，要想跟王公大臣家的小姐結(jié)親，幾乎是癡心妄想。文水武氏本身就是小門小戶，自家父親在世的話還好說，應(yīng)國公的身份也還拿得出手。但是現(xiàn)在人走茶涼，親戚們更是沒有一個能上臺面。

李淳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你哥倆不行，不是還有妹妹嗎？你三個妹妹不至于一個都拿不出手吧？”

哥倆繼續(xù)苦笑，說：“這事早在文水老家的時候就和繼母商量過，這幾天回到長安馬上開始運作了。武氏、相里氏沒有門路，人家楊氏可是有通天的手腕啊。可反饋回來的消息并不好，超品大員家的公子哥是沒戲了，倒是有幾家庶子有意向。這話一冒頭，就直接被繼母回絕了。”

李淳風微笑不語，說：“那就繼續(xù)喝酒吧，晚上我回去找?guī)煾竼栆回?，明天告訴你們?！?/p>

哥倆在酒桌上對望一眼，也不出聲，繼續(xù)喝酒。

第二天，李淳風又上門見了哥倆，看著他們眼巴巴的可憐樣子，也不廢話，說：“這卦呢，我昨晚回去求了我?guī)煾?，也問出來了。貴府崛起有望，關(guān)鍵在一個人身上。”

武元爽樂了，說：“兄弟，夠意思，快說快說?！?/p>

李淳風微微一笑，正色道：“讓明空道友……入宮?！?/p>

武氏哥倆一聽，半天無語。

說實話，他們不是沒有考慮過讓明空結(jié)親于皇室子弟的問題，不過圣天子登基伊始就立了太子，而太子李承乾早在三年前就迎娶了太子妃，如果選擇其他皇子，就跟押寶差不多，況且以武家現(xiàn)在的地位，想讓閨女嫁給一個皇子為正妻幾乎不可能。但是，李淳風直接說出“入宮”這兩個字，顯然不是要婚配給某個皇子的問題，而是對象直指圣天子。

武氏哥倆正在深思，只見一個少女氣沖沖地跑進客廳，揚手將一個花盆狠狠地砸在端坐的李淳風臉上。

那一刻，小神仙避無可避，只來得及閉上眼睛將右手迅速地遮擋在臉上。

只聽“嘩啦”一聲，花盆開裂，泥土順臉而下，然后是一道殷紅的鮮血緩緩淌下來。伴隨著遠去的，還有一個女孩子的哭泣聲。

花盆的碎片落地，響起了叮叮當當?shù)穆曇?。李淳風知道，自己那顆柔韌的道心也破碎了一地。

武氏哥倆看著滿臉狼狽的李淳風，強忍著肚子里的笑意，努力讓自己生硬的臉頰上帶出歉意來，說：“這個……舍妹荒唐了……只是，這事我們作不了主，還需母親首肯?！?/p>

李淳風用手摸摸臉，恨恨地說：“搞沒搞清楚誰是武家的家主？我不管了?；钤撃銈儧]落！我還傻乎乎地回去求我?guī)煾竼柫艘回?，早知如此，我又何必……?/p>

武氏哥倆趕緊起身上前安慰，說：“息怒息怒。趕緊收拾收拾，到望江樓給道兄賠罪?！?/p>

那天中午，李淳風醉了。晚上，他剛剛酒醒，明空就上門興師問罪來了。李淳風逃避都不行，只能躺在床上裝死魚。

明空也不廢話，滿屋子找趁手的家什。正當她努力地舉起一個矮木凳試試，感覺這個還不錯的時候，偷偷看著這一切的李淳風終于“哎喲”一聲，滿臉痛苦地坐了起來。

“那個，明空道友來了啊，坐啊，那個木凳挺結(jié)實的，實心的榆木，坐不壞，放心大膽地坐，即使真坐壞了，也不能讓你賠。”

“你……你就是個榆木疙瘩！”

李淳風摸著鼻子嘿嘿地傻笑，不敢接話。

“你為什么要把我送進宮里去陪那個大叔？”

“那個，明空道友，還記得我們曾經(jīng)討論過制定規(guī)則的強者嗎？那個……人，那個圣天子，就是這個世界上的最強者，也是能制定最強大規(guī)則的人?！?/p>

“我不想當什么強者，更不想跟一個四十歲的大叔去制定游戲規(guī)則?！?/p>

“你想的！你說過的！”

“我說的那是想陪著一個傻瓜，去大海的盡頭看升降起伏的太陽、月亮和星星?！?/p>

李淳風繼續(xù)摸摸鼻子，不敢說話。作為當時最早相信地心學說的科學家，他從西域胡商那里接觸到這一說法之后，頓時為之傾倒，用了三天三夜的不眠時間來證明了它的合理性，然后迫不及待地飛書一封告訴了遠在并州文水的明空道友，想不到她現(xiàn)在拿出來說事。

“無論是極東極西極南，都是汪洋大海。所以，我想去極北之地看看，是否也是大海。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如此大陸四周皆為水環(huán)抱，大概日月星辰都在海中浮沉上下，周而復始。前程艱險，你一個女子自然不需要去了?！?/p>

“哼！和自己喜歡的人去做喜歡的事情，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這個更開心的？”

“你能舍得在堂慈母？”

明空明亮的眼睛頓時黯淡下來，說：“昨晚大哥二哥為了送我入宮之事，和母親爭執(zhí)了半天，母親堅決不允。”

“此刻你大哥已成家主，你和你母親往后受氣的日子還早呢。為了你母親，你也要……入宮。”李淳風艱難地說完這句話，心里暗罵自己虛偽，和武氏哥倆剛見面的第一天，他就在挑唆這兄弟倆和楊氏爭權(quán)了。想來，她們往后的日子不會好過。

“那又如何，難不成他們還能把我們娘幾個扔進井里去不成？別那么多廢話了，直接告訴我，我身上哪點你看不中？”

“咳咳，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你又怎知我的征途不是星辰大海呢？”

“咳咳，咳咳。也許你有比星辰大海更艱難的征途?！?/p>

“此話怎講？”

“給你講一個故事啊。很久以前，有一個無所不知的活神仙，去到一個大戶人家里相面，當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孩子的時候，竟然說出了一句……”

“停！打住。你這個故事我昨晚上已經(jīng)聽我母親講過一次了，雖然我毫不懷疑你師父的神奇，但是，在這個公雞打鳴的世界，你讓一只母雞去報曉，不覺得可笑嗎？你說過的，這是規(guī)則，是老天爺制定的規(guī)則，最大的那種，誰也不可能違背的?！?/p>

“公雞打鳴是老天爺制定的規(guī)則，那么誰又告訴過你，女人不能成為天下共主？你見過老天爺制定過這樣的規(guī)則嗎？”

“好像沒有吧……”

“既然這樣，為什么不能去嘗試一下呢？”

“既然這樣，為什么要去嘗試呢？又不好玩。我只想陪你去征服星辰大海?！?/p>

“星辰大海我一人足矣。你可以去挑戰(zhàn)一下比這個更艱難的。”

“即使我去挑戰(zhàn)這個肯定無法完成的任務(wù)，也不必進宮去陪那個四十歲的大叔??！”

“你要想捉魚，總要下到河里去吧。你要想采藥，也必去深山老林。這個是最便捷的方式?！?/p>

“犧牲我，就為了滿足你們師徒倆那飄渺不可及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為你們武氏家族的榮耀。”

沉默，死一般的寂靜。就在李淳風感覺到自己呼吸困難快要窒息的時候，那還沒有涼透的茶水終于和茶杯一起被砸在了他裹纏著白布的腦袋上。他來不及發(fā)出呻吟，只聽那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扔下一句話就哭著跑遠了：“記住，是你逼我的！”

第六章

初近君王受冷遇

明空是笑著登上入宮的馬車的。

上車前，周圍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或真或假的笑意，只有站在最遠處的李淳風心中一陣陣絞痛。

明空臨登車，眼光又一次緩緩掃過眾人，最后在李淳風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又扭頭開心地安慰母親說：“見天子焉知非福？”

扭頭上車，看著放下的垂簾，十四歲的明空緊閉雙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淚珠兒不爭氣地滾落了下來。聽著車轱轆的聲響，她計算著差不多走到相送人群的最邊緣處了，才悄悄掀起了垂簾的一角，果然看見外面那個道裝打扮的英俊青年。李淳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沖她用力地眨了眨，然后重重地點了點頭。明空知道，這是他對她的承諾。

誰能想象到一個14歲的柔弱女子竟然心懷著勃勃的野心入宮了，而她唯一的助力就來自這個年輕的假道士！

初見圣天子，明空有著淡淡的失落。李世民的形象從小就被父母灌輸過。在父親的口中，那是一個在戰(zhàn)場上沖鋒在前的勇士;母親嘴里，則是長安貴族小姐們心里的白馬王子?？墒牵霈F(xiàn)在明空眼前的卻是一個肥胖的大叔。

好在胖大叔態(tài)度和藹，一臉笑瞇瞇，聽說明空是前應(yīng)國公武士彟的女兒后，還主動上前拍了拍她的小胳膊，金口一開，給明空起了一個“武媚娘”的名字。

這次入宮的秀女有十幾個，武媚娘和一個叫徐惠的被冊封為五品才人，是這群人里品級最高的。武媚娘對自己的起點非常滿意，唯一不爽的是，那個叫徐惠的，父親不過是湖州府下面的一個縣丞，但是從小就有女神童的美譽，現(xiàn)在起步竟然和她這個國公女兒平級！什么女神童，不就是會點兒詩詞典籍嗎？背誦了幾篇詩經(jīng)、論語就得到了皇帝的青睞，好像誰不會似的。

入宮第一天，武媚娘就和徐惠較上了勁。畢竟武媚娘在后宮里有足夠的底氣：長孫皇后去世之后，后宮的事宜由四妃共管，四位賢妃里面，她能扯上親戚關(guān)系的就有兩位：一個是和母親同為前隋皇族的楊妃，一個是母親表姐的女兒燕妃。這些關(guān)系，母親早就提前告知了，只等有機會拜見說明。

數(shù)天后，武媚娘就找機會在圣天子面前朗誦起了揚雄的《羽獵賦》，還沒背完就被興高采烈的圣天子打住了，連聲說不得了，應(yīng)國公果然家教上乘，緊接著傳旨賞賜。

皇帝的賞賜并不豐厚，只是幾匹布料和一套文房用具，不過就這些也讓武媚娘開心了好幾天，專門找上徐惠，商議一起做幾件衣服?？粗旎菽歉背粤松n蠅的表情，武媚娘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可惜，武媚娘張揚的個性沒過半年就遭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那日，圣天子在一群妃嬪面前悶悶不樂，徐惠很能看臉色行事，趕緊上前問皇上所憂何事。

圣天子皺皺眉頭，說：“朕剛得了一匹寶馬良駒，綽號獅子驄，性情暴烈，御馬監(jiān)的一群廢物一直馴不好?？沼袑汃R而不得騎乘，無趣之極。”

看見徐惠一下子僵立在那里不說話了，武媚娘開心地蹦出來，說：“陛下，不過區(qū)區(qū)一匹馬，臣妾可以馴服它?！?/p>

圣天子頓時來了興趣，問：“媚娘可有良計？”

武媚娘上前施禮道：“臣妾父親早年曾在西北養(yǎng)馬，后來教過臣妾一些皮毛。獅子驄雖烈，但只要給臣妾三物件，定可讓它乖乖聽話?！?/p>

圣天子道：“哪三件？”

武媚娘屈指道：“一鐵鞭，二鐵錘，三匕首?！闭f完，不待圣天子表態(tài)，繼續(xù)道，“不服，先用鐵鞭抽打;還不服，即用鐵錘砸腦袋;仍然不服，就用匕首割其喉。這三物一出，管它什么暴烈的馬兒，無有不服?！?/p>

圣天子聽完，狠狠地盯著武媚娘看了幾眼，伸手指著她道：“你……你……”最終又說不出什么話來，拂袖而去。

圍在四周的妃嬪們頓時簇擁著跟上去，原地只留下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武媚娘。

宮中雖大，傳播消息卻很快，不出一個時辰，大家都知道新來不久的武媚娘惹怒了圣天子。緊接著，身為表姐的燕妃派人把她喊過去教訓了半天。倒是楊妃態(tài)度不錯，隔天也喊她過去，輕言細語地安慰了她一番。

就這樣，才人武媚娘失寵的消息像插上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后宮。與之相對應(yīng)的，則是同為才人的徐惠被圣天子下旨擢升為婕妤，完成了從五品到三品的飛躍。

武媚娘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实鄄徽彰媪耍饺绽锟此茻崆榈臈铄?、燕妃也不招呼她一起游玩了，甚至連宮女、太監(jiān)對待她也沒有以前恭順了。只有徐惠這個新晉婕妤時不時上門聊聊天。偏生武媚娘看她就不順眼，以為她高升了在自己面前炫耀呢，連諷帶刺地說了幾次，徐惠也懶得搭理她了。

寂寞的武媚娘只會發(fā)瘋似的寫字，然后撕掉，再寫字，再撕掉?？粗旎菹裰豢鞓返男▲B嘰嘰喳喳，沒多久就從婕妤跳到了充容的位置，成為了四妃之下的第一人，而她自己依舊在才人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她終于忍不住了。

武媚娘出面求了燕妃，希望讓母親來宮里見上一面。禁不住武媚娘的哀求，燕妃答應(yīng)招自己的表姨楊真進宮敘舊。

事實證明，有一門好親戚真的很管用。時隔一年，武媚娘終于和母親見面了，只不過這門親戚的能力也僅限于此。楊真試著開口，隱約請托燕妃在圣天子面前說幾句好話。燕妃壓根就沒接話茬，隨口應(yīng)付了一下就把這娘倆留在靜室里自己離開了。

“媚娘，這是皇上親自取的名字？”

“嗯。其實感覺不怎么樣，還是明空順耳。等哪天我一定給自己取一個天底下最好聽且獨一無二的名字?！?/p>

“瞎說什么啊，這可是皇上御賜的?！?/p>

“好吧。其實名字也僅僅是個符號而已，多少沒有名字的女人不都活得開開心心的，很幸福的樣子！”

“唉，委屈你了。”

“母親，女兒開心還來不及呢，只是想您了。還有件事情想麻煩母親去幫我問一下?！?/p>

“你說?！?/p>

“您還記得活神仙袁天罡曾經(jīng)給我看相的事情嗎？”

“你是說……”

“噓！那些云山霧罩的事情哪里有真的，不過倒是他徒弟李淳風還有點兒真本事，母親有機會見到他的話，就替我問問，早前答應(yīng)我的事情到底做沒做?！?/p>

“他又答應(yīng)你什么了？”

“嘻嘻，他的一手魚膾可是最拿手的，可惜母親是吃齋的?！?/p>

“好了好了，我答應(yīng)你就是。最近這個假道士也很少上門找你那兩個頑劣哥哥鬼混了，我找機會吧。女兒啊，你現(xiàn)今最重要的事情是誕下龍子……”

“呵呵，我都快半年沒見到皇上了，您讓我上哪里去借龍種?。　?/p>

“你啊，還是要多跟楊妃和燕妃走動……”

其實在武媚娘的內(nèi)心深處，也并不把袁天罡當時看相的預判斷言當真，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一個能實現(xiàn)的事情，就好比人死不能復生一樣。至于后來李淳風給他的那些心理暗示，她也只是以為自己說不定能坐上皇后的寶座，然后像漢高祖的呂后一樣大權(quán)獨攬，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天下共主吧。她此時的想象力巔峰也就這么高。

但是，圣天子這半年多的冷遇逐漸讓她明白，皇后的寶座現(xiàn)在看也愈發(fā)的可望不可及，除了自己不受待見，更重要的是圣天子壓根沒當她是自己的妻妾。不僅是她武媚娘如此，后宮里所有的女人全都是這樣。在皇上眼里，妻子只有一個，就是不久前剛?cè)ナ赖拈L孫皇后。而皇上看她們，仿佛就是一群御馬監(jiān)里的駿馬，或許連駿馬還不如。

也許現(xiàn)在是該想想自己以后的退路了。那個假道士曾經(jīng)說過：實在找不到正確的路徑，不妨就在那些自己認為是錯誤的不可能的路徑上來回走幾遍，也許就找到了。正確的路徑經(jīng)常隱藏在那些你習慣以為是錯誤的路徑下面。

就在武媚娘苦思冥想尋找一條看似不通的錯誤路徑的時候，一股民謠迅速在京城市井內(nèi)流傳起來。民謠很簡單，“唐三代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圣天子聽說這句話后，當時并不在意。從他懂事起，類似某某出世得天下的民謠沒聽到100個，至少也有50個，甚至他父親李淵和他自己都是這里面的主人公。還有自己手下的大將程咬金，也有類似的民謠，據(jù)說作者出自英國公李勣，這是他們當年在瓦崗寨時的小動作。

因此，圣天子其實并沒有太把這句民謠當回事，聽完了密報，也只吩咐了一句“詳查來源”了事，就徹底置之度外了。

又過了三五年，在寂寞中苦苦等待和尋找出路的武媚娘也終于有機會從進宮的母親嘴里聽說了這句話，那一瞬間她是又驚又喜。

饒是武媚娘此時在后宮里讀書練字已經(jīng)逐漸養(yǎng)成了處變不驚的城府，聞聽此言也是驚得霍然而起，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母親楊真的臉上倒是表情依舊平靜。武媚娘當然不知道，當母親第一次聽說這句謠言的時候，在佛堂里足足念了108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才逐漸恢復了內(nèi)心的平靜。

武媚娘知道，在宮外的李淳風終于出手了，真的在幫她制造輿論了。但是，這幾乎又是把她直接放在了絞刑架上面煎熬。細數(shù)整個皇宮里有品級的妃嬪，姓武的只有自己一人。怪不得圣天子不喜歡自己呢，甚至一同進宮的徐惠都晉身二品充容了，而自己還在才人的位置上原地不動。

可是，這個假道士也忒壞了吧，她就不怕自己被圣天子砍頭？

她帶著疑慮的眼神看著母親。

楊真靜靜地看著在自己面前瞬間失神的女兒，風輕云淡地仿佛在說別人家的事情：“前幾日，你哥哥元慶新婚，他那個道士朋友上門慶賀，直言新婦子嗣興旺，貴為公侯，還給你未來的侄兒取名為承嗣。為這個，老大元慶悶悶不樂了半天，那天差點兒和道士打起來。老身上前勸解，道士告訴我不要緊，一切他心中有數(shù)，大家肯定相安無事?！?/p>

武媚娘拍拍胸脯，嘴里喃喃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比缓笥殖鲩T喊宮女來重新上茶。

在后宮日久，武媚娘清楚地知道此刻袁天罡、李淳風這兩個名字所代表的含義。如果說玄奘法師是佛門的代表，那么這兩人就是道家在世間行走的代言人，雖然龍虎山的張?zhí)鞄熞琅f不承認兩個人的道籍，但是，即便貴為真龍?zhí)熳拥谋菹?，一旦碰到了連宰執(zhí)大臣們都解決不了的難題，都是第一時間找這兩人問計。如今，他們在宮外發(fā)力了，看好自己這個后宮中籍籍無名的小才人。那么，是不是自己真的可以一步登天？

武媚娘伸手取過熱茶喝下去，一股滾燙順著喉嚨咽下，迅速傳遍全身。這一刻，記憶里已經(jīng)逐漸模糊的李淳風的形象瞬間清晰起來。不自覺中，她微閉雙眸，嘴中竟然發(fā)出了一聲呻吟，那種快感仿佛展翅的鳳凰載著她迅速飛入云端。

楊真看著眼前的女兒，也陷入了沉思，難得地不想打斷女兒的享受。

半晌，武媚娘慵懶地睜開眼睛，臉色微紅，說：“讓母親見笑了。”

楊真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起身道：“昨日道士有言，長安未來幾天暴風雨肆虐，女兒也要早做準備?！?/p>

武媚娘正色道：“無妨。我的傘有備無患?！?/p>

第七章

且將咸魚翻比目

假道士李淳風的天文氣象水平果然不是蓋的，接下來的幾天，長安陡然雨水不絕。就在這連綿不絕的春雨中，武媚娘等來了另一個驚天消息：東宮太子李承乾謀逆案發(fā)，皇子李治晉位太子。

大唐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四月，雨過天晴，一碧如洗，武媚娘面對著巍峨的宮殿樓宇心高氣爽。

這是她在宮中五年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從失寵的那天起，武媚娘就在尋找那柄可以庇護自己的大傘。當她環(huán)視整個后宮，目力所及只有一個真正的男人。不，是兩個，還有一個，除了圣天子之外的唯一一個男人，那就是皇子李治。

按說李治成年受封晉王之后，是沒有資格在后宮中居住的，但是長孫皇后去世后，才九歲的李治就被圣天子養(yǎng)在身邊，一直沒有出去開府建衙。宗正卿問過此事，圣天子只回了一句：“年幼無恃，我自珍惜，干卿何事？”就把宗正卿給頂了回去。

開始的時候，武媚娘并沒有把目光投注到這個小自己四歲的皇子身上。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事情，干嗎要去費心勞神地想呢？可是，李淳風的那句話最終提醒了她。既然沒有出路了，那就試著在沒有路的地方找一找吧。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閑著也是閑著。

當這個大膽的想法第一次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時候，武媚娘也被自己嚇了一跳。

可是，不如此，還能怎樣？你武媚娘現(xiàn)在唯一的憑仗就是自己的身體，恰恰后宮里又是一個最不缺乏美色的地方。

整個后宮里面，男人只有一個，就是圣天子。其次所有的女性之間都是敵人，或者是路人，反正不會有人幫助你，其實想幫也幫不上。至于太監(jiān)，好吧，那個特殊的群體你沒錢沒權(quán)根本吸引不了他們。

現(xiàn)在，第二個也是除了圣天子之外的男性出現(xiàn)了，注定成為了武媚娘心目中的保護傘。

一個19歲的活力少婦勾引一個15歲的青春少年，其實不過是一件捅窗戶紙般容易的事情。唯一注意的不過是保密而已。好在李治也不是第一次偷吃，輕車熟路的樣子。至于武媚娘，作為一個失寵的小才人，在后宮中所受到的關(guān)注度太低。所以，這件不算是秘密的秘密就這樣保存了下來。

武媚娘不是李治偷吃父親的第一個奶酪，當然也不是最后一個，卻是李治感覺最特別的一個。其他被偷吃的妃嬪，除了開心，更多的是順從。但武媚娘則是其中最有個性的一個。她積極配合的同時，更多的則是強勢。對于這個曾經(jīng)要用鐵鞭和匕首馴服獅子驄的才人，李治也有過耳聞。幾次三番下來，果真性格像傳聞的一樣暴烈。李治偶有語言上的差池，武媚娘說走就走，一點也不給這個皇子留情面。殊不知越是這樣，李治越是有興趣。

可惜好景不長，一個巨大的驚喜降臨：太子李承乾謀逆，李治晉位太子。意外得來天降之喜的李治興沖沖地去往東宮上位了。在巨大喜悅的沖擊下，他走的時候心里壓根就沒想過武媚娘，因為這個機會的降臨完全出乎他的想象。

長孫皇后一共留下了三個嫡子：長子李承乾、次子李泰、三子李治。不出意外，未來繼承大唐皇位的人肯定是這三人中的一個。李治年齡最小，也是機會最少的那個。大哥李承乾案發(fā)后，理應(yīng)是二哥李泰上位，但是父皇偏偏選擇了自己，你說李治能不開心得蹦蹦嗎？

特別是老二李泰，從小聰明過人，一向最受圣天子寵愛，但是皇位的繼承者偏偏是自小性格柔弱的老三李治。圣天子對群臣的解釋理由是：魏王李泰性格剛強，一向有奪嫡之心，假設(shè)他上位，李承乾和李治肯定性命不保。而李治仁順，上位后肯定兄友弟恭、天家和睦。

武媚娘在后宮中聽了這話卻暗笑不已：什么狗屁不通的解釋啊，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戀權(quán)，又害怕年紀偏大、英武肖你的李泰等不及了，再來一次玄武門之變逼宮。干脆讓年齡小李泰8歲的李治上位好了。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這個年僅15歲的少年郎底下還沒有成氣候的羽翼，更不會異想天開搞什么謀逆。

想到這些，恍惚之間武媚娘有些感慨：原來強大如斯的圣天子也有害怕的那一天啊，這證明，他真的開始老了。

感慨之余，她也是暗暗神傷：男人果然無情，這李治前幾天還濃情蜜意地在一起說些剖心割肺的體己話，轉(zhuǎn)眼之間就找不到人，連個消息也沒有了。此刻，他大概在東宮里開心得忘乎所以了吧！

李世民知道自己老了，一個從不服老的強者從來沒有如此懼怕過衰老。先是袁天罡掛冠而去，據(jù)他的徒弟李淳風所言，他是去中岳嵩山修道為圣天子祈福去了。

看著李淳風的鬢角也有了點點斑白，以前那個蹦蹦跳跳的小猴崽子仿佛還在眼前，圣天子戲謔道：“卿為何不同歸？”

李淳風傲然道：“還須替師父看圣天子統(tǒng)一蠻夷，四海咸歸，成就前所未有的王圖霸業(yè)。”

圣天子同樣捻須傲然而笑。

這些年，大唐平土谷渾、滅薛延陀、敗突厥、征高麗，可謂鐵騎所到之處無不臣服，“天可汗”的威名成為草原部落新的圖騰象征?？墒?，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好像還有一個未了的心事耿耿于懷，這也是他破天荒召李淳風面圣的原因。要不然，僅僅一個袁天罡辭職，還不至于勞動他老人家親自把李淳風叫過來問詢。

“袁天師歸隱之前，可有話留下來？”

“陛下圣明，師尊的確有話相告，法不傳六耳?！?/p>

“但說無妨。好吧，左右退下。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

“陛下昔年曾詔師尊垂詢所謂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為何意，目前此人漸成氣候，不除當有禍患。”

李淳風的提醒，終于讓圣天子想起了自己心中那個未了的心事是什么。不過，見慣了和尚術(shù)士們危言聳聽的他，面上并不慌亂，帶著淡淡的笑意問道：“袁天師所指何人？”

李淳風淡然稽首道：“此人正在宮中，隨時可能禍亂天下?！?/p>

圣天子哈哈大笑，說：“看來袁天師也有老來胡語的毛病啊。卿且去，此為笑言?！?/p>

李淳風漠然不語，旋即告辭。

出得宮門，李淳風內(nèi)心里才敢放肆地笑起來，當然臉上還是那副生人勿近的道貌岸然狀。要知道為了這條看似謠言的讖語，他和師父袁天罡推演了三天兩夜，搜索了朝中王公貴族大大小小三四百人的訊息，才最終完成，當作助力武才人的最強出擊。

可惜，攻擊發(fā)出去了，圣天子一直不接招，當時倒是找袁天罡問詢過一次。為了矜持，袁天罡第一次模糊應(yīng)對，沒有給出明確答案。其實是在等圣天子的繼續(xù)追問，誰知道后面直接沒有下文了。

現(xiàn)在，雖然圣天子正值盛年，但是身體卻在病魔的折磨下，以肉眼可見的狀態(tài)迅速衰老，袁天罡也已經(jīng)垂垂老矣。當袁天罡明明白白交代清楚了所謂師門仙門的來歷后，李淳風就決定要爆料了，主動向圣天子重提這個話題。

所謂師門，不過是鬼谷子門下縱橫家一派的殘存人物，在東漢董仲舒之后，托身道家入世。門內(nèi)最有名的人物除了祖師爺鬼谷子，就是黃石公和看相女神許莫負。師門的宗旨看上去正能量滿滿，就是幫助天下蒼生尋找最合適的人間之主，扶持他上位。說白了，就是尋找和制造新皇帝。

李淳風嚇了一跳，趕緊問此前是否有成功的先例。

袁天罡嘬嘬牙花子說：“肯定有啊。大漢開國皇帝劉邦就不用說了，連王莽都是咱們師門搞出來的。至于南北朝十六國里面就更多了。到了為師這一代，就我和你師叔李勣兩個人了。”

李淳風說：“師門不怎么興旺啊。”

袁天罡罵道：“你知道個屁。在精不在多。你師叔也是運氣不佳，他先是看好了瓦崗寨的翟讓和李密。嘿嘿，可惜他們不爭氣。又幫過程咬金，還是稀松差勁，好在最后跟了秦王殿下。本來他策劃好了一整套看似周密的計劃，想憑借不爛之舌兵不血刃地幫助秦王上位，誰知道那些兵痞子忍不住了，直接來了個‘玄武門之變。差點兒讓他吐血?！?/p>

李淳風哈哈笑道：“終于知道為什么‘玄武門之變找不到他的身影了?！?/p>

袁天罡道：“誰說不是呢？前年圣天子繪制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像，你師叔混了個倒數(shù)第二，郁悶了好幾天呢。不過，這次我和他隱晦地透露了一些我們的想法和安排，他會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幫一下忙。不過你可別指望他出來扛大梁，到時候他不破壞我們的好事就不錯了?！?/p>

李淳風笑道：“這所謂仙門的師門，說什么為了天下蒼生，還不是借著這個噱頭忽悠大人物，為自己謀福利？還是師叔有魄力，都忽悠成國公爺了。師父你除了忽悠點兒王公大臣的金銀珠寶，還能干啥？忽悠一個應(yīng)國公武士彟，還差點兒翻船，現(xiàn)在不得不靠徒弟我來幫你填坑?！?/p>

至于袁天罡所說的去中岳嵩山修道，李淳風是壓根都不相信。那就是個托辭，估計去的不是峨眉山就是青城山，畢竟是老家的地方。

臨分手前，李淳風也拿出了兩人推演多年后整理好的《推背圖》文稿，交給師父讓他在民間流傳。里面的文字早就經(jīng)過了精心提煉，用袁天罡的話說，除了他們倆要精心幫助的武媚娘的那一段之外，這就是一本讓聰明人自己尋找答案的多選題，隨便怎么猜測都有理。

李淳風補充說：“或許后代的人還會幫我們進行文字上的修改，讓它更符合現(xiàn)實中的一切?！?/p>

袁天罡撇撇嘴，說：“歷史不都是這樣書寫的嗎？只要你有能力，可以隨便涂改。想想前隋的楊廣，竟然被安了一個‘煬帝的謚號，估計在后人的史書中，他的罪行也是罄竹難書了。哈哈?！?/p>

第八章

看朱成碧思紛紛

大唐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那句“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謠言再一次出現(xiàn)在朝堂內(nèi)外。在武媚娘驚恐不安中，這一事件迅速得到解決。

在圣天子親自參加的一次武將們的酒宴上，酒酣耳熱之后，圣天子讓大家各自報一報自己的小名。負責后宮守衛(wèi)的武將李君羨扭扭捏捏地說了讓大家大笑不止的小名：五娘子。此時的李君羨官拜左武衛(wèi)將軍，爵封武連縣公，值守玄武門，再加上小名五娘子。好了，所謂的“女主武王”全都對上號了。

要知道作為玄武門值守的最高將領(lǐng)，李君羨的職權(quán)不可謂不大，可以說隨時掌控著皇帝的性命。

很快，李君羨就被圣天子革除官職，不久就滿門抄斬了。

第二年，剛剛50歲的圣天子就病倒不起，一代“天可汗”李世民開始走向他人生的終點。

圣天子的病倒，也給了太子李治再次接觸武媚娘的機會。

一直在圣天子病床前盡孝的李治基本上做到了“目不交睫，衣不解帶，湯藥非口親嘗弗進”?？墒?，當輪換的嬪妃換到武媚娘的時候，李治那顆曾經(jīng)燃燒過又無聲熄滅了的心再次復燃。父皇那些被他偷吃過的奶酪中，唯一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這個對他不假顏色的武才人。

長夜漫漫，燭影明明滅滅，整個后宮中寂靜得可怕，連偶爾的咳嗽都盡量壓低成喘粗氣的聲調(diào)，生恐驚擾了病榻上那個昏迷中的一代人杰。可以說，整個帝國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可就在這時，還有人偏偏想要干點兒什么其他的事情出來。

看著白天在自己面前進進出出的武媚娘此刻正倚靠在門邊打盹，這些天一直禁欲的李治終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拖進旁邊的一間密室。說實話，別說此刻沒有旁人，即使有，李治也不害怕。這個天底下唯一能夠讓他害怕的人此刻已經(jīng)昏迷數(shù)天，隨時可能駕崩。

而那個時候，將是他一生當中最悲傷的一刻，他將徹底沒有了父親母親，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那個時候，也將是他一生輝煌的開啟，他將成為大唐帝國第三位皇帝，接手一個近400年來從未如此興盛的“天可汗”基業(yè)。

此時，他只想在武媚娘身上宣泄腦海中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

面對武媚娘無聲的抗拒，他有些惱怒了，昔日的歡愛場景再次浮現(xiàn)在腦海中，他兩手用力，將她的石榴裙迅速撕開。

“啪”的一聲，李治吃驚地注視著眼前打他耳光的這個女人。他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挨過這樣的打了，更不記得最近有誰忤逆過他的意志。但是現(xiàn)在，這個小小的才人就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應(yīng)該說是一記很有分量的耳光，他能感受到自己豐滿的臉頰正在火辣辣地隆起，想必會更加飽滿。

那個剛剛出手打自己的武才人此刻正跪在自己腳下，一邊叩首一邊哭訴：“太子殿下，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p>

此刻，李治那一側(cè)沒挨打的臉頰也火辣辣地疼了。沒想到啊，自己再一次被一句話打臉。他迅速放棄用腳狠狠踹跪在自己面前這個女子的想法，輕輕俯身攙起她來，再細心地歸攏好被他撕裂的石榴裙，留下了一句：“保存好這裙子，我會賠你。”然后轉(zhuǎn)身而去。

圣天子終于走了。大家都很傷心，都哭得很厲害。當然徐惠哭得更厲害，不像那些戲精們是假哭，她是真哭，好幾次哭昏厥過去。武媚娘知道自己的哭其實是開心的，那種類似幽禁的日子終于結(jié)束了。下面，她要盡量開開心心地活著，不委屈自己。

武媚娘和宮里那些沒有子女的妃嬪一起在感業(yè)寺出家，削發(fā)為尼。她一陣苦笑，感覺自己的娘親才是那個先知先覺的神人，自己剛出生就給她取好了法號，看來明空這個名字要繼續(xù)伴隨著自己了。

感業(yè)寺中的日子是悠長而無趣的，好在沒有了昔日后宮中的白眼，大家都是平等的。

不過興風作浪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平靜下來。先是徐惠，因為哀思成疾，卻又堅持不肯用藥，直言要早一點追隨太宗皇帝而去。

明空看在眼里只能暗嘆：果真是一個用情至深至真的女子，估計很快就能求仁得仁?？墒牵@樣的歸宿，值得嗎？一個二十幾歲才學出眾的女子，就這樣早早離場……

不過她又發(fā)自內(nèi)心地欽佩徐惠：這就是她所追求的存在的意義，并且很快就能實現(xiàn)。假設(shè)每個人都有夢想的話，她是實現(xiàn)了自己最高夢想的人，想必離去也是內(nèi)心充滿了幸福感。

明空也坐不住了，她也要主動去追求自己的夢想。

明空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李淳風。

她在一個早上手忙腳亂地跑到管理她們的女官面前匯報：昨晚夢見太宗皇帝脫冠赤足，騎著一條五爪金龍在海面上愁眉不展，上前問他，他也不開口說話，只是搖頭。不知這個夢吉兇如何所兆何意？

女官一聽，不敢怠慢，趕緊向上級匯報，這可是頭等大事。太宗皇帝的靈柩停滿三個月后剛剛?cè)胪敛痪茫@明空的托夢就來了。此前，徐惠也夢見過兩次太宗皇帝，說不定徐惠要追隨先帝而去了?？擅骺盏膲羰莻€什么意思？自己不懂不要緊，上面有明白人，會理解清楚的。

這條消息就一路通行無阻地匯報到天子李治案頭。

李治一看，武媚娘？明空？這人我認識啊。先帝給她托夢？這可是帝國的頭等大事，耽擱不得，趕緊找太史局令李淳風過來，他是這方面的專家。

李淳風到皇帝這里一聽，趕緊回稟道：“陛下，這事可不得了，往小里說，事關(guān)先帝的陵寢安危;往大里說，那就是祖宗基業(yè)的問題?，F(xiàn)在還不能說什么，還是我親自跑一趟問個清楚吧?！?/p>

李治也慌了手腳，說：“有勞真人了，快去快去。”

看到李淳風終于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明空那顆懸著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好像只有李淳風那張面孔能夠安慰她。

李淳風一本正經(jīng)地問了幾句，然后喝退了四周的女官和侍從。

二人在靜室里具體談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反正一個時辰之后，李淳風面色凝重地走了。有女官試圖上前問問明空說了些什么，明空眼睛一瞪，說：“我可是答應(yīng)了太史令要保密的，你確定想聽？”

女官趕緊說一句：“不想聽不想聽，就是關(guān)心一下你?！?/p>

那天，李淳風清退完周邊的人，說的第一句話是：“明空，你長高了，也更漂亮了！”

這句話，惹得她像個小孩子似的咯咯笑出了聲，連聲問：“真的嗎？是真的嗎？”要知道，她已經(jīng)記不起來上一次笑出聲到底是四年前還是五年前。

李淳風的第二句話是：“費了這么大的周折，你找我來到底有什么要緊的事？”

明空的笑容更加迷人，說：“想你了。帶我走吧，我們一起去征服星辰大海?！?/p>

李淳風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女子，卻無法開口說話。

明空繼續(xù)嬌笑道：“怎么，怕了？不舍得你現(xiàn)在的官位？我知道你有辦法帶我離開?！?/p>

李淳風長嘆一聲，起身望向窗外，幽幽道：“我知道這些年苦了你。袁天罡那個老混蛋所謂的預判已經(jīng)破產(chǎn)。也罷，你等我準備一個月的時間，到時肯定帶你離開。我們一起浮槎北海，或者策馬天山，過隱姓埋名的生活吧，也算是我對你的補償?！?/p>

明空起身，跑到李淳風的面前和他對視，說：“你說的，是真的？”

李淳風深情地望著她，回應(yīng)道：“真的?！?/p>

明空的臉上頓時綻露出滿滿的笑意，然后逐漸消失，一點點地消失，最終化成一種惆悵，說：“謝謝你了?？上?，這一切都晚了，我也不再需要了。”

“其實，你在宮中受到冷遇，我就知道那個所謂的計劃實行不下去了。只是可惜了李君羨一家，無端為你頂?shù)湣！崩畲撅L嘆息道。

“不可惜。他的付出很值得，至少堅定了我對那句歌謠的信心。我現(xiàn)在需要你做的，是繼續(xù)我們當年說的那個計劃，我要當那個制定最高規(guī)則的人?！?/p>

說到最后，她的語氣已經(jīng)變成了惡狠狠的狀態(tài)，讓身旁的李淳風感到了一絲絲寒意。

“你是說……”李淳風猶豫不決地問。

“對，我需要你的幫助，更需要進宮。我需要李治當上皇帝后兌現(xiàn)對我的承諾?！?/p>

“什么？你瘋了！不對，你和……他，和皇上？”李淳風說話變得結(jié)巴起來。

“哈哈哈。對，你說得沒錯。他當太子的時候就和我說過甜言蜜語，更隨口說過一些荒唐的話。那不應(yīng)該叫承諾，大概就是一時興奮說的胡言亂語吧。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不過，我現(xiàn)在需要他來兌現(xiàn)承諾。”

“?。　崩畲撅L狠狠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木頭柱子上，殷紅的血頓時流了出來，“你……你怎么能……這樣？！”

“我還能哪樣？”明空冷冷道，“你們把我扔在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牢籠里，我不這樣，又怎能活下來？又怎么去幫助你們實現(xiàn)那個狗屁天下共主的夢想？”

“哇……”李淳風用手捂住胸口，吐出了一團鮮血。

“你師父是個大騙子，你就是個假正經(jīng)。好了，別演戲了，說說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吧。你不是一向自負謀略滔天嗎？”明空語氣尖刻，可是扭過頭去的時候，眼里分明有了濕潤。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終于，恢復狀態(tài)的李淳風和明空平靜地坐了下來，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

那天，李淳風向她詳細講述了當前的政治形勢：李治已經(jīng)在大行皇帝靈柩前繼位為帝，不出意外，明年將改年號，立皇后，目前朝政基本由顧命大臣長孫無忌和褚遂良把持……

這些消息李淳風即使不說，感業(yè)寺里的明空也能猜測到個八九不離十。讓明空意外的，是李淳風對李治的個人分析：“綜合來看，皇上的性子柔弱，這和他從小就跟天底下最聰明的幾個人生活在一起有關(guān)。父皇、母后都是真正的人中龍鳳。至于他的兩個嫡親哥哥，一個是太子，一個是著名的賢王，他從小就有壓力。而母后早逝，又讓他缺乏母愛，天生對年齡較大的女性有好感。”

明空呵呵笑道：“說得正確。他當太子的時候就特別依戀薛婕妤，她可是比我還大上十歲。我曾經(jīng)打了他一耳光，沒想到他沒惱羞成怒，反倒是一副很受用的樣子?！?/p>

那天，他們談了很多，談了后宮，談了明空需要把握的大方向，談了以后兩人如何聯(lián)絡(luò)，只是沒談私情。兩個人都知道，以后再也不會談到私情了，也許從那以后，兩個人將越走越遠，甚至再也沒有軌跡重合的那一天。

李淳風回去見李治，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陛下，情況有些不妙，這次幸虧先帝給明空師父托夢。我看情況還來得及?！?/p>

李治嚇了一跳，說：“真人快講。朕今天寢食不安，總感覺哪里不舒服似的，看來還真是有事發(fā)生?！?/p>

李淳風道：“先帝靈柩入土，卻無端托夢，肯定是陵寢出了問題。脫冠赤足騎龍于海上，那是靈柩有被水淹的危險。陛下可著工部有司在帝陵西北方向挖地九尺，必見水源，然后改道引流即可?！?/p>

李治仔細想了一會兒，遲疑道：“先帝昭陵的堪輿可是出自你師父袁天師之手。再說，龍不是喜水嗎？”

李淳風苦笑道：“天子化龍之后自然是喜水的。但是，世俗世界的天子卻是在大地上居住，一旦洪水肆虐，民不聊生，哪怕是真龍?zhí)熳右彩譄o策。再說了，陵寢里現(xiàn)在也只住了一位真龍?zhí)熳?，恐怕壓不住這滔滔海水。不過，事情也有正反兩方面，所謂黑的極致便是白，白的極致便是黑，只要暗流引成明渠得當，九水環(huán)繞，可保萬年基業(yè)長青。”

李治聽完最后一句話，拍案道：“真人果真神仙也。這次又立功了?！?/p>

李淳風謙虛地笑了笑，說：“其實還是明空師父功勞大。要不是先帝托夢與她，我也頂多后知后覺亡羊補牢。”

李治點點頭，那個性格桀驁的女子形象頓時清晰了幾分。

李淳風又道：“這次明空師父還托我將一封書信呈給陛下?！闭f完，從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交給身旁的太監(jiān)。

“真人辛苦了?！?/p>

“陛下，淳風告退。”

太監(jiān)將書信剖開后，仔細檢查，只有一張薄薄的宣紙，上面用楷書工整地寫了一首詩：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輕聲讀完最后一句，李治瞬間淚崩。

第九章

梅開二度勝春花

明空，或者說武媚娘，又入宮了。

接她入宮的人是王皇后的親信。入宮之后，她沒有任何的官身，只是王皇后身邊的一個宮女。對此，武媚娘沒有半點怨言。

對她來說，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逃離了青燈古佛度余生，再一次躋身天下的權(quán)力中樞，能隨時接近那個四海之內(nèi)最尊崇的男人，還有什么比這更讓她興奮？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敞開心扉去追逐自己的夢想了。

年前，那個一心追求夢想的徐惠終于達成了自己的愿望：思念先帝成疾，最終咳血而亡，被追封為“賢妃”，陪葬在昭陵石室中。

武媚娘聽說后竟然沒有半點兒譏笑她的意思，心里反倒萌生了很多感觸：求仁得仁，至少此生無憾了。一個人不管活多少歲，最終都是黃土一抔，像這樣了無遺憾地走一趟，才是不負人間來一遭。

蓄起了頭發(fā)，明空再次變回武媚娘。她知道這次回宮最大的助力來自王皇后。別看李治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重逢后第一次見面就相擁而泣。但是，敘舊情可以，重新迎回宮的事情根本不敢答應(yīng)，只是一個勁地說等時機。還要等多久？再等下去寺廟里尼姑產(chǎn)子的丑聞都要出來了。

武媚娘見到王皇后，第一時間就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她說：“寺內(nèi)苦寒，終于重見天日，娘娘有再生之恩?！?/p>

王皇后矜持地接受了感恩，隨手就把她打發(fā)走了。倒是她身邊的宮女王瑤很健談，和武媚娘表達了自己在接她回宮事件中起到的重要作用，一副你趕緊來感激我的表情。

武媚娘此時再也沒有了初次進宮的高傲姿態(tài)，趕緊拉著這位皇后身邊的智囊去往自己的住處?；ネ挲X、姓名，一番敘舊下來，兩人當場結(jié)拜了姐妹。當姐姐的武媚娘還特意找出了一對金手鐲相贈。這是出自前隋大內(nèi)的物件，一看就是做工精良，讓當了妹妹的王瑤喜不自禁，表示姐妹倆以后相扶相持，當好皇后的左膀右臂。

在武媚娘進宮后的第一年里，李治就找到了當皇帝的開心和快樂：后宮逐漸安定下來，自己在朝政方面的話事權(quán)正在逐步回歸。

不久，武媚娘生下了自己的長子李弘。大喜之余的李治直接一步到位，下旨封武媚娘為昭儀。

昭儀者，九嬪之首，僅次于皇后和四妃。

時年31歲的武媚娘終于再次有了官身。她狠狠地出了一口長氣：這一刻，她終于有了和王皇后、蕭淑妃三足鼎立斗一斗法的底氣和資本。

喜訊傳到武府，此時已經(jīng)被武元慶、武元爽擠對日久的楊真從佛堂里走出來了，理直氣壯地吩咐哥倆準備宴客大慶。

武元爽開始還感覺不爽，習慣性地想張嘴反駁幾句，卻被眼疾手快的武元慶一個大耳刮給搧一邊去了。武元慶畢恭畢敬地請繼母上座，然后兩人仔細商定了出席來賓的身份，雙方進行了一次多年不見的友好而熱烈的會談。

旁邊委屈的武元爽此時也被打醒，后半程也積極地參與進來。

當天晚上，連在賀蘭家守寡的武順都不顧長安夜間的宵禁，特地趕回了娘家。

這一切，在深宮中的武媚娘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她能想象到。這一切，不就是她最想要的嗎？她甚至還不無惡趣味地想：不知道兩個哥哥會不會邀請他們的好朋友李淳風出席。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武昭儀和王皇后的斗爭進入白熱化。在自己的長女莫名其妙地去世不久，武媚娘又舉報揭發(fā)王皇后和其母魏國夫人柳氏共行“厭勝”（巫術(shù)），從王皇后的住處也搜出了“厭勝”的實證——兩個插滿銀針的小木偶人。

然而，就憑借這兩件莫須有的罪名，武媚娘還是沒有把王皇后從后宮之主的寶座上趕下來，這讓她再一次有了無力之感。期間她唯一的收獲也許就是將王皇后的身邊智囊王瑤成功地策反，收為心腹。

和她同樣有無力感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李淳風。

他在感業(yè)寺與當時的明空對談的時候，曾經(jīng)告誡過她：要想獲得一個上位者的認可，你必須能夠給他提供別人無法做到的幫助和好處。

顯然，這一方面她做得很好。面對李治，一個富有四海的天之驕子，她用母愛、歡愉博得了他的信任，又在搶奪權(quán)力、樹立宏大目標方面讓他產(chǎn)生了依賴。這些，她已經(jīng)做到了最好。

然而，李淳風也曾告誡過她：入宮之后，一定不要操之過急，畢竟她的根基太淺，朝中大臣方面更是毫無依靠。

但是現(xiàn)在看來，后面這些話她顯然沒有聽進去。無論是長女的死亡之謎，還是王皇后的“厭勝”事件，她表現(xiàn)出來的更像是一個瘋子、一個賭徒，根本沒有半點兒智珠在握、運籌帷幄的姿態(tài)。

同時，李淳風也從這些事情中發(fā)現(xiàn)了一絲成功的苗頭。她，或者他們，現(xiàn)在做的不就是一件驚世駭俗前所未有之事嗎？假設(shè)思前想后循規(guī)蹈矩，哪里能有半點兒成功的可能？古往今來成就非凡事業(yè)的，不都是這樣的瘋子和賭徒嗎？

李淳風知道，他需要給在宮中孤立無援的武昭儀找一個助力了，哪怕是暫時的。同時，他也要開始準備自己的后路，隨時撤退。他固然想看到她的成功，卻更怕惹火燒身。畢竟《推背圖》一旦面世，他和師父袁天罡就是整個大唐的公敵。

這天下午，政事堂七宰相之一的英國公李勣府上來了一個客人，正是道士裝束的李淳風。

“淳風拜見師叔?！崩畲撅L畢恭畢敬地行禮。

李勣面帶譏笑說：“這朝堂之上，咱們?nèi)靸深^碰面，也不見你給我請個安，怎么今天……”

“師叔，師父叮囑過我，不要暴露我們這層關(guān)系?！?/p>

“那今天又怎么敢暴露了呢？”

“師侄旬日后就將退出廟堂，歸隱江湖，這次來也算是個告別?！?/p>

“我看是有事相求吧?！?/p>

“師叔高明，算無遺漏。”

密室中，當李淳風揀著要點說明所托之事后，一向智比諸葛的英國公捧腹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淚才漸漸停止下來。

“荒唐！實在是荒唐！你說你們兩人，竟異想天開，讓公雞下蛋牝雞司晨！哈哈哈哈，簡直不可思議。我怎么會有這么不靠譜的師兄呢？袁天罡啊袁天罡，你愛財如命，膽小怕死，不敢在亂世中擇一明主而輔佐也就罷了，現(xiàn)在竟然想出這么荒誕不經(jīng)的笑話來，這是要讓師門蒙羞的節(jié)奏啊！”李勣又是一陣怪笑。

李淳風尷尬地摸摸鼻子，心中也是把不靠譜的師父罵了個十七八遍。

李勣怪笑完了，忽然起身一拍桌案，厲聲喝道：“你們這是欺負我大唐沒有鐵血男兒嗎？我乃大唐開國元勛，你卻跑到我這里胡言亂語，就不怕我斬了你的狗頭？”

李淳風平靜地笑了笑，說：“想必師叔不會沒有容人雅量。況且一切都還是水中月鏡中花，我更不敢奢求師叔助武氏謀奪李唐江山，只是懇請師叔在武昭儀晉位皇后方面能助力?！?/p>

李勣沉吟片刻，輕聲道：“晉位皇后，我倒是可以幫上點兒小忙，至于謀奪大唐江山……哼哼，此事休提。假設(shè)真有那么一天，老夫定然提兵誅殺此獠，即使我不在了，還有我門下的兒孫！”

李淳風稽首道：“感謝師叔高義。假設(shè)她真有禍國殃民的那一天，師侄也不會袖手旁觀，師父和我早有定計安排?！?/p>

李勣不屑地搖搖頭，說：“就你師父那膽小怕事的樣子還能有安排？他現(xiàn)在跑到哪里躲藏去了？”

李淳風道：“據(jù)說歸隱中岳嵩山了。不日師侄也會去嵩山與師父一聚?！?/p>

李勣開始攆人，說：“走吧走吧，記住你今晚的承諾。另外見到你師父告誡他一聲，我們師門從未把扶持一個新皇帝作為目的。我們追求的，永遠是天下蒼生的福祉?！?/p>

李淳風離開，李勣也沒送。

李淳風并不覺得告訴李勣這個秘密有什么不妥，首先大家會把這事當個笑話來聽。其次李勣是他同門師叔，這個門派里的人雖然不多，但是一個個腦子里想的都是改朝換代的事。就是李勣自己，一生也不知道換了多少門庭，從最初的翟讓、李密，到后來的程咬金、李世民，哪一個都不是善茬。

李淳風回到住處，時近傍晚，想不到門口竟然還有人在堵他，仔細一看，認識，是中書舍人李義府。

等了半天的李義府一見到李淳風，真好比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說：“真人救命，真人救命??！”

這李義府是李治昔日當太子時的舊臣，官拜太子舍人。早年間，李義府以文思敏捷著稱，與同為太子府舊臣的來濟齊名，并稱“來李”?？上Ч龠\不佳，此時來濟已經(jīng)成為政事堂七宰相之一的中書令，而李義府只混成了他的屬下。作為起草詔書的中書舍人，李義府自然有機會第一時間接觸到官員的任免通知，今天他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即將被貶到西南邊陲的壁州任司馬。其實自從他開罪了當朝第一權(quán)相長孫無忌，就知道會有貶謫的那一天到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李義府絞盡腦汁想了一大圈子人，最后悲哀地發(fā)現(xiàn)，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無視長孫無忌的怒火來幫助自己。想想自己將離開繁華的京城，踏上入蜀的艱辛旅程，41歲的李義府不禁悲從中來。

走投無路之下，他只能寄希望于活神仙李淳風來幫助自己涉險過關(guān)。其實這完全是一種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的舉動。

邀請李義府入內(nèi)，聽他心情激動地講完過程，李淳風不動聲色地問道：“詔書此時走程序到哪一步了？”

內(nèi)心惶惑的李義府道：“明日將到門下省?！?/p>

李淳風微微一笑，說：“還來得及。”

李義府急道：“真人教我?！?/p>

李淳風屈指道：“此刻能讓長孫太尉收回成命者，唯有一人。李舍人大才，不會不清楚吧？”

李義府嘆息道：“某雖為東宮舊人，然今上并無格外垂青之意?！?/p>

李淳風微笑道：“今上與武昭儀此刻正為廢后之事與政事堂相公們僵持，李舍人當做破局之人，必為今上倚重。”

李義府自然明白此事的因緣，但這是皇上和朝中大佬們的角力，朝中的中下層官員避之唯恐不及，稍有不慎就是墜入萬丈深淵的結(jié)局，哪里敢上前摻和。

李淳風起身送客，道：“富貴險中求。舍人過此一坎，當有宰執(zhí)之望。言盡于此，不送?！?/p>

失魂落魄的李義府聽完最后一句，內(nèi)心一陣狂喜，顧不上李淳風此刻正在攆人，激動地說：“多謝真人指點迷津，后面必有重謝?！?/p>

是夜，中書省值夜舍人李義府叩闕上表，請上廢王皇后，立武昭儀為皇后。

那晚，勉勵完李義府的李治回到內(nèi)宮興奮不已，和同樣心花怒放的武媚娘歡愉到天亮，連侍立在側(cè)的王瑤也加入了慶祝的行列。這讓王瑤也喜極而泣，終于心愿得償。

第二天的朝會上，李治春風得意，李義府的上表被他拿出來重點表揚。至于李義府本人，也別去什么壁州了，直接晉位中書侍郎，一步跨越到了宰相下面的第二等高官。

就在長孫無忌、褚遂良等宰相要出言反駁的時候，以許敬宗（已被李義府成功拉攏）為首的一群中級官員跳出來擁護了。

李治作為皇上，作為仲裁者，最怕的是只有一名辯手參加比賽。前幾次商議這個話題的時候就這樣，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統(tǒng)一口徑，他就很無奈。

現(xiàn)在許敬宗、李義府這幫人跳出來打擂臺，有了反對的聲音，再加上還有李勣這個看上去沒意見、實際上是偏幫的重要助力，李治這個仲裁者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了。所謂乾綱獨斷，就是要在這種局面面前。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十月十二日，李治下詔：王皇后、蕭淑妃謀行鴆毒，廢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嶺南。

皇后被廢了，中宮不可一日無主。六天之后，十月十八日，許敬宗聯(lián)絡(luò)百官上表，請求重立中宮。當天，皇帝就頒布了立武昭儀為皇后的詔書：

武氏門著勛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后庭，譽重椒闈，德光蘭掖。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侍從，弗離朝夕，宮壸之內(nèi)，恒自飭躬，嬪嬙之間，未嘗迕目，圣情鑒悉，每垂賞嘆，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為皇后。

半個月后，武則天從司空李勣手中接過了璽綬，正式成為皇后。冊立當天，武皇后在肅義門接受了文武百官和各國使節(jié)的朝拜。這是歷朝歷代的皇后第一次接受朝臣和外邦的朝拜。作為提議人，武皇后也是心懷忐忑，沒想到在李治和禮部那里都順利通過。

看著跪拜在下面的文武百官以及服飾各異的番邦使節(jié)，她第一次嘗到了制定規(guī)則的甜頭。果然很爽。此刻作為大唐皇后的她只有一點不爽：太史令李淳風掛冠歸隱了，據(jù)說找他師父修道祈福去了。

第十章

長纓在手舞翩躚

龍朔元年（公元661年）四月，李治提議御駕親征攻打高句麗。

此時的大唐帝國已經(jīng)初顯盛世的端倪，對于皇帝李治來說，朝廷政令通暢，后宮和睦有序，靜極思動的他迫切需要用一場轟轟烈烈的戰(zhàn)爭來證明自己。高麗三國中，新羅、百濟一向勢弱，高句麗一家獨大。因此，每當新羅、百濟受到高句麗欺負的時候，就會遣使來上邦求救。前隋煬帝三征高句麗，先帝太宗兩次攻打高句麗，雖然都取得了一些或大或小的勝利，但是都沒有徹底啃下這塊硬骨頭。

這一次是高句麗聯(lián)合百濟，一起攻打新羅，新羅遣使求救了。

現(xiàn)在，李治覺得自己可以來完成這個前所未有的壯舉。誰料想，李治的這個提議還沒有在政事堂上討論，就率先遭到了武后的強烈反對。

此時的武媚娘，已經(jīng)沉浸在母儀天下的角色中不能自拔。先前李淳風曾經(jīng)嘮叨過的什么天下共主，此刻在她眼里就是放屁。如果可以，她寧愿一輩子不認識李淳風才好。至于那個被李淳風安排來和她聯(lián)絡(luò)的小道士郭行真，她現(xiàn)在越來越不想見到他了。武后甚至還曾經(jīng)想過是不是找機會讓他“自動消失”。

她現(xiàn)在只想盡職盡責當好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歲月靜好，難道不好嗎？再這樣過上幾十年，皇上老了，自己的兒子也長大了，那時候自己會順理成章成為皇太后，這該是多么的幸福?。∵B自己的偶像長孫皇后都沒有機會親眼看到自己的兒子登基。

然而，現(xiàn)在李治竟然提出了要御駕親征高句麗，那可不是說著好玩的事情。遠的不說，前隋煬帝和先帝太宗合計5次攻打高句麗都沒有最終的結(jié)果，自己的外祖父就死在戰(zhàn)場上?？纯闯械膭踪F們，哪家哪戶沒有子弟、親戚把生命留在那片寒冷的土地上？

武后面對著李治不斷哭訴說：“皇上啊，咱不要提什么去遠征高句麗好不好？您看看朝中的大臣們，像英國公李勣，先帝兩次攻打高句麗他都參加了，經(jīng)驗最豐富，有他去不就行了？您知道高句麗那地方有多苦嗎？天寒地凍，呵氣成冰，臣妾的外祖父就倒在那片土地上，我不想再失去自己的親人了！您要是去了那地方有什么閃失，讓我們娘幾個怎么活??？我們的弘兒才九歲啊！”

一句“弘兒才九歲”，瞬間擊中了李治的淚腺，他簌簌落淚，想起了自己九歲那年，成為了一個沒有娘親的孩子。從那一刻起，友愛的兄長會用敵視的目光審視自己，周圍再也沒有了說知心話的人，甚至自己有段時間最害怕夜晚來臨，因為不知道睡下去以后明天會不會醒來。

于是，李治放下了親自領(lǐng)兵打仗的念頭。

龍朔二年（公元662年），39歲的武后生下了四子李旦。沉浸在子嗣興旺中的武后終于可以舒展一口氣了，至少在子嗣方面，她已經(jīng)趕上甚至超越長孫皇后了。她不知道的是，一場危機正在前面等著她。

這一年，李治的風疾開始加重，出現(xiàn)了頭暈?zāi)棵ぁ⑿袆硬槐愕劝Y狀。

就在這個時候，八百里快報傳來李勣、薛仁貴、劉仁軌、蘇定方征服高句麗的捷報，李治在連呼“大捷！大捷！隨朕太廟獻俘祭祖！”的同時，心中除了自豪與喜悅，同時泛起的還有一股憤怒。這股憤怒的對象是武后。假設(shè)不是武后的阻攔，這次征服高句麗的主帥就將是自己而不是李勣。自己現(xiàn)在身患風疾，以后肯定沒有機會騎馬出行了，更不要說什么領(lǐng)兵打仗了。是武后生生扼殺了他作為一個帝王停留在民族歷史上最值得大寫特寫的機會。

武后當然不會留意皇上有了小脾氣，她需要幫助皇上處理班師凱旋的事宜，無論是獻俘、祭祀太廟，這些都需要皇上和太子、百官出面。更重要的是，她要在這個行列里第一次添加皇后的位子。這是她又一次為自己制定規(guī)則了。

當李勣班師還朝，熱熱鬧鬧的后續(xù)歸于平靜以后，李治廢后的計劃也提上了日程表。

武后雖然忙于幫助身患風疾的皇上處理政務(wù)，但也不忘安排好皇上的后宮生活，她自信有大姐武順和結(jié)拜妹妹王瑤一內(nèi)一外的配合，皇上肯定是滿意的。

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從小喜歡搶她胭脂水粉的大姐，這次竟然要搶奪她的男人，她現(xiàn)在最寶貴的東西。

武順雖然年齡偏大，但正好是李治喜歡的類型。更為難得的是，武順最近還給皇上帶來了意外的驚喜——她的女兒賀蘭氏。一對母女花的悉心照料，讓病中的李治頓時好了七八成，而青春逼人的賀蘭氏正合適取代皇后的位置。

李治心中有了這個執(zhí)念，頓時像野草般瘋長，一時一刻也不想隱藏。他當然不會直接把廢后這個議題在政事堂里拋出來讓大家討論，現(xiàn)在政事堂的七宰相里，武后的人占了大多數(shù)，一旦討論不明白，反倒打草驚蛇。

他首先想到的是新任宰相上官儀，決定找他來探探口風。上官儀是進士出身，久有文名，剛剛從太子中舍人擢拔為宰相。

李治開口道：“皇后失德，卿有何見？”

上官儀也是要問個明白的，哪怕對方是皇上，他說：“陛下可有實證？”

李治皺皺眉頭，說：“實證舉報皇后與道士郭行真串聯(lián)，行‘厭勝事?！?/p>

好吧，又是“厭勝”，李治現(xiàn)在連借口都懶得找了，隨口拖出來一個就算是實證了。

上官儀早年間因為避禍曾出家為僧，對這些僧道之事最為厭惡，聞訊后脫口而出，說：“皇后專恣，海內(nèi)所不與，請廢之?！?/p>

李治一聽這話，暗暗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這個宰相提拔得好，敢說真話實話，看來以后還要繼續(xù)重用啊，立即讓上官儀起草廢后詔書。

誰知就在李治和上官儀一問一答之時，武后安插在此處的密探當即把情報傳遞了出來。第一時間知道這個消息的宮人也顧不得暴露身份，一路疾奔到武后的地方，三言兩語說明了情況。

如雷轟頂?shù)奈浜笠差櫜簧蟽x態(tài)，直接披頭散發(fā)狂奔到李治談話的地方。門口的侍衛(wèi)也不敢阻攔啊，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闖進了密室。

李治正在得意地欣賞上官儀剛剛一揮而就、墨跡未干的好文章，還想夸夸上官儀的書法更見火候，一抬頭，發(fā)現(xiàn)武后一臉兇煞地站在了面前。他的表情就像犯了錯被家長捉到的小孩子，滿臉通紅，手足無措，嘴里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武后知道對付李治的第一法寶利器就是眼淚。一上來她就發(fā)動了猛攻，眼淚不要錢似的滾下來，說：“皇上，臣妾無能啊……”

嘴里喊著無能，武后接下來可是一條一條細數(shù)自己的本事：首先從生育角度來說，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接著是管理后宮，井井有條;其次是您生病之后，我?guī)湍幚碚?wù)，哪一條不是讀給您聽，按照您的意思去辦理的？您看看我為了勤政熬夜，連黑眼圈都出來了，大不了以后我不管了……

武后說一條，李治的臉上就白一下。

聽到第三條，李治就聽不下去了，趕緊上前攙扶著武后道：“皇后誤會了，這不是朕的本意……”

武后臉一挺，說：“那是誰的意思？”

李治隨手一指此刻在一旁滿臉尷尬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的上官儀，道：“是他，是他，就是他……”

武后也沒說什么，上去撕爛了詔書，拖著李治就走。

這件事情除了讓武后當時出了一身冷汗，事后也收斂了許多。她肯定是要報復回來的，甚至報復的程度比這還要猛烈。

同時，成為人間最高規(guī)則制定者的那個野心和欲望再次在她心中燃起。她要啟動郭行真這枚棋子了，讓他那老雜毛師父李淳風瞅機會在外面造勢。

武后認為自己這段時間的韜光養(yǎng)晦讓大家感覺自己好欺負了，所以，她要發(fā)泄自己的怒火。

武后的報復馬上就來了。第二天，上官儀就因勾結(jié)廢太子李忠行謀逆事被查處，按律斬首。這樣，不僅上官儀被殺，早年王皇后留下的最后一顆火種李忠也同時被清理掉。所謂隔夜仇，不過如此。

這次謀劃廢后被武后當場撞破，讓李治的心情頗為沮喪，也知道自己身邊的人不再可靠，也就暫時放棄了廢后的念頭。既然不能廢后，那就用實際行動去補償自己的錯誤行為吧。

李治誠懇地提出來，請武后和自己一同上朝觀政。

所謂觀政，只能看不能說，這是李治給群臣的一個說法。理由是自己風疾在身，經(jīng)常出現(xiàn)聽不清、看不見的情況，讓皇后充當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武后欣然應(yīng)邀，也就不再拿廢后的事情來說事。

臨朝前，武后和李治有過簡短的交流。

武后的態(tài)度很明確，目前最重要的三件事情：第一是抓緊治好圣上的風疾;第二是協(xié)助好圣上開創(chuàng)一個政通人和的盛世;第三是培養(yǎng)好太子的理政能力。

她對李治說的三件事，就是此刻他心中最為牽掛的三件事情。她要讓李治明白：離開她的幫助，他甚至一件事情都做不好。

看到病榻上的李治那充滿感激的目光，武后輕輕地擁了過去，在他耳邊說：“皇上盡可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將真正擁有指揮這個龐大帝國的權(quán)力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新時代從此開啟。

第十一章

二圣臨朝意氣舒

李淳風在嵩山一座破敗的道觀中等到郭行真派來的小弟子懷仁，已經(jīng)是武后和李治“二圣臨朝”九個月之后的事情。

李淳風當年離開長安，除了辭別師叔李勣，點化李義府，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安排了弟子郭行真在西華觀潛伏下來，作為自己和武后的秘密聯(lián)絡(luò)官。

郭行真是他早就相中的暗棋，甚至他的拜師儀式都是背地里舉行的。當時除了觀禮的祖師爺袁天罡，誰也不知道，甚至郭行真自己也沒有跟隨在師父身邊學到什么真經(jīng)，但這并不妨礙郭行真對師父以及祖師爺五體投地的崇拜。

這些年，郭行真和李淳風的書信往來一直不斷，所以深山避世的李淳風也能及時清楚外面發(fā)生的那些大事。特別是武昭儀上位皇后，長孫無忌下臺，讓他唏噓不已，誰能想到當年那個在利州千佛崖和他夸夸其談的小姑娘，現(xiàn)在竟然已經(jīng)母儀天下了。

然而后面的消息卻讓李淳風很惆悵：武后接連生下三子、四子之后，似乎安心于母儀天下的角色，與李淳風也好長時間不再聯(lián)絡(luò)了。據(jù)郭行真匯報，目前武后癡迷佛法，還讓自己的三子拜在玄奘法師門下，得了一個“光明佛”的法號。

惆悵之余，李淳風心里忽然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他也為昔日那個明眸皓齒的小女孩感到開心。能平安做一個稱職的皇后，這不就是天底下所有女性的終極夢想嗎？又何必一定要去做那一旦行差踏錯就會九死無生的逆天行徑呢？

現(xiàn)在，懷仁又送來了新的消息。這是懷仁第一次出遠門。當連續(xù)翻越了三道山梁，在嵩山深處的一座山坳里發(fā)現(xiàn)那座破敗廟宇的時候，懷仁激動得流下了眼淚，因為他即將見到傳說中的活神仙祖師爺了。

懷仁見到李淳風激動得手腳顫動，連跪拜問候都忘記了，直到眼前和藹的祖師爺笑瞇瞇地問了句“一路行來，是否饑渴”，他才恍然大悟般跪倒在地，掏出貼身秘藏的兩封書信來。

李淳風進到密室，展開書信觀看。

在第一封信里，郭行真詳細地講述了現(xiàn)在的時局：皇上身患風疾，武后陪他一起臨朝聽政，上官儀和廢太子李忠謀逆被斬，自己在武后面前深得信任……

匆匆看完了第一封信，李淳風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第二封信，果然，里面只是一行行毫無頭緒的數(shù)字。看來真的有驚破天的事情發(fā)生了。他離開的時候跟郭行真交代得很清楚，非迫不得已，不能使用這套聯(lián)絡(luò)方法。

從密室里走出來，他慈愛地詢問懷仁：“行真最近功課修行得如何，可有懈??？”

懷仁趕緊稽首道：“回稟祖師爺，師父臨行前一再叮囑徒孫給您匯報。第一天誦讀的是《道德經(jīng)》《陰符經(jīng)》《抱樸子》，然后還是《道德經(jīng)》，第二天是《抱樸子》《太平經(jīng)》《洞玄經(jīng)》，第三天是……”

難得懷仁在路上每天都念叨五六十遍，現(xiàn)在脫口而出，非常流利且準確，李淳風就在旁邊隨手記了下來。

重新回到密室，他按照順序和那封沒有頭緒的數(shù)字一一對照，翻動屋里典藏的道家書籍，果然組成了一封12個字的密語：上疾日重，后欲取代，師何教我？

李淳風看完這一行字笑了，然后迅速地把桌案上的所有字紙全部扔進火爐焚燒。

當郭行真第一次從武后口中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那簡直是驚天霹靂加身，嚇得他把剛剛端起的茶杯給失手扔了出去。

武后就是特意挑他還沒喝茶的瞬間說出這個意思的，她害怕再慢說一點的話，能把李淳風的這個寶貝徒弟嗆死。

看著武后似笑非笑的樣子，郭行真暗罵自己道行不夠。假設(shè)兩人不是在說這樣一個逆天的話題，自己剛才的舉止已經(jīng)算是君前失儀了。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呢？這不過是人間帝王更替而已，沒看連她也正在耐心地詢問自家?guī)煾傅牧疾邌?？師父他老人家是什么人？那是行走人間的神仙啊！

郭行真連一個字的表態(tài)都不敢說，只是道：“小道無能，只好求助師父了?！?/p>

武后冷哼一聲，說：“那個膽小鬼還在嵩山？和那個老雜毛一起嗎？”

郭行真一愣神，回味了一下才弄清楚武后口中說的是誰，趕緊道：“師祖和師父仙蹤難覓，小道也不敢肯定。料想沒有飛升的話，也許大概還在嵩山修煉吧?！?/p>

武后不屑地說：“裝神弄鬼的家伙！算了，趕緊的，幫我問問有什么良策助我。另外，你最近幫我把這個人給處理了，我不想再見到她?！?/p>

武后現(xiàn)在拿郭行真也不當外人，上一次李治起了廢后的念頭，隨手找的理由就是武后和郭行真一起搞“厭勝”。提前被皇上控制住的郭行真表現(xiàn)得處亂不驚，幾番酷刑下來竟然沒吭一個字，事后被解救出來，見到武后也沒抱怨半句。這就很了不得了。

武后問他是怎么堅持下來的，誰知郭行真反倒很奇怪地問：“這不都是師父安排好了的嗎？我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武后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武后這次要處理的人是她的姐姐武順，已經(jīng)被封為韓國夫人了。這次李治起意廢后，和她的妄念不無關(guān)系。武后不介意和自己的親姐姐分享果實，但是，那一定是自己主動拿出來的才可以。現(xiàn)在你竟然背著我想偷吃，特別是還想干掉我獨享，那只好對不起了，我只能讓你從肉體上消失。好在有郭行真這個被李淳風洗腦的大傻子，可以替自己去干那些臟活累活見不得人的活。

李淳風看完了翻譯過來的密信后，內(nèi)心也是百般滋味。作為一個外人眼里的道士，其實他壓根就不承認，更沒修煉成什么道心，他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對一切事物充滿了好奇。也正因如此，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渴盼著武后能邁出那最關(guān)鍵的一步。這樣，這個時代才會變得更加撲朔迷離，更加充滿不可預見性，更加好玩?，F(xiàn)在，終于要開始了。

安頓好懷仁，他迫不及待地上山了，他要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另一個極度渴望消息的人。在不遠處的一座山峰上，他的師父袁天罡正為了這個消息在苦苦等待著?；蛟S，正是這個執(zhí)念讓他堅持活了下來。

聽完李淳風的通告，袁天罡笑得很開心。讓李淳風有一種錯覺，這個消息至少可以讓師父再多活五六年。

袁天罡說：“當年我和你師叔下山之后就分道揚鑣，他要入世去挑選明主，我則游戲江湖，準備獨辟蹊徑，被他笑話了一輩子膽小怕死，他也壓了我整整一輩子。我真想看到用事實打他臉的那一刻啊?？上В烙嬑覀z都等不到那一天了！”

看著師父那掉光牙齒后干癟的下巴，李淳風莫名地傷感。

不過，這不妨礙他在這個時刻給老騙子潑一盆冷水，他說：“現(xiàn)在說勝利的話還為時過早，這僅僅是她重新起了這個念頭而已，后面的路途漫長??！”

袁天罡則充滿信心，說：“有念頭就成功了一半。當年許師祖見到漢高祖劉邦，你說是高祖成就了許師祖，還是許師祖成就了高祖？其實現(xiàn)在想來，也不過是許師祖當年在群雄逐鹿的時候，恰巧碰見了一個有些出息的帶頭人罷了，幾句點撥就堅定了高祖爭霸天下的決心。假設(shè)當年許師祖最先碰見了楚霸王，估計歷史又是一番面貌了?！?/p>

李淳風冷靜地回道：“世界上從來沒有過假設(shè)，假設(shè)一旦成真，那就是存在的唯一，也就誕生了其他種種不存在的假設(shè)。所以，假設(shè)就像我們追求的長生一樣，會讓人著迷，卻根本不存在?！?/p>

袁天罡這樣高級的大忽悠也從來沒在自己徒弟的身上討過嘴皮子的便宜，因此干脆打住，說：“許師祖見漢高祖種下了因，我們當年也在武家種下了因，難道就不能收獲果嗎？”

李淳風冷笑道：“這個果也許是誅九族，貽笑千秋?！?/p>

袁天罡慨嘆道：“這不是還有你嘛！我是不行了。但愿你能助力那個丫頭成就這前所未有的偉業(yè)?，F(xiàn)在想來，我當年也就是氣不過李勣的春風得意，才想用這樣一句妄言來堅定我的道心?！?/p>

懷仁興高采烈地踏上了歸程。這次遠赴嵩山，不僅見到了傳說中的師祖，竟然還燒高香一樣見到了太師祖袁天罡，這讓懷仁在嵩山的最后幾天像做夢一般。

等懷仁風雨兼程趕回長安，將密信轉(zhuǎn)交給郭行真，已經(jīng)是大唐帝國正式開啟“二圣臨朝”滿一年的時候。

這一年間，朝堂上人事更迭，許敬宗告老，李義府落馬，一批新生力量在武后的擢拔下站穩(wěn)了腳跟，他們成為武后直面門閥世家的中堅。這里面，通過科舉出現(xiàn)的寒門子弟占了大半。

李治對于武后的這種激進也有過憂慮，他對武后說：“驅(qū)狼逐虎，皇后就不怕他們再成新患？”

武后笑道：“只要能打垮老虎，就沒有問題，大不了繼續(xù)培養(yǎng)新的狼群就是了。成長起來一批，就殺掉一批。這樣，誰都沒有機會真正成長為百年、千年世家。”

就在武后準備大刀闊斧大干一場的時候，郭行真也將翻譯好了的密信送到武后手里。

“師父和師祖在太室山設(shè)壇作法，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其間仙樂不絕，百鳥來賀，有涂山氏大神傳下懿旨，言十年后當有女主臨朝登基?！?/p>

“那個膽小……那個，你師父和師祖，還有什么要交代的沒有？”

“師祖已隨仙使飛升，倒是師父嘔血半升，正在將養(yǎng)身體。師父囑咐小道一定要轉(zhuǎn)告皇后，切切不可擅動妄念，更不要行先帝玄武門之事，一切依托陛下，皇后多陪伴陛下一天，勝算就越大一分。待十年后瓜熟蒂落，大事可成。”

“多謝真人。不知尊師身體將養(yǎng)得怎樣了？是否有回長安的打算?！?/p>

“師尊已經(jīng)在師祖飛升處結(jié)廬，想來不日亦會飛升。待小道塵緣了盡，自當前去侍奉?！?/p>

“好吧。但愿你師早日修成正果?！?/p>

第十二章

生來不幸帝王家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三月，武后在邙山之南祭祀蠶桑之神，文武百官和各州的朝集使都出席陪祭。其間，武后召見了郭行真。半個時辰后，這個在朝臣中已經(jīng)頗具傳奇色彩的有道高人才離去。

在密室外面侍立的王瑤有些奇怪，平日里仙風道骨寵辱不驚的郭真人今天似乎有些失態(tài)。雖然郭真人離開的時候還是沖她有禮貌地打了一個稽首，但是王瑤清楚地看見郭真人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這次離開長安來邙山祭祀，武后的心里隱隱有種不安?；氐綄m中，武后心中隱藏的那份不安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隨著車駕緩緩入宮，她招手把王瑤喊過來，說：“現(xiàn)在玄武門當值的不應(yīng)該是左右千牛衛(wèi)嗎？怎么換成了太子的左右衛(wèi)率？”

王瑤不清楚武后問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有什么區(qū)別嗎？不都是守衛(wèi)后宮的十二衛(wèi)嗎？當然，她可不敢這樣去回答武后。

王瑤說：“奴婢這就去問個仔細?！?/p>

回宮后的武后第一時間來到了李治面前。此刻李治的瘧疾剛好不久，風疾折磨著這個48歲的帝王，讓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苦不堪言。

太子李弘連續(xù)三天衣不解帶地服侍在身邊。見到武后的那一刻，他立刻奔上前來跪地請安，一句“母后”還沒有說完，淚水就滾落了下來。

武后輕輕攙住李弘，說：“快起來，你父皇的身體這幾天還好吧？”

李弘流著眼淚道：“母后出發(fā)邙山前，父皇的瘧疾徹底好了，誰知道風疾又犯，孫老神仙說父皇的身子太弱，虛不受補，只能慢慢調(diào)養(yǎng)……”

武后厲聲道：“你是太子，一國之本，這個時候你更要堅強，不要哭哭啼啼的了?！?/p>

看著病榻上在睡夢中還發(fā)出微微呻吟的李治，武后的心中在微微發(fā)冷：就在剛才，太子見到自己的那一瞬間，神情復雜，即使有眼淚的掩飾，也還是暴露出了恐懼、羞愧，甚至還有那么一絲絲后悔。

顯然，這和病榻上的皇上無關(guān)。皇上這次在病榻上已經(jīng)躺了近兩個月，太子也連續(xù)在這里服侍了三天，再有什么異樣的心理變化也應(yīng)該趨于平靜?？磥?，這些心理變化顯然是針對自己的。呵呵，武后心里冷笑，自己的這個兒子還是太嫩了。

既然如此，武后也就接管了照顧皇上的權(quán)力，她說：“太子自己也要注意身體，既然我回來了，你就快去休息吧?！?/p>

李弘還待推辭，武后卻冷哼一聲，嚇得他立刻噤聲，默默地退了下去，只是神情益發(fā)的慌亂。

夜色初降，王瑤神色慌張地找了過來。武后用眼神制止了她要說話的沖動，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看著病榻上的李治，武后的內(nèi)心一陣酸楚：做了20幾年的夫妻，她太了解這個男人了。顯然，在她去邙山祭祀蠶神期間，皇上和太子在家里也沒閑著。自己借這個機會出宮找郭行真安排事宜，他們父子倆何嘗不是趁著這個時間謀劃大事呢？或許自己這次出宮祭祀蠶神，本來就是他們父子倆特意的安排，要不然，在皇上生病的關(guān)鍵時期，有什么理由把自己支派出去呢？

找個機會，王瑤還是對武后說出了自己探查到的消息：宮中守衛(wèi)現(xiàn)在全部換成了太子衛(wèi)率的人。

武后的臉色一變，沉聲道：“別胡思亂想，做好自己的事情。下去吧?！?/p>

第二天上午，李治難得清醒起來，看到床榻邊的武后，臉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

李治輕聲道：“皇后，朕這些年病體纏身，對不起先帝厚愛，對不起蒼生黎民，更對不起你，多虧有你幫襯，也成全了我的基業(yè)。想來去到天上，見到先帝，他也該對我的作為滿意吧？”

武后顫聲道：“皇上吉人天相，自有神靈佑護，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p>

李治微笑道：“我自小性子柔弱，在兄弟中最是年幼，幾個哥哥都是有大才的人，但是先帝偏偏選擇我繼承大業(yè)，實在是不想讓這天家再骨肉相殘制造殺孽了。”

春寒料峭，隴右的桃花卻早早地開了起來。不過一場疾風驟雨過后，也是滿地狼藉。

一月之后，一個噩耗第一時間傳到了武后那里：太子李弘在嘗試新出爐的丹丸后，當場七竅流血，不治身亡。

武后聽到這個消息，直接將手中的杯子砸在了報訊人的臉上。

暫時封鎖了這個消息，武后怒沖沖地趕到現(xiàn)場，只見李弘倒在桌案前，四肢蜷縮，嘴角都是黑血，臉上竟然呈現(xiàn)出鬼魅的笑意。

武后顫聲問：“那個賊老道呢？”

早來一步的太醫(yī)回稟道：“天后娘娘，我們趕到的時候，那個老道早已經(jīng)吞下另一顆丹丸，根本來不及搶救了。”

武后恨恨不已，說：“便宜了這個惡道。把他的尸體給我挫骨揚灰，查他有無親人，誅九族。還有他的同黨郭行真，立刻捉拿歸案?！?/p>

說完，武后轉(zhuǎn)身撲在兒子身上，痛哭不止：“弘兒啊，我可憐的孩子，不是說了煉成丹丸先送到母親這里來嗎？”

李治聽到這個消息后，當場昏厥過去。

深夜，李治躺在病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前方，目光渙散，本來就在病中的他更加顯得蒼老。

武后在他面前已經(jīng)站了半個時辰了，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整個房間死一般沉寂。

“扶朕起身。”終于，李治冷冰冰地開口了。

旁邊的太監(jiān)、宮女來不及動作，就被武后趕走了。

看著房間里只剩下了自己和皇上，武后上前輕輕扶李治坐了起來。

李治道：“弘兒的后事如何處理？”

武后道：“皇上，禮部的意思是除了稱謂，其他一切比照皇帝的規(guī)格?！?/p>

李治沉聲道：“還不夠！朕要封他為皇帝，上尊號，你讓禮部照我的意思去起草吧?！?/p>

猶豫了一下，武后道：“這個不合祖宗慣例吧！”

李治大怒，說：“什么祖宗慣例？你不是天天要打破慣例自己制定規(guī)矩嗎？現(xiàn)在我就要打破規(guī)矩?！?/p>

李治一頓，傷感道：“是朕對不起弘兒。朕太急躁了，總想看到他登基的樣子，執(zhí)意要傳位于他，反倒害了他?！?/p>

武后一急，說：“皇上，不是您想的那樣。臣妾沒有……那也是我的兒子啊，是我十月懷胎養(yǎng)大的孩子，我身上的一塊肉啊……”

李治不言不語，微微地閉上了雙目，緩緩躺了下去。燭光斑駁，映射出了他眼角的那兩滴晶瑩。

武后輕輕啜泣起來，不一會兒發(fā)出野獸般的哀號：“皇上，臣妾蒙您不棄，帶離感業(yè)寺這個不見天日的牢籠，無時無刻不心存感激。更有機會成為皇后，眼見您現(xiàn)在成就古往今來第一圣皇的偉業(yè)，臣妾服侍左右，深感榮焉，自是一心一意，不敢有半點兒差池，豈會心生邪念，破壞大唐基業(yè)？”

李治沉默半天，頹然道：“那郭行真包藏禍心，斷不能饒。”

武后接話道：“已經(jīng)派人前去捉拿了，誅九族都不能滅我心頭之恨！可憐弘兒一心想皇上龍體早愈，不惜以身行險。據(jù)說煉成的丹丸只有兩顆，弘兒自小體弱，本來好事成雙的事情，卻被惡道失手煉壞，罪不可赦！”

李治漠然不語。

武后接著道：“皇上，明日我就去政事堂，看哪個相公敢阻攔弘兒上皇帝的尊號！”

李治半天不說話，末了，無力地吐出一聲：“朕乏了，皇后也早點兒休息吧。”

此時在距離長安200里外的官路上，一輛牛車正在月色下疾行。車上是兩個年齡不大的小和尚，一個十二三歲，一個則只有六七歲的樣子，都是一襲月白色僧袍，兩個明晃晃的腦袋在明亮的月光下顯得格外耀眼。那個年齡大的，赫然正是小道童懷仁。

懷仁還記得就在兩天前，師父匆匆忙忙地將他帶到一個院子里，那里一個六七歲的小孩高興地喊自家?guī)煾笧楦赣H，他才第一次知道師父竟然在外面有了自己的兒子。

郭行真將他兩人剃度為僧，然后仔細交代他：“此去嵩山見你師爺，除了送交密信，你和你小師弟就不要回來了，在你師爺跟前好生侍奉，也算是替為師盡心。路上你要好生照料小師弟。記住了，你們從小出家為僧，和為師和道門更沒有半點關(guān)系。切記切記?！?/p>

第十三章

拔劍四顧心茫然

永淳元年（公元683年）正月，武后在嵩山腳下的奉天宮中度過了一個隆重但不喧嘩的生日。這一年，她已經(jīng)整整60歲了。李治逐漸惡化的風疾給這本該喜慶的日子增添了幾許沉重。

為了這次嵩山之行，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說服了病中的李治。沒有人知道，她之所以興師動眾封禪嵩山，僅僅只是想見一個人。

現(xiàn)在，李顯的太子之威日盛，早些年傾向于自己的劉仁軌現(xiàn)在也和裴炎一樣保持中立，加上一堆圍繞著太子打轉(zhuǎn)的宰相，她在朝中徹底沒有了話語權(quán)。其實，就這樣放棄對權(quán)力的追逐，待到李治龍馭賓天，李顯登基，自己在后宮里安心做個頤養(yǎng)天年的皇太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是，她恐懼自己一旦失去了掌控權(quán)力的機會，會迅速衰老。像燕太妃，明明只比自己大八九歲，在60歲的時候已經(jīng)老得不像樣子了，雞皮鶴發(fā)。那年招待她吃了一次飯，看見她嘴里沒牙，滿桌子菜品只能喝幾口流汁的樣子，就再也不想見到她吃飯的樣子了。

然而，要想在目前這種格局下保持自己的權(quán)力，談何容易呢。李唐宗室不去說它了，肯定圍繞在太子身邊。政事堂宰相們雖說有幾個親近自己的，但絕對不會擁立自己登基，垂簾聽政已經(jīng)是他們隱忍的極限了。自家的親戚們已經(jīng)在自己的打壓之下紛紛凋落，好在自己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還不算晚，把武承嗣、武三思兩個侄子擢拔到朝中來，可是他們資歷尚淺，在朝堂之上毫無發(fā)言權(quán)。

唉，這個時候她更加地懷念李淳風了。有他在，至少不用浪費這么多心思去考慮如何選擇了。那年郭行真吞丹自盡，她和李淳風的聯(lián)系也中斷了。這個郭行真也是個傻瓜，自己明明給他留出了潛逃的時間，他偏偏不走。從這一點上看，可真不像是李淳風的風格。

她忘不了當年李淳風在千佛崖指點江山激越飛揚的神情，更忘不了在感業(yè)寺智珠在握謀而后定的智慧化身，現(xiàn)在，他假設(shè)在場又該如何破局呢？不行，一定要找到李淳風。武后起了這樣的心思，自然恨不得馬上見到李淳風。她也擔心，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他是否還健在。不管如何，也要盡心盡力地去找一找。

三年前，她派去嵩山的親信終于傳回了一個好消息：在積翠峰下的會善寺發(fā)現(xiàn)了一位七八十歲的火工道人，頗似傳說中的前任太史令李淳風。

武后聽到這個消息后，內(nèi)心雀躍不已，立刻找到李治，說：“皇上龍體痊愈，是萬民有福，更是中岳嵩山諸天神佛保佑，也是臣妾的日夜禱告有了回音。臣妾聽說積翠峰下有一名寺，一向靈驗，請皇上允我去上香還愿?！?/p>

李治此刻神清目明，武后所奏，自然無有不允。

會善寺不大，只有四五畝的院子，據(jù)說創(chuàng)建于200年前，本已破敗。不過自從十年前來了新主持，重修了廟宇、大殿和山門，香火逐漸有些起色，但是遠遠沒有達到興旺的程度，和嵩山其他名寺、大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會善寺的住持懷仁現(xiàn)在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莫名其妙的，這座寺院就被縣衙給接管了。關(guān)鍵是誰要來、來干嗎，他并不知道。問縣太爺，他也不說，反正就是神神秘秘地說是大人物，是好事。

懷仁被縣太爺拖著離不開身，不過師弟懷義還是從師爺那里得到了答案，找了個機會悄悄在師兄耳邊道：“師爺說可能是武后要過來上香，讓你不必驚慌?！?/p>

懷仁問：“師爺在哪里？”

懷義道：“廚房被少林寺的廚子給占領(lǐng)了，師爺沒地方去，現(xiàn)在正在你的禪房里睡大覺呢！”

懷仁咧嘴道：“他老人家的心可真大?！?/p>

武后來到會善寺的時候已經(jīng)日上三竿，她在正殿給釋迦牟尼佛上完香之后，住持懷仁陪著她依次游覽了幾個偏殿。

看著武后注視自己那若有所思的神情，懷仁暗道：看來還是被她認出來了。

武后道：“大師的口音里帶著隴西腔，不知祖籍哪里？”

懷仁低頭合十，口中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貧僧以前在長安西華觀郭真人門下呆過?！?/p>

武后微笑道：“我以為大師不認識故人了呢！”

懷仁道：“貴人恕罪。貴人面前，貧僧不敢唐突?！?/p>

武后道：“郭真人飲丹飛升，我也難過。此事非我所逼，是郭真人自己的選擇。不是向你解釋，只是說明一下，希望大師，更希望李真人不要誤會?！?/p>

懷仁無語，連口中的佛號也宣不出來了，只是雙手合十，身體微顫，目中含淚。

此時，懷義匆匆走來，道：“師兄，老祖請貴人到禪房一坐?！?/p>

懷仁道：“貴人不棄，還請移步?！?/p>

武后不出聲，默默地跟著師兄弟二人來到了方丈室，然后揮手喊退跟隨的宮人。

懷仁、懷義正不知該留該走之時，室內(nèi)傳來一個蒼老而洪亮的聲音：“你倆也下去吧，呆會兒有事再喊你們?！?/p>

聲音一出，武后的心也緊跟著怦怦激動起來。有多少年沒聽到這個聲音了，此時耳邊再次響起這個聲音，她仿佛無家可歸漂泊多年的游子回到了家鄉(xiāng)的感覺，眼淚一下子就迸了出來，用一種完全不像60歲女人的快捷步伐邁進了方丈室。

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正盤腿而坐，桌前兩杯碧綠的茶水冉冉冒著熱氣，正是多年不見的李淳風。

武后一進屋，眼睛就緊緊盯著李淳風不再移開，生怕一眨眼，他會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李淳風須發(fā)皆白，頭上用一根木簪子隨意插著，身上一襲看不出顏色的長袍，怪不得被密探說成是火工道人，在寺廟里，這樣裝束不是火工道人又會是什么？

“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呼你是天后娘娘呢，還是皇后娘娘？”李淳風難得的第一句話就開了一個小玩笑。

“隨便你了，反正你也不在朝中任職。最好叫我明空道友，幾十年都沒人這樣叫我了?！蔽浜笠苍诶畲撅L對面的那個蒲團上盤腿坐下。

“嘗嘗我自炒的野茶吧，沒加任何佐料，苦中別有清香?！崩畲撅L伸手指向茶杯。

武后終于把眼睛移開，轉(zhuǎn)向茶杯，說：“你果然還是把心思大多用在了吃吃喝喝上?！?/p>

李淳風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說道：“要不然呢？人生苦短，唯有苦中作樂。能讓一個人忘記苦悶的，唯有口腹之欲?！?/p>

武后不甘心地道：“你是在埋怨我沒有護住郭行真的性命嗎？”

李淳風搖搖頭，道：“那就是行真的命，選擇了就無需后悔。那也是你的命！你后悔過嗎？”

武后搖搖頭，道：“我早就不信命了，我現(xiàn)在只相信自己，只要我想要，那就去拿。拿到手的都是我的，我放棄的，其他人才可以去拿?！?/p>

李淳風苦笑一聲，現(xiàn)在坐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已經(jīng)是天下權(quán)柄最盛的那個女人，顯然自己已經(jīng)無法忽悠她了，即使師父袁天罡活著也不行。

李淳風道：“如此興師動眾地來找我，不會是專程來道歉的吧？假設(shè)真是這樣，那我可以告訴你，行真臨走前給我寫了書信的，也算是遺書。他說他一點兒都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唯一的遺憾就是，無法親眼看到天底下第一個女皇登基的盛況?！?/p>

武后輕輕搖了搖頭，道：“假設(shè)我告訴你，我在十年前就沒了這個妄想，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當一個皇后、太后，然后看著兒子孫子成為皇帝，成為大唐帝國的英明君主，你信嗎？”

李淳風說：“我當然信。我和師父后來又做過很多次推演，包括在嵩山的日子里，推演也成了我陪伴他打發(fā)最后時光的一種習慣。在我們的推演下，你九成九會做出這樣的選擇，而不是去選擇稱帝?！?/p>

武后輕輕起身，在房間里慢慢踱步，道：“那個時候，我只想幫著皇上治理出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你和你師父當時忽悠我的那個騙局，我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墒悄且荒晡胰チ颂┥椒舛U，竟然真的聽到了天地神靈的聲音。我知道那不是幻覺，雖然像做夢一般。我知道那是神靈在告訴我，讓我去當那千古第一個女皇帝，讓我?guī)ьI(lǐng)著帝國成為整個世界的主人，讓百姓不再衣食無著落，讓四周的夷狄俯首稱臣永不敢犯邊，讓我所處的這個時代成為歷史上最開明的盛世?！?/p>

李淳風呵呵一笑，道：“這是好事啊，是億萬子民的幸福?！?/p>

武后苦笑一聲，道：“這只不過是我給自己換了一個理由而已。最終的結(jié)果，還不是落到你們師徒兩個騙子當年忽悠我父親的那番話上去了！”

李淳風說：“現(xiàn)在看，那就不是我?guī)煾冈诤鲇疲翘烀鶜w，命中注定。這也證明了我?guī)煾傅念A判的確是來自神授，而不是你想象中的大忽悠?！?/p>

武后忽然覺得這個話好有道理，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野茶，嘴里頓時泛起一股清幽的苦澀味道，然而片刻后，這種苦澀又瞬間轉(zhuǎn)為了奇香。同樣清幽的奇香，它們彌漫在自己的唇齒間，仿佛能讓人的靈魂飄揚起來。

李淳風道：“這是去年的野茶了，放在冰窖中儲存的，好在味道沒有減去多少。待到明年清明節(jié)前，我再炒些新茶出來，保證味道更勝一籌。”

武后呵呵一笑，問：“明年你還會呆在這里嗎？不會再悄悄跑了吧？”

李淳風難得地老臉一紅，說：“也說不準呢?！?/p>

武后正色道：“問你一個問題。你不是說好的要去征服星辰大海嗎？怎么我進宮了，你反倒不走了呢？”

李淳風神色一暗，說：“心有所系，不再遠行?！?/p>

武后的臉色紅潤了起來，說：“是因為我嗎？覺得把我一個小女孩忽悠到皇宮里面去，于心不忍了？”

李淳風道：“是想留在大唐，看能否有機會幫上一把?！?/p>

武后道：“行了，少假惺惺地說好聽的話了?，F(xiàn)在我碰到困難了，沒人幫我，你說說該怎么辦吧？”

李淳風笑道：“何必問我！你能今天來找我，就證明你想去做了，只是猶豫而已。猶豫其實還有另外的名字，叫思前慮后，叫謀而后定。至于具體做法，我已經(jīng)是山野草民，沒有能力幫上忙了，頂多在你需要的時候，在外圍替你當一個吹鼓手?！?/p>

武后長嘆一聲，說：“皇上的身體已經(jīng)徹底垮了。最近雖有極西大秦國的圣手幫他除淤血恢復視力，但也是時日無多。我現(xiàn)在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后面的局勢?！?/p>

李淳風道：“你別想從歷史上任何一個人那里得到借鑒，因為沒有。你只能當那個自己制定規(guī)則的人，讓別人從你這里借鑒學習。順心意，放手干，聯(lián)手你能聯(lián)手的、為了自己利益也必須和你聯(lián)手的人，越早下手越好，至少要比對手下手早?！?/p>

武后猶豫了一下，問：“能行？”

李淳風傲然答道：“你看看自己此前走的每一步，哪一步有必然的把握？你能走到現(xiàn)在，距離最終的目標只有一步之遙，那就證明你就是天命所歸，你就是我?guī)煾缚谥械娜碎g共主！”

武后全身熱血沸騰，那種早已遠逝的青春活力仿佛又回到自己身上，說：“謝謝真人指點迷津?！?/p>

李淳風擺擺手，說：“我前面說過，你能來找我，就代表了你的選擇。即使來了沒遇到我，也絲毫不能改變最后的結(jié)果，因為那個結(jié)果就像一枚桔子已經(jīng)放在桌上了，只需要你去撿起來。”

武后滿臉期待地望著李淳風，說：“跟我回長安吧。不，去洛陽也行，我希望你看著我一步一步去把那枚桔子撿起來?！?/p>

李淳風拒絕道：“不去了。我還要在外圍幫你做些輔助性的工作?！?/p>

武后道：“好吧。那我們以后如何聯(lián)系？”

李淳風隨意道：“后面肯定會迎來一波不小的震蕩，等時局安穩(wěn)下來，我會派一個弟子去長安找你。”

武后問：“懷仁大師？”

李淳風道：“他畢竟曾在行真處多時，難免有些人會注意到，讓他師弟懷義去吧?！?/p>

武后點頭道：“也好，我會找個合適的理由讓他出現(xiàn)?！?/p>

永淳二年（公元683年）十二月初四，夜，李治在洛陽行宮貞觀殿駕崩，享年五十六歲。

去世當天，李治精神狀態(tài)有了短時間的恢復，留下了遺詔，命太子李顯于靈柩前登基。但剛剛過了一個月，武后便以莫須有的罪名廢了李顯，而讓她最小的兒子相王李旦登基稱帝。

一時間，武后在朝野上下氣焰無二。

第十四章

日月臨空耀千古

懷義第一次踏進洛陽的時候，頓時被這座氣勢宏偉的都城吸引住了。雖說早年他也住在長安都城，但是平日里都是深居簡出避不見人，再加上當時年紀小，所以城市的概念在他腦海里基本沒有。

因此，面對著雄偉的城門，懷義心里為自己吆喝了一聲：洛陽，我來了！他相信，自己的這一次下山，一定會成就一番了不起的事業(yè)。他要功名、要富貴，更要重振祖業(yè)輝煌。他再也不想過山上那樣的苦日子了，一連數(shù)月見不到一點兒葷腥。

他是和尚不假，也有像模像樣的度牒，但那是為了隱姓埋名不得不為之。平日里師兄懷仁要念佛吃齋，他只好去山上打些野味，偷偷拿到廚房和師祖享用。師祖的廚藝真是精妙，就算是最普通的野兔、山雞，他也能做出龍肝鳳膽的味道來。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師祖了，據(jù)說安排好自己下山之后，他也要外出云游了。

這次下山他是給武太后送禮的。

據(jù)師祖說，這是一份她肯定會喜歡的大禮，應(yīng)該能博得一份富貴。

按照師祖的吩咐，懷義來到都城里后，先打聽到了千金公主的府邸。

然而，看門人狗眼看人低的毛病哪個朝代都有?？上蚜x沒有打臉的本領(lǐng)，只能宣了一聲佛號，留下一句“會善寺護國法師問公主好”的話語，怏怏不快地離開了。

在城外找了一家可以掛單的寺廟，懷義住了下來。第一天上門拜訪，就出師不利，讓懷義很受傷，原來一個公主府的看門人都可以對自己用鼻子說話。

懷義第二天猶豫了半天，才決定再去千金公主府上碰碰運氣，畢竟師祖只留給了自己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假設(shè)不行，只好回去想辦法了。想想那幾百里的路程，懷義就頭痛。

豈料，這次懷義還沒有走到跟前，那兩個昨天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門人就老遠地迎了上來，態(tài)度和藹可親，說話熱情暖人，臉上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大師，您可算是來了。昨天怠慢，您別望心里去。公主殿下有請?！笨撮T人殷勤道。

懷義覺得很好玩，原來大家變臉都這么快啊，不需要什么過渡程序。

懷義和千金公主見了一面，距離有些遠，沒看清楚，只感覺這個老夫人很慈祥。她笑瞇瞇地問了懷義幾句話后，就安排他先住下來，說找機會帶他進宮去見圣母神皇陛下。

千金公主是高祖李淵的女兒，出生時高祖已經(jīng)退居太上皇，所以輩分雖然比武太后高，可是年齡反倒要小一些，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親近武太后的宗室子弟中的一員。

千金公主進宮匯報：“神皇陛下，您前面囑咐我接待好的嵩山會善寺來人了?！?/p>

神皇大喜，說：“快快接進宮里，這都是有道的高僧大德，怠慢不得?！?/p>

進到皇宮里，隨處可見的金碧輝煌、珍奇寶物，懷義只是好奇而已，表現(xiàn)得卻不拘束。無論待人接物，他都是不亢不卑，展示了一個得道高人的風范。加上英氣勃發(fā)的俊朗臉龐，一下子就贏得了神皇的青睞。

“高僧法號何名？”

“小僧懷義。”

“高僧此來，可有教我？”

“不敢。師祖囑我前來獻上一物，同時有幾句話相告陛下?！?/p>

“嗯……你師祖可好？”

“師祖已是金剛羅漢般的神通，身體更勝往昔。小僧下山之時，他老人家已經(jīng)云游去了?！?/p>

“好生羨慕啊。高僧可曾用過齋飯？”

懷義的肚子適時地發(fā)出了叫聲，臉上那寶相莊嚴的神情立刻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羞紅。

“高僧不妨陪朕一起用膳?？山淙澬龋俊?/p>

“那個……有肉嗎？師祖從來不戒這些。我也好長時間沒吃過肉了?！?/p>

“哈哈哈，煞是有趣。高僧一派天真爛漫，果然是赤子佛心。那就先用膳，你師祖的囑托不著急?！?/p>

懷義面對著流水一般的菜品，已經(jīng)吃到懷疑人生的地步。旁邊的神皇和千金公主也是不住地竊笑。難得有人敢在她們面前這樣率性而為。

“高僧可飲酒？”千金公主逗弄他。

“師祖最喜歡的猴兒酒就是我?guī)退ネ档模兜勒婧?。只是上次去偷酒被猴王給撓了，那道傷疤養(yǎng)了兩個月才好。不知道宮里可有猴兒酒？”說著，懷義挽起僧袍，給她們看自己胳臂上的那條疤痕。

看著那粗壯的胳臂，已經(jīng)飲了三杯葡萄酒的神皇不禁呼吸加快。

千金公主笑道：“宮里現(xiàn)在只有一個小猴子，沒有什么猴兒酒。想喝酒就來點西域的葡萄酒吧，加冰之后感覺更好?！?/p>

那晚，飲了酒的千金公主早早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還不時發(fā)出兩聲醉語。而神皇陛下則和半醉的懷義移步密室，去看他帶來的禮物了。

半醉半醒的懷義還是不敢忘記師祖的吩咐，從包裹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部《大云經(jīng)》，說：“陛下，這是師祖從玄奘法師帶回的典籍中好不容易找出來的，里面講到如來佛祖告訴凈光天女，她將化身菩薩，然后再以菩薩的身份降臨人間，最后在人間當上女皇。”

已經(jīng)被酒精熏得微醉的神皇陛下一聽此言，渾身血液驟然加速流淌，仿佛這些年失去的青春活力在瞬間重回自己的身體，說：“此言當真？”

懷義咧著嘴笑了笑，說：“自然是真的了。師祖還對全經(jīng)做了注釋。注釋講到凈光天女經(jīng)歷人間女皇之后，將化身未來佛，也就是彌勒佛，成為未來世界取代如來佛祖的存在?！?/p>

神皇心花怒放，說：這群半僧半道的瘋子果然敢想敢做，不過我喜歡。

雀躍歡欣之余，神皇再看眼前這個紅唇白臉的和尚越發(fā)的可愛，不自覺伸手撫摸起了那張俊俏的臉龐。肌膚相觸的那一瞬，神皇渾身上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自從先帝高宗纏綿病榻，這還是她第一次觸摸異性的肌膚。緊接著，她感覺自己像騰云駕霧一般被人抱了起來，那一身雄性的氣味比最醇厚的葡萄酒還令她沉醉。

那晚，懷義做了一個夢。夢中他成了世界的主人，征服了四面八方大大小小的夷狄部落、國家，千千萬萬人匍匐在他的腳下。醒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只是征服了一個人而已，還是一個老女人。他輕輕地觸碰著眼前這具肌膚略顯松弛的身體，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母親。他不記得自己母親是什么樣子了，腦海里似乎有自己在她懷抱里吃奶的模糊記憶。從記事起他就和一個老婆婆住在一起，而父親只是每月來那么一兩次，還是偷偷摸摸地來，偷偷摸摸地走，直到跟隨師兄去嵩山見到師祖，他就再也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女性。他長出了一口氣，然后一下子將自己的臉龐扎到這片赤裸的胸膛上，用盡全身力氣去呼吸那好聞的氣味，兩滴淚珠潸然而下。

事后，神皇問起懷義想過會得到什么樣的賞賜沒有，他紅著臉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神皇說：“既然你想當一寺的住持，那就去白馬寺好了?！?/p>

懷義道：“師祖說最好在全國范圍內(nèi)宣講《大云經(jīng)》及《大云經(jīng)注》?！?/p>

神皇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你負責把經(jīng)注整理出來，進行刻印，全國范圍內(nèi)，每一州都至少要建一座大云寺，里面由高僧大德負責講解經(jīng)書及經(jīng)注。你這次來洛陽，可算是幫了我的大忙?！?/p>

懷義羞澀地笑了笑，說：“都是師祖的功勞。另外師祖告訴我，他和太師祖合著的《推背圖》也會在民間開始流行，幫助神皇陛下再壯聲威。”

神皇面帶笑意，道：“甚好甚好，果然天助我成事。不過高僧還要助我一事，我欲修建明堂，高僧可替我監(jiān)督施工?！?/p>

懷義自然滿口答應(yīng)。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有四句偈語在民間開始流傳：

日月當空，照臨下土。

撲朔迷離，不文亦武。

有好事者就神神秘秘地告訴別人說：“這四句話呢，出自袁天罡、李淳風兩位活神仙的密著《推背圖》一書。這本書現(xiàn)在保存在皇宮大內(nèi)的寶庫中，是太宗皇帝當年請他們兩位推算國運用過的。當李淳風說出這四句話之后，作為師父的袁天罡慌了手腳，趕緊推了一下他的背，提醒他不要再說下去了，所以才叫《推背圖》?！?/p>

“什么？你說為什么不讓他繼續(xù)推演下去了？”

“告訴你吧，這里面埋藏著一個大秘密。這四句話假設(shè)解釋清楚了，太宗皇帝不砍他們的腦袋才怪呢。恐怕不止他倆的腦袋，這四句話里說的那個人，更要被太宗皇帝砍頭了?！?/p>

“你說這個人是誰？”

“呵呵，這可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是要當皇帝的。真想知道是誰？我可告訴你，一定要保密。一般人我是絕對不會說的……”

圣母神皇端坐在寶座之上，靜靜地聽著密探向她匯報這些事情，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暗暗開心?？磥砝畲撅L所說的云游四方，大概就是去傳播這些小道消息去了。

她喊來“內(nèi)舍人”上官婉兒：“你去寶庫中查查，是否真有《推背圖》這本書?！?/p>

數(shù)天后，當神皇得知上官婉兒翻閱遍了皇宮典藏，也沒找到這本書的時候，她又讓她派人去長安宮中寶庫去搜尋，很有一種不看不罷休的勁頭。

在和懷義幽會的時候，神皇也問過：“你知道《推背圖》這本書嗎？”

“聽師祖說起過，據(jù)說是師祖和太師祖聯(lián)手所作，但是沒見過。按說師祖的藏書和著書都是向我們?nèi)骈_放的，就是這本書沒見過。”

“那你回去一趟吧。見到你師祖的話，替我要一本?！?/p>

“簡單。明天就走，就怕師祖沒回來。”

垂拱五年（公元690年）九月九日，傳統(tǒng)的重陽佳節(jié)，67歲的圣母神皇正式登基，號位“圣神皇帝”，改國號為大周朝，改元天授，皇帝李旦賜姓為武，降為皇嗣，皇太子成器降為皇孫，以洛陽為神都，長安為西京副都。

選擇洛陽為都城，固然是因為近些年她一直生活在這里，更因為這是東周的故都。東周的第一任皇帝周平王在這里定都，而“武”這個姓氏就來源于周平王的小兒子姬武，姬武出生的時候手上就有一個武字，所以叫姬武，他的后人就以名為姓?，F(xiàn)在圣神皇帝之所以改國號定都洛陽，不過是在向人們宣告：我現(xiàn)在做的只是在恢復我們老武家的傳承和基業(yè)而已。

重陽節(jié)那天舉行了登基大典，然后武曌就陷入了一股莫名的興奮之中，后果則是徹夜失眠：晚上無法入睡，白天卻又精神不振。

召來的御醫(yī)也是愁眉苦臉，說：“神皇的身體無比健康，脈搏跳動剛勁有力，根本不像一個67歲的老人，口中都生出了新牙齒，白頭發(fā)都變黑了，讓我們?nèi)绾握{(diào)治？”

武曌也想用醉酒來入睡，可是她更害怕醉酒后有人加害她。相比起醉酒后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的狀態(tài)，她寧愿這樣繼續(xù)失眠下去。

在連續(xù)失眠達到第五天的時候，上官婉兒稟報：“神皇陛下，懷義大師來了?！?/p>

武曌道：“快請?！?/p>

當看見懷義風塵仆仆的樣子，武曌才發(fā)覺自己心情平靜下來了，似乎可以睡覺了。就這樣，懷義還來不及說什么，武曌就在寶座上面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看著莫名其妙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懷義，上官婉兒嚴肅地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后躡手躡腳地找了一床錦被幫神皇蓋好。

武曌這一覺足足睡了半個時辰，醒來后手腳酸楚，可是精神頭格外好。這個時候，懷義已經(jīng)在旁邊默默地念了十五六遍心經(jīng)了。

顧不上重新梳洗，武曌上前拉住懷義的手，道：“回來了？可曾看見你師祖？今天就不要回去了，陪我用膳?！?/p>

密室里，用膳過后的武曌精神抖擻意氣風發(fā)。

懷義道：“陛下，這次快馬加鞭趕回去，恰好碰見師祖正要再次出門。得知陛下登基建立大周朝，師祖也是欣喜莫名。然后他抓了我的苦差，讓我去偷猴兒酒?！闭f完，白馬寺住持懷義大師無奈地撓了撓光頭。

武曌哈哈大笑，說：“這次沒被猴王發(fā)現(xiàn)吧？”

懷義正色道：“雖然下山的時候還是被猴王發(fā)現(xiàn)了，但是我大喝一聲，我乃圣神皇帝駕前大將軍，特來取酒，你等潑猴還不散去？”

武曌道：“猴兒散了？”

懷義苦澀地笑了笑，說：“沒有。大概它們知道我不是真的大將軍吧，還是被猴王一路追到會善寺。好在最近沒有荒廢習武，好歹偷回去半葫蘆酒，讓我和師祖解了解饞?！?/p>

武曌若有所思地瞅了瞅懷義，道：“幾天沒見，會在我面前耍心眼兒了?！?/p>

懷義不解地撓撓頭，說：“沒有啊，您怎么了？”

武曌問道：“剛才的說辭不是你師祖教你的？”

懷義道：“當然不是。剛進門就被抓去偷酒，酒醒了師祖就不見了，只留下這個盒子讓我轉(zhuǎn)呈陛下?！?/p>

武曌莞爾道：“既然你想當大將軍，那我就封你個將軍，不過你可會行軍打仗？”

懷義拍拍胸脯道：“這有何難？師祖什么不懂？至于武功，嵩山上的老虎都被我打跑了四五只?！?/p>

武曌忍不住上前摸摸懷義健壯的胸肌，道：“好，既然有膽色，那就去疆場上博一個功名。不過可要記住，安全地回來，我可舍不得你把小命葬送在沙場之上?！?/p>

懷義當著武曌的面，將隨身帶來的盒子輕輕打開：里面躺著一封書信，還有一串黑色珍珠項鏈。

武曌拿起項鏈，緩緩捻動，道：“成色還不錯，想不到你師祖還是個會送禮的趣人?！?/p>

書信寫得很長，這很不像是李淳風的風格，不過武曌知道，這就是他的親筆信。

李淳風首先祝賀武曌登基，稱他同樣激動，可以心無雜念地去向師父袁天罡匯報這個好消息了。但是，登基為帝只是一個標識，他和師父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利用這個身份，好好造福天下蒼生，打造出一個前無古人的朗朗盛世，讓后人為這一段歷史感到驕傲和自豪。這樣，才不枉他和師父的一片苦心。最后，李淳風自嘲當年就是貪心那一串項鏈，才和師父做了一件看似荒唐的舉動。如今，那件事情終于得到圓滿，這串項鏈也完成了它的使命，留給故人做個紀念吧。李淳風最后說，皇帝只是一個身份，它既可以讓賢者流芳百世，也能讓昏君遺臭萬年，希望她是那個能值得后人評說的千古一帝。

看完了書信，武曌將它放入了旁邊的火盆，眼見它變成幾縷青煙，這才展顏一笑，說：“你師祖這次又去了哪里？”

懷義道：“肯定就在嵩山里。他的體力也不允許再出遠門了。”

武曌道：“做好準備去當大將軍吧。不過這幾天你就別出宮了，先幫我治好失眠再說。”

……

尾聲

武曌作為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位15年，在她的治理下，大周政治清明，經(jīng)濟繼續(xù)發(fā)展，國力依舊強盛，后人稱其“政啟開元，治宏貞觀”，功績彪炳千秋。

神龍元年（公元705年），82歲的武曌在睡夢中被驚醒，原來宰相張柬之等人發(fā)動政變，擁立原太子李顯重新登基，恢復大唐國號，武曌退位，移居上陽宮仙居殿，史稱神龍政變。

這年11月26日，也即神龍政變發(fā)生十個月之后，武曌終于走完了自己傳奇般的一生。彌留之際，皇帝李顯問母親最后有什么愿望。

武曌緩緩伸出三根手指，說：“第一，去帝號，保留太后稱號即可;第二，要與先帝合葬;第三……”

武曌沉思許久，終于說出了第三個要求：“我想再吃一次利州的胭脂魚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