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
不眠不休加班兩天兩夜之后,他正式失業(yè)了。
電腦還是熱的,空氣也是熱的,捂出一股速溶咖啡混合人體排泄物的味道,但辦公室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都跑去堵邱總討說法去了。
他沒有去。他強睜著浸泡過無數(shù)遍眼藥水的雙眼,搖搖晃晃出了公司。困,太困了。去他的加班,去他的裁員,老子只想要一張床,有枕頭的,徹徹底底睡上一覺。
床有,在他租住的公寓里,盡管有點塌,崩線,幾根彈簧還冒了頭,它還是整個房間里最溫暖最叫人掛念的物件。
他一進門就往床上撲,鞋都懶得脫,床嘎吱一聲回應他的迫不及待。他的身體壓在那床松軟的被子上,陷了進去。那是他花了近半個月工資買的蠶絲被,也是這個房間里最值錢的私人物品。能讓自己睡個好覺的東西,多貴都不算貴——這是他一貫的觀點。挨枕頭就能睡,剛躺下就打呼——這是他一貫的作風。
但是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睡著。腦袋里鬧哄哄的,同事們義憤填膺揮著拳頭。
“走啊走啊,找那個姓邱的理論去??!我們?yōu)榱诉@個項目都幾天沒合眼了!”
“奶奶的,項目拿不下來就卸磨殺驢?!”
“那個姓邱的老奸巨猾,堵他有個鳥用!”
“那怎么辦?把公司砸了?”
然后真的有人把椅子踹倒了,砰一聲,他的眼皮跳了一下,頭好重,里面像塞滿了鉛,蕎麥枕頭都承受不住了。眼皮困得睜不開,但就是睡不著。翻了個身,鞋子蹬到木床的護欄,他才罵了聲“shit!”爬起來脫鞋。
脫了鞋,又脫了發(fā)臭的襪子、厚厚的牛仔褲,還有沾了咖啡漬的襯衫,扔得滿地都是。這次他是掀開被子鉆進去的,赤條條,很夠誠意,睡姿也標準,但閉了好一會兒的眼還是無法入睡。隱隱約約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打架,但眼皮太重了,他抬不起來看。太陽穴一下又一下有節(jié)奏地跳動著,像鬧鐘的秒針一樣,他總疑心一會兒鬧鐘那駭人的鈴聲就會像往常一樣響起,催趕著他趕緊起來,上班去!
還上什么班?項目組都解散了。
“走吧,走吧,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腦袋又響起不合時宜的歌聲,他想關掉,就是找不到按鈕。呸!找什么家,找工作還差不多,過幾天房租就到期了,拿什么交?
他有些憤怒地坐起來,用力捶了幾下自己的腦袋,震得眼鏡都掉了下來。他撿起來,放到床頭的柜子上,喃喃自語:“難怪呢,難怪呢?!蓖ǔKX都會把眼鏡摘下來的,做夢可不需要看那么清楚,誰知道是美夢還是噩夢。
他滴了眼藥水,再一次鉆進那溫暖而柔軟的被子里,眼睛里冰涼冰涼的液體慢慢冷卻快要燃燒起來的眼球。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不能坐以待斃。數(shù)綿羊?沒用!整天跟數(shù)字打交道,腦子能給你數(shù)到一個億。他只好努力想象著自己在一望無際的大海邊,天那么近,又那么遠,海浪輕輕涌過來洗刷他沾滿沙子的腳丫,洗刷掉沙灘上那行歪歪扭扭的腳印,剛一刷掉,又印出了新的腳印,再沖刷,再印……他以為自己這次能睡著了,但是并沒有,老爹就在大海的那一邊罵,罵聲那么近,又那么遠,有一些被海浪沖刷走了,有些沒有,被海風吹到了他的跟前,變成了深深的嘆息聲。就像前些天老爹在電話里的嘆息聲?!搬贪。衲晏O果收成好,可是賣不出去哇,都要爛在地里了,唉!天殺的,價格壓那么低……”他想安慰爹幾句,又看不到爹在哪兒。一轉身,那些海水啊沙子啊什么的全都攪拌在一起,攪得腦袋生疼。有些海水從他的眼眶漏了出來,他用手抹掉,又有更多的海水涌了出來。
“ 乓,乓,乓!”他狠狠往床上錘了幾下,干脆不抹了,靜靜看著天花板,任由那些水流到枕頭上,滲透進去。
忽然,他聽到有人在唱歌。是個女的,唱的是搖籃曲,像所有要把娃兒哄入睡的年輕母親一樣,聲音輕柔,緩慢,還帶著甜甜的奶味。歌聲一鉆進他耳朵,他就著了魔似的怔住了,一動不動地接收著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字。他十分羨慕搖籃中的那個孩子,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卻又像什么都知道一樣淡定,高興就笑,不高興就哭。他緊緊地把柔軟的被子摟在胸口,就像被媽媽緊緊抱著那樣,他隱約感覺到身下的床搖起來了,搖籃一樣,左一下,右一下,又像海浪一樣,輕輕涌起,又落下。他變得十分輕盈,像脫了殼的蝸牛,藏在安全的搖籃里,搖呀,搖呀,他終于慢慢發(fā)出了鼾聲。
這一覺,他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正午。醒來的時候,陽光正好照在他臉上。他爬起來喝了杯水,伸了伸胳膊腿,嗯,復活了,力氣也有了,就是去工地搬磚也沒問題了,餓不死的。
他十分感激昨晚唱歌的鄰居,又不知是哪個,便向房東太太打聽,“我旁邊房間住著什么人?”
房東太太對這個問題很鄙視,“什么旁邊?你是說左邊?右邊?上邊還是下邊?”
他也分不清,撓頭,“總之,總之就是有年輕的媽媽帶著孩子的?!?/p>
“沒有!”房東太太斬釘截鐵地說,“我這里租住的都是單身白領,我才不租給有孩子的?!?/p>
那就怪了。他摸不著頭腦。難不成是床自己在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