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大海

李東文

她

以前沈浪濤總說她單薄得像紙片，連大力抱都怕折了。他嫌棄自己日漸發(fā)福的體型，也希望她的身體變厚實一點，辦了兩張健身卡，一張給她，一張給自己。她說你工作這么忙，應(yīng)酬又多，真有時間健身嗎？他說，我是個有憂患意識的人，從來不會放縱自己，你們女孩子都不喜歡大肥佬的不是嗎？健身是很悶的運動，她堅持了下來，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后來干脆不去了，還振振有詞地說，不做跟歲月對抗的事，留點脂肪緩沖壞消息也不錯。她假裝天真地說，你這種這么成功的人，能有什么壞消息！他笑笑說，人生這么長，總會遇到點什么的，誰知道呢。

她漸漸養(yǎng)成了運動的習(xí)慣，身體變得更出色，該豐滿的地方豐滿，該瘦的地方又真瘦。

健康、漂亮、文靜，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這樣的她，是很多都市男性理想的結(jié)婚對象，但她在婚戀方面卻一直乏善可陳。

26歲那年，她完成了自己跟沈浪濤之間的口頭契約后，把過往分隔在另一邊，正兒八經(jīng)地跟趙陶談起了戀愛。趙陶是秦皇島人，她的老鄉(xiāng)，也像她那樣，在廣州讀完書后留了下來。趙陶完全符合她小時候白馬王子的形象，會彈吉他唱情歌，會下廚做飯。他們抱怨住在廣州，要看海最近也要去到珠海，或者深圳，要吃又便宜又好的海鮮，要去一百多公里外的臺山———秦皇島多好呀，三個區(qū)都跟海岸相連，騎單車十幾分鐘就到了。她說她剛到廣州的時候總是夢到秦皇島那一道坡，她使勁地爬呀爬，好不容易去到坡頂，嘩，心花怒放，大海就在天上！他嘿嘿地笑著說，我家就在這道下坡的后面，推開門，坡下就是海灘了。

“這么美的家鄉(xiāng)，我們都舍得遠(yuǎn)離！”

他們懷念老家，懷念大海，可他們沒有要回去的打算。大家都說，廣州是個有魔力的城市，住上一段時間就不舍得走了。

為什么會有大海在天上的感覺？是視覺上的誤差，水域足夠大的時候海面和天空連在一起，看上去大海就像是天上的大海。

那年中秋，沈浪濤像以往的年節(jié)一樣在家陪家人，她在萬家團聚的氛圍之下倍感孤寂。恰恰在她最壓抑難受的時候，趙陶打電話來跟她訴說自己的孤寂。于是他們開始戀愛了。但是有一天，趙陶發(fā)現(xiàn)了她跟沈浪濤糾結(jié)不清的曖昧，她不得不交代了自己的過往。

大四那年，她去同學(xué)沈素素父親沈浪濤的公司做實習(xí)生。那時她瘦得像根豆芽菜，但五官十分精致。她父親要換腎……因為父親的病，家中早就負(fù)債累累。她讀大學(xué)的費用，一部分來自學(xué)生貸款，一部分是她打工掙的。母親打電話來說，湊不夠錢做手術(shù)，讓她回去見父親最后一面———撐不了多長時間了。

跟母親通完電話后，同事們下班走了，她一個人坐在辦公室，望著前面那個外皮烤漆脫落的保溫杯默默流淚。

沈浪濤這天有事處理，很晚才下班，經(jīng)過辦公室的時候好奇燈光為什么還亮著，進(jìn)去見到滿面淚痕的她。

沈浪濤帶她去吃晚飯。一頓飯工夫便談好了，他給她一筆錢，足夠她父親做手術(shù)的錢，她做他的“生活秘書”。

母親追問她錢是從哪里來的，她不知如何解釋，被問得急了就吼：“我打劫了銀行！”

因為身體偏瘦，她有點自卑，認(rèn)為自己不漂亮，無法理解沈浪濤怎么會舍得在自己身上投資這么大。后來，她在沈素素的手機中看到他們家的全家福后才明白，自己雖然瘦，但也比素素的母親漂亮了很多。有錢，再丑的女人都能嫁給英俊的男人。全公司人都知道，如果沒有素素的母親，沈浪濤現(xiàn)在大概還是某個公司的小職員，或是士多店小老板，靠賣啤酒、香煙、汽水等零碎勉強維持生計。

沈浪濤有次喝過酒后跟她說自己喜歡的是高高瘦瘦的、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卻娶了個完全相反的老婆。

聽她說完這段艱辛的經(jīng)歷，趙陶沒有太驚詫。光怪陸離的現(xiàn)代都市，這類事情時有發(fā)生。他一字一頓地說：“我希望我能接受，但需要時間來消化你的過去?！?/p>

這么一消化，感情淡了下去，相約不怨，不恨，不記。從此陌路。

恰恰在此時，家鄉(xiāng)傳來她父親去世的消息。

最近怎么總是有人死？

兩個月前，公司的元老王大姐，上班的時候心臟病發(fā)作，被送去醫(yī)院的途中沒了。在此之前沒人知道她有這么嚴(yán)重的心臟病，可能她本人也不知道。另一個死亡的人是男的，趙志偉，大家總喊他偉哥，一個月前從公司樓頂跳了下去。偉哥三十來歲，長著一張大眾臉，工作能力超強，人緣也不錯，不知什么原因被沈浪濤開除了———他沒有去人力資源部辦理離職手續(xù)，而是去了樓頂。他留下的遺書說自己有抑郁癥，愛情路上屢屢受挫，又丟了工作，實在是生無可戀。

自殺前一個星期，偉哥從云南出差回來還送了一對可愛的手工布偶給她……沈浪濤是個迷信的人，怕偉哥的魂附在這對布偶上，扔掉了。等沈浪濤走后，她找出三個月前偉哥從景德鎮(zhèn)帶回來給她的一對小花瓶也想扔掉，但終究是不舍得。她覺得偉哥挺好的，開策劃會的時候總是力挺她，哪怕她的主意聽上去很糟糕。全公司最八卦的劉大姐曾提醒過她，偉哥暗戀她很久了，只是沒有勇氣向她表白而已。

回家協(xié)助母親料理完父親的喪事，心情十分復(fù)雜。

在秦皇島的時候，由于要不停地處理各種瑣事，身邊又還有母親，并不覺得太難受，直至回了廣州，回到只有她一個人的家，望著窗外閃閃爍爍的霓虹燈，有種舉目無親的感覺。她想，如果我得暴病死了，要等多久才會被發(fā)現(xiàn)？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嚇了她一大跳。是趙陶打來的。她任由電話一直響著，沒有接。身心疲憊的時候，連接聽電話都是一種負(fù)擔(dān)。

很晚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她以為父親的魂跟著她一起到了廣州，嚇得從床上一躍而起。開門，門外站著的分明就是父親！喊一聲爸爸撲進(jìn)對方的懷中。來者自然不是父親，是跟她父親年紀(jì)一般大的沈浪濤。自從她父親去世后，沈浪濤每天至少要跟她通一次電話。他的聲音是安慰劑，能緩解一點她的悲傷。

沈浪濤用手扶著她的下巴，輕聲說：“你看你，哭的時候比平時還要漂亮，但是我又舍不得你哭。”她被逗得笑了起來。他繼續(xù)賣弄口才：“每次仔細(xì)看你的臉我都感慨，老天爺對別的女孩實在是太不上心了，完全是粗制濫造。”她忍不住打他一下：“你一定要在這個時候這么煩人嗎？”

他去洗澡。身邊沒人那么一會兒工夫，她睡著了，抱著一個靠枕。有沈浪濤在身邊，她覺得安心，像以往所有情緒低落的時刻那樣。她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變回到小女孩，大概是讀小學(xué)的樣子，跟父親一起在海里游泳。太陽從海平線上升上來照在身上，岸上的母親拖著長長的影子。陽光很溫暖，很舒適。父親高高舉起她小小的身子，猛地松手，她像一根小木樁似的直直扎進(jìn)水中。如此反復(fù)，直到醒了過來。身邊的沈浪濤也是醒著的，側(cè)身支著微微發(fā)胖的身體，溫柔地望著她說，床都快讓你蹬塌了。她下意識坐起來，不知身在何方，望一眼窗戶，黑黑的。大概是快天亮了吧，黎明前的黑暗。

不久后，他們一起去了青海。

其實，她并不太想跟沈浪濤一起外出。他們之間，分分合合，拖拖拉拉，糾纏得實在是太多了，每每想起，她都有身心俱疲的感覺。可是，父親剛走，心情非常糟糕———在糟糕的時間里，她希望早上醒來有條胳膊正摟著自己。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除了沈浪濤的，她真的不知去哪里找這么一條胳膊。

她有一點不算太嚴(yán)重的“高反”，睡覺不踏實。有天夜里，她被一個接近喃喃自語的聲音吵醒了，以為自己又在做不著邊際的夢。聲音是從洗手間傳來的，時斷時續(xù)。洗手間的門縫透出來的白色光束刀一樣劈在墻上。她借著一點散光下床，光腳輕輕走過去偷聽。“你帶素素一起去香港挑就是了，她喜歡什么首飾，想要買什么金器，你都買給她，用我給你的金卡……替我買一對龍鳳手鐲給素素吧，老款的，當(dāng)年你爸送給我們的那種就很好……”是沈浪濤波瀾不驚的男中音。字正腔圓，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在這么深的夜，趁她熟睡的時候，他在電話里跟妻子討論女兒的婚事。

她躺回床上假裝從未被吵醒過。素素和她母親的臉不停地在她的眼前閃過。母女兩個，同樣的小眼睛，同樣自負(fù)的神情。他的老婆，雖然長相不怎么樣，氣質(zhì)不怎么樣，卻依然自信滿滿，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正房太太。印在照片上的笑容相隔幾千公里，仍然能向她宣示領(lǐng)土主權(quán)：無論你做了些什么，無論你長得多么狐貍精，他都還是我的老公，永遠(yuǎn)都是我的老公，你搶不走的……以前，她挺同情沈浪濤的老婆，從此以后，變成了同情她自己。

回家的路上，他意猶未盡，提議明年一起去新疆，后年去西藏。她握著他肥肥的大手，沒有反對，也沒有表示同意，只是把身體貼過去扮演柔弱。他的聲音那么淡定，一直都是，無論她的內(nèi)心有多么焦慮，只要能聽得到他的聲音，她便覺得事情并不是太糟糕。

旅游回來后，她的工作忙了很多，但還是馬上就恢復(fù)了運動，見縫插針地去健身房和游泳館。沒有戀愛可談，也盡量少跟沈浪濤見面。

這一年廣州總是刮狂野的臺風(fēng)。臺風(fēng)之前悶熱異常，臺風(fēng)過后到處都像被敵軍轟炸過似的慘不忍睹。繁忙的工作和惡劣的天氣，讓她一點一點地從失去父親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不再像當(dāng)初那樣總是覺得自己孤苦伶仃。

沈素素結(jié)婚請她喝喜酒，她以有孝在身為由婉拒了。她無法確定，沈素素是否知道自己跟她父親的關(guān)系。她問過沈浪濤，沈浪濤說，素素應(yīng)該不了解吧？語氣不是十分肯定。

婚禮結(jié)束后，素素和丈夫去浪漫的法國旅行度蜜月。令她意外的是，沈浪濤兩公婆也臨時決定跟著一起去玩。沈浪濤解釋說，他不放心素素去那么遠(yuǎn)的國外，而且他老婆這幾年也總吵著要去國外見識一下。她想，這就是富人的生活了，隨性，隨意，隨機，選擇的余地多到你想象不出來。

每次聽到沈浪濤說“我老婆”，她都會恨那么一下子。她不知道成為別人的老婆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因為她在有機會成為別人老婆之前已經(jīng)上了他的賊船。她甚至連一次正式的戀愛都沒談過。她沒時間戀愛，高中時忙于應(yīng)付題海，大學(xué)忙打工。不過也正是因為在此之前她是一張白紙，所以這些年來一直都被沈浪濤珍惜著，呵護著。

就在沈浪濤出國期間，她結(jié)識到一個新的男友。是朋友介紹的。其實是介紹去給她修電腦的，叫李旭。李旭說她的電腦早就該淘汰了，這樣的電腦修好后用不了多久又會壞，就像人不會長生不老一樣，電腦也是有壽命的。李旭離開前約好，周末陪她去電腦城挑臺新的。

李旭走后，不知怎樣的，她竟有點想他。這個李旭，白嫩，高瘦，標(biāo)準(zhǔn)的IT男，說話不急不慢的，聲線很出色，有點像沈浪濤的———這還不算特別，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神，憂傷的感覺。李旭推薦她買手提電腦，但她堅持買臺式機，因為她家里沒有電視，她經(jīng)常把電腦當(dāng)電視用，而出差的時候她可以借用公司的手提電腦。于是便買了很高配置的臺式電腦，買了最大屏的顯示器，外加小音箱。李旭幫她把電腦送回家，拼裝，調(diào)試，一分錢服務(wù)費也不肯收，但要求她做一餐飯給自己吃。他說他一個人在廣州生活，每天不是快餐就是面條，都已經(jīng)記不清上次不是一個人吃飯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幾個家常菜，他說幸福得想流眼淚。她心里頗有些不以為然，如果這也是幸福，那幸福也太廉價了。但他說得認(rèn)真，而且把所有的飯菜一掃而空。她后悔沒給他準(zhǔn)備酒，哪怕只是兩瓶啤酒。她記得小時候，每逢節(jié)假日，或者有朋友來串門，父親都是要喝兩杯的。

想起爸爸，她有些傷感。多么好的爸爸呀，說病就病了，說去就去了。當(dāng)年，是父親送她到廣州的大學(xué)報到的，臨回去前，他從包里摸出一只紅色的不銹鋼保溫杯，說，雖然廣東是南方，但女孩子還是不要因為天氣熱而總喝涼開水。現(xiàn)在，這只杯子外面的包漆已經(jīng)脫落，她還在用。父親似乎無處不在，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滲透在她日常生活之中———她總是覺得父親站在離自己不遠(yuǎn)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盯著她，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有時她會因為感覺到父親的存在而情不自禁地害怕。鬼魂總是令人不安，哪怕是自己父親的鬼魂。

媽媽呢，這會兒她在做什么？她時常想打電話跟媽媽聊會天，但往往拿起電話又放下。自從從沈浪濤手中拿了錢轉(zhuǎn)給媽媽后，母女倆的關(guān)系就開始變得疏遠(yuǎn)了。媽媽自然是猜到了錢的來歷的，要不然不會在問過一次之后再也沒有問起過。那筆錢，是她們共同的羞恥。那么爸爸呢，爸爸可曾知道錢的來歷？

他們吃完飯，用剛剛裝好的電腦一起看美劇《黃石公園》。李旭自作主張非法下載了《黃石公園》第一季全部的九集。他愛死了這部劇，說看電視能看出電影的感覺。后來她也看了，的確是好片子，時尚版的美國西部牛仔片，痛快淋漓之余又邪惡到令人發(fā)指：老板吩咐把一個被辭退的工人送去汽車站，是真的送去汽車站讓他坐車回家，而如果他說送去火車站，則意味把人帶到無人地帶一槍打死再推下懸崖。

李旭的英文非常出色，能指出屏幕下方中文翻譯不準(zhǔn)確的地方。他說，他從一出世就開始做移民美國的準(zhǔn)備，但后來出了點事，他失去了移民資格。他老家在僑鄉(xiāng)臺山，一個境外人士比國內(nèi)還多的地方。她問為什么會失去資格。他的目光黯淡下來，說：“不想再提這些傷心的事啦。”

這樣的男孩子，樣貌不錯，有專業(yè)技能，個性溫柔，英文還這么好，怪不得介紹人賤賤地說他是極品小鮮肉?？墒?，這么出色的人，能沒有女朋友嗎？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常通電話。其實都是她打過去，向他請教電腦的問題，有點借題發(fā)揮的意思。李旭開玩笑說，哪天你做一頓飯，我很樂意親自過去給你再上一次電腦掃盲課。他渴望跟別人一起吃飯，是在家里吃的那種。她呢，她渴望的又是什么？一個活生生的同齡人，面對面地交談，看著笑容從對方的眉眼一點一點洇開……

沈浪濤回來了，送給她鉆石耳環(huán)。她拿在手上，表情有點生硬。

“這是真的鉆石。你知道，我是絕對不會送假貨給你的?！彼锹斆骶氝_(dá)的人，但這次領(lǐng)會錯了她的意思。很少有人把真正的，很大的鉆石戴在耳朵上，因為不管是不是真的，別人都認(rèn)為那是裝飾性的便宜貨。而戒指，哪怕只是地攤貨，只要你敢戴在手上，別人都會哇哇亂叫著問這是多少克拉的。

她表情生硬是因為手上這兩枚閃閃發(fā)光的小物件令她想起了李旭，想起介紹人一再催促她加快進(jìn)度的那個賤賤的表情。李旭耳垂上有顆大大的水鉆，閃閃發(fā)光，很炫。她賭氣似的沖口而出：“我交了一個男朋友……”

沈浪濤愣了片刻，說：“你這么優(yōu)秀，別說一個男朋友，十個都可以有，只要你肯要。”

她把手機上與沈浪濤的曖昧對話全部刪掉。以后做普通朋友好了，她這樣要求自己，也這樣要求沈浪濤。等于是跟沈浪濤劃清界限。明明是她主動的，心里卻還是委屈難過，好像自己被沈浪濤無端拋棄了似的。

過了幾天，李旭約她去看電影，說從某處得了免費的電影票，不看就浪費了。她懷疑那票是李旭買的，別人送的票能有那么巧，是離她家最近的那間電影院的？

從電影院出來，他們沿著馬路邊慢慢向她家走去。夜里十點多了，廣州的街道還是車流如梭，空氣中有種古怪的汽車尾氣的味道。他們走進(jìn)一間客家人開的大排檔吃夜宵，要了客家自釀米酒。他們談?wù)搫偛趴吹碾娪埃瑳]有宣傳短片說得那么好，也沒影評說得那么差，比不上《黃石公園》。她其實更想了解李旭的家庭，了解他的興趣愛好。

“我本來是有機會去黃石公園旅游的，但是我搞砸了。”不知是觸景生情還是喝了酒的緣故，李旭看上去很傷感。

她以為李旭會趁著這低落的情緒講自己的傷心往事，但他沒有。而且還跟她道歉，說男人不該跟女生說這些婆婆媽媽的事。他說，他租的房子到期了，房東要升租，令他非常氣憤。她沖口而出：“我可以租給你一個房間！”

并不是她缺這點兒房租，也不是貪圖他的美色，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拉大自己跟沈浪濤之間的距離。再沒什么比家里有個男人更能阻止他的靠近了。她把沈浪濤約出來，面對面地跟他講了出租房間的事。沈浪濤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你覺得你這樣做對我來說公平嗎？”

“再這樣下去，你覺得對我公平嗎？”

他在她身上用了很多錢，用了很多時間和精力教她做生意。她用在他身上的是青春。他有的是錢，她的青春就這么幾年。

那么，他們之間，從此就真的恩斷義絕了？沒有，她沒有從他的公司辭職，他們保持著老板與高管之間的友誼。

那么她與李旭呢？有點小曖昧，但僅僅是小曖昧，大家小心翼翼地恪守著房東和租客該有的界限，合伙吃飯，共同分擔(dān)水電等費用。

身邊有個像家人又不是家人，像情侶又不是情侶的人，有一點安全感，讓她在半夜醒來時不再懷疑屋里是否有盜賊潛入。但又保持著必要的、禮貌的距離，沒有被入侵的感覺。直到有一天，她接到母親的電話，才打破了這種帶著溫馨意味的平衡。母親再次結(jié)婚了，在父親去世八個月的時候。

母親再婚，是在意料之中的，她還那么年輕，那么漂亮。意料不到的是，這么急促。是不是這些年來，她照顧病中的父親已經(jīng)吃了太多的苦頭，需要一點安慰？母親希望她回去一趟，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母親拎包入住男人家，把自己的房子整理一下租了出去。她寧愿付給母親租金，以換取房子空置不讓外人入住。但房子已經(jīng)租了出去，來不及了。那間房子，嚴(yán)格說來已經(jīng)不是母親的，是她的。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原先是父親的，是他單位當(dāng)初分的福利房，父親去世后房產(chǎn)證要更換新主人，母親說干脆直接寫你的名字吧，省得以后我死了你又要來辦一次手續(xù)。“你怎么能擔(dān)保你一定會死在我前頭？”她心里冒出這么一句話，沒敢說出來。

她開了瓶紅酒叫李旭一起喝。沒想到李旭的酒量很大，又沒有耐性慢慢地喝，只一會兒工夫就要開第二瓶。她說了母親再婚的事。也沒什么好抱怨的，父親既然不在了，母親反正是要再婚的，早一點晚一點沒啥不同。如果這個時候，坐在她對面的是沈浪濤，必定會過來把她摟入懷中，嘴里說，“沒關(guān)系的，寶貝。一切會好起來的。”但李旭不是沈浪濤，他們只是房東和租客的關(guān)系。李旭說，幾年前，他還有一個月就要飛過去圓美國夢時被朋友叫去了KTV。那晚警察突襲，他被檢查出毒品陽性，留了案底。美國夢碎了，他父母傷心欲絕，幾乎要把他掃地出門。

“我好幾年沒回過家了，雖然廣州離我家只有一百多公里?！崩钚裾f著，眼眶濕濕的。她覺得自己能明白李旭的心情，無非是羞恥———她自己也有這樣的羞恥感，現(xiàn)在還有。

就像惡俗的電視劇情那樣，他們由房東跟租客的關(guān)系升級成為情侶。

這是一段甜蜜的生活，李旭包辦了家務(wù)，她每天都能吃上現(xiàn)成的飯，不用動手，碗都不用洗。李旭像個廚神一樣能做很多美味的食物。為了去美國，他曾沒完沒了地學(xué)習(xí)英文，曾去上過廚藝訓(xùn)練班。而且，他真的喜歡在廚房磨蹭，說只要進(jìn)到廚房，他就能忘記所有的煩心事。但他成了一位IT男，沒有做廚師。

李旭開朗了不少，不再一天到晚憂心忡忡的樣子，時不時地還主動講個不好笑的冷笑話。她看在眼里，喜在心頭，認(rèn)為自己拯救了瀕臨崩潰的李旭。

有一天，她正在上班時，李旭發(fā)信息讓她下班后務(wù)必到某某餐廳吃飯。她反復(fù)看那信息，一時以為是李旭的父母來了省城要見她，一時又以為李旭這個假洋鬼子要學(xué)真洋鬼子那樣，要在浪漫的餐廳手捧鉆戒單膝下跪向她求婚……簡直就是心煩意亂！

其實，李旭只是讓她過去一起招待客人，一男一女兩位中學(xué)同學(xué)。他們班上幾對早戀的同學(xué)中唯一修成正果的。他們?nèi)ザ让墼?，?jīng)停廣州。男的叫阿華，一個老派的男人，很正式地跟她交換了名片。女的叫小妍，一個很女性化的名字?！敖行″婧寐??！彼f。她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因為時常有人因為她的名字而誤會她的性別，愛搞封建迷信的朋友說她名字硬，會影響運程，尤其是感情運，勸她去派出所換個女性化一點的名字。

當(dāng)天晚上李旭告訴她，自從被公安留了案底后，今天是他第一次見中學(xué)同學(xué)，因為他想告訴他的同學(xué)，他李旭，有個漂亮到不得了的女朋友。

她計劃回秦皇島一趟，帶李旭去見見母親和她的新婚丈夫。剛想到秦皇島，她便想起那道坡，在坡上才能看得到的，天上的大海，以及家住半坡的趙陶。

新的男友，新的生活，新的感受———所有這些，顯得不是太真實，有點像意外的驚喜，令她隱隱不安。李旭身上的青春活力，是她之前遇到的兩個男性身上所沒有的。沈浪濤不用說了，是養(yǎng)尊處優(yōu)型的。趙陶呢，書讀多了，有點呆，沉穩(wěn)有余，活力不足。李旭，多么靈動的一個人，她家的每一個角落，似乎都曾被他燃起過愛的火花。

一連好幾天，李旭都是沉默寡言。她問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了。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不說話。她有種后背發(fā)涼的感覺，以為他抑郁癥發(fā)作，要自殺。

李旭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帶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書桌上，這個月的房租表明了，他曾經(jīng)真實地存在過。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去他公司找，老板說他辭職了。

他在逃避什么？

她隱隱猜到了，但不敢相信。她發(fā)瘋了一樣到處找李旭。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像李旭那樣，把她寵愛成那個樣子。可是，他為什么要以這么一種不負(fù)責(zé)任的方式離開呢？

敲門聲響了起來。進(jìn)屋的是沈浪濤。帶著一束夸張的玫瑰。

她猜得果然沒有錯，是沈浪濤背著她找過李旭，給了李旭兩個選擇，收錢消失，或者暴死街頭。

“我準(zhǔn)備離婚了，”沈浪濤說，“等我把婚離了，我們就結(jié)婚吧?！?/p>

她一愣之下大笑，仿佛這是她這輩子聽過的最滑稽的笑話。

他

好不容易才把梁志娟和兒子送走，他帶著羞恥和恨，壓抑地松了一口氣。雖然今天她只是過來溫和地偵察一下，沒有搞事情，但也算示威，被同事暗暗取笑，尷尬，有失體面。

梁志娟懷疑他在外面有花頭，時不時地來單位查看他到底有沒有撒謊。

如果梁志娟不到單位來找他，這會兒他已經(jīng)回到家中，或者是在回家的途中了。梁志娟的到來令他心情不爽，快到家時拐去附近的一間沐足店。他需要找一張舒適的沙發(fā)安靜地坐會兒，以調(diào)整煩躁的情緒。

他的腳底可能裝了塊鐵蹄，像馬一樣，技師小妹按得全身都是汗，他還是覺得痛覺不夠。小妹說，大哥是來砸場子的吧？像你這么受力的客人，我一年也遇不到一個呢。他喜歡這個女孩子說話的聲音，柔柔的，軟軟的，比別人多加了點舌齒音，溫柔到不得了的感覺，閉上眼睛不看還以為是林志玲。所以他每次都找她。

回到家中，兒子已經(jīng)睡了，胖胖的小臉上一層油。他拿起床頭的小毛巾給他擦臉擦后背。太胖了，他的兒子，差不多是同齡小朋友體重的兩倍。他總是不在家里，梁志娟圖省事，常帶兒子去樓下的商場里吃洋快餐，喝很甜的冷飲，或者帶他去外婆家喝廣東人特有的老火靚湯。他委婉地提過幾次意見，梁志娟說，沒心思弄，而且弄了他也不愛吃。小朋友當(dāng)然愛吃洋快餐和甜飲料的，口感好嘛，但是，兒子這么胖下去也不是辦法的不是嗎？他說。梁志娟雙眼一翻大聲說，兒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只知道說我，你干嗎去了呢？一天到晚只知道加班，加班，加班！比誰都忙！你這么有愛心，你來做飯給他吃！表情和語氣都很兇，好像要從他身上撕下來一塊肉煮給兒子吃似的。

梁志娟人不壞，只是脾氣有點暴躁，被她父母兄長寵壞了，哪怕在家里，在兒子面前，也以為自己是江湖“大姐大”。

結(jié)婚之前，他覺得梁志娟雖然樣貌有點差強人意，但性格率直，不失純真，沒有什么花花腸肚，是個真心實意過日子的好女人，沒想到結(jié)婚后變成這樣，尤其是生了孩子后，簡直就是悍婦。于是他自嘲，什么事都是要有代價的，首先是你自己動機不純，抱著少奮斗二十年的歪心思娶人家的，受點冤屈在所難免。

他是通過相親認(rèn)識梁志娟并且娶了她的。小娟，他學(xué)她的家人那樣叫她，但其實她長得牛高馬大的，骨架子又寬，一點也不小。而他呢，中等身材，方口大面，唇紅齒白，氣質(zhì)沉穩(wěn)，皮膚比女孩子還光滑，典型的北方才子相。媒人是他大姨媽。這些年來，他做的重大決定似乎跟他大姨媽都能扯上點關(guān)系，比如當(dāng)初高考，母親說，如果你不想讀本省的大學(xué)，那就去廣州，你大姨媽那里讀。當(dāng)年，他的成績很好，除了清華北大，基本不會有太大的問題。讀完研究生，他正在為面試頭痛的時候大姨媽說，面什么試呢，考公務(wù)員吧。他便去考了，可惜沒能考上。之后，他又在姨媽的建議下去考事業(yè)單位。這次成功了。他的大姨媽，當(dāng)年勇闖廣東，打下一片新天地，是母親家族中的能人，代表著智慧和勇敢。用他母親的話來說，大姨媽介紹、作擔(dān)保的女孩子，不會差。

梁志娟壓根就不是他夢中情人的模樣，林志玲才是。剛開始上班的時候，跟同單位的琦琦真真假假地曖昧了小半年。第一次見面是琦琦拿著張單子來請他簽名，自我介紹：“趙老師你好，我是琦琦，王字邊加個奇妙的奇，不是奇怪的奇?！彼汇吨路磫枺婷詈推婀?，不是相同的一個奇字嗎？琦琦說，“奇妙比奇怪好聽很多，你說是不是呢？趙老師?！边@嗓音，這說話的神態(tài)，活脫脫一個林志玲！而且因為是縮水版的原因，顯得比林志玲顯得更精致一些。直到有一天，單位里突然來了個懷抱小孩的女人，硬生生砸壞了他對琦琦的胡思亂想。這個女人，猛地看一眼感覺挺漂亮，再看細(xì)節(jié)卻令人吃驚，眼袋太大了，而且神情憂郁，好像隨時都能號啕大哭。是同事的妻子，因為離婚的事，夫妻倆沒能協(xié)商好，到單位來向他們領(lǐng)導(dǎo)求助。嘴碎的同事告訴他，這個女人原本也是本單位的同事，編外人員，生了孩子后在家做全職家庭主婦。如今孩子兩歲了，還在扯皮，她需要更多的青春損失費和孩子撫養(yǎng)費，他認(rèn)為超過了他的能力范圍。

“他老婆真的很慘，”同事說，“沒有學(xué)歷，沒有一技之長，拖著個那么小的女兒———現(xiàn)在的人沒有安全感，兜里少幾個錢睡都睡不著?！绷硪粋€同事說：“現(xiàn)在物價這么高，他老婆一分錢不掙，里里外外都靠他，也夠難的，他老婆又是個喜歡花錢的人。貧賤夫妻百樣哀！所以結(jié)婚找對象，所謂的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是有道理的?！?/p>

同事的閑言，他聽起來尤其刺耳，這不是說他跟琦琦嗎？碰巧這天上午琦琦還跟他說，她是哈日的美少女，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做全職家庭主婦，像日本少婦一樣以帶孩子為樂，把家打掃得一塵不染，為丈夫孩子做美味可口的飯菜……他剛剛工作不久，工資不高，幾乎沒有存款，帶女孩子出去玩，只敢去電影院、茶餐廳、糖水店等消費低廉的地方，不敢想象以后以一己之力供按揭的房子、娶妻生子、養(yǎng)活眼前的一家老小、幫補家鄉(xiāng)的父母。如果你是個習(xí)慣了鋪張浪費的人，廣州是個多少錢都不夠花的城市，更別說直逼香港、深圳的房價了。如果他與琦琦結(jié)了婚又過不下去要離婚，她會不會像同事曾經(jīng)貌美如花的妻子那樣也抱著孩子到單位來找老領(lǐng)導(dǎo)要求伸張正義？這么反復(fù)地胡思亂想了幾天，剛剛萌芽了一點點的愛情便枯萎了，腐爛了。

中秋節(jié)放假，大姨媽打電話讓他過去吃飯。

那年，大姨媽與第一任丈夫雙雙從工廠下崗，抱頭痛哭一場后南下，從廣州倒服裝回秦皇島賣，她在廣州尋找貨源，大姨丈在家擺攤。先是躲著城管打游擊擺地攤，攢到錢后租下一間門面做批發(fā)。夫妻兩個，為了生計在外奔波，女兒，即他大表姐，就放在他家中寄養(yǎng)。大姨媽在廣州混了一年后，給自己弄了個情人，然后回家跟丈夫離婚再嫁。大表姐中學(xué)畢業(yè)后沒能考上大學(xué)，由于太過渴望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二十歲不到就嫁給了一個土生土長的秦皇島男孩，夫妻兩個在海邊旅游區(qū)，即他家附近，開了間小店，專做游客生意。

吃完奢華的晚餐，還不到九點。他聲稱吃撐了去散步消消食，揮手與大姨媽一家作別，沿著馬路默默向前走。他想聽聽父親母親的聲音，打電話過去。父親說在海邊賞月，跟大表姐一家四口一起到海邊玩，看人家放孔明燈。大表姐自己的父親不在了，把他父母當(dāng)成自己的父母孝敬。這些年來，虧得父母身邊有大表姐，他這個遠(yuǎn)在天邊的游子才沒那么愧疚。

他掛斷電話后心情略有所好轉(zhuǎn)，打車去沿江路。他想，既然看不到家鄉(xiāng)的大海，那就欣賞一下珠江美麗的夜景吧。大表姐用微信傳來了小視頻和相片，他反復(fù)看，后悔自己沒有休假回去。

天上烏云密布，沒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臺風(fēng)即將來臨，空氣像凝固了似的沉悶。沿江路酒吧街一帶的珠江邊上，高音和中音被阻隔得很好，但仍有低音漏出來，東一下西一下，像是從地下傳上來的悶雷。江邊的榕樹上掛滿了閃閃爍爍的彩燈，沿岸還有兩排長蛇一樣的珠燈，像兩條流動著的血管……游輪經(jīng)過，帶動江上的燈影，像拖著五彩斑斕的尾巴，婉婉轉(zhuǎn)轉(zhuǎn)地漸行漸遠(yuǎn)。而船就算遠(yuǎn)去了，傳出來的粵曲小調(diào)還久久地停留在水中隨風(fēng)飄揚。有人在不太遠(yuǎn)的地方燃放煙花，濃烈的火藥味撲鼻而來。他想象著父母和大表姐一家在海邊的沙灘上嬉戲的情形，那兩個調(diào)皮的小朋友，此刻應(yīng)該也是在一驚一乍地燃放著煙花吧？政府三令五申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但每到節(jié)假日總有人偷偷地與政府作對，節(jié)日過后的海灘，到處都是煙花殘骸。他家就在海邊一個斜坡上，離海那么近，童年那么多樂趣，光是游泳一項已經(jīng)令他回味無窮了。秦皇島的大海，是天上的大海，我們家的大?！谒€很小的時候，父親為了提升他作為一名秦皇島人的自豪感，總是這么忽悠他。

他拿出手機，看到有幾條未讀信息，其中一條是何融的。何融，他的秦皇島老鄉(xiāng)，一個聰明漂亮的女孩子，祝他中秋快樂。他給何融轉(zhuǎn)發(fā)了秦皇島“海上升明月”的照片，說自己正在珠江邊懷念著“天上的大?！?。何融問他是不是跟女朋友在江邊賞月。他說，廣州今晚烏云密布，沒有月亮，也沒有女朋友。

“碰巧，我也沒有男朋友。”

這是暗示還是挑逗？他略一猶豫便向?qū)Ψ教岢隽搜垼骸澳悄憧靵戆?，珠江邊美麗的夜晚熱切等待著您的光臨?！?/p>

他想起何融抱怨過，她父親給她起了個男人的名字，令她變得命硬，吃了不少虧，尤其是在婚戀問題上屢屢受挫，她熱愛搞封建迷信的朋友也警告過她，再不去派出所改一個女性化的名字，怕是要孤獨終老。

“你這么優(yōu)秀，怎么會沒有男朋友呢？”剛一見面，他就打趣。

“我也覺得很意外，平時那么多狂蜂浪蝶總說自己是我的男朋友，你看吧，到了關(guān)鍵時刻，一個個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那些所謂的男朋友們，現(xiàn)在不是在家里陪著女朋友就是老婆孩子！”

“我做你男朋友好了?！彼麤_口而出。

何融愣了一下，轉(zhuǎn)換了話題：“不知什么原因，今晚我特別懷念我們的秦皇島，懷念天上的大海。你剛才那張照片，真漂亮。你知道嗎？你第一次說天上的大海時，我嚇了一大跳。仔細(xì)想想，的確是這樣的，我記憶中的秦皇島的大海，果然是天上的大海，再沒比這更準(zhǔn)確的了。”

他們并排坐在江邊的石椅上，望著前面粼光閃爍的江水出神。

“此情此景，應(yīng)該抽支煙?！焙稳谕蝗徽f。他嚇了一跳，以為她真的是煙民。又聽到她說：“但是我又不抽煙，為什么會有抽煙的念頭呢？”

他很想握住身邊姑娘的手，把她摟進(jìn)懷中。但一扭頭，見到她布娃娃一樣精致的臉微微向上仰著，不知是看遠(yuǎn)處的燈光還是在尋找月亮，有股神圣不可侵犯的純潔，便不敢胡思亂想了。

都不想說話了，似乎也沒有什么話是必須要說的。于是便去酒吧。但剛進(jìn)去便被里面瘋了一樣的音樂和人群嚇得逃了出來，中秋節(jié)而已，有必要搞得比西方的萬圣節(jié)還夸張嗎？轉(zhuǎn)而去附近一間大排檔吃海鮮粥。叫了啤酒，何融說難得中秋節(jié)，必須要喝兩杯。他笑笑，問何融為什么看上去很有感觸的樣子，無非是中秋節(jié)而已。何融說，月餅吃多了內(nèi)分泌失調(diào)。

何融是喝酒上臉的人，兩杯下去臉就紅到不得了。他望著眼前白里透紅的姑娘，竟有點呆，以為她是林志玲的化身。忍不住伸手握她涂著閃閃發(fā)光的指甲油的小手。

“做我的女朋友吧?！彼傺b醉酒，但語調(diào)顯得真誠而且饑渴。

“好呀?！?/p>

何融臉上帶著的那個燦爛的笑容，讓她看起來好像只有十八九歲。他有些不敢相信，懷疑她是在跟自己開玩笑。但看她的神情，又沒有調(diào)侃的意思?；艁y之中，把另一只手搭了過去。

“麻煩你們的手讓一讓，上菜！”服務(wù)員走過來。

不久后，他退了租住的房子搬進(jìn)何融家。

國慶期間他們沒有去外地玩，約好逛街，享受享受人少時候大都市的休閑生活。他站在太古匯的時裝店等何融試秋裝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外，隔著透明玻璃的地方，琦琦用稀里糊涂而且哀怨的眼神正望著他。他不知道琦琦在那個地方站了多長時間，有沒有看到剛才他與何融那幾個親密的小動作，不免有點尷尬。琦琦身邊，還站著另外兩位跟她年齡相仿的小姑娘。

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走進(jìn)來的時候，何融正從試衣間里出來，穿著一條漂亮而且昂貴的裙子。他被何融的新形象撞擊了一下，人衣合一，再沒比這更振奮人心的了。琦琦明顯是被何融的氣場所懾，眼睛瞪得圓圓的，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

雖然，他以前只是偶爾夢見琦琦，現(xiàn)實生活中最出格的行為是拍過幾次她的肩膀，半醉的時候拉拉手，從沒有表白過，但此時他還是覺得自己對不起琦琦，好像拋棄了她似的有愧疚感。在所有他認(rèn)識的女孩子中，他最想呵護和結(jié)婚的是琦琦，可是選擇了琦琦，等于是選擇了艱苦的生活，能看得見的貧窮……真的不敢放眼向前望！

何融對于他來說，無疑是個小富婆了。她運氣好，畢業(yè)后能進(jìn)到很有發(fā)展前景的大公司，憑真本事做到銷售經(jīng)理，短短幾年工夫買了房買了車……用廣東話來說，追到何融，他撿到了寶。所以他打算收起自己所有雞零狗碎的花花腸肚，專心與何融相處，爭取早日領(lǐng)證、擺酒、生娃，做個好丈夫，做個好父親，過好豐裕而且安穩(wěn)的人生下半程。美中不足的是，何融因為工作的緣故時常要出差，今天飛這里，明天飛那里，時不時還要陪客戶喝幾杯，帶著一身酒氣回家。

什么都設(shè)計好了，只等著一個合適的契機，向她求婚。

第二年的中秋眼看又到了。然而，合適的時機還未等到，等來的卻是事情的真相———何融居然是她老板的小三！

像是賭氣，也像是為了維護男子漢的尊嚴(yán)，他從何融家搬了出來。

就在他搬家的第二個月，他隨同事一起去番禺喝了琦琦的喜酒。琦琦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一位番禺當(dāng)?shù)氐耐林?。她的丈夫比她還小一歲，個子小小的，胖嘟嘟的，很粉，很嫩，看上去像個剛剛?cè)雽W(xué)的大學(xué)生。他記得以前琦琦不止一次跟他說，對高大威猛的男性沒有抵抗力，做夢都想嫁給一位身材棒棒的健身教練，為何現(xiàn)在口味變化這么大！同事說，男孩家里有間塑料制品廠，光彩禮就給了她父親三十萬———琦琦想要的是穩(wěn)定的生活，嫁的是安全感。在此之前他以為，或者說他希望，琦琦能嫁給愛情。

新娘敬酒的時候，琦琦站在他前面，輕聲喊道：“大哥！”

這一聲大哥喊得他的心都碎了！

從番禺回市區(qū)，他坐在同事的車上，沉默著，思想混亂著。在等紅燈的時候，猛地被天上的月亮擊中了心臟。月光如水，星蹤難尋。新一年的中秋又到了。

有人問，國慶長假打算去哪里玩？

他心念一動，何不在國慶前拿幾天年假回一趟秦皇島？約上何融一起回去如何？說到底，他還是沒有放下何融。他們在一起快有一年了啊，有那么多美好的回憶。好不容易熬到從同事的車上下來，馬上撥通何融的電話。上個星期，上上個星期，他都打過電話給何融，但何融沒有接。

手機里，一個男人的聲音跟他說：“趙陶你好———何融她現(xiàn)在在青海，在洗澡，不方便接電話?！?/p>

他記得這個聲音，是何融的老板，沈浪濤的聲音。

心又碎了一次。一個晚上兩次心碎，會不會太多了點兒？他體內(nèi)僅剩下的那點驕傲和自尊消失得蕩然無存。心堵得慌，有破壞點什么的沖動，去健身房練下拳擊，或者找個看不順眼的人揍一頓。上樓之前，他從士多店里買了一箱啤酒。他希望這些啤酒能讓他爛醉如泥，能讓他在酒醒后刪除所有的書生氣，脫胎換骨，變成一個連他自己也看不順眼的陌生人。

國慶長假，他沒有回秦皇島，而是跟著大姨媽去相親。琦琦嫁人了，何融不值得他回頭，他不相親還能怎樣？

在大姨媽火力全開的協(xié)助之下，他找到了一位自認(rèn)為非常合適的對象，梁志娟。她讓他叫她小娟，像她的家人那樣叫她。小娟在自家的物資回收公司做行政，大老板是她父親，二老板三老板是她大哥二哥，上班很自由，沒人要求她打卡，也沒人敢要求她打卡。家里給她準(zhǔn)備好了陪嫁的房子，大姨媽說，誰若娶了她，拎包入住即可。她不丑，也談不上漂亮，學(xué)歷有點低。但是姨媽說，過日子跟學(xué)歷沒有關(guān)系，會做飯，會做家務(wù)，能給丈夫帶來好運的，就是好女人。

碰巧，小娟也看上了他。他相貌英俊，體格健壯，工作體面，不抽煙，不好酒———相對于其他相親的男青年，他的條件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小娟喜歡帶著他跟朋友和生意伙伴應(yīng)酬，介紹說，這是我男朋友，碩士生，搞理論研究的。

兩個月后他們結(jié)婚了。

新鮮勁兒過去后，婚姻生活的單調(diào)暴露無遺。他是個話少的人，小娟的話也不多，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間只有電視的聲音。他不看電視，看書。開始的時候，電視聲會打擾他看書，后來慢慢也習(xí)慣了，所有的雜音都成了無關(guān)痛癢的背景音樂，像樓下廣場舞的聲音，入耳不入心。新房子闊綽，坐北朝南，通風(fēng)很好，住著舒適得很。但有時候，僅僅舒適是不夠的。而且，太過舒服的生活，往往會滋生孤寂的感覺。下班回到家中，除了看書，真的沒事做。衛(wèi)生不用搞，清潔阿姨每周過來兩趟。飯不用煮，下班后去丈母娘家吃完才回家，反正在同一個小區(qū)相隔幾幢樓。丈母娘家是兩個大套間打通，住著一大家子，有專門煮飯的師傅，手藝好到不得了。小娟倒是不介意過這種地主婆一樣的生活，她打出生起過的就是這種慵懶的生活，看電視劇是她最大的興趣愛好。

為了中止身體迅速發(fā)胖的趨勢，他重新去健身。他是個對自己有要求的人，一些東西放棄了，比如人生理想、愛情生活等，一些東西仍然保留著，比如身體的健美。

隔年的國慶過后，小娟生了個胖娃娃，男孩。

有了兒子，他本該多留在家里，照顧兒子和產(chǎn)后不久的妻子的，但新上任的領(lǐng)導(dǎo)不僅主張加班加點，還帶頭加班加點，他們這些做手下的，沒理由放任領(lǐng)導(dǎo)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辦公室加班的，所以就陪著一起加班，不管自己手頭有沒有活干。

小娟說，你那工作，工資那么低，還不夠給我兒子買奶粉，天天加班加點，好像很重要的樣子，裝模作樣，看著就煩。

每個月拿死工資的人，跟生意做得順的人沒法比。作為妻子，小娟在嫁給他之前就知道這些了，以前不說是因為他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樣子也過得去，拿得出手，現(xiàn)在說是因為在一起的時間長了，看習(xí)慣了，覺得不管是博士還是碩士，也不外如此。往俗里說，就算是教授，來來去去也都是那三招兩式，并不見得比文盲的花樣多。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在妻子娘家這個龐大的家庭中地位的變化，口中雖然不說，內(nèi)心卻異常難受。但難受改變不了什么，對他起不到積極的作用，而且令他的寂寥感更加明顯。

加班和去健身房成了他的日常，連晚飯都是在外面隨便對付，不去丈母娘家吃了。他越來越無法忍受在丈母娘家被當(dāng)成是外人的感覺。有時他也會勸自己不要太玻璃心了，妻子和她娘家的人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但他就是趕不走心中的陰影。

他的消極對抗引起了妻子的懷疑和不滿———好吃好住，太上皇似的供著，還整天給老娘擺臭臉，你以為你是誰了？功課不勤，勉強交了也是草草了事，是打發(fā)叫花子，還是外頭有了別的女人？

齷齪和口角日漸增多。冷戰(zhàn)。小娟，梁志娟，自小錦衣玉食，被父兄捧在手心里長大，何曾受過什么人的閑氣！便提出了離婚，唯一的條件是兒子跟她。

他以為，梁家會讓他凈身出戶，沒想到，小娟主動提出給他一筆錢，以便他能更好地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尋找新的幸福。在那一刻，他有些感動，有些感慨，覺得自己對不起眼前這個善良的女人。他甚至內(nèi)疚，從一開始，因為文化上的優(yōu)勢，他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介入小娟的生活。而小娟，因為財富上的優(yōu)勢，以同樣的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跟他結(jié)合。兩個帶著居高臨下的心態(tài)走進(jìn)婚姻的人，當(dāng)婚姻走到盡頭時都認(rèn)為自己是施害者，所以離婚就變得容易。

諷刺的是，就在他與小娟剛剛領(lǐng)了離婚證的當(dāng)天，他的同事打電話來問他要不要去一起去琦琦家吃烏醋姜。琦琦生了二胎，是個男孩。他給自己編了個想去但完全沒有辦法去的理由，轉(zhuǎn)而去健身房發(fā)泄。

他在健身房里練呀練，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因為不堪重負(fù)而從喉嚨發(fā)出來的痛苦嘶叫異常瘆人。旁邊的教練看不過眼，提醒他注意安全，也別太狠了，健身是長期堅持的運動，完美的體型不是突擊就能辦得到的。

在教練的一再勸阻之下，他勉強收拾心情去洗澡。他在桑拿房中狠狠地發(fā)汗，幾乎把自己悶暈過去。然后，在更衣室碩大的鏡子前，他撫著自己因為充血而手感很好的胸部和手臂，由衷地感慨，我這樣的條件，真應(yīng)該下海做服務(wù)業(yè)，而不是留在單位，做那份看上去很有前途實則沒有一點發(fā)展空間的工作。

我得再找個富婆！他望著鏡子中體型幾近完美的自己，狠狠地想。

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滑下了他的面額。他伸手在臉上擦擦，對自己說，不許哭哭啼啼的，不能讓他們有幸災(zāi)樂禍的機會。

他們

何融找遍了廣州的大街小巷，還是沒能把李旭找出來，抱著李旭送她的玩偶熊在家里黯然神傷。突然，她想起前幾個月見過的李旭的同學(xué)阿華，手忙腳亂地找出他的名片。打電話過去問，正如她預(yù)料的那樣，阿華對李旭的近況也是一所知。他還告訴何融，李旭極少跟同學(xué)來往，最近不知在哪受了刺激，什么也不說就退出了同學(xué)群，電話也打不通，停機了。那他父母呢，他父母知不知道他的情況？何融問。他沒告訴你嗎？阿華有些意外，他父母去年就移民美國了。

放下電話后，何融心中更加不安，好像坐實了李旭出了意外一樣坐立不安。只好請私家偵探幫忙。

幾天后，何融在一個很大的小區(qū)的內(nèi)街找到了一間手機維修店。李旭坐在柜臺后面，正在清理一臺碎了屏的手機。

“我們回不到過去的?！崩钚裾f，“但是，無論如何，你來找我，我很感激?！?/p>

何融努力穩(wěn)住自己的心神，用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懦弱的聲音說：“最起碼，你得告訴我真相。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稀里糊涂地結(jié)束?！?/p>

沈浪濤背著何融找了李旭，跟他說了自己跟何融的事，給了李旭兩個選擇，收錢消失，或者暴死街頭，李旭選擇了前者。事情的確是這樣的，但不是全部。沈浪濤同時還給李旭看了許多何融的相片，裸照，艷照，有單人的，有雙人的，非常真實，也非常震撼。雙人的照片是做過處理的，何融的身體和臉清晰可見，男的，只看得出是微胖的中年人，沒有臉。他甚至對李旭的背景也查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是個在公安局有案底的人。

何融心中堵得慌，想哭，但又哭不出來。她默默起身離開。她累了，感覺真是撐不下去了。這么多年來，沈浪濤不僅是她的情人，同時還是父親的替代，沒想到他的內(nèi)心，有如此黑暗的一面。

她渾渾噩噩地回到公司，打著辭職信的腹稿。是時候離開了。

可是，還未等她把辭職信打好，人力資源部來找她談話。她被辭退了。公司怕她鬧事，也念在她這些年對公司的貢獻(xiàn)，主動給她一筆可觀的補償。

沈浪濤向老婆提出離婚的時候情緒激動，導(dǎo)致中風(fēng)。沈素素?fù)?dān)任公司臨時總裁，第一件事就是辭退何融。

像何融這樣的資歷，這樣的人脈，在廣州重新找份大致相當(dāng)?shù)墓ぷ鞑粫y。她不擔(dān)心自己，也不擔(dān)心往后的生活。

她打算去見沈浪濤最后一面———希望他的健康不至于太糟糕。哪怕是畸戀，也是有值得懷念的地方的。但是，她被沈素素和她的丈夫攔在病房門外了。往日親密無間的好閨蜜，如今只剩下惡毒和仇恨，沈素素惡魔般的眼神令她如芒刺背。罷了，一個糟老頭子而已，見了又能如何？她這么在心中責(zé)罵自己，卻又管不住自己，偶爾會想起這個糟老頭子，好幾次，在路上冷不丁地看見身旁體型相近的微胖中年男人，以為就是他。她知道他們之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可有時又懷疑其實還有下文，像以前經(jīng)歷過的，多次的，真真假假的分手一樣。她恨自己不夠爭氣，有那么一點鄙視自己。

在飛往秦皇島北戴河機場的飛機上，她意外地見到了趙陶。與他同行的是個小男孩。他說帶兒子回去見爺爺奶奶。兒子都這么大了，才回去過兩次，有點太少了。他說。

“你———太太呢？”何融問。

“我離婚有段時間了。”

為了避免跟趙陶說話，她假裝睡覺，沒想到真睡著了，到飛機著陸才醒了過來。

回到秦皇島，何融沒有在母親新家中住。母親的新丈夫馬明宇的兩個兒子，一個在外地工作，另一個大學(xué)還未畢業(yè)，他們家倒是還有空房間，但她覺得別扭，不肯住進(jìn)去。小時候的家當(dāng)然是不能住的，現(xiàn)在租了給別人住呢。母親得意地說，別看我們那間房子又舊又小，現(xiàn)在是學(xué)區(qū)房，不知多少人搶著租，隔三岔五還有人問賣不賣。她笑笑，沒有接這話?，F(xiàn)在看來，母親生活得挺好，她的新丈夫，雖然看上去沒有父親那么帥氣，但也不缺男子漢氣概，脾氣也對付，看著挺溫良的一個人。她住進(jìn)了一個還沒有結(jié)婚但有房子的女同學(xué)家。

母親專門跟她作對，突然去世了，死于心臟病。好像她這次是專門回來跟母親見最后一面似的。她在悲傷中跟繼父一起辦理了母親的后事，然后，繼父讓她把她家原先的房子轉(zhuǎn)到他名下。繼父說，你一個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房子你留著干嗎？還不如給我，我有兩個兒子，但只有一間房子！她不肯，轉(zhuǎn)身想走，繼父沖到她面前，張開長滿獠牙的血盆大嘴向她咬過來———她驚醒了，睜眼看到，只有漆黑的夜。滿腦子都是可怕的獠牙。

知道何融回到秦皇島后，平時不怎樣聯(lián)系的中學(xué)同學(xué)紛紛冒了出來，給她接風(fēng)，請她去這去那玩。她太久沒跟大家聯(lián)系了，偶爾出現(xiàn)一下，倒有了點明星效應(yīng)。

忙完了同學(xué)的應(yīng)酬后，她應(yīng)邀跟趙陶去海邊玩。上了斜坡，再下去，在半坡處，先去趙陶家中坐會兒，然后去海灘，光腳站在水邊。

在她的一再堅持下，趙陶陪她重新爬上坡頂，再次體會天上的大海的感覺?？上栆呀?jīng)升得老高，看不到太陽剛剛離開海平面那個絢麗的瞬間。趙陶說不用看，用記憶，用想象，讓太陽從自己的腦海中升起來即可。

海浪和沙子卷過腳面，酥酥癢癢的，說不出的曖昧的感覺。午飯是在趙陶大表姐的店里吃的。幾個小炒，一碟雜魚，兩碟海螺，幾瓶啤酒。這么熟悉，又這么溫馨。

他們相約坐同一班飛機回廣州?；氐綇V州后，趙陶把兒子送去給前妻，何融則自己拖著大大的行李箱回家。

回到繁忙的廣州，何融很快就去了另一間規(guī)模更大的公司上班，任職銷售副經(jīng)理。趙陶則回到他的事業(yè)單位，日復(fù)一日地打卡上班，然后下班，去健身房消磨時間。他們像相識多年的朋友那樣，在節(jié)假日前后互發(fā)短信，送上廉價的祝福。聊得最多的那次，應(yīng)該是元旦前。那天晚上，她請客吃飯，慶祝趙陶升職加薪。趙陶說他大表姐家旁邊的店要轉(zhuǎn)讓，問他要不要回去，跟家人一起做做小生意。他苦笑著說，如果前妻肯把兒子交給我?guī)Щ厝デ鼗蕧u養(yǎng)，我二話不說就回去了。她聽后難受了老半天，自己在廣州奮斗了這么多年，似乎什么也沒落下，而趙陶，好歹有點什么是可以拿出來跟朋友共享的———前妻、兒子———明明是用傷感語氣說出來的，卻帶著自豪感。

很意外地，何融接到沈浪濤要求見面的電話。猶豫半天還是去了。

沈浪濤的狀況沒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只是左邊身子變得比健康時僵硬，語速沒有以前快而已。

剛一見面，沈浪濤就給了何融一張新的健身卡和兩百節(jié)健身房最紅的明星女教練的私教課。何融才想起，自己的卡這個月到期了。在小小的感動之后，她有種后背發(fā)涼的感覺———難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到現(xiàn)在了，還逃不過這個剛剛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的老男人的法眼嗎？她默默地坐著，猜不透他為何還要見自己。肯定不會只是為了給健身卡這么簡單的。

竟有點怕，怕面前這個老惡棍還有更歹毒的后手。

雖然，沈浪濤說話有些困難，但他還是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事。他說他們在青海時，他替何融接了趙陶打來的那通電話———掐斷電話后，他刪除了通話記錄，所以何融并不知道趙陶給她打過電話。而在這之前，他找人婉轉(zhuǎn)地提醒過趙陶，不要對她抱有太大的期望。然后又說了，他對李旭威逼利誘的事……還有更早一些的，對于公司里的男青年，那些好色的，想要追求她的，都被他整治了，辭退了……也就是說，這些年來，他在何融身邊布置了一圈鐵絲網(wǎng)，屏蔽了她在感情方面所有的信號源，讓她只能留在自己的身邊。

他說的事情，有些她是知道的，有些是以前隱約猜到但不敢相信的，只有小部分，比如趙陶那些，她完全不知情。

跟趙陶在一起的時候，她已經(jīng)斷了跟沈浪濤的來往，趙陶發(fā)現(xiàn)她微信留著的那些信息，她當(dāng)時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太過大意的緣故。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都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在這種田地了，姓沈的干嗎還特意來跟自己說這些？對此，沈浪濤說，她應(yīng)該知道實情。

僅僅只是讓她知道實情？實情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昭然若揭，現(xiàn)在又何必多此一舉？心中卻是酸酸楚楚的難受。耳邊又聽到沈浪濤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不能娶你的了。所以我想，如果讓你更恨我，你以后可能會生活得更容易一些?！?/p>

“你這個自大的惡棍！”

何融好不容易才把這句話咽回肚子。

他想補償她，問她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無非是一份正常的生活。而他能補償?shù)?，除了金錢，又還能有些什么？他自己，都已是將死之人。

她搖搖頭，苦笑著站起來，離開，默默開車去了沿江路。當(dāng)年的中秋之夜，她與趙陶一起坐在這石凳上觀看江景。望著粼粼江水，往事紛沓而至。

點上一根細(xì)長的女士香煙，發(fā)信息給趙陶。

半小時后，趙陶來到珠江邊，何融的身邊。

“有句話，我憋了好久但沒有勇氣跟你講，”何融說，“怕講了嚇到你，也怕講出來會被你看輕啦?！?/p>

趙陶側(cè)頭看著何融，笑笑，說：“要不然，我來講？”

“你還能猜到我想對你講什么？好吧，你講，要是講對了，作為獎賞，我要嫁給你?！?/p>

趙陶大笑一聲，將美人摟入懷中。

責(zé)任編輯梁學(xu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