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鳳
刪不去的記憶如同春草般在心頭瘋長。空曠靜謐的小村之夜,四鄰八鄉(xiāng)的狗叫雞鳴,戶戶家家房上的煙絲黛霧……
每年臘月,農(nóng)家院里飄出的年豬的肉香一直氤氳在心頭。
過去鄉(xiāng)下有一習(xí)俗,無論誰家殺年豬,都會擺上幾桌兒,請來遠親近鄰,就連剛搬來沒多久的生戶也要硬拉了來。別看平時多節(jié)儉,這一天絕不小氣,大塊肉,大碗酒,熱熱鬧鬧從中午直喝得日落西山。
我家更是好客。父親是多年的村支書,一殺年豬就是兩頭,一頭不夠??鸵徊▋阂徊▋旱卣?,所以我家殺年豬可是大事兒。前一天晚上得先開個家庭會商量,找哪幾個力氣頭兒好的侄子外甥幫著抓豬,請誰執(zhí)刀,誰掌廚,誰待客,誰幫媽洗菜切菜,抽什么煙,喝什么酒……
第二天一大早吃過早飯,按部就班各忙各的。我每年的任務(wù)是前后屯挨家挨戶找人來吃豬肉。“爺爺奶奶,大爺大娘,叔叔嬸子……我家今兒殺豬,我爸媽請您中午來家里吃豬肉”?!翱梢欢ㄒ獊硌健保∨R走時還要加上一句,因為若少了哪家,就要再跑去一趟。不過這種情況很少有,質(zhì)樸的鄉(xiāng)親知道這邀請是真誠的。
三十七年前的那個臘月二十三,凌晨的烈風(fēng)和雪凝冷,風(fēng)中裹挾著的大片寒林的呼嘯聲穿透門窗。被驚醒的我披著被子掀開窗簾向外望,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完了!我得親風(fēng)吻雪走街串巷了。近八點,被奶奶裹得象只棕熊的我走出了家門,或許太冷的緣故,那些在雪地上打滾兒,當(dāng)街亂扔摔炮兒的淘氣包一個都不見了。只有炊煙仍以輕盈的風(fēng)姿陪著我消納著小山村的寒冷,牽出一聲聲暖心的邀約。
地上的亂瓊碎玉翻飛。每到一家都是撲面而來的親熱?!把绢^快來烤烤手”,“丫頭快來炕上坐會兒熱乎熱乎”,“丫頭快來喝口熱水”,“丫頭……”……這些最美的鄉(xiāng)音是我那個小年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是至今仍封存在我生命里的玉液瓊漿。
回到家時,已是肉香滿院,笑語滿屋。這時待客的讓人在東西屋的炕上各置兩張木質(zhì)矮腿方桌,地中間各一張八仙桌,桌上酒碗,筷子齊備,又組織大伙兒各自找好位置,年長體弱的坐一桌,酒量好脾氣投的坐一桌,女人孩子坐一桌。上菜了,四涼八熱,方子肉的薄片在盤中挑逗著味蕾,大血腸的切面光滑瑩潤,自家燒制的米酒,燃起了這些農(nóng)家漢子的激情,猜拳行令,好不熱鬧。
平日極木訥的二柱子竟端起酒碗站了起來,滿屋子的人一下子靜了下來,只聽他高聲道“東家的酒,俺的手,敬叔敬兄敬鄰友,后天都到俺家吃豬肉”。哈哈哈,哈哈哈……笑聲搖落了夕陽,掌起燈繼續(xù)喝著吃著說著笑著……媽這時總是面上帶著笑,腳下生著風(fēng),這一桌添菜,那一桌盛飯。奶奶呢則看少了哪家,用小盆裝上一塊熟肉,一段煮好的血腸,再加上些用肉湯燴好的酸菜叫大弟送去。很晚了客人才散去,一家人都累得精疲力盡,可心里美著呢。
如今,生活富裕了,肉案上每天都有新殺的豬肉,人們想吃哪塊割哪塊。就連鄉(xiāng)下人也圖省事兒不喂年豬了??墒聝菏鞘×耍閰s淡了,心也遠了。真懷念那段殺年豬的日子,懷念那種親如一家的鄉(xiāng)情。每每夜中有夢,夢中飄著年豬的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