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飛
神仙島一場大戰(zhàn)之后,丁驕陽爭奪白蓮教主的陰謀雖然被挫敗。但是,不速之客雪山老怪潘笑夫的到來不僅使得神仙島上死傷無數(shù),無意間透露的關(guān)于吳朗生世的秘密,還令吳家三口分崩離析、生離死別。傷愈之后的吳朗結(jié)識了竇氏四兄弟等人,開始了自己千里尋母的旅程。第一站,便是南下蘇杭,寄希望于名醫(yī)穆思華。但是,吳朗未打聽到母親的下落,反倒卷入了闔閭寶藏的爭奪中,而且神仙島鐵拐李、韓湘子兩位島主突然遭人暗算,暴死海邊。蘇州的事情解決完后,吳朗得知白蓮教主唐賽兒竟已經(jīng)被官府逮捕,于是帶領(lǐng)白蓮教一干人等前往南京解救唐賽兒。
又見春江花月夜,闌珊燈火,歡聲笑語,一岸相隔。當年夢,今日錯,兩處天涯,流星劃破。抱膝憶孩提,撫傷更執(zhí)著。精衛(wèi)銜石填恨海,刑天雖死猶舞戈。情愿澤潤滄桑,誰懼他、雷霆發(fā)落!側(cè)耳聽,風未歇。
梁窮年道:“教主,您老人家在里面嗎?”
唐賽兒道:“啊喲,是梁大哥嗎?還有誰?”聲音雖弱,聽著卻十分驚喜。
白蓮教眾人紛紛道:“我!”“我!”“我!”
“游旗使、曲二哥、白莊主……”唐賽兒喊出了幾個名字,“你們都來啦?!?/p>
沒叫到名字的便大聲道:“教主,還有我潘扣兒!”“張小光!”“袁明!”歡喜激動至極。
只聽一人道:“還有我,飛天蜘蛛!”
唐賽兒道:“哦?你是哪一旗的兄弟?”
飛天蜘蛛劉殼老道:“我是少爺旗下的?!?/p>
吳朗向他眉頭一皺,說道:“稟教主,弟子吳朗也來了?!?/p>
唐賽兒道:“阿朗,你小小孩子,怎么也冒這么大的風險?”責備之外,殊為歡喜。
吳朗不覺熱淚盈眶,答道:“弟子不小啦。教主,你老人家怎么樣?”
唐賽兒笑道:“還好,沒死,佛母是死不了的。”白蓮教眾人聽了,大聲歡呼。
吳朗忽感有什么不對,原來人人都急著跟唐賽兒說話,偏是那三名蒙面人一聲不吭,于是說道:“教主,還有三位英雄也來救您老人家了,這三位……對啦,三位怎么稱呼?”
其中一人道:“白蓮教故人,無須多問?!碑Y聲甕氣,顯是故意不讓人聽出身份。
梁窮年慨嘆道:“教主光輝日月,名動天下,許多武林逸士慕名襄助,梁某甚是感激?!闭f著,向三人抱拳,那三人也抱了抱拳。
梁窮年抬眼望那窗口,只見離地兩丈,說高不高,說矮不矮,卻也不能憑輕功一躍而上。
潘扣兒趴到地上,喜道:“在這里了!”
眾人果見地腳有一處比拳頭略大的小孔,旁邊放著一只小碗,盛著一些剩糙飯。眾人明白那是官兵給唐賽兒吃的東西,心酸之外,復(fù)感憤怒。
飯孔狹小,僅能供碗筷進出,潘扣兒要過一支火把,探入飯孔,貼上臉,勉強看見里面半臥著一人,四肢拴著鐵鏈,披頭散發(fā),不由得喉頭發(fā)酸,哭道:“教主!”
唐賽兒道:“哭什么?你們哭什么呀!”說話之間,自己的聲音卻也哽咽了。
群豪思索如何進入地牢,但一時之間,未得良策。
唐賽兒道:“明軍可惡,先把我關(guān)在這里,后砌了這堵石墻。要打開墻壁,非得找大錘不可。”
只是,這會兒卻到哪里找工具去?群豪莫衷一是。
劉殼老道:“少爺,小的先進去瞧瞧,行不行?”
吳朗道:“你怎么進去?”
劉殼老取出一個小小飛虎爪,轉(zhuǎn)了兩圈,呼地扔出,不偏不倚正入那小窗口。
付夢白嘆道:“窗口太小了?!?/p>
劉殼老笑道:“腦袋能過去?!闭f話之間,雙手互替,已援繩而上。他伸頭一試,喜道,“剛剛好。”他尖嘴猴腮歪鼻斜眼,腦袋較常人小了一圈,平時很少被人青睞,獨此時這副生相派上大用場,群豪無不羨慕,當下便有人摸摸自己腦袋,痛恨其天額飽滿、地閣方圓。
飛天蜘蛛精擅縮骨奇功,他腦袋既得進洞,運起神功,骨節(jié)咯咯聲中,身子拉得變長變瘦,竟當真擠入那小小的洞口。
群豪哄然歡呼,吳朗卻大為擔憂:“劉殼老能進去,教主卻出不來。怎生想個法子?”
潘扣兒已讓出送飯小孔,梁窮年伏下身子往里瞧,只見飛天蜘蛛溜下地,接過火把,照向唐賽兒,不由喝道:“大膽!不要唐突佛母!”
劉殼老一吐舌頭:“乖乖不得了?!?/p>
唐賽兒笑道:“梁副教主,都這時候了還在乎什么?”
梁窮年身邊已擠了好幾個腦袋,紛紛問:“那位朋友,有沒有法子讓教主出來?”
劉殼老拉動墻上鐵鏈,卻哪里能有半點松脫?回看石壁,從那小窗口處可見足有兩尺多厚,不由發(fā)愁。
唐賽兒笑道:“沒有法子出去?!本窭ьD,但一笑之間,從容自如,坦蕩無遺。
劉殼老不禁油然生佩,作揖道:“對不住,唐教主,您老人家受苦啦,小的先給您老人家除了這些勞什子?!睆膽阎忻鲆晃铮瑴惖教瀑悆鹤笸笊?,只聽嚓嚓輕響,卻是一片鋼銼。
那鋼銼堅鋒非常,不過盞茶工夫,嗒地一響,唐賽兒左手已得自由,驚喜道:“這位朋友,你倒是有備而來?!?/p>
劉殼老道:“慚愧,小的是賊,吃飯的家伙,隨身攜帶,沒料到今日派上大用場?!?/p>
梁窮年等隱約看明白,不由大喜。劉殼老又銼唐賽兒右腕鐵鏈,嚓嚓的聲音傳出,外頭的人只覺每一下都牽動心神。
忽聽梁窮年一聲慘呼,轉(zhuǎn)回頭來,艱聲道:“是誰?”他身邊伏著好多人,無不莫名其妙。
付夢白道:“梁副教主,怎的?”
梁窮年目露痛苦憤怒之色,竟已說不出話。突然之間,潘扣兒也慘叫一聲,身子扭動,接著又有三名白蓮教好手慘叫。
唐賽兒驚道:“怎么啦?”
鐵馬和尚、獨眼龍聽他詢問,均大為疑惑,搖頭道:“沒看見!”
丁驕陽微一沉吟,冷笑道:“先不理會,把這幾人都殺了!”突然之間,微風襲面,眼睛劇痛,大叫道,“啊喲!”
原來吳朗見他堵住了甬道出口,心想他會吸人內(nèi)力的妖法,萬不可與他正面相斗,當下向小丟丟悄悄做個手勢。小丟丟會意,吳朗假意誘敵,一拳打出,巧用隱身衣寶物,帶著小丟丟立即退到墻角。小丟丟看準時機,忽發(fā)繡花針,丁驕陽武功雖高,這一下卻也防不勝防,到底著了道兒。他兩眼中針,仍不明所以,劇痛之下,抬手去捂,手掌一按,針刺更深,疼得大聲慘叫,彎下身去。
吳朗從官兵尸身上搶下一把腰刀,喝道:“殺!”向丁驕陽當頭砍去。丁驕陽當真不是泛泛之輩,雖遭到劇變,卻心神不亂,聽風辨器,身子一閃,雙掌疾出,夾住單刀。吳朗忽感一股熱流自牢宮穴急速外泄,一驚之下,運力回奪,真氣散失更劇。他富有機變,感到不對,立即松手,退開一步。
鐵馬和尚、熊向東與張小光等斗到一起,此時以二對三,游旗使內(nèi)力雖損,卻知是生死攸關(guān),焉能人后,五人擠成一團,都是性命相搏,鮮血迸濺,十分慘烈。
吳朗上前助陣,使出先天形意拳,正中鐵馬和尚前心。這一拳勁力非常,只聽咔的一響,鐵馬和尚數(shù)根肋骨折斷,只能勉強揮舞短刀。吳朗下手豈能容情,迎面一腳,將他踢得昏死過去。
恰張小光被熊向東一腿掃翻,扔了火把,搶過鐵馬和尚的短刀,回手刺入熊向東右腿。熊向東痛呼聲中,后心又挨一刀,前心著了袁明一腳,前后夾擊,身子折軟如蛇,撲地死去。鐵刀和尚掙扎要起,張小光撲上去一通亂刺,取了性命。
丁驕陽右手執(zhí)刀,叫道:“鐵馬!向東!”
張小光連殺兩人,眼睛已紅,狂笑道:“他們兩個都死了,老賊,剩下你……”
吳朗急道:“不要出聲!”丁驕陽忽然一揮手,單刀疾射而出,正中張小光,透心而過,笑聲歇時,氣息已絕。
丁驕陽叫道:“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發(fā)掌亂劈,有如瘋狂。他已吸了十幾人的內(nèi)力,內(nèi)力之強,罕有其匹,掌風所到,無不氣阻,若是讓他一掌打?qū)?,只怕便會當場喪命?/p>
眾人在地廳中來回躲閃,狼奔豕突。游旗使一個不及,胸口著了一記劈空掌力,吐血飛起,撞壁而死。袁明與他情同手足,嘶聲叫道:“游大哥!”丁驕陽聽準方位,一掌早起,袁明慘呼一聲,身子骨節(jié)寸斷,扭了幾下,再也不動。
甬道中一人叫道:“少爺,怎么啦?”卻是孫必怒下來了。
吳朗雖知孫必怒武功了得,然而這時丁驕陽如同瘋虎,馬面天王也未必能抵擋,叫道:“小心!”他這一喊,露出方位,丁驕陽揮掌劈到。小丟丟忙發(fā)繡花針,在他掌風激蕩之下,飛得無影無蹤。吳朗急忙閃時,忽見自己一閃,蹲在墻角的白千顏便要遭殃,大喝一聲,揮掌迎上。卻聽砰地一響,吳朗臂骨咯咯欲斷,使出“真”字訣,發(fā)力苦撐。
丁驕陽狂笑道:“你這臭小子!”施出崩川大法,右掌牢宮忽地變成一個無底深淵,將吳朗手掌牢牢吸住。
吳朗只覺體力真氣源源流出,心中叫苦不迭,哪里開得了口?孫必怒一步跨進地廳,見少爺正與敵人比拼內(nèi)力,喝道:“大膽!”一掌擊出。丁驕陽聽清掌勢,左手早出,啪的一聲,兩人手掌也粘在一起。
馬面天王內(nèi)功深厚,覺出不對,拼力撤掌,哪知內(nèi)力外泄更快。他名為“必怒”,一生之中,除了對雪山老怪佩服得五體投地,何曾懼過對手,此時卻只感恐懼至極。
只見丁驕陽身上夜行衣鼓脹而起,突然砰地一聲,上衣盡裂。白千顏從張小光尸身上拔下刀來,向他胸前便砍,哪知他身上內(nèi)力充盈,刀一沾體,便即彈回,白千顏啊呀一聲,反被刀背撞得額頭開裂。
卻在此時,一條繩索從天而降。原來劉殼老已爬回壁頂小窗,使出飛繩套人絕活,正套中丁驕陽脖頸,忙使勁拉繩。劉殼老此技獨步武林,總算這回收獲最大,一拉之下,丁驕陽、吳朗、孫必怒三個人一齊拖動。這三人加起來少說有四百斤,飛天蜘蛛手掌被繩子勒得發(fā)燙劇痛,肩膀死死頂住窗口,手臂轉(zhuǎn)動,將繩索繞在手腕上。吸一口氣,雙臂加力,再提起數(shù)寸,手腕一轉(zhuǎn),再繞一圈。他此時當真是吃奶的力氣都使上了,手腕、雙肩均咯咯作響,平時嬴細的脖子倒憋得老粗,鼻子里吭哧吭哧喘氣,到底一圈圈繞短繩子,拉得三人離開地面六七尺。
丁驕陽簡直苦不堪言。那崩川大法之施用,須得先將自身內(nèi)力急運,旁人內(nèi)功運行一個周天,多則一個時辰,少則一頓飯工夫,崩川大法卻是呼吸之間便要運行一個周天。如此自身內(nèi)力急轉(zhuǎn),形成漩渦虛空,方能吸到別人內(nèi)力。此時他兩腳離地,脖頸被勒得只差斷掉,哪里還能“呼吸之間,功運周天”?強撐了片刻,忽然左掌一松,孫必怒掉下地去。他心道不好,急忙回手緊緊抱住吳朗,要先集中精力,吸凈他的真氣。
奈何此一時彼一時,他呼吸全阻,崩川大法哪能使出,只感丹田膨脹欲炸,難受至極,莫說吸人內(nèi)力,自身的內(nèi)力都要將他活活脹死。
吳朗叫道:“放開我!”左手砰砰兩拳,擊中丁驕陽的腦袋。
忽然之間,丁驕陽手掌真氣噴涌,灌入他右掌牢宮,洶涌強勢,吳朗只感胸口一窒,急忙運功相抗。丁驕陽內(nèi)力勝他何止十倍,吳朗抵敵不住,終被他硬生生灌入。真氣涌入,何等難受,剎那間奇經(jīng)八脈四肢百骸痛苦難當。他無計可施,只得施出先天形意功的“喜怒哀樂真假空”七字訣引導(dǎo),以求稍緩。
當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陰”,倘若不是脖子被勒、身子懸空,丁驕陽怎肯將自己的真氣硬灌給吳朗?他每送出一分真氣,身上的憋悶欲炸之感便輕松一分,拼死掙扎之間,已將別人的內(nèi)力連同自己數(shù)十年練成的內(nèi)力,拱手送給吳朗。也該當吳朗運氣好極,若是沒有學(xué)過先天形意功,這番遭際,必令他全身血脈破裂而死。
孫必怒跌下地來,立即站起,只不過雙腿發(fā)軟,一個踉蹌,竟險些摔倒。他不知片刻之間,丁驕陽的崩川大法已由“采”變“送”,心想自己只不過中他妖法片刻,便如此受損,少爺身受損傷,可想而知,喝道:“老東西,放手!”呼地一拳,正中丁驕陽后腰。只聽咔嚓一聲,這一拳竟將他腰椎硬生生打斷,他卻不出一聲,只不過手臂已松,吳朗輕輕落地。
劉殼老繩上只掛了一個人,立感輕松,開口道:“少爺,你怎么樣?”
吳朗伸展雙臂,奇道:“好像沒什么妨礙,只不過肚子不大舒服。”他這時丹田之中,內(nèi)氣充盈強大,略感肚子不舒服,實是再正常不過。
小丟丟道:“大哥哥,是不是像餓得很一樣?”
吳朗道:“不,像撐得很?!?/p>
孫必怒道:“這老賊的邪門武功真是嚇人。”回想方才內(nèi)力被吸出的感受,不禁又打了個哆嗦。
劉殼老方才全憑一股忠勇支持,這時見少爺脫險,再也支撐不住,肩膀從窗口滑出,頭下腳上栽了下來。他四肢百骸都脫了力,叫道:“啊呀!”吳朗雙臂伸出,輕輕接住劉殼老。
忽聽小丟丟道:“大哥哥,閃開!”卻是窗口一塊大石方才被劉殼老肩扛臂頂,已經(jīng)松動,這當兒被繩子一帶,掉落下來。
吳朗見那石頭正沖劉殼老頭頂?shù)袈?,左手將他一拉,自己閃避已是不及,右手伸出,啪的一聲輕響,將石頭托住,輕輕放在地上。這塊大砌石少說有二百斤,自兩丈高的地方掉下,力道何等驚人,孫必怒目瞪口呆,贊道:“少爺真是神力,屬下當真服了!”其實吳朗已經(jīng)驚出一身冷汗,腦中一閃,隱隱想到自己這“神力”必與丁驕陽有關(guān),低頭看他,卻是癱倒一團,不省人事了。忽然間壁上油燈一閃而熄,地廳中頓時伸手不見五指。劉殼老取出火折子,拾了一根火把點了。
吳朗定定心神,趴到那小飯孔旁,道:“教主姑姑,你怎么樣?”
唐賽兒從內(nèi)向外看不太真切,但見飯洞旁躺著一人,正是丁驕陽,不由想起多年前他反叛自己,一念之仁,沒將他當時處死,此人囚于牢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心中對自己的仇恨,當真難以形容。自己被關(guān)進地牢不過兩月,已經(jīng)深知此中滋味,不由得一聲長嘆,笑道:“死倒也沒什么,活著被人關(guān)在這里,卻是難受至極?!?/p>
吳朗一陣心酸,說道:“教主姑姑,弟子這便救你出來?!?/p>
唐賽兒道:“怎么出去?這石壁……”一言未畢,忽想起什么,喜道,“這石壁關(guān)不住我啦!”
吳朗心情激動,腳下一跺,躍上壁頂氣窗。那里脫落一塊大石,足容他鉆入。唐賽兒見他站在自己面前,一時不知是真是夢,外面的火把光芒透過氣窗飯孔照進,狹窄的地牢一壁上顯出一個頭發(fā)散亂的影子慢慢爬起。吳朗上前便要磕頭,唐賽兒一把抱住他。囚禁數(shù)月,唐賽兒手臂肩膀瘦削得不成樣子,身上發(fā)抖,極為虛弱。
吳朗喉頭哽了,眼淚落下,道:“教主姑姑!”
唐賽兒笑道:“好孩子,沒想到你長這么大了,這么有出息。”
孫必怒道:“少爺,快些!”
吳朗道:“教主姑姑,我們先出去?!泵鼊だ洗瓜吕K索,縛于唐賽兒腋下。唐賽兒雙足離地,數(shù)月死牢密囚之地,終得脫離。
吳朗背起唐賽兒,小丟丟攙扶著白千顏,一腳踩到地上一具尸體,那尸體忽然叫了一聲。
小丟丟膽子一向不小,卻嚇得雙足亂跳,叫道:“媽呀,媽呀!”
唐賽兒道:“慢著,阿朗,付莊主沒死!”
吳朗道:“飛天蜘蛛,背上!”
劉殼老道:“我……”他想說自己手足已軟,背不動人,卻哪里敢駁回少爺?shù)姆愿??向?qū)O必怒看去,以眼神央求。孫必怒哼了一聲,俯身拉起付夢白,挾在腋下。劉殼老舉著火把前面開路,吳朗等相繼鉆進甬道。
他們還未走出,便聽雷六鼎道:“老夫一人,足頂?shù)蒙锨к娙f馬!你們再不要送死了!他媽的,你們送了性命,老夫傷了陰德,哪一頭都不劃算!”
洞口竇老大等聽到地下有動靜,伸手將眾人拉出。只見天色已經(jīng)微亮,天際群星退隱,唯東方一顆啟明星更顯璀璨,四周火勢兀自未熄。雷六鼎率一眾人圍住地道入口,外圈倒了不少官兵,箭羽刀槍滿地。
雷六鼎見到唐賽兒,頭一句便道:“唐丫頭,你沒死嗎?”
唐賽兒道:“沒死。”
雷六鼎道:“沒死就好?!?/p>
雷六鼎清點人數(shù),問起究竟,吳朗簡略說過。雷六鼎道:“唐丫頭,你真是命大福大。大難不死,自會東山再起?!碧瀑悆壕褚徽?,對他感激至極,千言萬語都堵在喉頭,點了點頭。
雷六鼎豪氣大發(fā),囁唇長嘯。只聽得西側(cè)有人呼哨響應(yīng),接著“唏律律”馬鳴蕭蕭,一支馬隊突然從西側(cè)躥出,共是十余騎,前面乃是黑白二駿,馬上之人均持長槍,叫道:“擋我者死!”將擋路之人挑飛。官兵已經(jīng)被殺得膽戰(zhàn)心驚,一觸即潰,潮水般閃到兩側(cè),讓出路來。轉(zhuǎn)眼間騎隊馳到場心。
卻見十二名騎士人人臉上畫著臉譜,手執(zhí)長槍,身背箭囊,腰懸刀劍,當真如天兵天將下凡。吳朗又驚又喜,認出那黑白二駿上的騎士正是關(guān)若飛、雷彤夫婦,心道:雷老前輩他在櫻洲島上藏下了這支奇兵,而官兵毫無發(fā)覺,這才叫厲害。
孫必怒卻是心中驚駭:雷六鼎馳譽武林,果然了得!那騎黑馬的女將想必便是他孫女了。贊道:“‘雷鳴九天外,關(guān)山度若飛,果然,果然!”
雷彤跳下“踏雪烏龍”,請?zhí)瀑悆荷像R。
唐賽兒道:“我此刻騎不得馬?!?/p>
吳朗道:“弟子便是你的犬馬!弟子背著你?!?/p>
雷六鼎道:“小彤、小飛,你們兩人率領(lǐng)四騎當先鋒,另四騎殿后,余者跟我來,沖出玄武門!”
孫必怒、長江四虎、竇家四霸已對他佩服至極,齊聲道:“得令!”群豪大聲呼喝,沖向玄武門。
宋管帶一直被雷六鼎挾持,高聲叫:“弟兄們,沒的送死,開了城門吧!”群豪一擁而出,逃離生天。
雷六鼎早就設(shè)計好路線,放了那宋管帶,一路向西北,經(jīng)獅子山,出了南京古城。官兵追趕出一程,越來越稀落,后來已見不到影子。眾人向西北又奔出五六里,只聽一片密林之后,濤聲大作。穿過密林,但見一條大江由南流北,卻已來到長江。
群豪都圍攏來,與唐賽兒相見。武林之中,白蓮教是第一大幫派,此時白蓮教舊部唯余付夢白在側(cè),唐賽兒心中感慨,自不必說。那十二名彩面?zhèn)b客均是雷彤、關(guān)若飛至交,到了此時,亦不愿露出本來面目,只略略見禮。
雷六鼎揮手命眾人先退到一邊,只留下唐賽兒與吳朗在側(cè)。對吳朗笑道:“小家伙,老夫見你背著貴教教主,腳力絲毫不減,這些日子功力增長不少啊。嗯,沒辱沒了老夫的名頭就好?!焙鋈贿琢艘宦?,道,“不對!”伸手搭吳朗腕脈。手指方觸,竟是一震,神情凝重,奇道,“你的內(nèi)力怎么這么了得?”
吳朗也正疑惑,將地牢所遇講了。雷六鼎起初驚奇,繼而喜不自禁,囑道:“你小子真是運氣太好!不過,外來之財,終要小心,往后日子,你須得每天練功,以老夫教你的先天形意功化解外來內(nèi)力,一年之后,真氣才會真正與你天人合一。”吳朗諄諄領(lǐng)教。
雷六鼎向他上下打量,忽然嘆道:“他媽的,老夫還是沒斗過那個王八蛋。將來武林之中,武功天下第一的,必定是那王八蛋的兒子了!”
吳朗心念一動:我爹與他相比,那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了,他老人家怎么會這么看得起他,說沒斗得過這王八蛋?接著又釋然,心想:當年倘不是遇上他,我爹早就死于雪山老怪之手。他老人家罵我爹兩句,也只得聽著。聽他說自己將來會武功天下第一,又不禁有些歡喜。
雷六鼎伸掌在他右肩一拍,笑道:“臭小子,真他媽的行!”轉(zhuǎn)過頭問唐賽兒,“唐丫頭,你有什么打算?”
唐賽兒眼望滔滔江水,淚花泫然,卻不過片刻,吸了口氣,說道:“佛母不死,三年復(fù)生。老爺子,唐賽兒既然沒死,官府便不會罷休,因此,唐賽兒非得再死一回不可?!?/p>
雷六鼎奇道:“你說明白點兒?!?/p>
唐賽兒嘆道:“十七年前,我在山東失手,身中數(shù)箭,被關(guān)進死牢。后來白蓮教弟子在渭水捕到一只金鰲,那金鰲背上長著上天旨意,乃是‘佛母不死,三年復(fù)生八個字。當時我已經(jīng)從獄中逃出,官兵殺了一名女囚頂名,貼出唐賽兒已伏法的布告。我當時便要帶兵起事,可上天旨意是‘佛母三年復(fù)生,教中長老便讓我隱藏不出,將那金鰲奉為圣物,只待第三年的時候,拿出來祭天,奉請佛母降世?!?/p>
雷六鼎雙目眨動,若有所思。
唐賽兒道:“不料到了第三年,那金鰲逃走不見了,白蓮教弟子,人人都像大禍臨頭一樣。幸虧吳大哥與付莊主出力,竟在渭水又將此物捕獲。白蓮教上下,歡欣鼓舞,因此我在江湖上一露面,便一呼百應(yīng),從者如云。白蓮教行事,便無往而不利。雷老爺子,白蓮教數(shù)萬名教徒對此都深信不疑,賽兒該不該也信?”
吳朗心中一凜:爹爹當年在渭水殺蛟擒鰲的往事,一直引以為豪,常常提起。只不過連他也不知道,那只金鰲原來是這樣一種來歷。
雷六鼎道:“陳勝起事,狐語魚帛。漢高祖斬白蛇起義。自古以來,便都是這么回事。信則有,不信則無。要緊的是別人信不信。”
唐賽兒渾身一震,面容凝重,似是神游天外,良久點了點頭,嘆道:“可惜,信的人,大都死啦……”
吳朗心道:從前總覺得教主姑姑無比風光,今日才知,她其實只比常人更難。不覺也輕輕一嘆,忽然心中一動,說道:“教主姑姑,弟子有一請求,不知當不當講?”
唐賽兒道:“你說?!?/p>
吳朗道:“弟子有一點私事,得去遼東走一趟?!睂⑷ミ|東的緣由簡略說了,只道是母親被雪山老怪帶到遼東去了,自己當然該找母親回家。
唐賽兒早知吳土焙、阿依古麗與雪山老怪之間的舊事,因此吳朗說得雖奇,她卻并不十分意外。
吳朗道:“教主姑姑,弟子有些……有些害怕?!?/p>
唐賽兒笑道:“怕什么?阿朗,雷老爺子也說了,假以時日,江湖雖大,看誰還能與我阿朗侄兒一較高低?”她畢竟是女中豪杰、武林領(lǐng)袖,雖是困頓之時,這話一說,卻也頓顯霸氣桀騖。
吳朗心中一熱,不由得豪氣干云,忍不住便要跟著一吐狂語,顯露胸中抱負。忽然間回過神來,窘道:“多謝教主勉勵。可弟子年幼,很少行走江湖,聽說遼東虎狼出沒,沒有人照應(yīng),心里總是不踏實。教主姑姑,弟子壯著膽子,請您老人家護送一程,待弟子辦完了事,再與教主一同回中原。教主姑姑,弟子不情之請,實在是慚愧至極。”
唐賽兒這才知道吳朗的用意。以她的眼光,豈會看不出孫必怒、方唯、竇老大、姜崗等輩均非泛泛?他們對吳朗恭恭敬敬,簡直如同仆人僮子,其中緣由,她雖一時猜不出,但知道必與雪山老怪有關(guān)。吳朗去遼東,哪里會用自己保護?剛好相反,他要保護“教主姑姑”才是真正心意。
唐賽兒腦海中各種念頭紛沓而至,驕傲、自恃、無奈、感激、悲傷、痛苦、歡樂、希望,一時間都到心頭。她沉吟片刻,笑道:“阿朗,你給教主這么大的面子,教主豈能不給你一點面子?好,我便與你去遼東走走?!?/p>
吳朗大喜,磕頭拜謝。唐賽兒眼睛微濕,拉他起來,淡淡道:“好孩子,你來安排吧,我洗一把臉?!弊呦蚺赃呉惶幮∷?。
唐賽兒彎下腰去,只見水面上一個人影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瘦骨零丁,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不由得呆了片刻,輕嘆一聲,掬水洗臉。
吳朗吩咐孫必怒安排去遼東行程。孫必怒說道若是走旱路,只怕官兵一路追趕,還是走水路好些。
吳朗道:“你說走什么路,便走什么路?!?/p>
孫必怒道:“少爺用人不疑,頗與神君相似。”
吳朗心道:少爺是自己全然不懂,只得交給你去辦,這跟老怪物不同吧?
長江四虎乃是長江河道的霸王,不一刻稟報上來,船已找到,請少爺?shù)谴?。眾人出了樹林,只見一條大船傍岸停泊,船工已鋪好踏板迎候。
雷六鼎對吳朗悄聲道:“那什么鐵拐李、韓湘子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吳朗道:“決不是?!?/p>
雷六鼎悄聲道:“我那個孫女、孫女婿,偏偏認定是你做的,說不定要找你的麻煩。你此時的武功,未必便輸給他們,可看老夫的面子,一路上最好不要跟他們照面,對這兩個閑事簍子,能躲就躲,好不好?”
吳朗心中感激,說道:“晚輩記下啦。不過,晚輩也想查出此事真相,不然總覺得心里很不舒服?!?/p>
雷六鼎點了點頭,忽然大聲喝道:“臭小子,你就不能叫老夫一聲師父嗎?”
吳朗一愣,頓知他老人家用心良苦,要當著群豪之面,讓人都知道他是“問鼎天下”雷六鼎之徒,以免武林正道人物跟自己過不去,一瞬間熱淚盈眶,說道:“叫便叫,你發(fā)什么脾氣?”跪下磕頭,口稱師父。雷彤、關(guān)若飛又驚又氣,卻也只得上前道賀。
雷彤道:“爺爺,難道我們要叫他小師叔不成?”
雷六鼎道:“你們是你們,我是我。各論各,你們看著辦就成啦?!崩淄筲蟛粯?。
雷六鼎回過頭來望著吳朗,一雙圓眼中盡是喜意,精光湛然,卻怒氣沖沖道:“你這小子,就是不罵不成材!今后老夫要是聽說你惹是生非,是打你的屁股蛋兒,還是打自己的臉蛋兒,你倒挑一樣!”
一針太太暗自憋笑,對雷六鼎的幽默感甚是欣賞。心想自己從二八年少等到七十古稀,終于能與此人共同游戲人間,隱居江湖,也算不枉此生。
吳朗道:“打徒兒屁股就是。您老人家的臉,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打的。”心中想笑,鼻子卻酸,眼淚早奪眶而出。
雷六鼎也有些心酸,擺手道:“起來吧!”吳朗站起,剛剛要說兩句感激之言,雷六鼎忽跳起來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他媽的,滾吧!”轉(zhuǎn)身即走,沒入樹林,只聽“唐丫頭,再會啦……”的聲音一字數(shù)丈,已經(jīng)遠了。
一針太太道:“丟丟,不用磕頭了,以后再說吧……”追雷六鼎去了。
雷彤冷冷看了吳朗一眼,哼了一聲,轉(zhuǎn)身上馬。十二彩面?zhèn)b呼哨一聲,鐵蹄卷地,絕塵而去。
小丟丟攙扶唐賽兒上船,唐賽兒登上船舷甲板,回望玄武湖方向,只見吳楚天低,城郭如靄。她向來干凈利落,雖是心中感慨萬千,卻不過輕輕一嘆。號子聲中,大船緩緩起錨,駛離長江之岸。
船在長江之中行駛,向東順流而下,頗是迅速,當夜過了龍?zhí)缎^,姜崗為防官兵追查,安排換了另一條船。第二日又行,太平無事,夜宿瓜洲。兩日餐飲都是在船上,清淡粗陋,但唐賽兒重獲自由,精神頗健,體力漸復(fù)。白千顏、竇老三等負傷者也都敷藥調(diào)理,均無大礙。只付夢白內(nèi)力盡失,精神萎靡。他這不是傷病,旁人也沒法子幫上忙,只能從頭再練過了。
這條船是貨船,船上盡是布匹茶葉鹽巴等物。小丟丟向船家討來布匹絲綢,給唐賽兒縫了一套新衣服換了,唐賽兒攬衣自顧,十分貼身相襯,溫聲相謝,說道:“你小小年紀便有這樣的手藝,我已年近不惑,卻連一件衣服也縫不起來?!?/p>
小丟丟道:“你是巾幗英雄、女中豪杰,會縫衣服卻算什么?”唐賽兒輕輕一嘆,意頗蕭瑟。
第三日晌時,姜崗請眾人又換了另一條船,仍向東行駛。如此不停地換船,第六天黃昏,船歇江陰港口。長江江面變得十分寬闊,行船往來,霞光映水,風景如畫。付夢白坐于船頭,短笛一曲,聽得人神思悠悠。吳朗這幾日抓緊練功,消納外來真氣,打坐既畢,忽聽笛曲,一時心潮起伏。
此子自幼不懂音樂,在神仙島上時,方皎彈奏古琴,人人都說好,偏是他什么也聽不明白。
方皎問他:“你沒覺得好聽嗎?”
他搖頭說:“有什么好聽?”
方皎又問他:“那你覺得怎樣的聲音好聽?”
吳朗答她:“多了去啦。撒網(wǎng)的時候,唰的那一下,多么好聽?浪頭砸到石頭上,哐、嘩、哐、嘩,也很好聽?!?/p>
方皎笑問:“那最好聽的聲音呢?”
吳朗笑道:“當然是我媽叫我吃飯的時候。阿朗,吃飯啦!吉哥兒,回家吃飯啦……可真是好聽得很哪!”
跟著想起島上石屋的炊煙、灑滿霞光的沙灘、第一次教方皎游泳她被嗆到、兩位師父命他練功他們自己卻偷閑……這些往日的情形,此刻竟隨著笛聲一片片遙迢而至。
吳朗從底艙鉆出,來到甲板上,只見付夢白倚在一堆纜繩邊,短笛橫吹,旁邊坐著唐賽兒、白千顏、小丟丟,方唯負手立在船欄邊,都聽得神思悠悠。竇老四也在一側(cè),大胡子里露出的厚嘴傻笑著,手上假裝打著節(jié)拍,東一下、西一下,雙眼卻是直愣愣看著唐賽兒。旁邊艙房中孫必怒、竇老三等正賭得熱火朝天,另成一趣。
吳朗心中微惱:竇老四真是毛病太差,不經(jīng)常挨人家揍一頓,都對不起他這雙牛蛋眼珠子!斜步走上前,往他眼前一擋。竇老四移了一下腦袋,仍看著唐賽兒,忽然小腹一痛,卻是被吳朗狠狠掐了一把,這才醒回神來,連忙吸了吸哈喇子,行禮道:“少爺!”
吳朗又好氣又好笑,低聲道:“你在這干什么?”
竇老四道:“聽笛子啊,少爺。一個字,真好聽!”
吳朗罵道:“你懂個屁的好聽不好聽?”說著,走到唐賽兒身邊坐下,聆聽付夢白笛曲。
只聽笛聲裂帛穿云。再看這江南秋暮,遠帆近棹,似是都載著各自的喜憂,奔走于不同航程。此情此景,令人感傷。只見小丟丟兩手捧著腮,看著江面,悠然神往,吳朗心道:原來曲子里真有這些滋味。我這丟丟妹子,卻在想些什么?
忽聽叮叮幾聲鈴響,和進笛聲。付夢白一曲正酣,聽到鈴聲相和,不由得精神一振,笛聲轉(zhuǎn)促。那鈴聲也叮叮急了起來,與笛聲節(jié)奏合拍,相互問答。吳朗忽然醒過神來,心中一凜,卻見一條小船自上游順流而下,船頭上并肩站了兩人,正是雷彤和關(guān)若飛。
小船順流而下,本就極快,兩名艄公更使勁扳槳,波濤之間,輕舟如飛,片刻間已到了近前。
小船離大船四五丈時,雷彤雙足一彈,疾躥而起。她借了小船急行之勢,斗篷鼓風,當真如同飛天將軍一般,身形美妙至極,鈴聲未歇,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方唯、竇老四不禁齊聲叫好。這時關(guān)若飛也登上大船,與妻子站在一起。竇老四忽感不對,趕緊進艙向?qū)O必怒通報。
付夢白收了笛子,起身抱拳道:“雷大小姐,當年渭水之畔,敝人有幸得銀鈴唱和,世事滄桑,今日又似當日情形,幸甚,幸甚?!?/p>
雷彤向他一笑,微一抱拳,算是還禮,轉(zhuǎn)過來對吳朗道:“吳少爺,跟我走一趟吧?”
吳朗肚里暗氣,卻笑道:“雷阿姨,小侄已經(jīng)吃過晚飯啦。再說,我這里有很多朋友,自己跟你去吃肉喝酒,豈不是不太夠義氣?”
雷彤冷笑道:“你這小鬼頭,誰是來請你吃肉喝酒的!今天爺爺不在,看誰還護著你!糖哥哥,捉住他倆!”
關(guān)若飛上前一步,說道:“吳世兄,還有那位小妹妹,我們夫婦有許多事不明,請隨我們夫婦另找地方談?wù)劇!?/p>
吳朗笑道:“這里就不錯,怎么還要另找地方?關(guān)叔叔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問,小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只聽艙梯響動,孫必怒、長江四虎、竇家四霸一齊出來,將關(guān)、雷二人圍在中間。
雷彤哼了一聲,說道:“你想?;^是不是?莫要以為你們?nèi)硕?,邪魔外道,我們夫婦還未必放在眼里?!?/p>
孫必怒哈哈一笑:“‘雷鳴九天外,關(guān)山度若飛,自然眼高于頂。我們這些邪魔外道,也不指望你們能放在眼里。哈哈,竇老大,我說的對不對?”
他與竇你玩交往最長,甚知他接話的本事,果然聽竇你玩道:“不對不對,這兩位縱然再眼高于頂,可唐教主在此,不至于不懂一點兒武林規(guī)矩吧?”
唐賽兒站起身來,微微一笑,說道:“雷、關(guān)二俠,阿朗是本教弟子,倘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不妨跟我說說?!?/p>
雷彤呵呵一笑,忽然從懷中取出一物,向唐賽兒一亮,說道:“唐大教主,你瞧瞧,這是什么?”
唐賽兒看清那物事,不由霍然動容。那是一枚小黑牌,上面鑲著兩朵白蓮花,另有兩行小字。唐賽兒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寫的是“佛母賜寶,免死兩次”。當年白蓮教五大祭香司稟請教主同意,每有教中弟子立功,便發(fā)放此牌,以便日后觸犯戒條,持牌免予處死。
唐賽兒又見此牌,心情激動,正要說話,忽聽雷彤道:“唐大教主,你的命都是我們救出來的,你又能免誰的死?可笑我見這牌子雕工不錯,帶在身上十幾年啦?!笔忠粨],將那黑牌扔進滾滾長江之中。
唐賽兒似是被人一拳擊中心口,一瞬間惱怒、黯然、傷神掠過臉龐,如同明月遮上陰云。
雷彤道:“這野小子殺害師門長輩,既然是你們白蓮教的事,我們夫婦也不多問了??山衔淞种校泻脦酌檬植幻鞑话椎厮涝诶C花針下,我們夫婦卻不能不管。吳朗,你不想跟我們?nèi)ヒ渤?,這小妮子,卻必須跟我們走!”手向小丟丟一指。
吳朗心道:老師父說他們兩個是閑事簍子,真是沒冤枉他們。賠笑道:“雷阿姨、關(guān)叔叔,兩位遠來是客,小侄怎么樣也該盡盡地主之誼。竇老二,準備酒席,款待嘉賓!”
竇老二道:“是!”
雷彤冷笑道:“你這野小子,不用跟我裝模作樣。小丫頭,是乖乖跟我們走呢,還是非得讓我們動手?”
小丟丟兩眼張大,望向吳朗。吳朗走上一步,擋在她身前,賠笑道:“她跟我像親兄妹一樣,雷阿姨、關(guān)叔叔,就算小侄一點面子也沒有,可看在家父的份上,多少給一點薄面。請雷阿姨相信,我這妹子,決不是殺人兇手。”
雷彤又哼了一聲:“你要跟我動手嗎?”
吳朗心中來氣,卻不好發(fā)作。孫必怒哈哈一笑,道:“雷女俠,何用少爺動手?我馬面天王來領(lǐng)教領(lǐng)教你的高招!”
此人名為“必怒”,平生之中,除了在“雪山老怪”面前姓“孫”,余人面前,動輒“必怒”。十五年前,他的胞弟孫不讓死于唐賽兒劍下,他對唐賽兒恨之入骨,偏偏不能為胞弟尋仇,這幾日來,心緒極為欠佳。聽雷彤挑釁,不由得脾氣發(fā)作,上前一步,抱拳相請。
雷彤向他看一眼,傲然道:“好呀!不過,倘若你敗了,那便怎么說?”
這話孫必怒倘若在幾天之前聽到,自然哈哈大笑,說一聲“天王怎么會敗給你?”,可自在地牢中被丁驕陽吸取了小半內(nèi)力,自知武功大打折扣,非三年兩載難以恢復(fù)。與雷彤一戰(zhàn)事小,可打敗之后,她畫下什么道兒來,自己如何應(yīng)承?略一猶豫,笑道:“敗了便敗了,那又怎樣?”
雷彤冷然道:“誰吃飽了撐的找消遣么?本女俠本不屑與爾等鼠輩動手,可勢在必行,那便客氣不得。你們無論是誰,只要能勝了我們夫婦一招半式,這小妮子的事就算揭過去了。誰先來?”
孫必怒望望吳朗。吳朗心想雷彤性烈驕橫,一味謙讓總不是辦法,笑道:“雷阿姨、關(guān)叔叔,那你們可吃了大虧啦。我們雖只是些邪魔外道,可畢竟人多,跟兩位車輪戰(zhàn),說不定便有誰僥幸贏了一招半式?!?/p>
雷彤哈哈一笑,道:“雷家傳人,一言九鼎!無論誰贏了我們,我們掉頭就走?!?/p>
吳朗道:“我明白啦,雷阿姨的意思是你和關(guān)叔叔一同出戰(zhàn)。啊喲,別說是我們這幾塊材料了,武林之中,不知誰能一人勝得了雷、關(guān)雙俠?”
雷彤、關(guān)若飛均身負絕技,放眼武林,除了雷六鼎、潘笑夫而外,當真再難想到有誰敵得住兩人聯(lián)手。吳朗一語說到要害,這邊人等無不發(fā)笑。
關(guān)若飛微微一笑,說道:“內(nèi)子的話,你們沒聽明白。你們十幾人算是一方,我們夫婦兩人算是一方。你們出一人,我們也出一人。一人一陣,三陣為限。這三陣各以十招為限,我方無論是打輸、打平,立即走人。師妹,是不是?”
雷彤道:“就是如此!誰先來?”
這邊群豪心道:雷、關(guān)雙俠,當真是口氣好大??!又均想別看口氣大,那是因為人家本事也大。能接住他們十招,也并非易事。
姜崗道:“請?zhí)焱跣涫峙杂^,在下先打這頭一陣如何?”
他名列長江四虎之首,武功確非泛泛。孫必怒微一沉吟,點頭道:“也好?!蓖撕笠徊?,站在吳朗身側(cè)。
吳朗道:“姜大哥,點到為止便好,可不要為了取勝,下手沒個深淺,傷了人命,我老師父要打我屁股的?!?/p>
姜崗豈不知吳朗是怕他傷在雷彤手中,是以先把話說在明處,心中暗暗佩服少爺詞鋒厲害,點頭道:“過山虎謹遵少爺吩咐?!毕蚶淄溃袄着畟b,請!”
雷彤道:“請?!庇彝壬猿?,踩個丁步,左拳護心,右拳藏腰,準備迎戰(zhàn)。
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她起手式一亮,隱隱是一派宗師氣度,姜崗不禁贊道:“好!”弓步上前,馬步扎樁,一拳擊出。
這招黑虎掏心乃是少林長拳中的基礎(chǔ)招式,習武之人,入門先學(xué)的,往往是這一招,如同識字先從“一”字始一般。然而招式簡單,功力卻有高低,姜崗拳勢并不快,但拳風呼呼有聲,威力實非尋常。
雷彤一撩斗篷,馬步扎樁,出拳開聲,使出的竟也是一招黑虎掏心。只不過她速度極快,后發(fā)先至,正與姜崗拳頭相撞,卻聽啪的一聲,雷彤端立不動,馬步絲毫未晃,姜崗卻只覺氣息翻涌,蹬蹬蹬連退三步,臉色由黃變紅。
眾人俱是大驚。雷彤嬌小柔弱,人人都料她的武功走的必是輕靈飄逸的路子,但剛才這一拳卻是純正的外門功力,沒有絲毫取巧。過山虎的拳頭大過她至少兩倍,竟被她一拳擊退,這等硬功,當真可敬可畏。
姜崗嘿了一聲,忽地身法一變,雙掌呈虎爪之形,迅若遽風,向雷彤撲去。過山虎這套白虎拳法才是看家本領(lǐng),“雙剪”、“鞭腿”、“撲噬”、“卷彈”,別開生面,與尋常武功套路大不相同,轉(zhuǎn)瞬間便攻出四招。他身穿黃黑條紋短打,端的便如同一只下山猛虎一般。孫必怒嘿了一聲,心想姜崗只要連續(xù)攻出十招,雷彤便算輸了。不愧是長江四虎之首,拳法了得,腦筋也轉(zhuǎn)得頗快。
雷彤躥高伏低,迂回閃避,便在姜崗攻出第七招時,忽然右腿飛起,“啪”的一聲,姜崗左腮已被踢中。這一腳好不厲害,姜崗身子旋轉(zhuǎn)飛起,跌出兩丈,又滾了四五個圈子,停下來時,左邊臉頰已多了個青紫腳印,眼淚、鼻血一齊流出。
這邊群霸無不畏怖?;叵肜淄@一腳,看似簡單至極,但時機、力道、速度,無不是巔峰功夫,換了自己上場,也一樣非中招不可。魏默、范麻桿搶上去扶起姜崗,姜崗搖了搖頭,極為頹唐,向吳朗道:“少爺,屬下無能!”左邊牙床已然松動,吐字含混不清。
吳朗向他一揖為禮,說道:“姜大哥,知道打得過人家才打,算什么本事?明知打不過也打,這才是好漢子。”
姜崗精神一振,道:“多謝少爺!”
忽聽方唯道:“雷女俠,小可不才,斗膽請教幾招。不過,在下拳腳功夫?qū)嵲谀貌怀鍪?,只好請教請教雷女俠兵刃上的過人之處啦?!笔衷谘g一扣,將軟劍取了下來。
雷彤道:“好啊!不過,咱們前頭說了一人一場。糖哥哥,長鷹幫少幫主叫陣啦?!?/p>
關(guān)若飛面帶笑容,走到場心,說道:“方公子以軟劍為兵器,想必內(nèi)功修為也十分了得。按說在下也應(yīng)當以兵刃討教,不過在下的這門兵器兇險得很,只好徒手請教啦,方公子莫怪?!?/p>
方唯看他腰間縛著一個厚厚的棉布卷,不知是什么兵刃,然而他說要徒手與自己比招,豈不是太過小瞧自己?心中來氣,微笑道:“在下從不與手無寸鐵之人動手。關(guān)大俠不必客氣,取下兵器來?!?/p>
關(guān)若飛想了一想,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苯庀卵g布包,小心打開,從中取出一樣兵器來,只見那兵器渾身通透,長不逾尺,似是一段冬天屋檐下滴水形成的冰掛。關(guān)若飛道:“這冰錐寒氣難當,方公子,在下賺了兵刃上的便宜了?!?/p>
方唯見了這門奇形兵刃,不由得心中一凜。世上之人,怕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知道它的厲害,另一種是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厲害。對后者的害怕,更甚于前者。方唯年紀雖輕,江湖經(jīng)驗卻已十分老道,片刻間腦中閃過四五種對付之計,說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在下身在中土,該當禮讓關(guān)大俠三招,請!”
關(guān)若飛道:“客隨主便,到了這條船上,在下該當讓方公子三招,請!”
方唯道:“如此……得罪啦!”話音剛落,軟劍已出。誰也未料到他說打便打,但見他劍若游龍,上手便刺削抹帶一輪疾攻。前頭客客氣氣文質(zhì)彬彬,出劍便是風風火火殺氣逼人,端的是“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深得劍術(shù)精髓。唐賽兒是使劍大家,卻也不由點頭暗贊。
關(guān)若飛急忙閃避。方唯使的是軟劍,劍術(shù)另成一家,劍刃忽彎忽直,明左實右指東打西,將關(guān)若飛逼得左右支絀,險些中招,陡然間方唯軟劍一彈,疾刺關(guān)若飛眉心。關(guān)若飛急忙矮身躲避,那軟劍嗡的一聲,下壓一尺,削他咽喉。關(guān)若飛左手扶地,斜翻一個花車。方唯如影隨形,手腕一抖,軟劍幻出數(shù)道光影。關(guān)若飛疾滾三個圈子,已經(jīng)很是狼狽。
吳朗又驚又喜:“方公子竟這樣了得,看來關(guān)叔叔要輸!”
忽然“嚓”地一響,接著啪啪兩聲,雷彤“啊”地驚呼,丁零零銀鈴齊振,卻是方唯一劍刺向關(guān)若飛頭頂百會,關(guān)若飛急避,頭上束發(fā)的一根鑲珠絳繩卻被削斷,那明珠頓時被剖成兩片,啪啪墜地,雷彤見丈夫遇險,關(guān)心之下,鈴環(huán)已在手上。
便在此時,只聽啪的一聲,關(guān)若飛仆步斜支,左手扶地,右手冰錐橫在胸前,架住方唯軟劍。雷彤頓時放心,只覺雙手掌心涼沁沁的,出了一層冷汗。
剛才兩人斗得實在太快,眾人看得目不暇接,此時停頓下來,竟不約而同都呼了口氣。
關(guān)若飛道:“三招已過,方公子,在下還招啦!”
他慢慢站起,冰錐一舉,向方唯遞到。方唯出劍抵擋,突然之間,只覺那冰錐上寒氣直襲過來,兵刃未交,右手已被寒氣封閉。方唯大驚,急忙后撤一步,劍交左手,手腕一抖,劍身便似是綢帶一般,竟化成好幾個圈子,往關(guān)若飛前心蕩去。
這一下不單吳朗驚奇,就連孫必怒、竇老大等人,也無不既驚且佩。他們都知道這位長鷹幫少幫主劍術(shù)高超,卻從來不知道他左手也能使劍,而且看來尤在右手之上。關(guān)若飛持錐招架,兩樣兵刃一長一短,一剛一柔,決不相交。方唯抵不住對方兵刃上刺骨極寒之氣,腳下連連后挪。只不過關(guān)若飛似是也很忌憚方唯的劍圈,雖步步緊逼,卻也不敢太過冒進。
竇老大數(shù)道:“四招……五招……六……七……八……”他腦筋不慢,看出方唯難以取勝,便大聲計數(shù),心想方唯只要再連退三步,混過十招之約,那便大功告成。
竇老大數(shù)到第九招,已大為放松,正要數(shù)第十招時,忽聽關(guān)若飛贊道:“曲轉(zhuǎn)如意,好境界!”突然之間,冰錐尖端吐出一尺余長的白光,方唯手腕頓滯,劍圈消失,當?shù)囊宦?,軟劍落在甲板上?/p>
這一下變起倉促,竇你玩“十”字已出口,“招”字卻噎在嘴里,變成“唉喲”一聲,惋惜至極。
方唯右手捧起左手,卻見手背、手腕起了一層淡淡白霜,外皮麻木無覺,骨肉痛不可當。他常年居于遼東,深知凍傷的可怕,驚懼之下,呆呆說不出話來。
關(guān)若飛歉笑道:“方公子劍法了得,倘若不是占了兵刃上的便宜,在下百招之內(nèi),只怕難討得了好。方才在下口氣太大,著實慚愧?!睆膽阎心贸鲆粋€小瓶,倒出一粒藥丸,“這粒豹膽雪蓮丹請盡快服下,免得寒氣侵入心脈?!?/p>
方唯贊道:“好兵器!好兵器!”接藥服下,點頭示謝,退開一步。他只贊關(guān)若飛“好兵器”,卻不說人家“武功也好”,似是頗有些不服。關(guān)若飛也不多言,微微一笑。
雷彤道:“你們誰來比這第三陣?”
吳朗心念轉(zhuǎn)動:這位雷大女俠目中無人,今日讓她擒了小丟丟妹子去,我還有什么臉活在這天地間?但知對方武功了得,要想勝她,三分力敵之外,還得七分智取,然而雷彤臨陣經(jīng)驗豐富,機變了得,一時當真難想到什么法子對付她,突然間心一橫,笑道:“雷阿姨,小侄大概是撞上了福星,老師父偏偏收了我當?shù)茏?。假如從同門這邊算起來,不知小侄該怎么稱呼你?”
他是雷六鼎的弟子,雷彤、關(guān)若飛卻是雷六鼎的孫輩,這話一說,雷彤怒道:“我那爺爺經(jīng)常莫名其妙,全然是個老糊涂!憑你也配當?shù)昧宋业膸熓宀怀???/p>
吳朗面上一凜,笑道:“雷女俠當面侮辱我?guī)煾?,那可不行!‘問鼎天下是金字招牌,他老人家的弟子只得請教高招啦!?/p>
雷彤怒笑:“你想跟我過招?”
吳朗抱拳一揖:“請!”
孫必怒見他不卑不亢,雖是年輕,卻隱然有一派宗匠之氣,不由得一凜:“這位少爺,武功、氣度似乎日進千里,辭鋒逼人,更是了不得。假以時日,只怕比神君當年還要威風?!?/p>
雷彤冷哼一聲,道:“我讓你三招!”
吳朗笑道:“那便不用比了?!?/p>
雷彤奇道:“這是怎么說?”
吳朗傲然道:“三招之后,我跟一個死人怎么比武?”
雷彤一怔,明白過來,當真是怒不可遏,叫道:“臭小子,敢跟我橫!看看到底誰是死人?”搶上一步,左腿飛踢而出。
吳朗身形忽動,左臂一圈,纏拿雷彤飛腿,右拳橫擺,打她右肩。這招式仍是無蹤十變中的一招前倨后恭,但與從前相比,威力增長何止十倍?
雷彤心中一沉:這小子武功竟然這般了得,難怪青青吃了他的虧。身子躍起,抽左腿,補右腿,旋轉(zhuǎn)之中,左腿再踢,這本是一招鴛鴦腿,但尋常武師只能連環(huán)兩踢,三踢者已很少見,雷彤卻一連踢出騰空八腿,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吳朗左騰右挪,斜步倒走,雙手化解,啪啪啪啪急響,已將雷彤進招化去。雷彤落地,穩(wěn)扎穩(wěn)打,拳打肘頂、腳踢膝擊,使出祖?zhèn)魅ㄖ械恼婀Ψ騺?,只聽得拳風腿聲,呼呼作響,一招一式,干凈利落,優(yōu)雅至極。
孫必怒、方唯等高手不由得越看越服,心想難怪她出言狂傲,這一身功夫,確實足可傲視江湖。正所謂“水漲船高”,對雷彤的武功越贊賞,對少爺?shù)谋臼乱脖阍脚宸?。卻見吳朗招架抵擋,似乎出盡全力,可就是沒讓雷彤一拳一腳沾到身上。
堪堪拆了七招,吳朗忽然跳開一步,叫道:“慢著!”
雷彤喝道:“怎么啦?”
吳朗笑道:“雷阿姨,你十招之內(nèi)打敗我,那是門都沒有。我看不如改成一千招一萬招,小侄年輕餓得快,說不定餓得受不了啦,就會認輸?!?/p>
雷彤心里已經(jīng)沒底,自忖這小子滑頭狠韌,還有三招,再不變化,斷難取勝,忽然心中閃過一念,冷笑道:“我爺爺教給你先天形意拳,你就以為能跟我相抗了?讓你見識見識雷鳴動九天的神技!”反手一晃,頸上的鈴環(huán)已取在手中,手腕一抖,只聽“叮?!睌?shù)聲輕振,鈴環(huán)向吳朗遞出。她突然使出兵器,已不顧比武規(guī)矩,要憑著這最后三招,逼得吳朗拱手認輸。
吳朗早見識過關(guān)青青鈴環(huán)的厲害,心想女兒已是如此,母親自然更加了得,三招之間,不容自己試演任何招式,當即十指控線,隱身衣立即變化。雷彤只覺眼前一花,吳朗的身影一團虛空,只見輪廓,已失其形。雷彤雖見多識廣,可這件隱身衣的妙處,她也是頭一回親見,不由“咦”了一聲。
關(guān)若飛倒吸一口冷氣,孫必怒、劉殼老當日在地牢中曾見吳朗施展此技,不過是驚鴻一瞥,此時見到,仍感十分神奇,余者更是驚訝至極。
雷彤不愧是名門之后,驀遇奇變,絲毫不慌,叫一聲“走”,十二枚銀鈴?fù)蝗画h(huán)繞飛出,破風急鳴,便像是一群銀色的大馬蜂,沒頭沒腦急攻而至。
此時天色半明半暗,隱身衣并不能完全藏形,吳朗眼見十二枚銀鈴飛舞,如有靈性,不由著慌,他躥高伏低閃避,只盼支撐過三招,哪知身形晃動之間,隱身衣露出破綻,雷彤喝道:“著!”
篤叮、篤叮兩聲,兩枚銀鈴分中吳朗印堂、左肩井穴??偹闼姍C甚快,銀鈴打到,立即以身法卸力,未受重傷。饒是如此,也感頭暈?zāi)垦?,啊喲一聲,腳步踉蹌。
劉殼老急忙上前扶住,譏道:“我老不死的可長了見識啦,雷鳴動九天,原來是拳法打不過人家,便拿兵刃對付。厲害,厲害??!”
雷彤手腕一抖,收了銀鈴,冷笑道:“再怎么說,吳公子,不到十招,你便輸啦。還有誰敢出來挑戰(zhàn)?”
她連問了三聲,但這邊群豪都自忖武功不濟,愧然難對。雷彤哼了一聲,道:“咱們有約在先,既然沒人敢挑戰(zhàn)了,這小丫頭……”
忽聽唐賽兒淡淡道:“還有我?!?/p>
她的話聲很輕,然而似乎剎那間將一切聲音壓了下去。眾人的目光全都轉(zhuǎn)過來。唐賽兒走上前站定,說道:“雷、關(guān)二俠,我來請教請教二位的高招?!?/p>
雷彤怔了一怔,笑道:“唐大教主,你被官兵關(guān)在地牢之中幾十天,好不容易逃出來,體力、武功都受損不輕吧?我們夫婦乘人之危,卻怕丟人呢。”
唐賽兒輕輕一笑,嘆道:“雷女俠,你是笑話我啦。那便不妨說給你聽聽。當日我教與官兵交戰(zhàn),寡不敵眾,本教主激戰(zhàn)兩天兩夜,官兵使出陷坑繩索石灰沙包,我才失手被擒,又有什么丟人的?”
雷彤道:“你再怎么說,還不是打輸了么?”
唐賽兒嘆道:“不錯。當時雖說官兵勢大,可我指揮不當,確實后悔至極。不過,打仗是打仗,比武是比武,像你這樣的武功,本教主雖不敢說能以一當十,可對付三兩個,又豈會放在眼中!方公子,借你劍一用?!?/p>
方唯解劍遞到,唐賽兒隨手一抖,軟劍嗡的一聲,筆直不動,說道:“雷女俠、關(guān)大俠,請!”
當真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方唯的軟劍,靈動無方,彎曲不定,剛才眾人見識,無不驚嘆,然而到了唐賽兒手中,剛直峭挺,絲毫不彎,若非親眼看到,誰都會以為這是另外一把劍。唐賽兒明明是借用別人的兵器,但手中一握,此劍便成了她使用多年的稱手之物。
雷彤、關(guān)若飛、孫必怒、方唯等武功見識高明之人均是一凜,心中同時浮上四個字:人劍合一!這便是真正的人劍合一!
關(guān)若飛上前一步,拉住妻子手掌,嘆道:“師妹,走吧!”雷彤胸膛起伏,突然把腳一跺,轉(zhuǎn)身即走。關(guān)若飛道:“各位,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二人縱身跳回小船,手仍是握在一起,姿式美妙,便如同神仙眷侶一般。兩名舟子操楫轉(zhuǎn)舵,小船順流而下,片刻間消失于長江遠處。
此時黃昏將盡,靄霞滿天,江面之上,如同鋪了一層暗紅的鐵水。
吳朗這幾天來一直擔心雷彤和關(guān)若飛阻截,此時強敵已去,大為輕松,想跟教主說幾句奉承贊嘆的話,卻見唐賽兒臉色平靜,略顯傷感,便不敢再言。群豪均被震住,一時誰都沒開口。忽然孫必怒道:“唐教主,我兄弟死在你手中,不算冤枉!”哈哈哈大笑三聲,走回艙去。眾人各有滋味,紛紛散開。甲板上只有付夢白、吳朗與小丟丟陪在唐賽兒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天上群星顯現(xiàn),唐賽兒望著滿天星斗,忽然笑道:“阿朗,再過幾天,就是十月初一啦?!?/p>
吳朗不知如何接話,恭謹?shù)溃骸笆??!?/p>
唐賽兒嘆道:“如果不是你們救我出來,我就再也見不到這么好看的星星了?!?/p>
吳朗道:“教主是佛母降世,與天同壽,就算……就算沒人救您老人家出來,您老人家也……也自會復(fù)生?!?/p>
唐賽兒笑道:“既然如此,你還去救我干什么?”
吳朗道:“這……”只感心熱鼻酸,卻不知說什么好了。
唐賽兒嘆道:“好孩子,你什么都懂,不用我多說。”
吳朗但覺心中對她又是感激,又是崇拜,更有三分憐惜與知心,忽然體會到教主內(nèi)心的強大與茫然。只聽到隱約有鐘聲隨夜風傳來,說不出的寂寥與溫暖。
唐賽兒眨了眨眼,問道:“這附近有寺廟么?”
吳朗答不上來,說道:“我找過山虎問問,他準知道。”
唐賽兒笑道:“不用?!弊叩酱^,扶欄傾聽。過了片刻,只聽“當嗡嗡”、“當嗡嗡”鐘聲悠遠,似在長江對岸江陰城邊。唐賽兒道,“阿朗,放下小舟,隨我去探探?!?/p>
這大船上便系著小舟,吳朗拉動絞盤,將小舟放下。孫必怒、竇老大近前候示,吳朗命各人安歇,自己隨教主去去便回。
唐賽兒、付夢白、吳朗、小丟丟跳上小船,循著鐘聲劃船登岸,相攜北行,漸漸到了一處高地。鐘聲已寂,唯有衰草沒膝,清露霑衣。
四人走了一程,卻見星光之下,一座寺院依山勢孤單佇立,山門損舊,屋舍破敗,東側(cè)一間禪房透出燈光,昏黃恒定。走近山門,便聽到那禪房里傳出“篤篤篤”的敲木魚聲響,格外溫馨恬淡,令人霎時通體清涼。微風難覓,只見到禪房邊苦楝樹上的一根細枝似是微微一顫,一片落葉緩緩飄下。
隨著一聲素罄清音散入虛無,木魚便也止歇,一個蒼老的聲音道:“空門無門,既然來了,請進吧。”
吳朗吃了一驚,心想這老和尚耳力當真了得。唐賽兒輕輕吸了一口氣,邁步進院。三人跟上,只覺腳下落葉如毯,走在上面,說不出的舒暢安詳。
吱呀一聲,禪房木門打開,兩名沙彌分列左右,施禮肅客。唐賽兒還了一禮,攜三人輕步入內(nèi)。只見禪房內(nèi)一名老僧盤膝而坐,面向佛龕,看不清面目。兩名沙彌回到房中,伸手示意,唐賽兒等俱在老僧身后的幾面蒲團上坐下。老僧低聲頌經(jīng),片刻便歇,轉(zhuǎn)過身來,須眉皆白,目光湛然,向四人看了一眼,頓如暖熙拂過,抬手示意,兩名沙彌抬過一個小幾,奉上茶來。
唐賽兒謝道:“打擾大師修晚課啦。”
那老僧道:“念經(jīng)是晚課,喝茶也是晚課?!?/p>
唐賽兒道:“是?!倍瞬韬攘艘豢?。
老僧道:“檀越是從江上來?”
唐賽兒道:“是。”
老僧道:“檀越有什么謎團不能解開?”
吳朗十分驚奇,暗道:老和尚怎么會知道教主心中有謎團?跟著便恍然:要不是有心事,誰會黑燈瞎火的到他這破廟里來?
唐賽兒道:“看不明生死,悟不透真假?!?/p>
老僧道:“生死在輪回之中,真假在有無之間,又何必要看明悟透?”
唐賽兒心中一震。和尚說佛法,自然都講緣由,證因果。生死輪回,真假有無,乃是常用的說辭。然而證論因果,大都勸人“看開生死,悟透真假”,老僧“何必要看明悟透”之說,幾乎不像出自僧人之口。
唐賽兒以目相詢。老僧道:“請?zhí)丛缴焓忠挥^?!碧瀑悆荷斐鲇艺?。老僧垂眉低目,細看她手掌紋路,忽嘆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檀越手中,人命不少?!?/p>
吳朗、付夢白聞言大驚,不由得要站起來。唐賽兒左手一擺,兩人又坐下了。
唐賽兒道:“請大師明示?!?/p>
老僧道:“你掌心紋理清晰,這是天生血脈旺盛之象。你是女子,本應(yīng)手掌柔軟,然而虎口多繭,印痕深烙,顯然不是抓鐵鏟拿鍬耙留下的,若老僧沒有看錯,檀越精擅劍法,且專攻刺殺一路?!?/p>
唐賽兒道:“對!”
老僧道:“老衲觀你眉宇氣度,當是久握權(quán)柄之人。權(quán)柄在手,武功在身,行事果決,此乃多殺之相。檀越從何處而出,又將去往何處?”
唐賽兒既驚且服,說道:“我從死地出來,不知該到哪里,請大師指點!”
老僧手拈佛珠,閉上雙目,白須微動,念念有詞。過了良久,喟然一笑,說道:“從死地出,往生天去。檀越自比佛母,卻如何囿于一時之困?”
唐賽兒霎時目瞪口呆。吳朗、付夢白面面相覷。兩名沙彌坐在蒲團上,不動不言,像是什么也沒聽見。
唐賽兒拜道:“大師佛法高深,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當真是冒犯佛祖!”
老僧道:“眾生平等,佛母也是一般。我佛無怨無嗔。檀越不必介懷?!?/p>
唐賽兒道:“是!”不覺淚流滿面。
吳朗從未見教主如此頹喪軟弱,心生同情,暗道:依我看來,這位大師一是佛法高明,二是擅長猜測,還有一樣,是沾了教主名氣大的光。教主的畫像貼得到處都是,難說這老和尚就沒見過。說道:“姑姑,大師都說不用介懷了,你難過什么?”
唐賽兒點了點頭,說道:“不錯,難過又能如何?多謝大師指點?!?/p>
老僧微微一笑,忽然眼光向吳朗射來,道:“這位小施主相貌骨骼,非同尋常,不讓老衲看看相嗎?”
吳朗道:“多謝大師好意。不過,我的命相若是被大師算出來了,以后什么事都提前知道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老僧道:“小施主大智大慧,善哉,善哉!老衲并不能知道過去未來,不過是心中清凈,看事略微明白?!?/p>
吳朗笑道:“你說這話,我便相信。弟子從小佩服一個人,那人能知道明天刮風下雨。”
老僧雙眉一抬,目光一亮:“夜觀星象,預(yù)知風云,高人!”
吳朗搖頭道:“不對。那人說明天會下雨,明天會刮風,從來沒有說錯過。弟子開始也以為他是高人,后來問他怎么能預(yù)測天氣,大師猜他怎么說?”
老僧沉吟片刻,未解其故,道:“愿聞其詳?!?/p>
吳朗道:“那人說:‘明天要是刮風,我就胳膊、腿,酸溜溜的。要是下雨,就不光胳膊、腿了,連腰帶脊背,沒有不疼的地方。大師,那人身有殘疾,行動不便。”
老僧明白過來,不由莞爾,卻見吳朗淚花泫然,佛燭映得他雙瞳閃著兩粒小小火苗,心生喟憐,合掌宣號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小施主對那人如此掛懷,那人必會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吳朗拜道:“多謝!”坐起身子。小丟丟拉拉吳朗衣袖,吳朗以目相詢。小丟丟指指老和尚,再指指自己。吳朗道,“大師,我這位妹妹……”
老僧微笑道:“這座君山寺已久無訪客,今日有緣與小檀越相遇,豈可求而不得?老衲年老眼花,請小檀越近前一觀?!?/p>
小丟丟大喜,移到吳朗的蒲團上,手掌伸給老僧。老僧笑容慈悲,持住她手背,忽的輕輕咦了一聲。吳朗順著老僧目光一掃,卻見他正看著小丟丟手腕上一物。那是一條淺黃絲絳,上面系著一塊小玉墜,雕的是一只神獸。吳朗早就知道她有這件小玩意,從來沒當回事,但見那老僧眼神,卻是十分鄭重,顯是此物非同尋常。
老僧抬眼看小丟丟面容,微笑道:“小檀越貴不可言?!?/p>
小丟丟喜道:“真的么?那你看看大哥哥……大哥哥對我好不好?”
老僧笑道:“你對他好,他自對你好?!?/p>
小丟丟眉開眼笑:“我自然對他好啦,我在世上,只有他一個親人,怎么能對他不好?”
小丟丟有時精靈古怪,有時又毫無城府,此時她真情流露,吳朗心中感動,忽道:“大師,你能不能給她算算,她的家鄉(xiāng)在哪里?”
老僧奇道:“小施主當真不知,還是有意試探老衲?”
小丟丟接回話來:“老師父,我三四歲時就從家里走丟啦。這些年來一直想不起家在哪里?!?/p>
那老僧沉思片刻,問道:“小檀越從哪里得來的這塊金香玉雕?”
小丟丟抬起手腕:“你說的是這個東西嗎?我自小就戴著。婆婆……師父說,她老人家撿到我的時候,這個東西就戴在我脖子上。后來我長大了些,脖子戴不下了,就拿下來戴在手上了。老師父,這叫金香玉嗎?”從腕上解下,遞給老僧。
老僧接玉在手,就著燈光細看一番,說道:“小檀越這件東西,可是很有講究。玉是血精金香玉,工是太清大師工。此物價值連城,非常人能佩戴。”
小丟丟笑道:“什么呀!老師父,你若是喜歡,便送給你了。”
老僧道:“善哉,善哉?!蹦抗廪D(zhuǎn)向吳朗,“老衲想借這位小施主鮮血一滴,不知可否?”
吳朗一怔,旋即想到老和尚是要演示這金香玉的特別之處,笑道:“這有什么不行!妹子,取枚針來使使?!?/p>
小丟丟急道:“不行!大哥哥,很疼的!”
吳朗道:“拿來!”從小丟丟手中接過一枚繡花針,在左手無名指一刺,一粒血珠頓時冒出。小丟丟倒吸一口冷氣。吳朗笑道,“本來不疼,讓你大驚小怪的,反而疼了!”
老僧持住玉雕小神獸,將它湊近吳朗手指。說也奇怪,那粒血珠竟被玉雕吸入口中。片刻之間,沁進玉雕全身,神獸身上悄然間生出瑩光,顯出幾個血色小字來。
幾人無不驚奇至極。老僧將玉雕背對燈光,吳朗念道:“惜墨公主,永沐吉祥。這是什么意思?”
小丟丟突然抓住吳朗胳膊,顫聲道:“大哥哥,我知道啦!”
吳朗道:“什么?”
小丟丟身上輕抖,雙眼又大又黑,顯是極為恐懼,飛快地搖了搖頭。吳朗、唐賽兒、付夢白均是一頭霧水。
老僧將那小玉雕重新系在小丟丟腕上,念偈道:“有眼不識金香玉,追名逐利為哪般。善哉,善哉!”敝舊禪房,頓時佛法莊嚴。
唐賽兒、付夢白不由得一齊合十禮佛,頌道:“阿彌陀佛!”
吳朗親眼見識到血精金香玉的神奇,對老僧已經(jīng)信服,奇道:“大師,你怎么知道這件東西這么特別?”
老僧道:“這塊金香玉十分難得,尤為寶貴的,卻是它的雕工。此物出自玉雕神手太清之手。老衲年輕時游歷天下,曾與太清有過數(shù)面之緣。太清極少給別人雕刻,但凡出手,多藏隱秘,無不神妙?!?/p>
眾人都聽得頻頻點頭,嘖嘖稱奇。
老僧道:“這塊玉雕名為貔貅,老衲猜測此物隱秘之處定與貔貅性情有關(guān),以小施主純陽之血相試,果然如此?!鞭哿宿酆?,神情頗是嘉慰。
吳朗心中一動,問道:“貔貅的性情又是什么?”
老僧道:“貔貅只進不出,喻示獨享榮華富貴?!?/p>
吳朗道:“大師,那上面的字又是什么意思?”
老僧雙目中神光一現(xiàn),看看小丟丟,又看看吳朗,忽然笑道:“老衲方外之人,豈會全知方寸之事?老衲恭祝小檀越永沐吉祥,幾位尊客平安如意。佛祖保佑,善哉,善哉!”頌號聲中,垂下雙目,竟不再理會眾人。
兩名沙彌道:“師父入定,尊客請回吧?!?/p>
四人走出那座君山寺,回頭望去,卻見禪房燈光已熄,山門虛開,滿天星斗,似是伸手可摘。
丹楓葉,碧松頭,一夜細雨盡洗透。層云群山深淺黛,蒼穹展卷軸。著墨知是誰?大意寫素秋。賞畫更在此畫中,來去青衫白袖。
人間煙火如舊,黃粱飯,糙米粥。各家滋味,大同小異,無非紅豆綠豆。都是一枕夢,何計稀與稠?但憑扶老攜幼,不枉此,俗世逍遙游。
群豪在南通又換了一條船,第三日到崇明島時,選取北路,預(yù)計再有兩日船程,就可入海。唐賽兒自從夜訪江陰君山寺后,抑郁之情大為減輕,這日坐在艙里,對吳朗、付夢白道:“我自從義軍失敗以來,一直自責愧疚,生不如死。這些日子多虧有你們相陪,我才渡過難關(guān)。”
付夢白道:“教主言重了。屬下能跟隨教主左右,當真是三生之幸?!?/p>
唐賽兒輕輕一嘆,笑道:“白蓮教都沒了,我還算什么教主?”
付夢白道:“教主切不可灰心。教主既然逃出生天,他日必當重振雄風,再興本教。”
唐賽兒搖頭道:“那位無名大師說的好,打坐是修晚課,喝茶也是修晚課。只要本教余部都平平安安,我還去招集他們干什么?”付夢白喟然嘆息,無言以對。唐賽兒笑道,“付大哥,你沒明白其中的道理……”
正說間,忽然葛紅刀神色驚慌地進來,說道:“少爺,前面有官兵!”
吳朗驚道:“怎么回事?”
幾人一躍而起,貼近艙窗往外瞧。但見前方一兩里處,河道急遽變窄,有一處兩岸間僅有十來丈而已,一隊官兵在那里設(shè)卡攔住江面,足有三四百人,服色鮮明,與慣常所見官兵不同。
姜崗也進到內(nèi)艙,神情凝重。吳朗道:“姜大哥,你看是什么來頭?”
姜崗道:“不是平常的官兵,是緹騎。少爺……”眼光向唐賽兒一瞥。唐賽兒神色如常,假裝不知。
吳朗道:“趕緊讓船掉頭!”
姜崗道:“少爺,后面也不對?!贝蜷_尾窗,卻見兩條官船旗幟飄揚,甲板上列著上百名將士。官船又高又大,不消別的,硬撞便會撞翻這條座船。孫必怒、竇家四霸、劉殼老等人紛紛進艙,都等著吳朗決斷。
唐賽兒側(cè)目看著窗外,道:“阿朗,這些錦衣衛(wèi)是沖我來的。你已經(jīng)盡力,到了前面卡口,我去見他們便是?!?/p>
吳朗斷然道:“不行!姑姑,你一定得聽我的!”
唐賽兒自任白蓮教教主以來,耳中再沒聽到過“你一定得聽我的”這樣的話,不由得一驚,抬眼看著吳朗。
吳朗道:“大伙聽好了,人人準備好兵器,到了前面卡口,我們假裝停船讓他們檢查,可是,只能假裝,不能真停。趁緹騎沒明白過來,開船撞過去!然后,大伙兒放手廝殺。擒賊先擒王,大伙一定多照著他們的長官出力!”
孫必怒、姜崗相互一望。孫必怒說道:“少爺,緹騎不比平常官兵,我們不過十來個人,兩下里的緹騎卻足有五百人,怎么拼?”
吳朗冷笑道:“馬面天王,我總給你面子,這一次還給你!你可以不拼。還有誰不想拼命,本少爺一個都不勉強。還有誰?”
群豪面面相覷,無人說話。孫必怒道:“少爺,我也沒說不拼。可……可這回真的拼不過?!?/p>
吳朗道:“拼得過才拼,算什么英雄?再說,你不拼,官兵就會放過你嗎?”
孫必怒嘴唇動了動,慨然道:“不錯!反正是個死,讓錦衣衛(wèi)抓去,只有死得更慘。他媽的,拼一個夠本,拼兩個便賺了!”
群豪叫道:“正是!”
吳朗擊掌道:“這才對,走,咱們都到外面去!”
唐賽兒眼泛淚花,攔在門口,微笑道:“阿朗,這次,你聽我的!你聽我說,阿朗,為了救我,已經(jīng)死傷了許多人命,這一次……這一次……確如孫天王所說,拼不過去了。呆會兒到了那卡口,我沖上去刺殺他們長官,你們趁亂逃命。記住,大伙兒往岸上逃,不可留在船上?!彼脷v江湖,多次作戰(zhàn),稍一察看,便能決斷。孫必怒、方唯相互一望,均點頭佩服。
吳朗叫道:“教主姑姑,不行!由弟子去刺殺,你往岸上逃!你武功高強,沒人擋得住你!”
唐賽兒深吸一口氣,喝道:“沒錯,我武功高強,沒人擋得住,可錦衣衛(wèi)要的人是我。若是我一走,你們這十幾個人,能有幾個活著出去?不要再說了!”眼睛忽然亮起來,嘴角噙著一股令人心驚的狠勁,推門出艙。
群豪都跟著搶到船頭,卻見前方兩岸搭起木臺,數(shù)百名錦衣衛(wèi)衣著鮮明,彩旗飄飄,嚴陣以待。見群豪座船被逼入港灣,突然間砰砰兩聲炮響,當真是震天動地。緊接著后面兩條兵船也相繼發(fā)炮,砰砰砰砰,前后相繼,共是六聲炮響。群豪雖不是尋常角色,可見了這等聲威,也不免膽寒,人人心想:什么拼命,連機會都沒有!官兵只需兩記大炮轟來,大伙兒便一齊喂了長江里的魚蝦。
可說也奇怪,這六炮只有硝煙裊裊,并沒有炮彈落下,想是錦衣衛(wèi)要將眾人活捉,先放了六記空炮威懾。
只聽眾錦衣衛(wèi)齊聲叫道:“來船停下!”數(shù)百人一齊喊出,聲勢十分雄壯。
孫必怒道:“少爺,你看怎么辦?”
吳朗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姜崗道:“停船!”眾船工停槳定錨,座船又漂行了一二十丈,終于停下。突然之間,船體一頓,又向下游漂去,卻是此處水流湍急,錨繩竟被拉斷。群豪眼見座船便要撞向港口石墩,不由大嘩。
突然之間,樁臺上飛出數(shù)十根粗大的繩索,端頭都系著鐵錨,將座船牢牢掛住。后面的兩條兵船緊緊跟到,都停在兩側(cè),與樁臺呈“品”字形,將群豪座船圍在核心。此時四者之間都相距很近,各人相貌服色,都能看清。群豪見這群錦衣衛(wèi)如此手段,膽怯之感更增。
唐賽兒往前踏出一步,厲聲道:“白蓮教教主在此,誰來擒我?”
卻見錦衣衛(wèi)隊列忽分,中間閃出一人來,身著錦繡青緞袍,腰系玉帶,手持一把三節(jié)拂塵,面白無須,大聲道:“白蓮教教主丁驕陽已經(jīng)伏法就斬,是誰在這里冒充賊黨?不怕朝廷將你抓去嗎?”
這人聲音尖細,卻是一名年老的大太監(jiān)。
他這話一說,群豪無不一頭霧水。唐賽兒更是又覺驚奇,又覺迷糊,胸中豪凜之氣頓時無處可去,咕噥道:“他……他這是什么意思?”
吳朗聽出話音,當真是喜出望外,把唐賽兒往后面一拖,笑道:“丁老賊一直想當教主,這回到底當上了。姑姑聽著,咱們有活路,弟子來問問?!鄙锨胺鲋K欄大聲道,“喂,前面不讓打魚嗎?”
這邊群豪緊張之感頓時大為放松,紛紛忍笑附和:“是啊,是啊,為什么不讓打魚了?前兩天不還讓打嗎?”
那大太監(jiān)恍若未聞,拂塵一揮,一眾錦衣衛(wèi)抬出四塊長大厚實的跳板,搭在座船上。緊接著另一小隊一人抱著一塊橫板,沿著一路鋪來,片刻之間,樁臺與座船之間已搭起一架棧橋。
吳朗怔忡不定,暗道:假若這老不要臉的突然翻臉捉拿教主姑姑,那就糟糕至極了。若是現(xiàn)在搶著上橋刺殺那老不要臉的,正是時候!可見這陣勢,似乎不太像。
只見又有四名錦衣衛(wèi)抬出一卷鮮紅地毯,沿著簡易棧橋直鋪上船來。群豪不知究竟,人人凝神戒備,以防起變。
四名錦衣衛(wèi)退回,卻接著出來十六名別樣服色的衛(wèi)士,分作兩排,步伐整齊劃一,踏步上了棧橋,等前面兩人走到船頭,便即收步凝立。群豪面面相覷,不知接下來是哪一出。
忽聽得樁臺上絲竹之聲奏響,錦衣衛(wèi)隊形變處,竟出來四名盛裝女子,每人托著一只木盤,上面或是堆疊著衣物,或是裝著小瓶小盒。群豪并不認得四人是宮女,但見穿著打扮,比平時所見的不知好了多少倍,不由得均感驚奇,人人張大眼睛盯著瞧。那大太監(jiān)當先一步,率四名宮女步上棧橋。
竇老四當真是喜不自禁,悄聲對竇老二道:“原來是請咱們喝花酒的!”
竇老二瞪他一眼,拉他一把,低聲道:“不要了咱們老命,便算燒了高香!”
劉殼老卻打個哆嗦,低聲道:“我認得他,這是南京的賀公公,不得了,不得了……”當日吳朗受傷,他與小丟丟夜進南京都城便見過此人,知道他叫賀公公。他曾吃過這賀公公一記百鳥朝鳳掌,其中苦頭,想想都后怕。
那大太監(jiān)上到船頭,望了望眾人,目光便停在小丟丟身上。小丟丟也已認出這位大太監(jiān),那晚在南京都城里,她曾射過此人三枚飛針,后來又險些被他一掌震死。此時兩眼黑漆漆的,望著面前的賀公公,忽然間幼年的零碎記憶、后來的離奇經(jīng)歷,如急風密雨般一齊向腦海涌來。她一把握住吳朗手掌,顫聲道:“大哥哥,我怕!”
吳朗回臂環(huán)住小丟丟,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
那大太監(jiān)臉上肌肉顫動,嘴唇癟嚅,突然怔怔掉下淚來,向小丟丟屈膝下拜,哭道:“惜墨公主!老奴總算找到你啦!你還認不認得老奴?”淚涕直流,顯是激動至極。
吳朗當真是做夢也沒料到這老不要臉的說出這話來,一時之間,驚訝、欣喜之情將一張俊美的面容弄得錯愕夸張,面目猙獰。
小丟丟遲疑半晌,終于點了點頭。大太監(jiān)欣喜至極:“公主……”
小丟丟不知怎么一聲“起來吧”就已出口,突然之間,幼年的某段回憶與今日連接,禁不住眼淚掉落,說道:“公公,你是公公!”
吳朗一瞬間想起小丟丟跟他說過的許多奇奇怪怪的話來——
“我們家的房子特別多,一幢連著一幢,特別漂亮。還有花園、水池……我記不太清了,反正我再也沒見過那么漂亮的地方,這姑蘇城里,也沒一個地方有那么漂亮。”
“沒有叔叔,沒有姑姑,有很多女人,可不叫姑姑。嗯,我有好幾個公公?!?/p>
這些讓人想不明白的問題,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公主!小丟丟竟然是公主!
賀公公叩頭道:“公主吉祥!”
小丟丟點了點頭,驚恐不定。突然之間,只聽呼喇一聲,數(shù)百名錦衣衛(wèi)一齊單膝下拜,頌道:“公主吉祥!”聲響渾厚雄壯。群豪雖都不是膽小之輩,可見了這等陣勢,無不心下生凜,悄然后退。
自從認識小丟丟以來,吳朗便想過要為她打聽家鄉(xiāng),此時答案揭曉,吳朗驚喜之外,一絲恐懼隨之而來:她是公主,我卻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反賊。不由得想放開小丟丟的手掌,小丟丟卻抬起頭來望著他,眼神之中的依戀,只比從前更甚。
賀公公站起身來,向兩名船頭上的衛(wèi)士使個眼色。二衛(wèi)士走進船艙,片刻便出,道:“稟總管大人,艙里無人,甚是干凈?!?/p>
賀公公微一點頭,向小丟丟道:“請公主到艙內(nèi)更衣。”
小丟丟醒回神來,搖頭道:“我不要更衣,我的衣裳很好,還換什么?”
賀公公道:“公主金枝玉葉之體,呆會兒到了岸上,一班人還要參拜,請更衣吧!”
小丟丟看著吳朗,吳朗點了點頭。小丟丟道:“好,大哥哥,你來陪我?!?/p>
她說這話,純是發(fā)乎自然,但聽到賀公公耳中,卻不啻聽到世上最荒誕不經(jīng)之言,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神色間顯然是心中沒了底。
吳朗道:“好妹子,你是女孩,我是男的,你換衣服,我跟著不方便。”
小丟丟道:“有什么不方便?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公主,你……你是不是討厭我了?”眼淚撲簌簌掉落。
吳朗心下嘆息,嘴上笑道:“怎么可能?快去,我在外面等你?!?/p>
小丟丟點了點頭,隨著賀公公、四名宮女走進船艙。便在進入艙門的一剎那,她突然抓住門框,回頭深深地望了吳朗一眼。
吳朗再也忍不住淚涌出眶,揮了揮手,輕聲道:“聽話,進去吧。”
一眾錦衣衛(wèi)人人肅立,群豪也如泥塑木雕般。唯有江上濤聲依舊,浪花飛逝,永不停歇地奔流而去。
吳朗的心思,便也像這滾滾長江一般,難以平靜。他望望唐賽兒,唐賽兒正扶欄眺望遙遠的天際。他又望望孫必怒,孫必怒雙手抱胸,莫測高深。方唯神色如常,悠然自得,竇老四擠眉弄眼,白千顏神情恭順,劉殼老愁眉苦臉,姜崗冷面兇狠。他忽然覺得,這些再熟悉不過的人看起來都有一點陌生,似乎人人的心里都揣著一個獨特而又光怪陸離的小小幽境。
不知過了多久,艙門吱呀一聲打開。吳朗心中一驚,卻見只有賀公公走出,拂塵一擺,說道:“吳公子,公主賜見,請進!”
吳朗剛舉起的腳步險些被絆倒,他知道,從此之后,他與他的丟丟妹子已隔天壤,隔住他們的,便是這個“賜”字。
吳朗走進艙中,只見小丟丟已然與先前判若兩人,再不是那個隨隨便便一系一挽的發(fā)式,再不是那身平平常常的衣裳,再不是那個一見面便不由分說“跟我來”的小女孩,她已由他的“丟丟妹子”變成了“惜墨公主”。嬌小的身體裹在厚重的錦緞狐裘珠釵翠佩之中,唯一沒變的,便是那雙又黑又大、似有千言萬語而淚痕兀自未干的眼睛。
吳朗道:“小……小……公主好!”
朱惜墨似乎被人打了一拳,忽然放聲大哭。
吳朗慌了手腳:“公主……你哭什么?”
朱惜墨撲進他懷中,什么也不說,咬住他肩膀,眼淚直流。四名宮女垂下頭去,連賀公公也低下眼皮。
吳朗兩手僵直了一刻,終于心一橫抱住她,輕拍她后心,溫聲道:“妹子,不哭,你不要哭,我不喜歡看你哭,我要看你笑。”
朱惜墨點了點頭,站直身子,擦去眼淚,對他展顏一笑。
吳朗道:“你終于找到了家,還有什么不高興?你回到家,就可以見到你的爹娘了。”轉(zhuǎn)而想到她父母便是當今皇上皇后,不禁氣短了。
朱惜墨眼淚又下,強自抑住,趴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記著我說的話,我會永遠跟著大哥哥,小丟丟永遠不會騙大哥哥?!?/p>
吳朗心如刀絞,點了點頭。朱惜墨對他一笑,坐回原位,對賀公公道:“你跟我大哥哥說說?!?/p>
賀公公道一聲是,對吳朗道:“當年老奴隨同鄭貴妃到南京暖冬,不料都城進了賊人,竟將惜墨小公主擄走。老奴追上與賊人交手,那賊人武功了得……”
賀公公言語間有諸多避諱,講得極為簡略,但吳朗還是聽明白了大概。
原來萬歷二十五年時,萬歷皇帝的淑貴妃鄭氏因畏北京冬寒,攜小公主惜墨至南京陪都越冬,不料到了不足一個月,便發(fā)生了賊人潛進禁城盜走小公主的事。隨行宦官賀公公自此留在南京,尋訪失蹤公主。如今終于找到公主,已過去了十二年之久。賀公公大愿得酬,其激動之情,實非語言所能形容。
(按:明萬歷皇帝共有十位公主,有六位早夭。其中與朱惜墨生年最接近的是香山公主,其母并非皇貴妃鄭氏,而是李德嬪,萬歷二十七年正月生人,年未逾歲便夭折了。鄭貴妃是萬歷皇帝最為寵幸的妃子,所育的公主只有一位,封號壽寧公主,極受萬歷寵愛,出嫁之后,明神宗還命她“五日一來朝”。坊間傳聞,實則鄭貴妃還育有一女,最為萬歷疼愛,只不過四歲時離奇失蹤,萬歷皇帝與鄭貴妃一直牽掛縈懷,多派人尋訪。或為朱惜墨原型。)
賀公公道:“吳公子,恕老奴多嘴,江湖雖大,終究是莫非王土。吳公子年輕有為,倘若肯為朝廷出力,將來前程必定不可限量?!?/p>
吳朗不置可否,唯唯應(yīng)對。
賀公公又道:“吳公子,公主與你情同兄妹,著實是天恩浩蕩。呆會兒公主啟駕返京,倘若公子方便,還望護送一程?!?/p>
吳朗心頭一熱,便要答應(yīng)。但他是天下第一等擅長察言觀色之人,見賀公公眼底似是別有深意,忽然腦中閃過一念,已洞悉了賀公公的用心,呵呵一笑,說道:“假如草民不愿意呢?是不是過會兒等公主看不到了,便一炮將我們打沉,喂了江中魚蝦?”
賀公公不由一驚,原來他確實有這心思,勸得吳朗與朱惜墨同行返京,然后除去唐賽兒等一眾豪杰。此時被吳朗一語說破,心中大懼,一時竟怔怔說不出話來。
吳朗笑道:“公主與我情同兄妹,船上這些人物也與我親如一家,我須得和他們在一起。生死由命,公公看著辦吧?!?/p>
朱惜墨道:“我不要跟你們到北京,我要跟大哥哥一起走!”
賀公公額頭見汗,躬身道:“公主……老奴焉有此心?”
朱惜墨道:“你要是有這心思,我拿你有什么辦法?反正我不走了,你看著辦吧?!?/p>
賀公公只感頭大如斗,瞬間下了決斷,說道:“公主假如不信,可先到青龍鎮(zhèn)驛館等候,老奴親自陪吳公子等走一程。等吳公子放回老奴,老奴再侍奉公主鸞駕回京。”
朱惜墨無計自斷,惶然道:“大哥哥,你說這樣行不行?”
吳朗哈哈一笑,說道:“賀公公養(yǎng)尊處優(yōu),好日子過慣了的,我們這些草民可是侍候不起你老人家。草民胡言亂語,公公不用放在心上。公主……好妹子,你跟他走吧!”說到后來,聲音已哽咽,轉(zhuǎn)頭走出艙門。
群豪一齊望著吳朗,目光像長了探鉤。吳朗微微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平著臉走到一邊。群豪頓知險情已除,略微松了口氣。
艙門再開,賀公公走出,拂塵一擺,拖著長腔叫道:“啟駕!”
只聽絲竹之聲大作,比先前更響亮歡快了幾倍。惜墨公主在四名宮女的陪同下走出艙門,頭便扭向吳朗,雖是腳下一步步沿地毯走向樁臺,眼光卻片刻也舍不得從大哥哥身上移開。吳朗悲痛至極,卻將臉一側(cè),望著江上飛鳥。
突然之間,只聽眾人齊聲低呼,吳朗一驚回頭,卻見朱惜墨急步奔回船頭,向他跑來。
吳朗心中念頭急轉(zhuǎn):倘若小丟丟在眾人面前再撲到我懷里,那便徹底惹惱了賀太監(jiān),可就糟糕透頂了!便在朱惜墨奔到面前的那一剎,吳朗突然單膝跪地,大聲叫道:“公主吉祥!”
一瞬間,唐賽兒、孫必怒、方唯、白千顏、劉殼老、長江四虎、竇家四霸也全跪下了,跟著道:“公主吉祥!”
眾錦衣衛(wèi)呆了一呆,高聲頌道:“公主吉祥!公主吉祥!”
朱惜墨仿佛被點了穴道,兩只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嘴巴微張,卻連一絲聲音也發(fā)不出,唯有眼淚嘩嘩直流。過了好久,她解下右腕上的那枚血精金香玉小貔貅,輕輕放在吳朗的手上,轉(zhuǎn)過頭去,提著略微顯大的裙裾,終于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樁臺。
眾錦衣衛(wèi)都早已知道這位公主的來歷,明白這次迎回皇帝、鄭貴妃最為喜愛思念的惜墨公主,定然會封賞豐厚,龍恩浩蕩,因此“公主吉祥”的呼聲久久不絕。
大部錦衣衛(wèi)轉(zhuǎn)隊而去,余下一隊撤去這邊座船上的棧橋。卻聽砰砰兩聲炮響,兵船也掉頭而返。群豪如釋重負,人人吁了口氣,然而驚險過后,又覺四肢發(fā)軟。
座船沿江而下,過了青龍口,許久無人說話。到底是竇老四先打破沉默:“嚇,嚇,嘿,嘿?!睙o人搭腔,也無人制止。竇老四道,“我說你們是怎么啦?不是沒事了嗎?依我說,今天算是開了眼界,想我竇老四也是見過些姐兒的人……”話沒說完,腚上已挨了一腳。
吳朗仍有些心里沒底,直到座船駛出崇明島北峽,終于進到了大海,才算是徹底放下心來。他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在甲板、艙中、船尾走了好幾趟,才明白小丟丟真的已經(jīng)離開自己,再也忍不住眼淚長流。
到了??冢汉罁Q了海船,這次沒用船夫,由竇家四霸、長江四虎操舵,向北駛進。呂洞賓、何仙姑最擅海航,曾畫過一副詳細的航海圖,吳朗原來有一張摹本,幾經(jīng)輾轉(zhuǎn),已經(jīng)丟失。不過唐賽兒、姜崗、方唯幾人都是航海的行家,因此一路航行,毫無差錯。第五日下午,遠遠看到一座島嶼,吳朗對此處再熟悉不過,正是神仙島。
群豪沒敢直接登島,離著六七海里停船,觀看好久,沒有什么動靜,派出竇老二、魏默二人劃小艇先行探路。二人回來之后,臉色似是剛剛吐過,稟道:“島上的人都被殺光了,沒見到官兵,但插著好多官兵的旗子。”
大船赴近,眾人相繼登上神仙島。只見島上房屋多半被毀,島民尸骨處處皆是。許多被魚鷹海鳥啄食,見之令人作嘔。島上氣味難聞至極,白千顏忍不住哇哇大吐。吳朗讓一眾屬下回到船上等候,自己陪唐賽兒在島上檢視。付夢白內(nèi)力盡失,見到島上慘狀,頭暈?zāi)垦#哺卮?/p>
唐賽兒、吳朗心情沉重,沿島東走到島西,默默無言。吳朗心中驚懼:當初若不是老怪物上島,我們一家三口必定也在這些尸首中了。隱隱之中,只覺得雪山老怪雖然窮兇極惡,但對于自己來說,實在是惠大于禍。
他強忍嘔吐之感,在尸堆中尋找男女師父與方升、方皎。
唐賽兒嘆道:“阿朗,你不用白費力氣了。他們都是因為我這個罪人受禍,如今,他們都死了,我卻還活在這世上……”只感身上再也提不起一絲力氣,坐在一塊石頭上,呆呆望著天邊的一絲云彩,只想變成其中一絮,無思無想,隨風飄蕩。
吳朗道:“教主姑姑,你先坐一坐。”又在島上走了一圈,轉(zhuǎn)回唐賽兒身邊,喜道,“教主姑姑,皎皎一定沒死,還有我的兩位師父,他們都一定活著。”
唐賽兒將信將疑:“你怎么知道?”她一生沒有婚姻子女,內(nèi)心之中,實是將方皎視若己出,方才見到島上這等慘狀,已經(jīng)死心,但吳朗一言,又重新燃起希望。
吳朗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教主姑姑,弟子方才已將島上七百六十三具尸首一一查遍,沒見到皎皎,也沒見到方師叔。我的兩位師父,也都不在其中。這島上少了十幾個人。弟子猜想,他們都逃出去了?!?/p>
唐賽兒道:“都已經(jīng)面目全非,你怎么能認出來?”
吳朗道:“不對。弟子跟他們朝夕相處,就算是一片衣角、一只鞋,我也能認出來?!?/p>
唐賽兒一凜,忽覺自己從前東奔西忙,幾位親人衣著打扮,已經(jīng)很久沒有留意,不由得心中自責,嘆道:“也可能被官兵扔到海里去了?!?/p>
吳朗也心中一沉。
唐賽兒道:“阿朗,你說,我是不是天下罪惡最大的人?皎皎比你還小一歲,也因為我的牽連……唉,阿朗,我的路算是走到……走到盡頭了……”
吳朗見她悲不自勝,不知如何勸慰,心中轉(zhuǎn)念:男師父是一根筋,我女師父可是滿腦子主意,一定不會就這么糊里糊涂死了的。官兵到來之時,倘若我是她,會躲到哪里去?然而神仙島本就不大,他剛才施展輕功,已將全島看過,自忖沒漏過任何一個地方,甚至連自己家也去看過了,那口蟹醬缸底下的地道,也查檢過一回,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幾人的蹤跡。他腦中盤算,唐賽兒后面的幾句喟嘆便沒聽到耳中。
唐賽兒心如死灰,只覺得活在世上,再沒有任何意義,自嘆道:“我不想去遼東了,不如就在這里了結(jié),到了另一個世界,再與他們團聚。我再不用東奔西跑,和姐姐、皎皎,還有教中兄弟姐妹,永不分開……”
正說到這里,吳朗忽然一躥而起,叫道:“你再坐一會兒,弟子先瞧瞧去?!?/p>
唐賽兒愕然一驚,起身叫道:“阿朗,你不用陪我死!”
吳朗腳下如飛,唐賽兒暗驚:這孩子武功長進竟然這么快!倘若他受我感染,先行自盡,豈不是更加重了我的罪孽?幾個起縱,端的是疾如流星、迅如奔馬,已追到吳朗身后。
吳朗道:“姑姑,我們一起去!”腳下竟又加快一分。
唐賽兒叫道:“你聽我說,你不要去,站??!”她一開口,輕功略滯,反被吳朗又落開尺余,只聽吳朗道:“……都去……”耳中風聲呼呼,只聽清幾個字而已。
片刻之間,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島西一處沙地,吳朗停下腳步,指著一棵孤零零的樹,邊喘邊道:“教主姑姑,你先歇歇,弟子會開這個機關(guān)?!甭砸黄蕉ùⅲ_下踩著當初偷學(xué)到的八卦步法,圍著那樹左右各轉(zhuǎn)了三個圈子。只聽咔咔聲響之中,那樹挪開數(shù)尺,顯出一個地洞來。
唐賽兒擔心甫去,忽覺自己可笑,心想?yún)抢誓睦锸菚员M的人?接著便想到自己方才的輕生之念,一瞬間十分羞愧,神離幽界,魂返陽明,說道:“丁驕陽被我關(guān)在這里十幾年,要不是他逃出來,說不定到現(xiàn)在都會活得好好的……”一語未畢,不由得心中一跳,喜道,“阿朗,你猜他們會藏在這里?”
吳朗心下忐忑:“但愿弟子沒有猜錯?!?/p>
兩人站在那地牢口邊向下望去,黑幽幽的不見動靜。吳朗小聲道:“喂,喂!”心口不由得怦怦亂跳。
沒有動靜。
唐賽兒也輕聲道:“哎……有人嗎?”
忽然之間,一聲輕微的喘息聲傳上來。唐賽兒、吳朗如聞驚雷,均是一個趔趄,相互一望,有如癡傻。
吳朗又呼道:“是……誰?誰在下面?”嗓子似是堵了一堆剛燒成灰燼的棉花。
只聽抽泣聲傳出來,另有幾個字,但嘶啞不可辨。
吳朗叫道:“皎皎,是你嗎?”
這次聽清了一個“嗯”字。唐賽兒大喜,已經(jīng)跳進地牢,吳朗跟著跳下。
這地牢他是頭一回進入,下面漆黑一團,不可辨物,但顯然比南京玄武湖那座地牢甬道要寬敞許多。他晃亮火折子,跟著唐賽兒走進十數(shù)丈,但覺陰風陣陣,酷寒難當,只聽抽泣聲到了近前,拿火折子微光照映,這才見地牢一角踡坐著一人,蓬頭垢面,瑟瑟發(fā)抖,正是方皎。
唐賽兒顫聲道:“皎皎!”
方皎一雙眼睛似是不敢見光,神情驚恐,嘶啞著嗓子道:“你們是誰?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唐賽兒一把抱住方皎,溫聲道:“我是姨娘,皎皎不怕,皎皎不怕!”
驀地方皎嘶聲叫道:“姨娘,姨娘!”反手摟住唐賽兒脖子,放聲大哭,牙關(guān)咯咯打戰(zhàn)。唐賽兒溫言相慰,方皎情緒漸漸平定,這才認出吳朗,叫一聲吉哥哥,忍不住又哭起來。
火折子片刻即熄。地牢之中,伸手不見五指。吳朗問道:“皎皎,還有沒有別人在這里?”
方皎道:“有啊,我爹爹、媽媽,還有何島主,都在這里……”
吳朗吃了一驚:“在哪里?”
方皎道:“爹爹、媽媽、何島主,你們起來,姨娘和吉哥哥來救我們啦!”呼聲在地牢中激蕩,卻沒有一絲回音。
唐賽兒俯身撿起兩塊石頭,互相撞擊,濺出點點火星。突然之間,她看見另一角落之中,蜷縮著三個人,一動不動。她急忙趨近,叫道:“姐姐!方祭香!何島主!”每叫一聲,心便沉下一分,始終沒聽到三人回答。她扔了石頭,伸手摸去,三人身體僵硬,顯已死去多時。
吳朗返回地面,呼群豪相助。只見唐賽兒已將方皎抱出地牢。眾人將方升、唐奇兒、何仙姑三人尸身抬出,都擺在那株孤樹之下。
方皎眼神呆滯,過了好久,神智漸蘇,這才知三人已死,撲到爹娘尸身之上,慟哭幾聲,暈了過去。唐賽兒將她抱到一旁,請葛紅刀從船上拿來粥食,方皎聞到飯香,便睜開眼睛,一邊泣淚,一邊狼吞虎咽,片刻間吃了小半碗。
唐賽兒奪下碗來,說道:“不能吃多,否則便受不了?!?/p>
方皎有了幾分力氣,看一眼爹娘尸身,又哭起來。吳朗感念三人平時的好處,不由得也放聲大哭。
唐賽兒道:“此地不可久留,阿朗,將他們埋了吧?!?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05/27/qkimageswuxawuxa202004wuxa20200404-4-l.jpg"/>
吳朗忍住悲痛,又找了一圈,始終沒見到男師父的尸體,與群豪挖了一大一小兩個坑,方升與唐奇兒合葬,何仙姑獨自一墓,草草埋葬。孫必怒等人與白蓮教雖非同道中人,但見了這等慘狀,也不由得心悲鼻酸,頭一回沒用吳朗勉強,便幫著抔起墳包,灑落幾星江湖淚。
眾人重新登船,離開神仙島。方皎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昏迷時發(fā)抖,清醒時哭泣,將養(yǎng)了三天,這才略微康復(fù),對唐賽兒、吳朗說出當日的情形來。而這時海船一直向西北航行,已繞過威海衛(wèi),向丹東航進。
原來那一日雪山老怪使出裂天吼神功,唐奇兒為保護女兒,雙手掩住方皎耳朵,自己被震得昏死過去。吳朗當初以為唐奇兒姑姑已死,實則他隨雪山老怪離開之后,在方升與呂、何二島主救治之下,唐奇兒便漸漸醒轉(zhuǎn),只不過經(jīng)脈受震,極為虛弱。
島上本就為數(shù)不多的精壯教徒幾乎全傷在裂天吼之下,不是雙耳失聰,便是神智錯亂,兩位島主自己本來身有重傷,虧是方升勉力主持,才埋葬亡者、治療傷者,另派人到大陸向教主報訊。
月余之后,報訊的人沒有回來,卻來了大批官兵艦隊,登島攻伐。其時呂洞賓、何仙姑傷勢已愈,率老弱病殘與官兵相抗,卻哪里敵得住官兵攻勢,呂洞賓、何仙姑與方升掩護唐奇兒、方皎逃到西岸,官兵一路追趕,方升、呂何夫婦拼死抵抗,先后受傷。
呂洞賓引開官兵,讓四人進入地牢,自己從外面恢復(fù)機關(guān)。自此之后,方皎便不知外面情形如何,在又冷又黑的地牢之中艱難熬煎,靠著地牢石隙滲出的水滴活命,竟不知父母與何仙姑先后死去,直到唐賽兒、吳朗將她找到。
方皎受刺激太大,始終膽小恐懼,不敢見光。她與唐賽兒單獨一間小艙,偎在姨娘懷中,關(guān)緊艙窗,還要蒙上布簾,方能略微心安。
吳朗終于明白神仙島的所有經(jīng)歷,回想?yún)味促e、何仙姑的音容笑貌,對自己的諄諄教誨,不由得十分悲痛,好生后悔當初自己頑皮不馴,常惹兩位師父生氣。他坐在船頭,迎著一時甚似一時的陰冷海風,終于徹底明白,那些頑皮、快樂、簡單、美好的少年時光,永遠也不可能再回來了。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明月)
吳朗終于帶唐賽兒重回神仙島,但卻只剩方皎一人。傷心之余,吳朗前去營救母親的計劃仍要繼續(xù),這一路上又會發(fā)生什么艱險?精彩盡在下期《大風吟?金戈卷(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