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在美國某類似中國“知乎”的提問網(wǎng)站上,有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當代世界強國除了分布在歐美,就是在東亞?
一些高質量的回答談到地理氣候因素,落腳點也必然會提到儒家文化的影響,特別是“一物不知,深以為恥,便求知若渴”的精神與現(xiàn)代制度結合后,創(chuàng)造出了井然有條的社會秩序和持續(xù)不息的經(jīng)濟奇跡。英國哲學家羅素將東亞理解為以儒學為底色的“文明實體”;日裔美籍學者弗朗西斯?福山同樣指出,日本、韓國以及東南亞國家都繼承了儒教傳統(tǒng)。
說到儒學大規(guī)模的系統(tǒng)性外傳,就不得不提一個人,他便是有“朝鮮朱熹”之稱的李退溪(1501年—1570年)。他所在的李朝前期,統(tǒng)治階級內部不斷發(fā)生派系斗毆,官員甚至在開會現(xiàn)場上演兵刃相接的流血事件,即“士禍”。對混亂的官場失去信心后,李退溪棄官從儒,在朱子哲學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精神依靠。
到日本江戶時期,日本軍人打進朝鮮,搶回來一些朝鮮士人的著作,當時,一名求知欲極強的僧人山崎暗齋(1618年—1682年)在書堆里淘到了李退溪與其門生的著作,讀后醐醍灌頂,和尚也不當了,立馬還俗開始研究儒學,牽強附會地把神道跟儒教撮合在一起而開創(chuàng)神儒“妙契”說。山崎暗齋及其門生的思想在狹長的島國維系起天皇的“萬世一系”,到明治維新后又為軍國主義者利用。
因而,儒學的兩名學生,冥冥之中萌生出兩國家不同的“恥感意識”。
有一天,山崎暗齋給學生上儒學課,提出一個“穿越”假設:我們天天讀孔孟之書,學孔孟之道,如果有一天,孔子為主將,孟子為副將,他們領軍打到了日本,我們該怎么辦?
全場弟子不知如何作答。只見山崎暗齋斬釘截鐵地說:“萬一不幸遇到這種場面,我們要披起甲胄,拿起武器,做殊死之戰(zhàn),把孔孟抓起來,以報國恩,此即孔孟之道也!”
“擒孔孟以報國恩”,即后人所謂的“山崎命題”。由此可窺見日本人對國家和集體的絕對服從,哪怕把自己尊崇的圣賢抓起來作為俘虜,也不是羞恥的事情;軟弱無能、對社稷無功,是為羞恥。這樣的恥感意識,在現(xiàn)代日本仍普遍存在。
關于公共交通上要不要給老弱孕婦病殘讓座的話題,至今在日本尚有爭議。旅日作家唐辛子剛到日本時,看到電車里年輕人大大咧咧地坐著,老年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心中不免疑惑:“日本人那么講禮貌,為什么不給老年人讓座?”
在日本生活十多年后,她才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秘密。一名60歲的大學老師滿頭白發(fā),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長。他性格開朗,極少以低能量狀態(tài)示人。一次,唐辛子看到他悶悶不樂、唉聲嘆氣,不解地問其緣由。這名老師告訴她,早晨乘電車時,居然有人給自己讓座!
在《菊與刀》中,魯思·本尼迪克特將日本人的這種“恥感文化”歸結為“日本人人格塑造的主要動力”。與西方的“罪感文化”強調自律不同,日本的“恥感文化”重視他律,“要求外人在場”,“其生活準繩不是明辨‘善‘惡,而是迎合世人的‘期望”。
“47浪人”的故事在日本家喻戶曉。說的是幕府統(tǒng)治時期,主君淺野侯受吉良侯羞辱后自殺,他的47名家臣誓死要為他報仇,他們臥薪嘗膽,為了行動隱秘,有人殺了自己的妻子和岳父;為籌集刺殺活動的資金,有人竟將妻子賣到妓院做妓女。47武士最后殺死了吉良侯,他們因此被日本人視為民族精神象征。
在此,日本與中國的恥感文化也分道揚鑣。戰(zhàn)國時期齊國的王族田橫,趁秦末大亂復興故國,秉承戰(zhàn)國養(yǎng)士之遺風,史稱“齊人賢者多附焉”。西漢統(tǒng)一后,田橫由于殺了劉邦的重臣酈食其擔心劉邦報復,便跑到了海州東??h(今連云港市前云臺山田橫崗)。劉邦敬仰田橫,只希望他歸降,不然就派大兵至島上誅殺田橫的五百名追隨者。
為了讓門下從客免遭屠戮,田橫帶著兩名隨從去見劉邦。走到離洛陽三十里地的地方,田橫跟隨的門客說:“我當初與漢王一起稱王道孤,如今他為天子,我成亡命之虜,還有比這更恥辱的嗎!天子現(xiàn)在要見我,不過想看一看我的面貌罷了。你們拿著我的頭去見天子,臉色還不會變,尚可一看?!闭f完拔劍自刎。島上五百士聽聞噩耗,悲憤至極,紛紛自刎。
荊軻刺秦王,重的是國家大義;豫讓刺殺趙襄子,維系的是“士為知己者死”的慷慨氣節(jié);田橫五百士守義不辱,可謂兩者兼顧。而引發(fā)47武士復仇的“赤穗事件”,卻是諸侯內部貴族的私人恩怨和主仆“雇傭關系”的義理,日本死士的價值追求和彼岸世界還是狹義了一點。強人思維與狹隘的民族心理,造就了日本在某些歷史事件上的“知恥不知罪”。
朝鮮高宗時代的一本史志《海東續(xù)小學》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朝鮮宣祖(1552年-1608年)時期,一名朝鮮使者到日本出差,到對馬島時,宴請他的島主卻自己遲到,而且“乘轎入門,至階方下。”使者大怒曰:“對馬島乃我國藩臣,使臣奉命來這里,你們沒有禮數(shù),這飯不吃也罷?!彼旆餍涠ィ瑢︸R島主嚇得魂飛魄散,殺了轎夫斬其首謝罪。從此以后,“倭人敬憚,待之加禮,望見下馬?!?/p>
古代相當一段時間,韓國對日本的蔑視都是赤裸裸的,稱其為“夷狄”。李退溪寫過一篇《甲辰乞勿絕倭使疏》,勸告朝鮮國王不要與日本一般見識,如果與夷狄“辯是非,爭曲直”,就好比“督禽獸以行禮樂之事”。
當時的朝鮮如此牛氣,是有點國家實力在撐腰的。985年,日本藩國還在拼刀時,朝鮮已經(jīng)效法中華實行科舉制,高句麗轉向文治主義,愛上了“圣人之學”。知禮法方有廉恥,所以李退溪把“居敬”放在首位,認為要保持對圣賢之學的虔誠之心,因此而建立“敬哲學”。儒家恥感文化的兩種不同輸出,如果說日本是“私舍”,韓國就可謂“公家”。當代的韓國人認為自己是最典型的儒家文明繼承者,對于“小中華”的稱謂頗有微詞卻也感到驕傲。對于恥辱的承受,現(xiàn)代韓國人仍舊保留著一絲春秋俠士的風范。
2004年6月,韓國一家被證實制作劣質餃子的公司總經(jīng)理投江自殺,之前他寫下遺書向國民謝罪,以“盡快洗清污點,恢復聲譽”。2009年4月22日,深陷受賄丑聞的時任韓國總統(tǒng)盧武鉉在最后一篇博客中寫道:“現(xiàn)在只剩下低著頭,向國民請罪的事了?!币粋€月后,他在老家金海市峰下村的山崖邊縱身躍下。
這樣的“面子自殺者”名單很長:現(xiàn)代峨山前總裁鄭夢憲、全羅南道前知事樸泰榮、釜山前市長安相英、光州大學前董事長金仁坤、前國腳鄭宗官……如此“要面子”也催生了三星、現(xiàn)代、LG、韓國足球這些在國際社會上實實在在為韓國人挽回面子的事物。
南開大學教授馬德勇分析說,韓國人做事比較剛烈,他們不是不懂得“來日方長顯身手”,更習慣立刻“甘灑熱血寫春秋”。朝鮮半島在戰(zhàn)時沒有回旋余地,韓國人歷來有一種危機和焦慮,遇到事情比較“急性子”“一根筋”,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半島性格”。韓國學者李元燁曾剖析說,從樸正熙到盧泰愚,長期的軍人政府統(tǒng)治下形成的軍人作風,對韓國國民性格也有影響。
“如果回到韓國,哪怕是出門買罐可樂,都得打扮好才能出門。如果隨便穿件運動衣出去,店員會看不起你,被朋友碰到,是很失身份的事?!痹诒本┐髮W歷史系學習的韓國人李周美表示,韓國的“面子社會”亦有其不便之處。韓國大部分人的收入中都有筆專門的費用,叫“維持面子費”。開豪車和開便宜車的,所受的待遇絕對不一樣。80%的人為了找到好工作,不得不去整容。
南宋學者陸九淵認為:“人之患莫大乎無恥?!薄皭u感意識”作為儒家傳統(tǒng)道德典范,不僅在日本和韓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隨著全球性價值問題、道德問題的日益加劇,東亞文化圈有幸能在傳統(tǒng)價值中尋求對應的良策,比如新加坡已經(jīng)在學校開設恥感教育課程。這凸顯出,儒家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價值的良性結合,仍然可以激發(fā)出社會的新活力。
李朝時期的朝鮮人李退溪棄官從儒,開啟了儒學的系統(tǒng)性外傳。到江戶時期,日本僧人山崎暗齋淘到了李退溪與其門生的著作,大受啟發(fā)開創(chuàng)了神儒“妙契”說。儒學的兩名學生,冥冥之中萌生出兩國不同的“恥感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