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山

一

一拐上山路，小奧拓便歡騰了。路不太好，上下起伏，車上的人頓時有種騎馬的感覺，一開始還用臀肌和大腿內(nèi)側(cè)肌暗地里使著勁，盡可能控制身體不被突然地彈出去，再后來，也感覺到了徒勞，干脆放松下來，軟踏踏地耷在座椅上，任憑起伏的山路猛地將身體一次次撞向車頂。

羅莊子睡著了，呼嚕聲隨山路起伏。幾分鐘前他還在滔滔不絕，用他所謂的“鏡頭語言”——鏡頭，對，鏡頭，在我們的上方，拉高，再拉高，就這樣，一直凌駕于叢林之上，長鏡頭，一定要長鏡頭，綠色掩映下紅色奧拓穿梭其中，若隱若現(xiàn)，嗨，多好的公路片兒你說是不是——羅莊子“嗨”的時候，拳頭用力砸在吳鵬大腿外側(cè)肌上。吳鵬下意識地收了腿，順帶收緊肌肉，他低頭看自己這身裝束，汗衫、大褲衩、人字拖，他比車上的任何人都更像是來度假的。

幾分鐘之后的羅莊子整個上半身癱在吳鵬肩上，他的睡眠質(zhì)量很好，總能見縫插針地使澎湃睡意得到釋放，每一次彈出后的自由落體，身體又軟了幾分，路的起起伏伏，也使呼嚕聲嬌嗔了起來。吳鵬睡不著，這一點他和羅莊子不一樣，表達(dá)心滿意足的方式截然不同。吳鵬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前方，難以相信離北京市區(qū)不遠(yuǎn)的地方竟然有這樣一處風(fēng)景別致的山谷。青墨色的柏油路從前方的樹叢里拖出來，被小奧拓吞了，又從它的屁股后面源源不斷拉出，仿佛這路是被小奧拓吃進(jìn)去似的，吳鵬為自己的這一想象無比興奮，他是個詩人，每天都要寫上幾首，這是習(xí)慣——小奧拓吃的是路/拉出來的/還是路——他立即在朋友圈發(fā)表了詩句。

一個鐘頭前，吳鵬還在北京車站的廣場上;再往前一個鐘頭，他在揚州開往北京的列車上;再往前六個鐘頭呢，他正和老婆熟練地進(jìn)行吵架。之所以稱作熟練，是因為吵架幾乎成了他們的日常，每天不以吵架的方式開篇或收尾，這一天都顯得格外寡淡，不具有意義。吵架的內(nèi)容無外乎和詩歌有關(guān)，一個缺乏詩意的人和一個過于詩意的人是很難在庸常生活中保持高度一致的。而這一次，吳鵬又因詩歌的緣故第四次辭掉了工作——他想干點兒和藝術(shù)有關(guān)的事。吳鵬覺得很多人就一份工作干到老，也有人中途會換上一次，或者兩次，這就像婚姻中的男女，人，工作，形成了一種對偶關(guān)系?，F(xiàn)在，他喪偶了。

他給北京的羅莊子打電話，羅莊子算是他通訊錄里最有詩意的人了。他們是幾年前認(rèn)識的，那時單位要拍一個簡短的宣傳片，吳鵬負(fù)責(zé)聯(lián)系廣告公司，七拐八拐找到一家北京的，等了很久才來三個人，羅莊子是其中之一，負(fù)責(zé)編劇、后期剪輯、現(xiàn)場錄音、場務(wù)、司機，以及不定時地舉打光板，那時羅莊子穿得就像現(xiàn)在的吳鵬一樣，大褲衩、人字拖，腦袋上反扣一帽子。后來吳鵬繼續(xù)和羅莊子有聯(lián)系，大概被他渾身散發(fā)出的來自京城的慵懶紈绔勁兒吸引，但聯(lián)系也不多，只知其后來“單干”了。時隔幾年吳鵬再給羅莊子打電話，還擔(dān)心對方忘記他了，誰知電話那頭立即飄出一串字：來北京玩兒吧，我手上正好有個活兒。語氣里滿是紫禁城的味兒。

羅莊子來車站接吳鵬，他們約好在站前廣場見面，夏秋之交，熱氣未減，廣場上倒是有很多人，等待的、徘徊的、張望的，眼神都木木的，好像一時還沒想好要去哪兒似的。吳鵬一眼就看見了羅莊子，盡管他一改從前的穿衣風(fēng)格，上衣為亞麻對襟大褂，下身是水洗布長褲，風(fēng)一吹，飄飄然，腳上再蹬一布鞋，走起路來不發(fā)出一絲聲音，整個人就多了股仙氣。

羅莊子是帶了本子來的，A4紙打印，略厚，卷成筒狀夾在腋下。他們并沒有急于離開，仿佛談一談本子刻不容緩。

中國電影落后中國小說至少十年，你說為什么呢？因為，中國的許多導(dǎo)演都不讀書嘛你說是不是？羅莊子一開口，吳鵬便發(fā)現(xiàn)，羅莊子還是原來的羅莊子。

不讀書就不讀書嘛，可問題是他們以為老百姓也不讀書，把咱老百姓當(dāng)傻×就是他們的不對了。羅莊子把筒狀的本子握在手里，白閃閃的，金箍棒一樣。

看電影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引起觀眾注意和觀察的過程，所以導(dǎo)演必須懂心理學(xué)。好導(dǎo)演不是把平常生活拍給老百姓看，而是對人們要有精神的引領(lǐng)你說是不是？羅莊子每說完一句喜歡后綴“你說是不是”，但也無須回應(yīng)，又兀自說下去了。

羅莊子說劇本叫《進(jìn)山》，光這名字就想了三年多，進(jìn)山，簡簡單單兩個字，卻讓人有無限想象，進(jìn)山干什么？為什么進(jìn)山？出山嗎？這和出世人世同一個道理，帶有宗教和哲學(xué)思想，也是一種修行你說是不是？

吳鵬連連點頭。

羅莊子說目前還沒找到投資方，但這么好的本子難道還缺投資方？！他說有了本子等于已經(jīng)有了一撇，現(xiàn)在就等著漂亮的一捺自己吧啦吧啦地畫過來了。

羅莊子向吳鵬詳細(xì)介紹本子的主要內(nèi)容，又從創(chuàng)作意圖講到創(chuàng)作思想，再到創(chuàng)作風(fēng)格。間隔，羅莊子會猛地停頓一下，然后用更快的語速給自己進(jìn)行補充——多用分鏡頭和空鏡頭，分鏡頭要溶人和溶出，對，要流暢自然，空鏡頭要處理好，處理好就?！亮?，要將抒情手法與敘事手法相結(jié)合……

吳鵬覺得羅莊子比從前更富感染力了，不知道是不是這身衣服加持的。羅莊子站在高處，手舞足蹈，吳鵬則坐在低處，嗷嗷待哺。有一陣兒，吳鵬開小差了，坐了太久的車，腦袋有些昏沉，他多想躺下來。當(dāng)然，他沒有放倒身體，盡管很困乏，吳鵬還是打心里開心的，他喜歡一踏上京城就撲面而來的藝術(shù)氣息。于是他昂了昂腦袋，繼續(xù)保持嗷嗷待哺狀。此時，羅莊子手里的本子已擱在地上了，很顯然這影響了他的發(fā)揮。本子就在他倆之間，原本的筒狀因失去外力作用，松散了一些，吳鵬覺得它就是一只躺倒的啤酒瓶子，像他和兄弟們喝酒時用的道具——將空瓶子放倒在桌上，用力一旋，瓶身則嘩啦啦轉(zhuǎn)起來，瓶一停，瓶嘴對著誰，誰就得喝?，F(xiàn)在，瓶嘴總是對著羅莊子，羅莊子便一杯杯干著，他的嘴張開，吞咽，張開，吞咽，無法停止……吳鵬覺得每一個從羅莊子嘴里飛奔而出的字都帶著酒氣，這些字在空中飛舞、跳躍、狂歡，讓他吳鵬也感到醺醺然。他覺得羅莊子不僅是說給他聽，還說給身邊來往的人聽，說給廣場上所有的人聽，說給整個北京人民聽，說給全中國聽，說給世界人民聽。

就在這時候，人民中的一員向他們走來。

二

下山了，速度很快，司機和小奧拓都表現(xiàn)得歇斯底里，人頓時有種飛流直下的感覺。吳鵬用雙臂抵著前面椅背，臀肌改成肱二頭肌。

坐在副駕駛座的“咱媽”已經(jīng)醒了，她扭頭四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羅莊子正在酣睡，便轉(zhuǎn)過身用手拍羅莊子的腿。風(fēng)景這么美，你也不看了啊，她邊拍邊抱怨。羅莊子睜開眼，一驚，身子從座椅上彈起來，臉立即貼在窗玻璃上。哎呀，羅莊子說，風(fēng)景真是太美了，美，巨美，哎呀，把我這大老爺們兒都給熏陶睡了。前排的人聽了此話，咯咯地笑了，吳鵬發(fā)現(xiàn)她笑起來的聲音很有意思，像被誰輕輕捅了下胳肢窩。她對羅莊子說，這風(fēng)景可以上你的電影吧，停了停又說，這路我熟悉得很，不知道走過多少回呢。然后指著前方讓司機繼續(xù)沿著柏油路行駛。

有一陣，車上四人都不約而同地看著窗外，呈“北”字。大家齊聲贊嘆，上下嘴唇發(fā)出咂巴咂巴的響聲，從窗外看車?yán)锏娜?，像玻璃缸里吐著氣泡的魚。誰會想到呢，羅莊子說，山里面有個度假村呢，這兒離三里屯不遠(yuǎn)吧，頂多幾十公里，嗨，美景都藏得深呢你們說是不是。他問司機，原先知道這兒不？來過沒有？司機說是第一次，誰沒事打車跑這么遠(yuǎn)呢。接著大家又是一陣兒唏噓感嘆，這樣的贊嘆讓坐在前排的“咱媽”又受到了鼓舞，她已經(jīng)不能端正地坐在座位上了，好在人很瘦小，轉(zhuǎn)動身體不會產(chǎn)生很大振幅，她將自己的背包抱在胸前，上半身從兩張座椅間擠過來，這樣與后排的吳鵬羅莊子說話方便多了。她今年七十九歲，但看起來精氣神很好，走路腰挺得筆直，步子也快，不容分說。臉上皺紋不少，每一條都中規(guī)中矩，尤其是習(xí)慣性撇嘴時擠得法令紋深刻無比，那樣子像是對什么都有看法似的。頭上白發(fā)多，黑發(fā)也多，齊整整地梳向腦后，每說完一句話就喜歡將下嘴唇收攏，覆蓋住上嘴唇。后來吳鵬在他女兒的一本課外書中看到“江姐”圖片時，立刻在她倆身上找到了共同點。

吳鵬學(xué)羅莊子也將身體向前傾著，這樣三個人就形成一種結(jié)構(gòu)堅固穩(wěn)定的關(guān)系。大家都處于不同程度的亢奮之中，吳鵬話少，大多時間是在傾聽，他喜歡聽羅莊子說話，熱情洋溢，而且充滿詩意，他也喜歡聽“咱媽”說話，在性格上她和羅莊子倒是很像，小小身軀里像藏了一臺發(fā)動機，也熱情洋溢。她說的事吳鵬幾乎沒聽過，要么是關(guān)于她年輕時候，要么是關(guān)于度假村。

羅莊子和老太繼續(xù)抑揚頓挫地交流著，說也說不完的話，吳鵬仿佛看見兩臺馬達(dá)正吧嗒吧嗒飛快運轉(zhuǎn)著。羅莊子解釋說這就叫一見如故吧，三個人在廣場上短暫交流后已建立了“深厚情誼”。的確，吳鵬也感受到了那份情誼的濃烈。羅莊子開始還稱老太為阿姨，后來一口一個咱媽，很顯然對方十分中意這個稱呼，有好幾次她歪著腦袋仔細(xì)回味這倆字，收攏著的下嘴唇便緩緩放松了。哎呀，她撇了撇嘴說，“咱媽”這叫法好，比“阿姨”聽了舒服。所以她立即要求吳鵬也這樣喊，并且自己也改了口，稱他們?yōu)榇髢骸⒍?，叫完忍不住笑了，下嘴唇覆蓋住上嘴唇。

語言是多么詭異呢，吳鵬想，語言能讓人反目為仇，也能讓人親密無間。吳鵬記得老太在廣場上向羅莊子說的第一句話——你知道自己說了多少病句嗎？她坐在他們附近的臺階上，背著背包，跟那些還沒想好去哪兒的人一樣一樣的。她看著羅莊子，認(rèn)真聽了一會兒，大概對病句忍無可忍了才走上前的吧。老太態(tài)度是認(rèn)真的、嚴(yán)肅的，也是誠懇的，像一位語文老師。語文老師對修改病句都情有獨鐘。然而，她的重點并非修改病句，而是對“進(jìn)山”以及羅莊子說的拍攝地點感興趣——度假村。

后來，三人以地上的本子為圓心坐成一圈，他們席地而坐，蒸騰的熱氣讓人恍惚是不是都羽化成仙了。吳鵬終于發(fā)現(xiàn)啤酒瓶子的嘴開始在羅莊子和老太之間切換了，老太每提出一個問題，羅莊子都及時給予回復(fù)，他們聊得很嗨，很熱烈，尤其在拍攝場地這個問題上。

四面有山，前面還有湖，有吃有喝有床睡，還有人給你服務(wù)，你說，這算不算度假村呢？老太突然問。

三

你們可以在這兒住一陣兒呢，房間都訂好了，老太看向車后座說。吳鵬和羅莊子已經(jīng)知道老太其實很富有，在廣場的時候，他們決定今晚就前往度假村時，她便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讓度假村的T作人員安排兩個房間來。吳鵬喜歡聽她打電話的語氣，那種干脆和不由分說。人真是不可貌相啊，吳鵬想，如果不是她告訴他們，在這里，離北京市區(qū)不遠(yuǎn)的山谷里，她有一座度假村，誰能看出她是一個隱藏的富婆呢。

后來羅莊子打電話給他的副導(dǎo)演，希望他立即到站前廣場，一會兒一同去看看場地，因?qū)Ψ揭耙粋€鐘頭才能到達(dá)”，羅莊子和老太都不愿等了，他們叫副導(dǎo)演自己去，他們會給他發(fā)位置。

車經(jīng)過一個類似于小鎮(zhèn)的地方的時候，老太要求停一下，車已經(jīng)開過了，她讓司機倒回去。說這兒有個甜品店，她每次經(jīng)過都會買點呢。羅莊子跟著下了車，順便看一看山中景致。甜品店不大，幾乎銷空了，老太只好買下一只大蛋糕，對此她不太滿意，認(rèn)為大蛋糕沒有小蛋糕方便，她說那些白助式的宴會，都是小蛋糕，多有范兒。羅莊子搶著去付錢，被老太一把攔住，依舊是那樣不由分說。

蛋糕擱在背包上，背包平放在老太腿上，這樣就限制了她轉(zhuǎn)身聊天了，于是羅莊子和吳鵬恭敬地將腦袋呈上去，左右各一。如果人的興奮和激動可以用刻度測量的話，吳鵬覺得此刻他們仨應(yīng)該刻度相近，不管是勘察場地或者度假，還是平添了倆兒子，都是件令人愉悅的事。吳鵬覺得這是他這些年來縱情大笑次數(shù)最多的一天，若干年后他還能在自己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找到幾根那天因大笑而如水波興起的皺紋。

空調(diào)噗噗吐著冷氣，車內(nèi)漾起甜絲絲的奶香，使人懨懨欲睡。吳鵬和羅莊子都在極度亢奮后睡著了，他難以相信自己的睡眠好到這種程度，短短的睡眠竟做了幾個夢，夢里他帶上老婆和女兒來這里度假，老婆說，真看不出來哦，你還有這么牛的媽。吳鵬哧哧笑，說，都和你們俗人一樣，有錢需要貼在臉上嗎？炫富的人喜歡說自己北上廣有幾套房子，多沒勁，以后你就說咱媽在北京有個度假村。他在夢里還回憶了從前的夢，人背的時候做夢都背，他告訴老婆有次做夢說是自己的桑塔納汽車被換成了手扶拖拉機，可氣的是，還有一車的瓜。老婆問，這有什么背的呢？他說，這瓜不就交代我的工作了嘛。老婆捂著嘴笑起來，說下次再做夢，你給我個提示，我就把你從夢里拽出來。說著抓住吳鵬的胳膊使勁兒拽著，吳鵬說，哎呀你現(xiàn)在別拽啊，哎呀別拽啊——

被羅莊子從小奧拓里使勁兒往下拽時吳鵬還在做夢，他恍惚了一陣，等確定不是夢境時，小奧拓已經(jīng)呼嘯著返城而去了。

天已經(jīng)暗了，山里的暮色降臨不是轟然坍落的，而是體貼的，是一寸一寸到來的，讓人還能看出明暗相間的景致來。眼前是開闊的湖，湖面有接天蓮葉，吳鵬剛想吟誦那句“接天蓮葉無窮碧”，突然記不起下一句是什么了。他把目光從湖面收起，落在對面暗沉的山上。正如老太說的，一片大湖，四面環(huán)山。吳鵬和羅莊子都被這景色吸引了，脖頸順著山勢一點點旋轉(zhuǎn)，再旋轉(zhuǎn)，他們像兩根時針一樣在原地緩慢轉(zhuǎn)動，山，起伏的山、連綿的山、蒼翠的山、昏暗的山——終于，他們的目光觸摸到建筑物了，灰色、白色，高高低低——目光柔軟了下去，變成撫摸，一點點地，還能分辨出建筑結(jié)構(gòu)，女兒墻，檐角，窗戶，院墻，大門，門上的招牌一

突然，吳鵬和羅莊子怔住了，一串寒戰(zhàn)從皮下涌出——心怡養(yǎng)老院。他們的目光在這五個字上飛快彈跳過去，不敢用力看清，仿佛一用力，這幾個字就會粉身碎骨。然后，彈跳著的兩束目光在空中相遇了，沒錯，他們以彼此的眼神里確認(rèn)了信息。

四

吳鵬和羅莊子坐在養(yǎng)老院的過道長椅上，像兩個巨嬰，老太正在給他們辦理人住手續(xù)，果真很熟悉，像自家的。他們想起老太在廣場上的話——四面有山，前面還有湖，有吃有喝有床睡，還有人給你服務(wù)，你說，這算不算度假村呢？

這話沒毛病啊。

羅莊子突然聽到女工作人員喊了一聲，人住人員先去三樓體檢去。羅莊子心一擰，從椅子上跳起來，剛要大聲嚷嚷，那女人又說，不是老人就不用體檢了。住幾天呢？女人轉(zhuǎn)身問老太。

在此之前，羅莊子向老太進(jìn)行過虛假的客套，他說，咱媽，我和大鵬就不住了，我們今天還得趕回去。老太愣了一下，臉上的皺紋迅速耷下來——不住了？這么晚還趕回去？你們還沒看拍攝地呢？羅莊子剛說不看了不看了，老太就生氣了，羅莊子只好聳了聳肩說，這兒……這兒怕是不好住吧？

老太又把那只不容分說的右臂在半空揮出一個半弧，羅莊子覺得她從前一定是個手持教鞭的老師，或者指揮家什么的，要不然怎能揮出那樣的力量感呢——好住，怎的不好住呢。老太說。

此時，老太已辦好手續(xù)向他們走過來了，她一邊走嘴里一邊念一串?dāng)?shù)字，是門牌號，207、215、302，她告訴吳鵬，沒有單獨的標(biāo)間了，先住一晚，明兒再給調(diào)一調(diào)。羅莊子立即說不了不了，住一晚明兒看看場地就走了。老太遲疑了一下，皺了皺眉，說房費都交了，多玩幾天呀，就當(dāng)度假好了。她又問羅莊子，那個副導(dǎo)演咋還沒到？他多大了？是不是比你們??？羅莊子點頭。老太說，比你倆小，那不就是三兒噦。

正說著，大門外亮起一束光，刺刺地掃進(jìn)來。幾個人迅速跑出去，果真，是副導(dǎo)演。這廝說遲一個鐘頭到，原來是收拾行李了，此刻，他的后背、肩上、腰上分別掛著大大小小的包，像是被包劫持了。副導(dǎo)演騎著很拉風(fēng)的太子摩托車，但這會兒看著沒一絲拉風(fēng)范兒，他兩腳撐地，正一臉蒙地看著屋里走出的幾個人。

老太不由分說去給副導(dǎo)演卸身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陌?，招呼大家先把行李放到各自房間就去食堂吃飯，十分鐘后還在這兒集合，她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說去遲了食堂會關(guān)門的，這兒不比其他地方，管理好，有規(guī)矩，吃飯就得定時定點。副導(dǎo)演的包已經(jīng)被大家分別提上了，但他脖子仍是梗著的。

吳鵬被分在302，距離略遠(yuǎn)，所以他提著箱子小跑起來，剛跨了兩步，就為自己弄出的響聲感到抱歉。302的門緊閉著，吳鵬先禮貌地敲敲，正要掏出房卡，門開了。

一個瘦精精的老頭站在一旁，也沒看吳鵬，兀白轉(zhuǎn)身回去了。吳鵬發(fā)現(xiàn)他走路奇慢，身體直挺挺的，看不見兩腿移動，倒像是在飄移。他不知道敲門前老頭在干什么，怎么門一敲就H{現(xiàn)了呢。吳鵬向他打招呼，畢竟這一晚兩個人要共居一室，吳鵬說，大爺，吃晚飯了沒有？大爺直挺挺地移過來，問他說什么？吳鵬說，去食堂吃飯吧。大爺“啊”了一下，是二聲，顯然又沒聽見。吳鵬無心再問了，身上滲出一點兒汗來，急匆匆下樓去了。

在樓梯處看見羅莊子和副導(dǎo)演，副導(dǎo)演的包還掛在身上，三個人都不懷好意地笑起來。羅莊子說，看你倆笑得美的，好像給你們分的不是老頭，而是老太。副導(dǎo)演說他沒老頭也沒老太，他壓根就沒進(jìn)去，包掛在自己身上才踏實。吳鵬說了他的室友，引得羅莊子捧腹大笑，他說和他一室的老頭慈祥多了，白凈凈的，頭發(fā)雖全白了，但梳得蒼蠅都站不住，羅莊子四下看看的時候，老太已經(jīng)擰好毛巾遞過來了，叫他擦擦臉，羅莊子說他汗就是那時候淌出來的，真是又感動又害怕。

他們在樓下與老太碰面，跟她在過道與過道間穿行，果然輕車熟路。偶爾遇到幾個吃完飯或正去吃飯的老人，一律都是移著小碎步，腳下不發(fā)出一絲聲音，吳鵬發(fā)現(xiàn)他們的鞋和羅莊子腳下的款式相同，便想用胳膊肘捅羅莊子，示意他看，可剛抬起胳膊又覺得都這個時候了哪還有心思開玩笑。

老人們走得極其緩慢，老遠(yuǎn)就停下來等他們先走，生怕他們經(jīng)過時產(chǎn)生的風(fēng)會將自己刮倒似的。他們認(rèn)得老太，哆嗦著唇，嗓子里發(fā)出咝咝啦啦的聲音：家里頭，來人了啊——

老太便停下來笑，指著身后的仨男人說，是哦，才到呢。她的聲音很大。 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老太都極有耐心地告訴他們，是哦，家里頭來人了哦。她的嗓門洪亮，說完便轉(zhuǎn)身看著吳鵬幾個笑?；蛘哂檬治嬷?，身子都笑彎了，眼睛瞟著他們仨，好像伙同他們完成了一件惡作劇。再后來，老太似乎不滿足這樣，不僅告訴過道里每一個人，而且還敲開經(jīng)過的一扇扇門，要是門開了，老太就把腦袋伸進(jìn)去，說，我家大兒二兒和三兒都來了哎。這時吳鵬便發(fā)現(xiàn)老太像個小孩，樂此不疲地玩著一個簡單無聊的游戲。

食堂在過道盡頭，推開門，一股濃烈氣味撲面而來，那是食物的氣味夾雜著老年人特有的霉腐味道，不是那種一點點似有似無彌漫在空中，而是如厚重的棉被嚴(yán)嚴(yán)實實將人裹住了。食堂里坐滿老人，還有一條長長的隊伍慢慢蠕動，不過呢，倒是很安靜，走路聲，咀嚼聲，說話聲，也都被棉被覆蓋住了，一切都變得輕淺淺的。

吳鵬正踟躕著，隊伍已挾著自己慢慢向前挪移了，羅莊子和副導(dǎo)演去占位置，吳鵬發(fā)現(xiàn)老太不知了去向，當(dāng)然，在這眾多的老人中迅速準(zhǔn)確地找出她無異于石頭堆里找石子。

吳鵬排過長長的隊買過油條，排過長長的隊看過電影，排過長長的隊檢過票，可這樣的排隊經(jīng)歷卻是第一次，為了保持隊伍的整體與和諧，吳鵬也不得不慢慢搖晃著身體，挪起碎步。

下一位老人，好，再下一位老人——打飯的是個中年婦女，聲音很脆，吳鵬第一次發(fā)覺這樣清脆的聲音是多么刺耳和不合時宜啊。

下一位老人——吳鵬站了過去，女人眼皮微微一抬，看見吳鵬懷里抱著的一小捆筷子，問道：一共幾位老人？

四位老人——吳鵬被自己的聲音驚到了。

五

燉蛋、燉花菜、燉茄子、燉冬瓜肉圓湯、燉——米飯。吳鵬實在咽不下這些稀爛的食物，他想，好像又不是食物稀爛的原因，而是那股味道，每一勺飯菜里都凝固著那股棉絮的味道，食物在嗓子眼兒上下不得，其中有一口若不是自己果敢敏捷地強咽下去，就要從嘴里噴出來了。他生怕再這樣吃幾口，食物會從七竅里噴涌而出。吳鵬抬頭看看四周的老人，他們吃得怡然自得，很熟練，甚至很香，松弛的嘴唇撮得尖尖的，緩緩旋轉(zhuǎn)著，當(dāng)嘴唇逐漸停止時，食物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咽下去了，然后再挖上一大勺混雜著湯汁的飯菜，送進(jìn)黑洞一樣的嘴里，周而復(fù)始。

吳鵬再看他的兩位朋友，突然，六束目光在空中得到了交匯——原來不僅僅是自己，他的朋友們也正備受著難以下咽的煎熬。

三個人不知道如何處理剩下的食物，就這樣傾倒了當(dāng)然不好，正犯愁著，救星來了。老太提著蛋糕出現(xiàn)了。哎呀，別吃這么多的，吃這么多還能吃得下蛋糕嗎？她不由分說地將三個飯盆推到一邊去了，一邊嗔怪一邊打開包裝。

真是一只淡妝濃抹的蛋糕啊。吳鵬發(fā)覺白己此刻竟有了一點點詩意。老太招呼食堂里所有老人過來，以及剛剛打飯的工作人員，小方桌四周立即就被圍滿了，像防風(fēng)林齊齊站立著。蛋糕是雙層的，很高，表面抹了淡藍(lán)色的底子，一架彩虹彎彎地橫跨著，也有可能是一座橋，總之看著挺浪漫，只是橋的下面不合時宜地蹲坐著倆壽桃，一塊白巧克力片上寫著“許桂香八十大壽”。

“防風(fēng)林”里有人歡呼起來，是剛剛那個打飯的女人，聲音依舊脆脆的，嗨，桂香阿姨，生日快樂哦——

人群里開始了陸陸續(xù)續(xù)的祝福。

桂香大姐，生日快樂哦。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許老太，八十大壽，壽比南山。

祝福聲此起彼伏，吳鵬愣了一下，但也及時表示了祝福，咱媽，生日快樂啊。

羅莊子也被感染了，躍躍欲試，他擅長祝福。他說，歲月的磨礪讓你的青春老去;風(fēng)雨的洗滌讓你的紅顏褪色;而你卻用優(yōu)美的年輪，編成一冊散發(fā)油墨清香的日歷，祝咱媽生日快樂——說完引來一陣掌聲.吳鵬想，這小子挺能說的，哪怕再給他吳鵬幾次機會，他也說不了這么好。

點上蠟燭，老太開始許愿了，嘰嘰咕咕誰也聽不清，兩片嘴唇愉快地上下翻飛，看得iJH她應(yīng)該是高興的、激動的、滿足的。吳鵬發(fā)現(xiàn)老太的臉頰上亮晶晶的，像水一樣的液體順著縱橫交錯的紋路慢慢移動。老太睜開眼睛，用同樣皺紋交錯的手擦著臉。激動呢激動呢，家里頭來人了哦，她自言白語道。隨后，又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小木盒子，兩個，三個……老太說，這里頭都是骨灰呢，她爸爸的，媽媽的，姐姐的……誰都沒活到她這個歲數(shù)，她說。然后將木盒子排列整齊，讓羅莊子幫忙拿著空包。沒事的，都是家里人呢，老太說。

這時，幾個顫顫悠悠的聲音在老太身后響起——祝你生日快落（樂），祝你生日快落（樂）——他們發(fā)音極不標(biāo)準(zhǔn)，但感情飽滿，歌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顫悠，好像聲音慢慢向山頂爬去，正經(jīng)受著風(fēng)的搖晃似的。

吳鵬、羅莊子、副導(dǎo)演，也輕輕跟唱——祝你生日快落（樂），祝你生日快落（樂）——他們唱得很陶醉、很動情，等吳鵬睜開眼，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目光正組成一把疏密有致的梳子，在他們仨身上從上到下格外溫柔地梳著。

蛋糕很快被分食了，三人原本以為可以用蛋糕來充饑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老人們都很愛蛋糕，他們將剛剛吃飯用的不銹鋼盆從人縫里緩緩伸過來，索要一塊，再緩緩縮回去，用勺一點點地送進(jìn)嘴里，上下唇一抿食物就下肚了。這種甜甜的爛兮兮的食物比較符合他們的口味，看得出他們相當(dāng)開心，除了分食蛋糕的開心之外，也為老太的開心而開心。

蛋糕消滅之后，食堂里的老人們也消失了，依舊沒有太大響動。工作人員開始打掃衛(wèi)生了，除了這一小塊的上空亮著燈光外，其余處都熄滅了。老太隨老人們回房間了，臨走時叮囑他們也早點睡，明天帶他們四處看看。她臉上的皺紋因為長時間大笑，還未得到舒展。

吳鵬、羅莊子、副導(dǎo)演依依不舍地抽著最后一支煙，山里信號不好，沒有網(wǎng)絡(luò)，而時間尚早，漫漫夜晚如何打發(fā)是個問題。剛剛進(jìn)來的時候，羅莊子已經(jīng)進(jìn)行了一番偵查，除了一個活動室，再無其他去處，而活動室里除幾張麻將桌之外，還有幾臺沒有網(wǎng)絡(luò)的電腦，幾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正坐在電腦前玩著蜘蛛紙牌。

晚上才到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打掃到他們身邊了。

啊，是的。羅莊子回答她。

這次來，要住一段時間嘍？她停下拖把問。

不了，明兒就走了。羅莊子說。

啊——顯然，女人對羅莊子的回答很意外，她站直身子——不住了？明兒就走？這怎么行？老人會傷心的，你們家里人從來沒來過，來了就要走……

六

離開食堂，三人的肚子還是餓的。蛋糕的氣味消失之后，棉絮的氣味再次傾覆上來。三個人的情緒已經(jīng)不像剛才那樣平靜了。

多有意思啊，仨大老爺們兒在養(yǎng)老院度假來著，還以為他媽的是遇到富婆投資拍電影呢，還以為是來度假看場地的呢，結(jié)果是給人家做孝子來的——羅莊子一邊說一邊用拳頭砸著墻壁，嘴里一連串的媽的媽的媽的媽的媽×的——

過道盡頭立即涌出一連串的媽的媽的媽的媽的媽×的——

副導(dǎo)演的脖子又梗起來了，活丑——活丑——活×丑，他忍不住使用了南京話三段進(jìn)階大招。過道里又有了回應(yīng)：活丑，活丑，活×丑，活×丑——

這時三個人才發(fā)現(xiàn)整幢樓層都是安靜的，剛過八點，已聽不到一絲響聲，四周寂靜得可怕。過道很長，聲控?zé)艉馨担皇箘趴人砸幌戮蜁?，仿佛黑暗一直伺機潛伏于四周，稍不留意，便將人層層裹住。這幢樓的過道曲折幽回，又被燈光截成了一小段。羅莊子想起自己剛剛抱過的那個背包，頓時覺得胸口疹得慌。吳鵬想，沒有哪里比養(yǎng)老院更接近死亡了，那種奄奄一息、命懸一線的氣息正游離于他們四周，他甚至覺得剛剛和他們一起分食蛋糕的老人們正慢慢羽化成一張張黑白照片。

這聲控?zé)粼幃惖煤?，副?dǎo)演突然用右腳跺亮了燈。吳鵬被副導(dǎo)演突如其來的跺腳嚇出一點兒冷汗。這地方挺適合拍恐怖片的，都不需要布景了，吳鵬笑著問羅莊子，你看這過道，空空蕩蕩的，一個背影向前移動，用長鏡頭對不對，跟拍，跟拍——

羅莊子已經(jīng)無心說話了，他想快速走完這陰森過道。突然，三個人在樓梯處站住了，一聲不吭地站了片刻，像要等誰先開口。沒人提回房睡覺，吳鵬第一次感覺到了男人之間的戀戀不舍。

一陣沉默后，燈突然滅了，他們不得不采用輪流跺腳的方式，有一陣跺腳聲沒接上，鞋在地上落下一個悶悶的聲音，黑暗立即裹罩，三人不約而同地一聲大吼。燈亮后，他們一同看向羅莊子腳上的布鞋，眼睛里流露出鄙夷之色。

太嚇人了，吳鵬感慨道。羅莊子知趣地把腳收了收，半藏在飄飄欲仙的褲管下。吳鵬發(fā)現(xiàn)，羅莊子的褲管在燈光下竟是半透明狀的，他的兩條電線桿樣的腿混沌可見。就在這時，電線桿的上方突然亮起藍(lán)幽幽的光，并且有節(jié)奏地一閃一閃著。三個人都被藍(lán)光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才知道是手機響了。

羅莊子接了電話，是從前在夜店為他服務(wù)過的小麗打來的。小麗問，羅總在哪兒嗨皮呢？羅莊子沒好氣地喊道，在養(yǎng)老院嗨皮。小麗沒聽明白，以為是羅莊子的冷笑話，說，哎呀，養(yǎng)老院也嗨皮啊。羅莊子說，是啊，你不是經(jīng)驗豐富嗎，經(jīng)驗豐富咋沒在養(yǎng)老院干過呢，來啊，來養(yǎng)老院和我干啊——

過道里涌起一陣回音——和我干啊，我干啊，干啊……那頭的人已經(jīng)嚇得掛了電話，羅莊子收起手機，三個人面面相覷后又是一陣哭笑不得。

羅莊子提議說去看看附近有沒有小賣部什么的，他肚子餓得慌。

副導(dǎo)演說你還真打算在這兒常住下去了？說完轉(zhuǎn)身往門外走，幾只包在他身上彈跳著，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

他對羅莊子和吳鵬說他要回城的，這兒一刻都待不下去，要是他倆也想回城，自己是不會反對用太子摩托捎上他倆。

七

吳鵬和羅莊子從各自房間出來在樓梯口會合，羅莊子的鞋靜悄悄的，所以不得不間隔就“喂”一聲，像是跟藏在黑暗里的誰打招呼;羅莊子一見到吳鵬，立即跨步迎上去，如兩個久別的老人相擁而行。

羅莊子說，以為能拍個公路片，或者拍個鄉(xiāng)村愛情片，誰料卻是個恐怖片——他的話音未落，黑暗里躥出一道光，直刺雙眼，兩人腿一軟，差點雙膝跪地。

玻璃門外副導(dǎo)演已經(jīng)和他的摩托車候著了，強光正是來自這里。

他奶奶的，還還……還是個驚悚片，羅莊子終于把沒說完的話說完。

摩托車跌跌撞撞上路了，車燈似一把利劍將前方的影影綽綽左砍右劈，車上的人屏住呼吸，生怕多吸一口都會增加了自重。

一道鐵門擋在了前方，幾條腿忽地左右撐開。這是個鐵柵欄院門，一側(cè)建有簡易傳達(dá)室，大概來時他們都在酣睡，沒注意它的存在。吳鵬下車去敲門，三合板墻壁發(fā)出咚咚幾聲，再敲，又是咚咚幾聲，很久后，一個老頭才從木屋里緩緩走出來。

他的覺被吵醒了，顯然很不高興，他一邊開門一邊罵罵咧咧，三個人于是一連串地說起好話，一改從前的桀驁，這個時候別說是罵，就是挨老頭幾巴掌都無所謂，只要能讓他們此刻離開就行。

繼續(xù)上路了，摩托慢慢向上爬坡，車后是黑重重的一團(tuán)，黑色凝固了。而前方竟隱約有了燈光，其實也并沒有光亮，只是心境不同而已。三個人的心情都前所未有的輕松，“呸”出去痰、吐掉煙屁股、恨不得把身上累贅的一切都拋到后面的黑暗里去。吳鵬試圖再看一眼那個湖，費力轉(zhuǎn)過臉，可什么也看不清，他懷疑傍晚是不是真的看見過那個湖了。

他們又恢復(fù)到來時的那種心情，激動、亢奮、迫不及待，此刻他們對城市充滿了渴望，對燈紅酒綠、對紙醉金迷、對喧囂、對繁雜，哪怕是往常最厭煩的擁堵，都無比渴望。

副導(dǎo)演打開車載音樂，羅莊子唱歌了，那個神道道的他又附體了。音響越來越大，也有可能是四周寂靜的反襯，羅莊子扯著嗓子吼：陣陣晚風(fēng)吹動著松濤/吹響這風(fēng)鈴聲如天籟/站在這城市的寂靜處/讓一切喧囂走遠(yuǎn)——

副導(dǎo)演也吼著：就任這時光/奔騰如流水/體會這狂野/體會孤獨/體會這歡樂/是我的完美生活/也是你的完美生活……吳鵬也加入其中，三柱聲音跌跌撞撞地在黑暗里攀爬，匯聚……三個人猛烈地狂笑，笑得太子摩托一陣亂顫。羅莊子連忙說停一停，快停一停，撒尿撒尿，再顛尿都要噴出來了——

他們對著黑黑的峽谷掏JLI家伙，尿流聲窸窸窣窣，又伴隨著往下墜落的空蕩聲。羅莊子悠悠說道，進(jìn)山是多么具有哲學(xué)意味啊——

最后一滴尿排出后，羅莊子哆嗦一下身子。吳鵬也感慨道，有哲學(xué)意味，“出”“人”就是離去和進(jìn)來，一是有，一是空。我們厭惡庸常生活，希望超脫世人，實現(xiàn)精神價值。而他們呢則相反，渴望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自己被牽連著的那根線。

副導(dǎo)演趁機坐在石頭上抽著煙，在等待上路的空當(dāng)，吳鵬睜大眼睛看向黑乎乎的四周，他覺得眼睛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自己視力的極限。這么一想，吳鵬便感覺自己像懸浮在空中一樣，就像地球懸浮在銀河系一樣，就像銀河懸浮在宇宙中一樣。他越發(fā)感慨，甚至激動，迫不及待掏出手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地他又想寫詩了，一種壓抑不住的詩意欲噴涌而出——一些漢字具有了從前沒有的詞義，倔強又羞澀，在遠(yuǎn)處發(fā)出響動。他在手機鍵盤上摸索一陣，打了很多字，又刪除;再打，再刪除;再打，最后，只摁下了幾個漢字——生日快落（樂）！

責(zé)任編輯 張爍 饒霽琳

【作者簡介】湯成難，中國作協(xié)會員，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選刊轉(zhuǎn)載。獲得第五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第十八屆百花文學(xué)獎、第一屆黃河文學(xué)獎。出版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zhàn)》《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鄰而居》，小說集《一棵大樹想要飛》《J先生》?，F(xiàn)居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