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斯諾登
在我日后交給新聞記者的文件里,國安局形容XKeyscore是最為全面性的工具,用以搜索使用者在網絡上所做的每一件事。我研究的技術規(guī)則則更為詳盡地說明這一切是如何辦到的,借由封包與切分,亦可以將使用者的在線對話切割成可以管理的封包來進行分析。雖然我已經可以說明,但我仍然最想看到它的實際運作。
簡單來說,這是我在科學事實中所見過的最接近科幻小說的東西:你在這個界面可以輸入近乎所有地址、電話號碼或lP網址,然后搜索近期在線活動。在某些個案中,你甚至可以重現他們的在線對話記錄,可以看到他們臺式機屏幕的畫面。你可以閱讀他們的電子郵件、瀏覽記錄、搜索記錄、社交媒體帖文,以及所有的一切。你可以設定通知,每當你關注的人員或裝置上線時就會發(fā)送通知。你可以搜索網絡數據封包,看到關于某個人的搜索逐字跳出,因為許多網站在每個字母鍵入時便會傳輸出去。這就像看一份自動完成,字母與單字在屏幕上閃現。但是,輸入動作的不是計算機而是人類:這是人工完成。
我在米德堡的那幾周,以及我在夏威夷博思艾倫的短暫任職,讓我目睹了以前只在內部文件上所讀過的濫權行為的實際發(fā)生??吹竭@些,我才明白我在機構層級的地位跟構成立即傷害的原爆點差多遠。我只能想象我和國安局局長或美國總統之間地位的懸殊。
我并沒有在XKevscore輸入國安局局長或美國總統的名字,但在熟悉這個系統之后,我才知道我其實可以這樣做。所有人的通信都在系統里——所有人。剛開始我擔心如果我搜尋國家高層,會不會被逮到并被革職,或者更糟??墒?,要偽裝一項搜索其實很簡單,即使是最知名的人物,只要用一種計算機格式將我的搜索條件編碼即可,那種格式在人類看起來像是涂鴉,但XKeyscore卻能完美理解。如果有哪位負責審查搜索的督察人員去深入檢查,他們只會看到片段的亂碼,但我卻能夠搜索最高法院法官或國會議員最私密的活動。
據我所知,我的新同事并不打算如此大規(guī)模地濫用他們的權力,即便他們真的做了,也不會說出來。無論如何,當分析師想濫用系統時,他們在意的不是專業(yè)上的目的,而是個人目的。這導致了所謂的LOVEINT(愛人情報)行徑,這是對人員情報及信號情報的無禮嘲諷,是對情報的嘲弄。分析師會利用國安局的系統去監(jiān)視他們的現任及前任情人以及關心的對象,閱讀他們的電子郵件,竊聽他們的電話,在線追蹤他們。國安局員工知道,只有最愚蠢的分析師才會被當場逮到,雖然法律明文指出,為個人用途從事任何形式的監(jiān)控將至少被關上10年,但國安局歷史上沒有一個人曾因為這種罪名而被關上一天。分析師知道政府絕對不會公開起訴他們,因為在你不愿承認有這種系統存在的前提之下,你無法讓一個人為了濫用全民監(jiān)視的秘密系統而被定罪。
最令我感慨良多的是有關家人的內容。我對一名男孩記憶深刻,他是一個印尼的小男生。從技術上來說,我不應該注意這個小男孩,但我關心他,因為我的老板在注意他的父親。我閱讀人物志分析師的目標共享檔案,這些分析師的大多數時間用來翻閱聊天記錄、Gmail收件箱和臉書信息等人為產物,而不是基礎設施分析師提供的隱諱、艱難、通常在入侵時所產生的情報。
這個男孩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一樣是一名工程師,但和我的父親不一樣的是,這個人并不是為政府或軍方工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學術人士,因為給伊朗的一所研究性大學寄了一封求職信而被監(jiān)控拖網給撈到了。我甚至不記得他是如何或為何引起國安局的注意的,因為懷疑的理由很牽強,或者關聯性很薄弱,“據悉可能與××相關”,而那可能是某個國際組織的名稱,或許是電信標準機構,或許是聯合國兒童基金會,也或許是你認為的具威脅性的組織。
那個男人的通信從網絡流量中被篩選出來,放進檔案里:他寄去可疑大學的履歷復本,也就是造成他被監(jiān)控的文件;他的短信;他的網絡瀏覽器記錄;上一周他的收發(fā)通信;瀏覽器書簽上的IP網址。檔案中還有分析師在他身上設置地理圍欄坐標,以追蹤他是否離家很遠,或者去哪所大學面試。
里面還有他的照片和影片。他坐在計算機前,就像我坐在計算機前一樣,只不過他的膝上抱著一個嬰兒,一個包尿片的男孩。
這個父親想要讀些東西,可是小孩扭來扭去,敲打鍵盤并咯咯地笑。計算機麥克風錄到他的笑聲,我在耳機里聽到了。這個父親把小孩抱緊,小孩掙扎著坐正,黑色眼睛直直地看向計算機鏡頭——我不由得覺得他在看著我。忽然,我意識到我不敢喘氣了。我關掉這個檔案,從計算機前起身,離開辦公室走向大廳的洗手間,頭垂得低低的,耳機還掛著,耳機線晃來晃去。
有關那個小孩的一切,他父親的一切,都讓我想到我的父親。我在米德堡工作期間,有個晚上跟他一起吃飯,我已經有一陣子沒見過他了,可是在那次晚餐上,我嚼著凱撒沙拉、喝著粉紅色檸檬汁時,我心里想道:我再也不會看到我的家人了。我沒有流淚,我盡最大努力控制自己,但我內心很崩潰。我知道如果我告訴他我要做的事,他會叫警察來,或者他會罵我瘋了,把我送進精神病院。他會做任何他認為該做的事來阻止我犯下嚴重的過錯。
我只希望,終有一日,他會為我感到驕傲,從而能夠撫平他的傷痛。
摘自《永久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