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

老舍

時間最狠毒，它不寬讓給任何人一秒鐘，過去的一秒永遠(yuǎn)難贖回。人，于是就因喪失了時間而喪失了生命！假若有一日，時間能下一道赦令，說：“可憐的人們，我將放你們幾天假！在這幾天內(nèi)，時鐘的報告與日月的升沉，都不算數(shù)！你們可以自由地、任意地歡鬧或酣睡，我把這幾天不算在賬上！”這有多么好??！在這幾天內(nèi)，我們花用了時間，而時間并不給我們記賬！這幾天永不會成為過去，我們不必再提心吊膽地活著，眼睛不必再老溜著時鐘與日影！

可是，時間永遠(yuǎn)不會下那樣的赦令！昨天的朝陽永遠(yuǎn)屬于昨天！昨天積得夠了數(shù)，我們便沒有了明天！當(dāng)醫(yī)生握著表給我診脈的時候，我總以為他是默數(shù)我的死期！

特別是在新年的時候，雖然吉利話在耳邊嗡嗡，但實際上我們又丟了一歲;在丟失的一歲里，我們做過什么足以使記憶甜美的事呢？新年，這么一來，也許就使我們把狂歡變作沉思，可是沉思并不是很壞的事。時間向我們算賬，我們也須向自己算賬！只有自己和自己算賬，我們才算真會打算盤。我們沒法向時間求情，它是鐵面無私，對誰也不讓一尺一寸的;我們須向時間爭斗，叫時間不偷偷地過去;我們無法叫一分鐘變成兩分鐘，但是我們的確能夠把一分鐘當(dāng)作一分鐘用;多做一分鐘的事，我們便真的多活了一分鐘。這是如意算盤！最大的后悔是讓昨天白白地過去：我們又丟了二十四小時，而那二十四小時是一塊空白……

（選自《人生難得是從容》，北京燕山出版社2018年版，標(biāo)題為編者所加，有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