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鏈

陳融

應(yīng)聘到這家失戀博物館沒多久，我就看到了許多悲傷的故事?？晌也⒉粎捑脒@份工作，老板去外地后，我便把店接過來，并有了女朋友嘉瑩。

失戀博物館的主顧都是年輕人，因此當(dāng)某個下午進(jìn)來一位中年男士時，我還以為他走錯了地兒。男士身材高大，穿長風(fēng)衣，戴禮帽，很有點兒電影《卡薩布蘭卡》中男主角的氣質(zhì)。

他從黑皮包里掏出一個盒子，拿出一條乳白色的珍珠項鏈，說要放進(jìn)店里。說完，他留戀地盯著項鏈說：“可是上好的澳洲珍珠，你看這成色?！?/p>

說實話，我見過不少心里猶豫的顧客，便說：“請您三思，如果項鏈過于昂貴的話?！?/p>

他微微一笑說：“你可能領(lǐng)會錯了，我是想把項鏈放你這兒暫存一段時間，幾個月或幾年?！?/p>

這出乎我意料：“抱歉，店里沒有這樣的規(guī)定，無法為您保存珍貴物品。”

他摘掉帽子，一些白頭發(fā)露了出來。“我即將遠(yuǎn)渡重洋，帶上這東西不合時宜。你就把它當(dāng)作普通物件展出好了?！笨次胰砸苫?，他掏出一千塊錢，“這是托管費，你該信了吧?；蛟S有位女士來取它，那最好不過。假如最后無人來領(lǐng)取，它就歸你店了?！?/p>

我更加迷惑：“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他笑著搖頭：“你還年輕，懂不了。請為我破例一次吧?！?/p>

我無法拒絕這樣一位有風(fēng)度的中年男士。這條珍珠項鏈為博物館增色不少，每天晚上我都把它收進(jìn)保險柜。

就在男士離去快半年的一個夜晚，那條項鏈突然不見了，我在店里翻找了很多遍也沒找到。這令我很不安。

一連三天，都沒見到嘉瑩了，這丫頭不知在忙什么。我打她電話，過了好久才接通，她支支吾吾地說感冒了，怕傳染我。我嘻嘻哈哈地說：“不對吧，上次你感冒不照樣和我接吻嗎？”她沉默了一小會兒，發(fā)出嚶嚶的哭聲。我說：“你今天怎么了？現(xiàn)在我就去看你。”她連忙說：“你別來。我，我真的感到對不起，那條項鏈，被我弄丟了?！?/p>

我大吃一驚，嘉瑩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著、講述著。那天店員下班后，她幫著收拾。她正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晚會，看到珍珠項鏈，她眼睛頓時一亮，心想反正就是戴一會兒，用完了就放回來。直到晚會結(jié)束回到家，她才發(fā)覺脖子上沒項鏈了。跑回現(xiàn)場找了幾遍，哪兒都沒有項鏈的影子。她惶恐不安，不敢告訴我。

我重重地嘆口氣：“項鏈只是別人暫存在店里的，假如主人來取，如何交代？”嘉瑩又哭起來。我只得安慰她，“別哭了，我沒怪你，但愿無人來取?！?/p>

一段時間后，并沒有女人來取項鏈，我從心理上放松下來，開始和嘉瑩籌備婚禮。

轉(zhuǎn)眼，冬天到了。一天下午，一個女人走進(jìn)店來，轉(zhuǎn)了一圈后，徑直來到我面前。女人大概四十多歲，頭發(fā)綰成一個髻，穿一件黑大衣，神情疲憊。她聲音低沉地說：“八個月前，有位男士在你店里托管了一條珍珠項鏈，我來把它取走?！?/p>

我心里暗暗叫苦，而旁邊的嘉瑩臉色陡變，端茶杯的手顫抖起來。我接過茶杯遞給女人，笑著問她：“他說可能有位女士來取項鏈，您為何現(xiàn)在才來呢？”

女人垂下眼瞼說：“我們的愛情長跑了十四年，卻始終不能成為夫妻。我對這份感情感到絕望，便把他送我的這條最心愛的項鏈還給他，以此表明我和他分開的決心?！?/p>

我點點頭，又問：“那您為何還是來了呢？”

“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和他的感情沒錯，這條項鏈更沒錯，我不想讓它孤零零地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p>

我用力呼吸了兩下，說：“抱歉，女士，項鏈目前沒在這里，前段時間被帶到其他博物館展覽了?！?/p>

不僅是女人，就連嘉瑩都驚愕地望著我。女人憤恨地說：“你怎能這樣？現(xiàn)在我想馬上看到它！就像看到他一樣。兩天后，我再過來取?！?/p>

我故作鎮(zhèn)定地對她說：“請放心?！?/p>

就在女人站起身時，讓我料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嘉瑩走到女人面前，朝她深深彎下腰，當(dāng)嘉瑩抬起頭時，眼睛里已蓄滿淚水：“女士，那條項鏈其實是被我弄丟了。對不起，我愿賠償您一條新的?！?/p>

女人瞪大了眼，隨后搖搖頭，用手指著嘉瑩說：“你竟然把項鏈弄丟了，你賠得了一模一樣的東西嗎？你知道它對我有多重要？你怎會理解我的心情？你……”女人捂住了胸口。

嘉瑩邊哭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趕忙向女人道歉：“無論我們怎么自責(zé)，事情已無法挽回了，您提一個條件，我就是把失戀博物館關(guān)掉也會賠償您。”

女人的憤怒減弱了，但她堅持只要她原來的那條。我無力地說：“讓我……再想想辦法吧?！?/p>

女人說：“兩天后如果見不到項鏈，我會訴諸法律?！?/p>

我和嘉瑩如驚弓之鳥，一日長過一年。一個店員說，干脆先停業(yè)一段時間吧;另一個說，你倆先去外地躲躲吧。我搖頭說：“那怎么行呢？”

兩天過去了，意外的是女人沒來，三天、四天過去了，女人還是沒來。

第七天上午，我的手機響了兩聲，是條短信：“館長你好，這一周想必你們很煎熬，我也很煎熬?，F(xiàn)在我不想再對你隱瞞了，那位寄存項鏈的男士上個月已經(jīng)離世，他在回國的途中遇到海難，在那之前我告訴他想和他繼續(xù)長跑下去。那天，我并非要故意為難你們，只是想取回他唯一的遺物——愛的贈予。它對我意義固然重大，但要是因為一件本已失去的東西再讓其他人飽受折磨，我的罪孽將更加深重。我不會再去失戀博物館了，余生只有回憶。失戀博物館不能關(guān)門，請你們從即刻起，停止自責(zé)，好好相愛?！?/p>

心中電閃雷鳴。我把短信遞給嘉瑩，不到一分鐘，她又哭了。這次，她緊緊地抱住了我。

選自《啄木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