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學
作為一個流連于東南亞和南亞的攝影師,我走過了包括尼泊爾、印度、老撾、印尼在內的多個國家。這些國家不僅擁有令人震撼的極限風光,還存在著大量充滿人文底蘊的歷史遺跡。在常年的拍攝過程中,我逐漸接觸到了一些為了謀生而不得不從事危險職業(yè)的人群,并逐漸將鏡頭轉向這群向大自然討生活的人。
喜馬拉雅山南麓生活著世界上最大的蜜蜂,它們的蜂巢都在數(shù)百米的高懸崖上,因此得名“喜馬拉雅懸崖蜂”。采集喜馬拉雅山蜂蜜,一直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工作之一。
在尼泊爾境內,有一個叫做藍杜魯克的古龍族村子,隱匿在安納布爾納與道拉吉里的深山峽谷之中,不為世人所知。古龍人認為,世上所有,皆為神賜。每年春秋兩季,當蜂巢里的蜂蜜足夠多的時候,古龍人便會冒著隨時粉身碎骨的危險,攀援在凌空的軟梯上,并頂著無數(shù)蜜蜂的圍攻,在懸崖峭壁上采集蜂蜜,以為生計。千百年來,他們的采蜜方法幾無變化,依然使用著世代傳下來的技術和最簡陋的工具。早在2008年,我就有拍攝采蜜人的念頭,但一直都未聯(lián)系成功。去年,在中尼友好協(xié)會主席卡利安博士的協(xié)助下,才有了一次難得的拍攝機會。
是日一大早,在婆羅門祭司阿南德和族長冉·巴哈杜的帶領下,十幾個男丁扛著用竹篾編成的軟梯與雜七雜八的用具離開村子,沿著崎嶇的山路到達一處山崖。然后大伙兒兵分三路,一路將軟梯搬運到懸崖頂端,懸掛到蜂巢的上方;另一路下到懸崖下的河谷里,負責拉緊軟梯和準備收集掉下來的蜂巢;第三路則埋鍋造飯,準備午餐。
出發(fā)采蜜的前一天,族長和阿南德已經占卜過了,只有黃道吉日,他們才會動身采蜜。不僅如此,采蜜前還要進行繁瑣的祭奠山神的儀式。原本,古龍族信奉的是薩滿教,但是印度教在尼泊爾的影響無處不在。歷久彌新,村里惟一的婆羅門祭司阿南德順理成章當選總指揮,哪一天,在什么地方采蜜,都由他說了算。隆重的祭祀儀式也由他執(zhí)掌,一頭山羊成了犧牲品。之后,族長和阿南德認真研究山羊的肝臟,他們深信肝臟上的紋理代表著采蜜的運勢。我好奇地問今天會怎樣,他們說會有很好的收成。
采蜜用的軟梯,取材于當?shù)氐囊环N竹子,與繩索相比較,當?shù)厝苏J為竹梯有兩個好處:一是它不會在空中打轉,易于固定;二是根據(jù)蜂巢的位置,可以很方便地加長。從山頂垂下來的軟梯大約八十米左右,聽族長說最長可超過400米。安放軟梯極其危險,因為蜂巢都藏在凸起的巖石下方,為接近蜂巢,需要將軟梯蕩到蜂巢下面的樹上固定。這是個玩命的動作,稍有不慎就會摔下懸崖。卡克·巴哈杜·瑪噶是族長的女婿,也是村里技藝最高的采蜜人。就是他,負責軟梯的固定。對這些采蜜人來說,自始至終軟梯都是他們唯一的保命“稻草”,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一旦發(fā)生意外,采蜜人必死無疑。
固定好軟梯后,采蜜人點燃沾滿油脂的草,用濃煙把蜜蜂趕跑,接著用竹竿將繩套穿過蜂巢并綁住。蜂巢通常直徑在一米以上,最大的三米有余,里面裝著滿滿的蜂蜜,非常重。采蜜人用竹刀將蜂巢切割下來后,懸崖頂上的人再把蜂巢拽上去,收集里面的蜂蜜。每割一個蜂巢,堪比闖一次鬼門關。鏡頭前的軟梯一直在晃動,上面的人活動受限很不靈便,若切下的蜂巢不慎從繩套脫落,掉入山谷,這一天就白忙活了。
喜馬拉雅山蜜蜂的個頭大約是普通蜜蜂的兩倍大小,毒性大,頗具攻擊性,如果被蟄7次就有性命之虞。然而采蜜人的防護裝備除了簡單的頭套,手腳都暴露在外。一場采蜜作業(yè)下來卻很少被蟄到,令人稱奇。據(jù)當?shù)厝私榻B,原來他們深諳蜜蜂的習性,只要不惹怒蜂王,就不會受到攻擊。并且,古龍人明白與蜜蜂和諧共存的道理,在割蜂巢的時候,每次都要留一部分,好讓蜜蜂能重新筑巢,只有這樣做,才能細水長流,來年有蜜可采。
雖然蜜蜂不蟄本地人,卻專門欺負外來人。拍攝時,我的周圍始終黑壓壓一片,它們對我緊追不舍。有一只蜜蜂竟然鉆進防護服,在我脖子上蟄了一個包。蜂膠和蜂蜜有致幻作用,吃多了會眩暈。不知是被蟄還是因為吃了蜂膠,我神志不清,兩小時后才緩過勁來。在藍杜盧克,我停留拍攝了兩天。遺憾的是,村民們并沒有像占卜的那樣獲得好收成,每人只分到了一勺大約300多克的蜂蜜,那只能獲取很少的收益。
薩釀是一個很有名的漁夫。
自從英國BBC《人類星球》攝制組拍了他走鋼絲捕魚的鏡頭,2011年該片一經播出,“薩釀”的名字就傳遍了世界。薩釀之所以被BBC看中,是因為他自己動手用廢鋼絲繩和木樁,在湄公河上方做了條索道。有了這條索道,他就可以到河對面的小島上,在那里能捕到更多的魚。而我,很希望此行能拍到紀錄片里的一個鏡頭:背景是昆帕蓬瀑布,中景是走在鋼索上的薩釀,前景是咆哮的湄公河。
因為事先有過聯(lián)系,來到薩釀所在的村莊后,我們很快便與他商議好了拍攝計劃。我的想法很簡單,明天跟他一起去捕魚,主要是拍他從鋼絲上走過,以及去對面的巖石上撒網(wǎng)的過程。與日常生活無二,沒有拍電視那樣復雜。薩釀提了兩個要求,一是能否買只公雞,用以供養(yǎng)河神;二是希望明天中午在他姐姐開的餐館吃飯。當然沒問題。但沒想到的是,豐水期的昆帕蓬瀑布落差太小,原有的機位被淹沒在水里,根本沒法拍,難道就這樣白跑一趟?
作為背景的昆帕蓬瀑布群位于老撾南部,是亞洲最大的瀑布群。湄公河在昆帕蓬猝然一跌,就進入了柬埔寨。在昆帕蓬瀑布的上游,平靜的湄公河有14公里寬,這一段被稱作“寬腰”。旱季河水退落,這段“寬腰”會露出數(shù)以百計的小島。如果把小渚、沙洲都算上,數(shù)量過千。因此,這個區(qū)域又被稱為“四千美島”,風光旖旎。然而到了昆帕蓬河段地勢陡降,湄公河流到這兒一泄而下,就形成了綿延數(shù)公里的瀑布群。昆帕蓬“收腰”最緊,河面只有幾百米寬,嶙峋山石把瀑布撕扯得猙獰可憎。又恰逢雨季,滾滾怒濤仿佛從天而降,由此產生的壓迫感令人驚恐。自古,河岸的原住民就相信瀑布能捕捉順流而下的鬼魂,所以又把昆帕蓬瀑布稱為“捉魂瀑布”。
昆帕蓬瀑布除了捉魂,也捉魚。上游沖下來的魚群被困在激流和旋渦中,捕魚成了村民世代相傳的營生?!吧钤阡毓拥木扌停ǖ~類比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要多”,世界自然基金會的一位負責人曾這樣說過。湄公河特有巨型魚類名為食狗鯰魚,能吞下一個小孩。其中巨暹羅鯉平均每條重300公斤,是世界上最大的鯉科魚類??梢哉f,是豐沛的湄公河養(yǎng)育了兩岸眾生。然而時光不再,聽薩釀講,以前年景好的時候,他一天能捕幾百斤。如果運氣好,甚至上千斤。但是近些年,由于生態(tài)破壞,湄公河的魚越來越少、越來越小,已經很難捕獲大魚了,漁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為了驗證薩釀的說法,后來我去了幾公里外的魚市。雖然前來賣魚的漁夫不少,但確實沒有很大的魚且數(shù)量不多。
來到薩釀架設鋼索所在的地方后,他認真檢查了鋼索,然后爬上去。他很明白,萬一有什么閃失,根本沒有活命的機會。實際上,這條簡陋的鋼索很不靠譜,一頭拴在木樁上,另一頭拴在樹上。而且瀑布的水汽很大,剛索很滑,用無人機只能拍大場景。因為一旦湊近,我擔心無人機會影響到薩釀,手一直在抖,生怕出一丁點兒差錯,只拍了幾張就放棄了。薩釀到對岸后,我才安心下來。前文提及這次功課沒有做足,原本以為汛期更能表現(xiàn)出環(huán)境的兇險,可是暴漲的水位限制了我的活動范圍,無人機的廣角鏡頭很難表現(xiàn)。用長鏡頭,能立足的地方又太少,角度很單調。俗話說賊不走空,這么多年來,預想跟實際情況不一致是常有的事兒。我卸下身上的累贅,只拎著一臺相機沿河尋找好的角度。走在嶙峋濕滑的礁石上要倍加小心,如果摔倒就意味著喪命,湍急的瀑布立馬就會把人卷走,沒有任何施救的辦法。
薩釀只是眾多的湄公河漁夫之一,在幾天的拍攝過程中,我去了若干瀑布,見識到各種捕魚方法。雖說方法不同,但都十分危險,每年死于洪水的人很多。突然想起第一天,薩釀說要買只雞供神,當初我還以為只是傳統(tǒng)而已。親身經歷之后,才感悟到以捕魚為生的漁夫,對昆帕蓬的敬畏之情。
在尼泊爾,“紅磚”不是隨意使用的建筑材料。它是尼泊爾的“國磚”,重要的建筑物上都會有紅磚的元素,例如特里布紋機場的外墻用紅磚裝飾,加德滿都的多數(shù)寺廟和民居也都由紅磚建成。因為高山之國尼泊爾并不缺乏石材,我想這種建筑特色或許來自于加德滿都的古老建筑和民居,運輸費用實在高昂。
2015年尼泊爾大地震之后,窯廠的生意一度興旺。雖然現(xiàn)在水泥框架結構的房子越來越多,但紅磚仍然是平常百姓蓋屋建房的主要建材。加德滿都山谷內有很多磚窯,巴克塔普爾東部比較集中,有十幾座用原始工藝燒磚的窯廠,遠遠地就能看見那些冒著濃煙的大煙囪。山谷內的窯廠并非全年開工,多數(shù)窯廠雨季和冬季歇業(yè)。拍攝之前需提前詢問,并要得到窯廠老板的許可。
進入窯廠后我們發(fā)現(xiàn),說是窯廠,其實并沒有“窯”。工人們用摻著木屑的煤粉,把磚坯圍著大煙囪壘起來,壘好后覆上土密封,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平頂?shù)拇笸炼?。大土堆里有若干個燃燒室,在燒制過程中,工人們要不斷從土堆上方的洞口往里添煤,直到把磚坯燒成磚。這種窯是順著磚坯陸續(xù)往前燒的,前邊的工人們不停壘磚,后面的工人把已經冷卻的磚拆出。于是就看到灰頭土臉的工人們圍著大煙囪不斷壘磚、拆磚,周而復始。窯廠的工人絕大多數(shù)是印度低種姓貧民,他們很難融入到本地人的生活當中,不論印度還是尼泊爾對這些邊緣勞工都諱莫如深,很少提及。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磚窯往往有密密麻麻的煙道,上面的覆土并不厚,一旦踩到被燒塌的地方就會陷身火海。沒有熟悉地形的人帶領,千萬不能冒險,即使是已經熄火的窯頂,也需加倍小心。
與尼泊爾的印度勞工一樣,備受煙塵和有害氣體侵擾的人群還有在宜珍火山的硫磺工人。
宜珍火山位于擁有1.7萬多個島嶼、120多座活火山的印尼。有人說印尼的萬惡之源便是這些活火山。它們仿佛噴吐著煙霧的巨型怪獸,隨時都有爆發(fā)的可能,一念之間就能龐貝再現(xiàn),給生靈帶來萬劫不復的災難。爪哇島是印尼火山最多、地震最為頻繁的島嶼,有活火山約30座。宜珍火山處于爪哇島東部,是一個復合火山群,從高空能看到多個火山口,西邊仍在不斷噴出氣體。其中有青色火山湖的,就是以硫磺藍火而聞名的宜珍火山,很容易辨認。
作為一座活火山,宜珍火山常年噴發(fā)高濃度的硫磺氣體,終日煙霧繚繞,與之輝映的火山湖緊挨著硫磺噴氣口,黃藍之間呈現(xiàn)出魔幻一般的奇異景色。最為神秘的是,噴氣口附近夜晚能看到硫磺燃燒時形成的淡藍色火焰,十分罕見。但除了這一點,我在搜尋資料的時候,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籠罩在煙霧之中的群體——宜珍火山硫磺礦工。他們在火山口采集硫磺,從事著無異于自殺的工作。拍攝硫磺礦工,是我來這里的原因。
宜珍火山噴出的不是巖漿,而是夾雜著硫磺噴液的高濃度硫磺氣體,簡陋的管道把氣體導流到地上自然冷卻、凝固后,生成純度很高、硬度很高的天然硫磺。礦工們的工作是把附著在地上和導管口的硫磺,用鋼釬撬起、敲碎,然后裝到簍子或編織袋里,挑到火山口外的收購點。因此,礦工們的工作實際上是搬運工,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純以賣苦力謀生。礦工們身處濃煙當中,多數(shù)都沒有防護設備,濕毛巾含在嘴里充當過濾很常見。硫化物過量吸入會引起細胞缺氧破壞中樞神經,對肺的傷害更加直接。黑夜當中,周圍不時地傳來咳嗽聲,礦工們長期暴露于劇毒氣體中,很多都活不過五十歲。在這人間地獄一般的環(huán)境中,他們日復一日地從火山口挑出金黃色硫磺,同時也在消耗著自己的健康。為了追求“原生態(tài)”,讓礦工摘下過濾面罩的做法是殘忍的,除非在上風口沒有煙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