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于明月

單蕁

01

再見到常歸月時，是在香港的秋季電子展。姜茶帶著西裝革履的客人逛展，聊著聊著，竟來到老東家的攤位前。她一愣，柔和的燈光也變得晃眼，再回過神來，正好迎上了常歸月溫暖的笑臉。

常歸月反而沒有表現(xiàn)得很詫異，也沒有急著要和姜茶相認，而是將目光投向身旁的客人，自然地介紹起自己的新產(chǎn)品。

但是客人并不太能聽懂英文，好在姜茶反應也快，迅速向他轉(zhuǎn)達了常歸月的意思。就是在那一瞬間，常歸月流露出自己的驚喜之情，像是看見自家小孩兒的成長，也感到些許欣慰。

常歸月和客人互相交換了名片，不過常歸月的名片是由姜茶幫忙收著，等到展會結(jié)束之后，她還要再統(tǒng)一整理所有面談過的供應商的資料信息。

于是姜茶悄悄記下了常歸月的聯(lián)系方式，她并沒有刻意刪除過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但是前些年剛離職后不久，她的手機被偷，小偷順著她的通訊錄名單一個一個地借錢，察覺到異樣的朋友被拉入了黑名單里，后來她換掉手機和卡號，很多聯(lián)系號碼遺失了。除了老東家的同事，她和常歸月并沒有別的共同好友，為了避嫌，她也就沒再找機會聯(lián)絡(luò)她。

展館的冷氣開得很足，姜茶在洗手間補妝的時候一連打了3個噴嚏，于是她扣上了針織外套的紐扣，又將手提包里的絲巾抽出來，系在細白的脖子上。她暗想，原來自己已經(jīng)不像十幾歲的時候能在大冬天里穿短裙出門了，現(xiàn)在的冬天里，只要北風稍微一吹，她就忍不住想翻箱倒柜地找出她的毛衣。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這些年來的確感覺自己在慢慢變老，所以我喜歡和你們年輕人一起工作?！苯韬鋈婚g想起常歸月曾經(jīng)這么說過，在面試的過程中。隨即她將雙手烘干，趕回餐廳和客人吃飯并稍作休息。

姜茶是回到深圳之后才重新聯(lián)絡(luò)常歸月的，說客人希望12月份再來中國的時候能參觀一下工廠現(xiàn)場，并且覺得她推薦的新品很有競爭力，說不定能達成下一步的合作。

“我想也許是你也開口美言幾句了吧？”常歸月溫和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此刻仍讓姜茶覺得有些錯愕。

“客人本來就對公司的產(chǎn)品感興趣。”姜茶沒有正面回答，試圖圓滑地一句帶過。

常歸月沒有窮追不舍地問，仍是不緊不慢地說道：“看來這幾年來是有在好好修煉?！?/p>

“我怕你覺得我多此一舉?！苯栎p聲說，在常歸月面前她仍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怎么會呢，現(xiàn)在大市場不景氣，開發(fā)新客戶更有難度，如果有人能稍微推動一下客人，也并不是壞事。”

接著，常歸月和姜茶又互相寒暄了幾句，再淺談一番失去聯(lián)絡(luò)這幾年來彼此的狀態(tài)。但是姜茶沒有告訴常歸月，那位從日本來的客人其實是她師姐的丈夫，這兩年來，都是她帶他去逛香港電子展和廣交會，替他現(xiàn)場翻譯，幫他從中挑選比較優(yōu)質(zhì)的供應商，不過，姜茶這么主動地向他推薦一家公司，倒還是第一次。

“那你為什么離開你原來的公司呢？”客人也曾好奇地問。

姜茶看著維多利亞港的夜景陷入深思，晚風清冷，對岸高樓的燈火閃閃爍爍。

02

2014年的冬天，姜茶還是對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感到十分彷徨的應屆畢業(yè)生，她化淡妝，穿正裝，腳踩7公分的高跟鞋穿梭在校園招聘會的各個攤位之間，深知家中無礦可挖的她可絲毫不敢看輕這場招聘會，遞出去不少簡歷，也收到了幾家公司的面試邀請。

當年姜茶第一次見到常歸月的時候，是在擠滿人的電梯里，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悄悄瞥她一眼，只覺她面容姣好，干練高挑，還以為是氣質(zhì)出眾的同齡人。直到常歸月出現(xiàn)在會議室，姜茶才知道原來她是外貿(mào)部的經(jīng)理，是從事了10年外貿(mào)行業(yè)的資深業(yè)務(wù)員。

每逢年底，公司的人員變動較大，有兩位前輩即將離職，公司也計劃在第二年開通阿里巴巴國際站，崗位缺口比較大，才決定注入一股新鮮血液。

姜茶大學期間主修商務(wù)英語和國際貿(mào)易的課程，成績良好，基本符合外貿(mào)跟單員的崗位要求，除了實操經(jīng)驗為零之外，也沒什么特別可挑剔的地方。另一方面，公司提供的福利并不太苛刻，看在薪資的份兒上，姜茶也很高興地上崗了。

起初姜茶和常歸月之間幾乎沒有交集，部門里有一對一帶姜茶學習的前輩，有主管，即便她有所疑問也不會直接跳過他們?nèi)ハ蛩埥?。和她同期進來的同事學習能力強，新的工作上手快，隔年春天已經(jīng)基本摸透了崗位的流程，而她還在埋頭加班，不是因為勤奮能干，只是工作效率太低，白天的活兒總積壓到夜里才能忙完。

姜茶對于生產(chǎn)車間總是拖延訂單交期的問題很是頭疼，哪怕是給自己預留一周的緩沖時間，到頭來發(fā)現(xiàn)這點兒時間并不是很夠用。要么是物料供應不上，要么等到物料同時趕來了，生產(chǎn)排程又得重新給訂單分個前后。

因此，新人們總在緊張兮兮地給客人道歉，不斷思考客人能接受的理由，一邊請求能夠推遲發(fā)貨的時間。前輩們似乎對這種事情早已司空見慣，一杯溫熱的枸杞茶下肚之后，活動活動筋骨，再從容地敲打鍵盤，寫盡量簡短的英文郵件，或翻譯生澀難懂的長篇客戶資料。

同期的同事開始抱怨，明明不是自己的責任，卻總要失信于自己的客人，而姜茶沉默不語。當同期的同事開始在工作群里與其他部門的前輩爭論對錯，姜茶也盡可能避免談?wù)撨@種事情。

即便如此，姜茶還是差點兒沒能轉(zhuǎn)正，主管對她的意見很大，大抵是不喜她過于遲鈍。且不談吃苦耐勞的品質(zhì)，在主管的眼中，外貿(mào)業(yè)務(wù)員要有敏銳的觸角和豐富的感染力，而外貿(mào)跟單員要有掌控訂單的格局和靈活的調(diào)控能力。

左看右看，姜茶都像是一只笨鳥。

姜茶也是后來聽離職的前輩說起才知道，原來是常歸月駁回了主管想要辭退她的主張，還說，“我當時做得還不如她呢，再給年輕人一個機會也無妨。”

姜茶不敢想象，平日里要求部門所有人都必須準時參加例會，不允許郵件有任何拼寫錯誤和語法錯誤，不茍言笑的常歸月，竟曾經(jīng)默默地維護過一個職場新人的自尊。

03

就在姜茶的工作稍有起色的時候，她又遇到了一道坎。

黑客注冊了一個與客人郵箱極度相似的新郵箱給姜茶發(fā)釣魚郵件，同時冒用她的郵箱和個人信息，在騙取姜茶的催款信息和發(fā)票文件之后去和客人索要貨款。當她意識到不妥的時候，距離最初事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的時間。

有一筆15萬美金的貨款雖然被及時攔截下來沒有被套走，但是兩個月前客人所支付的另外一筆12萬美金的貨款已經(jīng)被冒用者轉(zhuǎn)移，追蹤后發(fā)現(xiàn)冒用者套走貨款的第一個銀行賬戶也被注銷。事隔已久，銀行賬戶又是開在境外，要追回貨款猶如大海撈針。

老板第一時間里壓下了這個爆炸性的信息，僅僅讓公司的幾位高層協(xié)助處理，沒有過多為難姜茶這個初出茅廬的實習生，只是讓她配合梳理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然后和人事經(jīng)理一同去報案。但是常歸月作為姜茶的直屬領(lǐng)導，在那段時間里飽受質(zhì)疑。姜茶明白，老板不是沒有懷疑過常歸月，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老板肯定在給常歸月施壓。

職場里，不被懷疑并非真的被信任，往往是因為個人能力不足，才被排除了這種可能性。

常歸月和姜茶的電腦主機都被公司收回并換新，她們不再被允許在私人筆記本上裝公司的郵箱賬戶。這對姜茶并沒有太大影響，但是對常歸月的影響卻是顯而易見的，她沒有辦法及時應對國外客戶的需求，也只能推遲回復客人的詢盤。

因為時差問題，常歸月幾乎每晚都會熬夜工作，甚至偶爾凌晨里睡到半夢半醒的時候，都得爬起來處理緊急的事情。

姜茶覺得慚愧，情緒自然變得格外低落。常歸月見狀批評了她一番，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務(wù)必提起精神，若是再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犯了別的錯，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所以在那段草木皆兵的日子里，姜茶是靠著常歸月的鼓勵支撐下來，拼盡全力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此外，她們還熬了好幾個夜，梳理整個事件的脈絡(luò)，翻譯每一封來往的郵件，詳述過程，隨時上報給老板，并且去派出所報案錄口供。

回想起來，對她們來說都是瘋狂的經(jīng)歷。

有一回她們從辦公樓出來，已經(jīng)是凌晨3點半左右，夜色寂寥，城市里的路燈也顯得黯淡。常歸月伸了個懶腰，心血來潮說起她的求職經(jīng)歷。酒店管理專業(yè)的她第一份工作做的是文員，雖然薪資低，但是工作內(nèi)容相對簡單而且從來不用加班，因此她利用了所有空閑的時間去提升自己的英語聽說讀寫能力，雖然過程諸多障礙，但最后還是如愿進入了外貿(mào)公司，再慢慢在外貿(mào)行業(yè)站住了腳。

“我真的沒有想過我也有遇上詐騙案的一天，不過呢，辦法總比困難多，我就是這么告訴自己的。明天周六，特批你可以睡晚一點再來上班。”常歸月微微一笑，倦意就藏匿在那張溫柔的笑臉之下。

姜茶很想說一千遍、一萬遍的“對不起”，卻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04

姜茶帶著客人到深圳的那天，天空飄起細雨，深圳的街道上行人與車輛依舊絡(luò)繹不絕，她望著眼前一幢幢聳立的寫字樓，并不感到陌生。

在電梯里偶遇多年前共事的同事，對方盯著姜茶的臉好一陣子，才驚訝地喊出她的名字，她也回以禮貌的微笑。好在對方抱著一沓文件趕著回辦公室，沒有多問一句她是回來做什么，于是她幫對方攔著電梯的感應門，讓對方先走一步。

從前，是姜茶趕在客人來訪之前布置會議室，倒茶，泡咖啡，準備PPT資料，做會議記錄。沒想到如今她不在這里就職，反觀這里的一切，并不覺得討厭也不覺得可惜，心情平和，像是回來看了一眼自己的老朋友。

常歸月也說，姜茶變得成熟了。

客人對這次行程感到滿意，雙方下一步應該是要再談寄樣的事宜了，但是后面的事情，就不再由姜茶跟進，客人公司的其他同事會重新與常歸月建立聯(lián)系。商場上的事點到為止，也是姜茶從常歸月的身上學來的。

當年騙走貨款的黑客仍然下落不明，在兩個公司協(xié)力跨國追蹤了數(shù)月之后，客人最后還是重新支付了那筆貨款，是保險公司賠付的。

常歸月和姜茶長舒了口氣，想著終于可以睡個好覺。

但是，姜茶在事情解決后不久便提出了辭職，所經(jīng)歷的風險成了一顆釘子扎在她心上，即便拔掉了那顆釘子，要想不留下烙印是不可能的。

常歸月說，你的確是犯了錯，但路總是朝前走。萬事萬物最后都將歸于明月與清風，只要有一件事情做到精致，便可動人。姜茶便不敢忘，背著包袱負重前行。

離開公司的那天，姜茶難過得想掉眼淚。黃昏溫柔，月亮早早露出了一角，但是生活日復一日，她仍要深入職場，熬過漫長的黑夜才可以迎來溫暖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