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江
成年的烏柏樹,樹皮松樹般開裂,看起來很難與美麗沾上邊。
對烏柏樹,我還有一種畏懼,因為在它的大樹干上,有時還會出現(xiàn)一種能讓皮膚起包的毛毛蟲。這樣一種看似令人生厭的樹種,卻能堂而皇之地占據(jù)農民珍貴的土地,立于田間地頭,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因為討厭,我也很少去關注烏柏樹。
一天,父親帶上我一起去地里翻番薯藤。正值仲夏,只見烏柏樹上一片片近似卵形的葉子,盡情舒展身姿。它們交錯疊加,簇簇相堆,以自己柔嫩的身軀遮擋著毒辣辣的太陽,在樹底下?lián)纹鹨黄y得的陰涼。樹梢頭,還開出了一束束條狀的烏柏花,黃中帶綠。一群群蜜蜂聞香而動,在枝頭穿梭忙碌,采擷著濃郁的花粉。眼前的盛景,使我幼小的心靈有了些許的震撼。
翻完兩壟番薯藤,父子倆坐在烏柏樹創(chuàng)造出的濃蔭底下小憩。父親取下脖子上的毛巾,給我擦了擦汗,指著烏柏樹意味深長地說:“你別看烏柏樹樣子不怎么好看,但是不管在哪塊地里,它都能存活。它全靠自己尋找養(yǎng)分,即使落在高高的地坎邊上,長勢也從不會差?!?/p>
聽了父親的話,我仔細地回憶起來。其他樹木栽下后,大家都會及時澆水,精心管理,即使這樣還不一定能夠存活。而我好像從沒看見過誰給烏柏樹澆過水、施過肥,想到這一層,我對烏柏樹的看法又有了改變。
不久,樹上結出了串串綠色的烏柏果,就像一個個濃縮版的小銅錘,微風拂過,它們在梢頭輕輕晃動,猶如在向我們頻頻點頭。在漫長的等待中,烏柏果由綠變灰,由灰變黑,黑色便宣告了果實的成熟。當黑色的外殼炸裂剝落,一顆顆白色的球狀烏柏籽,也就輕輕靈靈地跳脫了出來。這些白色的烏柏籽,如同一顆顆晶瑩的珍珠,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銀光。
眼前的烏柏樹,蒼干虬枝,白籽綴滿梢頭,與藍天映襯,這一景象我當時不知如何形容。多年后,讀到郁達夫的《江南的冬景》,我才找到了最好的比喻,珍珠樣的白籽綴在枝頭,一點一叢,與白梅何等相似!
在一個晴好天氣,父親挑上籮筐,帶著一根奇特的竹竿出發(fā)了,我則挎著竹簍跟在身后。定睛細看,我發(fā)現(xiàn)竹竿頂端有一金屬物,像刀刃向外的新月形鐮刀,邊上還有一個鉤子。
父親點燃稻稈,將樹干上的毛毛蟲驅離后,腰挎竹簍,三兩下便爬上了烏桕樹。他雙腳穩(wěn)穩(wěn)地釘在大樹杈上,伸手將周邊的烏柏果連細枝輕輕折下,投入竹簍中。竹簍中的烏柏果越積越多,父親用細長的繩子將竹簍懸下來。我接過竹簍倒入籮筐,父親又將竹簍拉了上去。
當身邊的烏柏果皆乖乖地進入竹簍的懷抱后,特制的工具便開始大顯身手了。父親熟練地舉起竹竿,新月形的刀具向上劃過,一朵晶瑩的“白梅”便應聲飛離梢頭,在空中經(jīng)過幾個旋轉后,輕盈地飄落地面。有些頑皮的不肯束手就縛,掛在枝杈上,像個倔強的孩子說啥都不愿下來。父親便將竹竿探入枝杈間,轉動細鉤輕巧一挑,它們才極不情愿地離開樹杈,從空中飄落下來,穩(wěn)穩(wěn)地落于地面之上。
一個時辰后,地面上便滿是帶著短枝的烏柏果。大地就像一張褐色的水彩幕布,朵朵的“白梅”盛開其間,加上外殼的黑和烏桕葉的紅,天地間瞬間被描畫下了一幅多彩的油畫。
看著這一奇特的景致,我興奮異常,上前將一朵朵的“白梅”小心翼翼地撿拾起來,放入籮筐中。半天工夫,我們收獲了滿滿兩擔烏柏籽。此時,站在烏柏樹底下朝上望,我發(fā)現(xiàn)原先的遮天蔽日已然轉化成了光禿禿的一片。樹枝上幾乎沒有一片葉子,梢頭的細枝也被連籽一起折了下來,因此天空清清朗朗,清晰可見。
看著我怔怔的樣子,父親拍了拍我的腦袋,仿佛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說:“不用擔心,明年又會是一片枝葉繁茂的樣子。”
烏柏籽拿到集市上,賣了一些錢,換成了我的文具,換成了家里的生活用品。此時我對烏柏樹的討厭早已拋到九霄云外,而對于它為什么能幸運地留存于田間地頭,也仿佛找尋到了答案。
工作以后,甚少回老家,也就少了與烏柏樹面對面的機會。一次妻子要上一節(jié)美術課,內容為樹葉畫,要用到各種形狀和顏色的樹葉。在妻子看來,烏柏葉是必不可少的材料,因此,我們驅車回到了老家,回到了曾經(jīng)勞作的地方。
正值深秋,一棵一棵的烏柏樹挺立原野,風神疏朗,錚骨凌空,頗有一番傲然于世之感。
淡紅的,深紅的,紅綠相間的,一簇一簇堆積在樹枝上,仿佛畫家將紅顏色全部調和了,涂抹在同一棵烏柏樹上。這奪目的艷紅,成了秋天里最美的一道風景。我聞著秋的氣息,慢慢靠近,一片艷紅從空中輕輕飄下,化作一只翩翩的蝴蝶,舞姿是那樣輕盈。我攤開手掌,接住那一抹飄然而下的紅,那纖細清晰的葉脈,就像血管,在陽光下緩緩流動。我們將各種顏色的烏柏葉都采擷了一些,不久,它們成了“金魚”,成了“孔雀”,成了“天鵝”……
在我看來,烏柏樹是深秋最美的寫意,它映入我的眼簾,也照進了我的心靈。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