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明立
(西漢南越王博物館 廣東廣州 510040)
內(nèi)容提要: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前期,中國腹地的多座高等級墓葬中集中出土了一批銀質(zhì)器皿。銘文信息顯示,它們中的大部分可能來自同一或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生產(chǎn)或使用中心。而因地理、歷史等原因,與歐亞草原有著頗多交往的秦國,在這批銀器的生產(chǎn)、使用中扮演了關鍵角色。廣泛使用銀質(zhì)器皿并非古代中國腹地的文化傳統(tǒng),在西亞地區(qū)則有著悠久的歷史。這種傳統(tǒng)很可能經(jīng)由流動于歐亞大草原的游牧人群傳向東方,通過秦國的仿制、使用,進而流向各地。這批器物在材質(zhì)和工藝上的異域之風,與模仿中國傳統(tǒng)青銅器制作工藝、裝飾手法、器形等所表現(xiàn)出來的本土之風,體現(xiàn)出中國腹地的人們,將異域方物通過類比本邦物品的方式,轉(zhuǎn)化為財富指征,納入本地傳統(tǒng)的嘗試。
盡管早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中國境內(nèi)即已出土了金銀制品[1],然而金銀器皿[2]的出現(xiàn)卻要遲至春秋晚期。根據(jù)江楠的統(tǒng)計,目前國內(nèi)發(fā)現(xiàn)最早的金質(zhì)器皿是陜西鳳翔縣上郭店村SGM1出土的小金盆[3],但其體積較之后世的金質(zhì)器皿小得多,重量也輕得多。而銀質(zhì)器皿出現(xiàn)時間更晚,約在戰(zhàn)國晚期。
當前學界對中國早期金銀器的研究著力不少:不但有技術、用途、區(qū)域異同等方面的分析,還涉及交流、借鑒等內(nèi)容。但由于金銀在作為硬通貨、重金屬等方面的相似性,以往研究多將金銀并提,銀器又常作為金器的附屬。而對于銀質(zhì)器皿,盡管多位學者已進行過細致分析,如李學勤對山東臨淄齊王墓一號隨葬坑銀器銘文[4],徐龍國對山東臨淄商王村一號墓和齊王墓一號隨葬坑銀器[5],黃孟對江蘇大云山江都王陵一號墓銀器銘文[6],李零對山東青州西辛墓銀器銘文[7],全洪對廣東南越王墓銀洗銘文[8]的研究等,但綜合各墓地出土銀質(zhì)器皿,進行整體分析的研究卻非常少見。
目前中國境內(nèi)考古發(fā)現(xiàn)的早期銀質(zhì)器皿,主要見于戰(zhàn)國晚期的甘肅張家川馬家塬墓地[9]、山東臨淄商王村一號墓[10]、山東青州西辛墓[11]和四川成都羊子山172號墓[12],西漢前期的山東臨淄齊王墓一號隨葬坑[13]、安徽巢湖北山頭漢墓[14]、江蘇徐州獅子山楚王陵[15]和淮安盱眙縣大云山江都王陵一號墓[16]、廣東廣州西漢南越王墓[17],其他還散見于河北獲鹿高莊漢墓[18]、江蘇漣水三里墩西漢墓[19]等。其中,甘肅張家川馬家塬M16出土1件“以較厚的銀片卷曲焊接而成,有錫制單耳”的銀杯(M16︰26)[20],M1出土1件“直壁,單耳柄,柄兩側各嵌一銅條飾用于杯套鉚接”的銀杯套(M1︰3)[21]。這兩件器物與同時期其他墓葬出土的銀質(zhì)器皿在器形、制作方式、文化來源等方面均不同。漢代中期之后的銀質(zhì)器皿也零散見于江蘇邗江[22]、陜西咸陽[23]、河北定縣[24]、湖南長沙[25]、云南昭通[26]等地,但它們年代偏晚,數(shù)量極少,而且器形也與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前期常見的銀器不同。因此,本文討論的對象是除張家川馬家塬墓地之外的,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前期的這批銀質(zhì)器皿。通過分析它們的出土情境、銘文等信息,來推斷其流轉(zhuǎn)、文化淵源、本土化過程等,以求教于方家。
情境分析是探討銀質(zhì)器皿的起點。從出土情況看,銀質(zhì)器皿集中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前期的數(shù)座高等級墓葬中;出土地點遍及南北,但絕大多數(shù)位于中國東部地區(qū);較早[27]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晚期山東臨淄商王村一號墓、青州西辛戰(zhàn)國墓和四川成都羊子山172號墓中。
就器形而言,有裂瓣紋盒、裂瓣紋盤、盤、匜、耳杯、洗、鋗、鑒等。在器形的選擇上,較少見當時中原常見的鼎、盒、壺、鈁等禮器器形,更多的是日用器皿和與“新興銅器”相近的器形,個別器物如南越王墓出土的銀卮等目前僅見于某一墓地。這些器物的器形、鑄造和刻銘方式基本都仿照同時期的青銅器、漆器或陶器等,裂瓣紋銀盒雖捶揲制成,但器形也與當時的銅豆類器物相近。
至于埋藏位置,南越王墓的裂瓣紋銀盒(D2,圖一︰1)出土于墓主人所在的主棺室棺槨足箱內(nèi),其他如銀卮、銀洗等出土于西耳室、東側室、后藏室;大云山江都王陵一號墓的裂瓣紋銀盒(M1K1⑥︰661)雖出土于前室盜洞中,但很可能與墓主棺槨位置更近,其他銀質(zhì)器皿則出自南回廊或東回廊。這兩件銀盒顯示出較其他銀質(zhì)器皿更高的重要性和受珍視程度。除此之外的其他墓葬的銀質(zhì)器皿,出土時基本與銅器、漆器、玉器等放于一處,未顯示出較青銅器、漆器等珍品更為重要的性質(zhì)。
圖一// 戰(zhàn)國晚期至漢代前期代表性銀質(zhì)器皿
按照制作工藝的不同,它們可分為捶揲、鑄造兩類。捶揲器皿主要為裂瓣紋(或稱“凸瓣紋”)銀盒(或稱“銀豆”)和裂瓣紋銀盤,具體有:山東青州西辛戰(zhàn)國晚期墓、山東淄博西漢齊王墓一號隨葬坑、安徽巢湖北山頭一號墓、江蘇盱眙縣大云山江都王陵一號墓和廣東廣州西漢南越王墓出土的裂瓣紋銀盒的器身以及大云山江都王陵一號墓出土的兩件裂瓣紋銀盤。除此之外的銀質(zhì)器皿均鑄造而成。
關于用途,徐州獅子山楚王陵銀盤(W2︰35)、銀鋗(W2︰34)、銀盆(W2︰29)均出土于西二耳室(W2),這里為“沐器御府庫……是一間以貯藏楚王御用沐浴器具為主的御府庫”[28]。其中,銀盤(W2︰35)內(nèi)清理出薏米、漆盤等物,可能用于盛放食物。銀鋗(W2︰34)銘文“宦者尚浴,沐鋗……”及其內(nèi)盛放的一組爽身陶器和漆奩盒等沐浴化妝用具,銀鑒銘文“宦者尚浴,銀沐鑒……”[29],以及盱眙縣大云山江都王陵一號墓沐盤(M1︰1766)銘文“江都宦者沐鑒”這些信息表明這幾件均為沐浴所用。廣州南越王墓銀盒內(nèi)發(fā)現(xiàn)類似藥丸[30]的物質(zhì)。其他銀質(zhì)器皿則很難推斷其具體用途。
由于當前發(fā)現(xiàn)的銀質(zhì)器皿絕大多數(shù)是墓葬情境下出土的,且多數(shù)墓葬被破壞,因此考古資料在反映器物的實際生產(chǎn)、使用情況時,存在一定的局限。幸運的是,多件器物上帶有豐富的銘文信息,這為今人了解它們的流轉(zhuǎn)情況提供了線索?,F(xiàn)以其中的代表性銀器為例,推斷其流轉(zhuǎn)情況。
圖二// 戰(zhàn)國晚期至漢代前期代表性銀制器皿銘文
一些銀器銘文中雖未明確標識年份信息,但通過“乘輿”“西共”“尚浴”等字眼,再結合其他信息,可推斷它們與秦漢宮室有密切關聯(lián)。
廣東廣州南越王墓銀洗(G82)平沿背面刻有銘文“六升西共左今三斤二兩乘輿”[35](圖二︰7)。西共,“‘西’即秦之西縣,‘共’是共廚”[36],“共廚乃專為秦漢皇帝(包括始皇之前的秦公、秦王)祭祀天帝、郊祠五畤提供膳食器具的機構,是奉常(太常)屬官”[37]。秦封泥中有“西共”[38]“西共丞印”[39]“西共食室”[40]。此器物上帶有“西共”二字,表明“銀洗原本是西縣共廚的器物”[41]。但“西共”后接“左今”字,“今”字常用來表示現(xiàn)今器物所在地,暗指此前它可能制作、放置于別處,因此此器可能是戰(zhàn)國秦宮或秦朝宮室用器?!俺溯洝倍忠惨娪诎不粘埠鄙筋^漢墓銀盤(BM1︰39),二者字體略有不同,但隸定為“乘輿”無誤。
安徽巢湖北山頭漢墓銀盤(BM1︰39)底部一處刻銘文:乘輿,另一處刻:□一升三升名戌左七今莤□□□[42](圖二︰8)。乘輿,根據(jù)發(fā)掘簡報,“原指皇帝或諸侯乘坐的車子,刻在器物上是否表明該器物是皇家和諸侯王家用器,出自該墓當屬僭越現(xiàn)象”[43]。蔡邕《獨斷》:皇帝“車馬衣服器械百物曰乘輿”。錢玉春認為,“‘乘輿’二字在當時僅限用于宮廷陵廟等處(使用),它的發(fā)現(xiàn)表明該器是皇帝的御用之物”[44]。不過,由于諸侯國“宮室百官,制同京師”,一些“乘輿”之物也可能由諸侯國自做[45]。一升三升,或為“一斗三升”的誤寫。名戌,或為器物編號。莤,據(jù)《說文》,“禮祭,束茅,加于祼圭,而灌鬯酒,是為莤。象神歆之也”。《春秋傳》曰:“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以莤酒?!薄扒x”字還見于同墓出土的漆盤(BM1︰20)上,其外底部刻銘文“卅三年工幣(師)=為信宮莤私官四升半今西共□今東宮”(圖二︰9)。全洪認為,“該漆盤乃工師為制器,用于信宮莤府;后移置某皇后或皇太后宮,由私官校檢;后來又移到西縣共廚及東宮”[46]。全洪在此處將“莤”解釋為“莤府”似有不妥,應按照原意解讀為一種祭祀方式,此漆器銘文“信宮莤”應指其是信宮舉行“莤”這種祭祀儀式時所用的器物。銀盤(BM1︰39)可能同漆盤(BM1︰20)一樣,為秦國某宮“莤”所作。
巢湖漢墓還出土兩件銀匜(BM1︰64、65),BM1︰64外底部刻“一升半升十四兩十二朱名百卅二”(圖一︰5;圖二︰10),BM1︰65腹壁刻“南,□斤一兩廿朱,五升”(由左往右),底部刻“名少和(私)府,五升一斤一兩廿朱,南”(由左往右)(圖二︰11)。名百卅二,或為器物編號,意指此為第132件器物。南,墓中未見任何與“南宮”相關銘文,而出“甘泉”“信宮”“東宮”字樣銘文。“信宮”可見于《秦封泥集》中的“信宮車府”,信宮即咸陽宮[47]。而“秦甘泉宮即秦南宮,南宮為‘咸陽南宮’”[48]。秦封泥中有“南宮郎中”“南宮內(nèi)者”[49]等。因此,將此處的“南”理解為秦“南宮”為當。少和(私)府,不見于記載,但“少府”“私府”皆有。少府,專管帝室財政。《漢官儀》載“少府掌山澤陂池之稅,名曰禁錢,以給私養(yǎng),自別為藏”。少府機構之大、屬官之多,在諸卿中居首位[50]。秦封泥中可見“少府”“少府工室”“少府工丞”等[51]。私府,皇后卿之屬官[52],秦封泥中有“私府丞印”“私府信印”[53]。另外,臨淄商王村一號墓中的一件銀匜與此二器形制十分相似,均是器物一側為長方形耳,一側為短流。三器形制特別且鮮見,可能來源相同,且均與秦宮有關。
大云山江都王陵一號墓沐盤(M1︰1766)口沿下刻“江都宦者,沐鑒,容一石八斗重廿八斤,十七年受邸”(圖二︰12)?;抡?,“閹人,宮內(nèi)特別是后宮之內(nèi),由宦者服各種雜役,人數(shù)很多……統(tǒng)屬于少府令丞”[54]。同墓器物銘文中帶有“江都宦者”字樣的器物還有青銅豆形燈和釜等。其中燈(M1︰3656)銘文為“江都宦者重三斤容一升半升六年晦陵造”,表明制器機構為“晦陵”而不是“江都宦者”。因此可推測沐盤(M1︰1766)上的銘文是在江都國所刻,而制作機構可能在江都國,也可能另有他處。邸,據(jù)《說文》,為“屬國舍”,即屬國在都城設置的館舍?!笆苒 睒嗣鞔宋锸窃趯賴峤邮艿摹|S孟推測,“受邸”說明此沐盤應為江都王入京后受于駐京之?。?5]。因此,此沐盤應得自漢宮之中,銘文于江都國刻。同墓另出土一件銀洗(M1︰3848),其上口沿背面刻“常食容一斗重一斤五兩十二朱”(圖二︰13)。常食,約與“尚食”同,為掌管天子飲食之官?!稘h書·惠帝紀》:宦官尚食比郎中。應劭注:尚,主也。舊有五尚:尚冠、尚帳、尚衣、尚席亦是?!锻ǖ洹ぢ毠侔恕芬稘h儀注》:秦置六尚,謂尚冠、尚衣、尚食、尚沐、尚席、尚書。河北獲鹿高莊漢墓中出土的銅耳杯及執(zhí)爐銘文中有“常食中般”四字[56]。這些帶有“常食”銘文的器物或與秦漢宮室相關。
獅子山楚王陵出土的銀鋗(W2︰34)腹上陰刻“宦者尚浴,沐鋗,容一石一斗八升重廿一斤十兩十七朱,第一,御”[57](圖二︰14)。尚浴,主天子沐浴之官。秦封泥中有“尚浴府印”“尚浴”等[58],滿城漢墓中出土的長信宮燈中有銘文“長信尚浴”。牛濟普在解讀“南宮尚浴”時,認為“尚浴”應為與五尚相類職官,可補典籍之缺[59]。同墓銀鑒腹上陰刻“宦者尚浴,銀沐鑒,容二石一斗五升重一鈞十八斤十兩,第乙,御”(圖二︰15)。其與上述銀鋗(W2︰34)銘文內(nèi)容、字體、格式均頗為類似,應為同一批器物?!暗谝弧迸c“第乙”或為器物編號。從“尚浴”“御”來看兩器可能與漢王宮相關。
戰(zhàn)國至秦漢,戰(zhàn)爭與聯(lián)姻是國家間交流的主要方式。一些銀質(zhì)器皿上的銘文表明,它們可能與后宮、女性相關。如山東臨淄商王村一號墓銀匜(M1︰17-⑤)流下外腹部豎刻“陵夫人”(圖二︰16)。四字偏向戰(zhàn)國齊文字,應刻于齊國。銘文“陵夫人”亦見于同墓其他器物上,表明這些器物的所有者或使用者是“陵夫人”。徐州獅子山銀鋗(W2︰34)銘文“宦者尚浴”和大云山江都王陵一號墓沐盤(M1︰1766)銘文“江都宦者”中的“宦者”多服侍后宮,“尚浴”亦與禁中相關。廣州南越王墓銀盒(D2)銘文“私官”為皇后食官[60]。西安青門村西漢墓竇氏銀匜銘文“西共竇氏銀匜,容一斗七升……”[61]中的“竇氏”。這些信息均表明一些女性貴族與銀質(zhì)器皿有關。她們或服侍她們的官員擁有、使用這些器物。
在技術上,本地制作金銀器皿并非難事。自商周以來積累下來的青銅鑄造和裝飾經(jīng)驗,在鑄造銀質(zhì)器皿時可以發(fā)揮很大的作用。如銀盤、匜甚至對裂瓣紋銀盒的二次加工,更多地使用了本土的鑄造技法。而且有證據(jù)表明,一些銀質(zhì)器皿或在當?shù)刂谱?,如廣州南越王墓西耳室出土的4件(C201有3件,C202有1件)銀錠,經(jīng)電子探針檢驗其成分,“當是制作銀卮及焊接主棺室出土銀盒(D2)蓋頂上鈕飾所用的原料”[62],這表明銀盒蓋鈕焊料和銀卮等可能是在南越國加工制作的。
而裂瓣紋銀盒器身和裂瓣紋銀盤則使用了捶揲工藝,這種工藝連同裂瓣紋樣式在西方發(fā)展得更早、更為成熟,因此多被視為舶來品[63],且多位學者認為其沿古代海上絲綢之路而來。但是,這并不能否認存在著外來工藝傳入或外來工匠的到來,進而使用捶揲工藝制作器物的可能。有研究者指出,裂瓣紋銀盒是兩個相同的裂瓣紋銀盤扣合而成[64]。境外雖有裂瓣紋器物,但從未發(fā)現(xiàn)銀盒這樣器形的裂瓣紋器物[65]。前述江都王陵裂瓣紋銀盤(M1︰3980)從器上銘文看,可能作于秦國。因此與它工藝相近的裂瓣紋銀盒也有可能是本土制作的。不過,由于在此之前捶揲工藝并非本土傳統(tǒng),而在此之后也并未延續(xù)或大規(guī)模發(fā)展。因此,難以否認的是,這種工藝制作的銀質(zhì)器皿主要是受外來文化影響的結果。
當前發(fā)現(xiàn)的裂瓣紋銀盒不但盒身非常相似,而且器蓋加銅鈕、器底加銅底座的制作方式也如出一轍。除銀盒外,云南昆明晉寧石寨山與玉溪江川李家山墓還出土了多件銅盒[66],與銀盒盒身使用捶揲工藝不同,銅盒為鑄造而成,其上鍍錫或鎏金?!般y錫”在西漢《淮南子》《史記》等文獻中常連用,或因二者顏色相近。這種明顯模仿銀盒及其附加底座和蓋鈕甚至顏色的做法,至少表明制作銅盒的工匠對銀盒本身有著非常清晰、明確的認識。銀盒甚至銅盒都努力在外表上追求一個共同的模式。這使人不得不懷疑,它們要么有著共同的經(jīng)歷,如為某一政權引進、加工、制作,后通過貿(mào)易、聯(lián)姻、戰(zhàn)爭等方式流入其他國家;要么各地有著相當密切的溝通,使得不同地區(qū)的工匠們很清楚地了解銀盒本身的形制,進而模仿制作。
對于銀器的制作地,《漢書·貢禹傳》載,漢元帝時,“蜀廣漢主金銀器,歲各用五百萬”,陳直也提及“只有蜀郡地區(qū)各工官,重點在造金銀器及漆器”[67],但這些指的應是西漢中晚期的情況,對于戰(zhàn)國晚期至漢初的銀質(zhì)器皿的制作地,目前尚不能從文獻記載中予以確認。從銘文來看,這批器物中應有一大部分與戰(zhàn)國秦國有關,甚至在秦國制作。秦封泥中有“采銀丞印”“左采銀丞”[68]等,表明秦設有專門負責采銀的官職。另外,也確實存在秦地仿制外來品的證據(jù),如西安北郊北康村曾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國鑄銅工匠墓中出土的帶有草原斯基泰文化藝術特色的動物翻轉(zhuǎn)紋范,對此邢義田已有詳細論述[69]。
除此之外的另一個證據(jù)是:頗具秦文化特色的蒜頭壺。這類器物最早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晚期陜西鳳翔高莊野狐溝M1中,學界一般認為“蒜頭壺起源于秦,為秦人所創(chuàng)造”[70],“蒜頭壺作為一種秦文化的代表性器物”[71]。不過,研究者多探討蒜頭壺的器形變化,卻較少對“蒜頭”這一形制進行分析,目前可見宋亦簫撰文討論[72],然而其認為蒜頭壺上的“蒜頭”為“大蒜”的觀點尚待考證。由于青銅蒜頭壺多鑄造而成,所以其“蒜頭”樣式較捶揲而成的裂瓣紋更加圓潤無棱,因而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裂瓣紋銀器。但是,戰(zhàn)國晚期山東臨淄商王村一號墓出土的鎏金蒜頭銅壺(M1︰97)[73]就頗能說明問題,其上蒜頭瓣瓣分明,大小相間,上下交叉,與各地出土的裂瓣紋銀器樣式頗為相似??梢酝茢?,蒜頭壺的“蒜頭紋”很可能與銀盒或盤上的“裂瓣紋”表現(xiàn)的是同一類紋飾,只是在本土化過程中逐漸模糊了?!八忸^”的樣式并非秦人首創(chuàng),而是借鑒外來器物進行改造后的結果。由此,秦人很可能比其他地區(qū)更早地接受到“蒜頭紋”器物的影響。
從銘文及上述討論來看,秦國顯然是這些銀質(zhì)器皿的起點或是流轉(zhuǎn)過程中的關鍵節(jié)點。
銀與金一樣是有著異域色彩的材料,金銀器皿的制作和使用更非本土傳統(tǒng),而是埃及、巴比倫、亞美尼亞、呂底亞、希臘、波斯等地流行的器類。
關于裂瓣紋銀(銅)器的文化來源,學界已多有討論[74],其流行范圍極為廣闊,“不僅流行于埃及、兩河流域、小亞細亞半島、伊朗高原和南亞次大陸,也流行于希臘、羅馬”[75],“在3500年前埃及法老圖騰卡蒙(Tutankhamun)墓已經(jīng)看到有這類紋樣的金、銀盤、缽的器皿”[76]。不過中國境內(nèi)這批裂瓣紋器物的模仿對象應不會如此久遠,而很可能與波斯帝國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有關。該王朝時期制作了大量精美的金銀器,多件器物上還有國王的名諱,如2019年深圳博物館“從地中海到中國——平山郁夫絲綢之路美術館藏文物展”中的一件銀質(zhì)壺壺口處用楔形文字刻著新埃蘭語,意為“安比利修,薩馬迪的王,達巴拉的兒子”。另有大流士一世金篚礨、薛西斯一世金篚礨、阿爾塔薛西斯一世銀篚礨等[77]。除裂瓣紋器物外,還有大量的鏨刻、鎏金、素面等多種樣式的銀器皿[78]。可以推測,中國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這批銀質(zhì)器皿,應是與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交往的產(chǎn)物。除此之外,齊王墓一號隨葬坑銀盤鎏金的做法以及云南銅裂瓣紋盒很可能亦受其影響。另外,有學者也發(fā)現(xiàn)“中國目前所有的裂瓣紋器具均為雙層花瓣紋”[79],一種可能是,中國工匠在仿制裂瓣紋器物時刻意選擇了這種形制。
秦國能較早地接受到異域文化影響,進而成為銀器流轉(zhuǎn)過程中的起點或關鍵節(jié)點,與其歷史、地理有很大關系。秦文化興起于西周,以周孝王封非子于“大駱犬丘地”為起點,主要分布在甘肅東部和關中西部,此時秦文化更多地是追隨周文化傳統(tǒng)。春秋早期,秦霸西戎,《史記·秦本紀》載,“三十七年(公元前623年),秦用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秦文化得以拓展。這時的秦青銅器上開始出現(xiàn)精細的動物紋樣,并使用金飾。而戰(zhàn)國中期,“特別是到公元前4世紀,秦國出現(xiàn)了很多洞室墓以及與草原有關的青銅器。這表明此時秦與歐亞草原、波斯等西亞地區(qū)聯(lián)系十分緊密。而秦始皇陵兵馬俑中也發(fā)現(xiàn)了異域騎兵的蹤跡”[80]。楊建華等學者也發(fā)現(xiàn),公元前1千紀中葉“各地游牧文化進入繁榮期,西區(qū)的東進,使得東西區(qū)的分界線移至蒙古國中部及太行山以北一線”[81]。很可能在這時,秦國得到了更多的異域文化元素。而秦與伊朗高原溝通的實現(xiàn),則借助于歐亞草原的游牧人群。
中國大陸與伊朗是兩個并行的定居文明,而歐亞草原的游牧人群是定居文明的信息傳播者,“是東亞系統(tǒng)中的重要動力以及中國與其他文明的文化交往與貿(mào)易的發(fā)起者和傳播者”[82]。中國腹地與歐亞草原游牧人群的分界線是中國的“半月形地帶”[83]?!拔魅帧北阄挥诖说貛?,而甘肅馬家塬墓地便是代表性物證。“馬家塬與哈薩克斯坦東南的伊塞克冢有許多相似性……而新疆天山山麓的遺存與馬家塬、伊塞克冢都有相同之處”[84],這說明甘肅馬家塬一帶在戰(zhàn)國晚期已通過天山與哈薩克草原取得聯(lián)系。秦國可能又通過西戎等生活在半月形地帶的人群與歐亞草原進行接觸,進而獲知了更遙遠的伊朗高原的文化與器物。
由于秦與西戎及周邊族群的密切關聯(lián),秦國有可能較早地接觸、使用、制作甚至仿制外來品。比如前文提及的陜西西安北康村發(fā)現(xiàn)的翻轉(zhuǎn)動物紋范的藝術題材可能源于阿爾泰地區(qū),而阿爾泰巴澤雷克文化的有角神獸裝飾也見于陜西納林高兔[85],而且當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金容器便是陜西鳳翔秦墓出土的小金盆。另外,隨著秦向東擴張,將金銀器皿的使用傳統(tǒng)帶入東方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如秦蒜頭壺的造型應與裂瓣紋器物一樣來自波斯阿契美尼德,后被秦國所吸收,進而隨著秦統(tǒng)治范圍的擴大而傳至各地。由此,裂瓣紋、蒜頭等造型可能并非由海上絲綢之路而來,而更可能是從西域一帶傳入。
在傳播路線上,可能通過巴澤雷克文化經(jīng)阿爾泰山南麓或哈薩克斯坦東南以伊塞克冢為代表的文化經(jīng)天山山麓,再由新疆哈密地區(qū)進入河西走廊傳入甘肅天水一帶,進而進入關中地區(qū)。
銀是一種極具異域色彩的材料,由其制作出來的銀質(zhì)器皿卻頗有本土風范。這種“本地化”的形成是將青銅所攜帶的財富指征、制作技術、裝飾技法甚至觀念延伸到金銀這兩種材質(zhì)之上,使得具有異域色彩的金銀融入本地觀念系統(tǒng)中。
前述廣州南越王墓西耳室出土的4件銀錠“當是制作銀卮及焊接主棺室出土銀盒(D2)蓋頂上鈕飾所用的原料”[86],但有研究者就此提出疑問,認為銀錠并非原料,而是“與銀器飾一起埋入的儲藏財富”[87]。這些銀錠與河南扶溝古城村出土的楚銀幣尺寸、重量、形制都有差異,應非銀幣,但如周衛(wèi)榮所說,即使是楚銀幣也很難稱得上是用于流通的“貨幣”[88]。從銀錠(C202)“一面滿布鑿痕”及其成分來看,它作為原料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不過,作為原料并沒有否認它的財富指征,畢竟不論是銀盒還是銀卮都可以作為廣義上的財富貯藏。另外,出土情境顯示,絕大多數(shù)銀質(zhì)器皿都與銅器、漆器、玉器等放于一處。推而廣之,戰(zhàn)國晚期至漢代前期出土的這批銀質(zhì)器皿均可被視為“財富貯藏”。
金銀器皿納入財富貯藏的觀念或與楚地有關。春秋晚期以來楚國對金銀幣的使用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時人對“金”“銀”這兩種材料的看法?!敖?、銀、銅三幣齊備,唯楚獨有”[89],盡管此時的“銀幣”尚不能算作嚴格意義上的“貨幣”,但楚將金銀納入貨幣系統(tǒng),增強了它的“財富”指征,同時使其從“外來物品”轉(zhuǎn)為本地財富,并為日后金銀銅并提奠定了基礎。除觀念的改變之外,楚地青銅器和金銀幣的鑄造技藝,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金銀器皿的制作。研究者已發(fā)現(xiàn)曾侯乙墓出土的金質(zhì)器皿的“造型和紋飾上的仿銅作風,具有明顯的時代特點”[90],其鑄造技術和裝飾風格也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當時在楚地已經(jīng)十分成熟的青銅器鑄造和裝飾技術。這兩方面均對頗有楚風的漢王朝的金銀觀念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漢朝建立后,多承楚的觀念,其中便包含了金銀觀念。漢代金銀繼續(xù)被納入貨幣系統(tǒng),扮演著大宗財富轉(zhuǎn)移的角色。
從有限的文獻記載來看,金銀銅代表不同等級的觀念,在戰(zhàn)國時期的《管子》中似乎尚未明晰,但書中關于金銀銅礦產(chǎn)地以及加強管理、禁止私采的記載,也說明金銀銅是戰(zhàn)國甚至更早時期的各國極為重視的戰(zhàn)略資源。至遲在漢武帝時期,金銀銅具有等級高低的觀念已經(jīng)成形,如《史記·平準書》“金有三等”的記載。同時,金銀銅并提的說法已成平常。漢代出現(xiàn)的金銀銅并提且劃分等級的思想,可能來自楚國金銀銅三類財富的啟發(fā)。
至東漢,器用之中,金的等級高于銀,而銀又高于銅的觀念已經(jīng)十分明確。如東漢衛(wèi)宏《漢官舊儀》《漢舊儀》關于黃金、白銀釦器的記載“太官尚食用黃金釦器。中官、私官尚食,用白銀釦器”[91],“高祖南面,幄繡帳,望堂上西北隅?!鷰?,黃金釦器。高后右坐,亦幄帳,卻六寸。白銀釦器”[92],以及文獻關于金縷、銀縷玉衣的記載,如《后漢書·禮儀下》“諸侯王、列侯、始封貴人、公主薨,皆令贈印璽、玉柙銀縷”,《西京雜記》“漢帝送死皆珠襦玉匣。匣形如鎧甲,連以金縷。武帝匣上皆鏤為蛟龍鸞鳳龜麟之象,世謂為蛟龍玉匣”??梢?,至此時,銀已完全融入本土傳統(tǒng)中了。
戰(zhàn)國晚期至漢初的銀質(zhì)器皿是否與性別、等級識別有關,顯然無法使用這些晚期的文獻來證明。物質(zhì)證據(jù)表明,在文獻記載之前,女性貴族擁有、使用部分銀質(zhì)器皿,但這很可能還并未形成漢晉文獻中所說的等級觀念,而說明著其他的問題。其中一種可能是,這些女性或因聯(lián)姻等而在不同國家之間活動,而銀器作為珍稀物品隨之流向不同國家。此時,銀質(zhì)器皿更多地是帶有異域色彩的珍寶,而它們的稀缺和難以獲得體現(xiàn)著擁有者的權威、財富、地位。
戰(zhàn)國晚期至秦漢時期的銀質(zhì)器皿,呈現(xiàn)出集中分布且形制相似的特點。通過對其出土情境、銘文、流轉(zhuǎn)等內(nèi)容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可能與秦國、秦或漢中央政權相關,體現(xiàn)出銀器在流轉(zhuǎn)過程中各國廣泛交流的歷史,這種交流形式包括戰(zhàn)爭、饋贈、交易以及聯(lián)姻等多種。不過,不排除個別形制特殊的銀質(zhì)器皿,來源可能不同。
在技術上,包括裂瓣形銀器在內(nèi)的銀質(zhì)器皿均有本土制作的可能。秦國在這批銀器制作、使用中所占有的關鍵地位不容忽視。多件銀器可能作于秦國。
在異域淵源上,銀質(zhì)器皿因“銀”這一材質(zhì)而具有非常強烈的異域色彩,裂瓣紋器物更加明顯。其制作技術和觀念應來自異域,尤其是大量使用金銀器皿的阿契美尼德王朝。位于歐亞大草原的游牧人群,扮演著溝通東方與西方的角色。秦與西戎及周邊游牧人群的密切關聯(lián),使它更早地受到異域文化的影響,使用甚至制作銀質(zhì)器皿。
在本土化過程中,銀質(zhì)器皿不僅有著與銅器相近的器形,還代表著比銅器更多的財富,進而成為地位、財富甚至權力的象征。這種象征是在本土化過程中,通過比附青銅,而逐步被賦予的。在這種轉(zhuǎn)變中,一個不能忽視的中介或許是楚,楚對金銀幣的使用,很可能強化了時人對金銀作為財富的認識,這種認識延伸至漢代。
東方的人們按照自己熟悉的方式對異域器物或材料進行模仿和本土化改造,到漢代更是賦予其以本地的觀念,使其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本土傳統(tǒng)的一部分。如果說商周青銅器的發(fā)展為這一時期金銀器的制作和裝飾提供了技術和靈感來源,那么此時在制度上、觀念上對金銀器的改變與確認更賦予其以前所未有的文化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