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鶴迎春申契闊
——小記1977年蕭印唐武昌過訪沈祖棻夫婦

張春曉

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1977年春節(jié)前夕，久居珞珈山中的沈祖棻與程千帆欣喜地迎來了他們的多年至交蕭印唐（原名蕭熙群，字印唐，又寫作“印塘”，本文引文中的人名寫法以沈祖棻手稿原件為準(zhǔn)）。曾經(jīng)“十載音書絕，卅年離別馀”，終于劫后重逢于武昌。

相逢年少承平侶

1934年秋天，25 歲的沈祖棻從中央大學(xué)畢業(yè)，隨即進入金陵大學(xué)第一期國學(xué)特別研究班深造。該班招收大學(xué)文史哲畢業(yè)生﹐旨在造就高級國學(xué)專門人才﹐是當(dāng)時東南地區(qū)各大學(xué)的首創(chuàng)，學(xué)制兩年。第一期學(xué)生十六名（女生六名），其中有徐復(fù)、殷孟倫、高文、章荑蓀、游壽等。學(xué)生入學(xué)后自選專題研究，胡小石、黃季剛、汪東、胡翔冬、吳瞿安、劉衡如、劉繼萱等擔(dān)任導(dǎo)師。

同班有位來自四川的青年蕭印唐，1929年入讀成都師范大學(xué)文科班（1931年合并為國立四川大學(xué)），大專畢業(yè)后任教于墊江中學(xué)。1934年以國學(xué)滿分破格錄入國學(xué)研究班，是年23 歲。那時，金陵大學(xué)的川籍學(xué)生不多。2006年，曾經(jīng)同期畢業(yè)于農(nóng)經(jīng)專業(yè)的93 歲高齡的張漢民先生，曾為《印唐存稿》的問世感慨不已：“1936年金大畢業(yè)川籍同學(xué)八人，現(xiàn)只存予一人，不能無獨立蒼茫之感。”而蕭印唐之所以千里而來，正如程千帆《蕭印唐先生集序》記云：“慕蘄春黃季剛先生、長洲吳矍安先生之名，復(fù)來受業(yè)?！?/p>

沈祖棻致印唐詩（注：手稿中的第一首、第三首見《涉江 詩稿》卷一《答印唐見寄二首》，個別字 句不同。程千帆箋曰：“一九三九年祖棻 與印唐同教重慶界石場之邊疆學(xué)校，地近 南溫泉。已而印唐赴成都任教育廳秘書，故詩云云?！保?/p>

蕭印唐為人任俠好義，張漢民回憶：“其時日寇侵我不止，印唐與予均屬熱血之士，閑時少年同游，多憤世憂國?！背糖Х凇渡娼~箋》及《蕭印唐先生集序》中說：“印唐任俠輕財，急人之急，多金不吝。”“其為人任俠好義，善與人交，而文采秀發(fā)，尤工草隸，故同學(xué)莫不愛重之。時余夫婦亦在弟子之列，交情尤契，稱莫逆焉。”在金陵大學(xué)共同的學(xué)習(xí)生涯中，志同道合的程千帆、沈祖棻、蕭印唐結(jié)為莫逆之交，在此后各自的人生顛沛中更是患難見真情。

1937年8、9月間，日本飛機轟炸南京，形勢危急，正在程、沈進退唯谷之際，蕭印唐來信了。蕭印唐當(dāng)時在私立南京安徽中學(xué)任教，該校在姚文采校長的帶領(lǐng)下遷到屯溪，設(shè)立了南京安徽中學(xué)徽州分校。正是在此契機之下，蕭印唐勸程、沈暑假中到屯溪暫避敵機轟炸。不料程、沈到屯溪后形勢愈來愈緊，南京已是回不去了。在蕭印唐的介紹下，程、沈留在安徽中學(xué)任教，暫時解決了生計問題，也正是在屯溪，兩人結(jié)為了夫妻。蕭印唐先期安頓，這時便將自己的住處讓做婚房，給了他們亂世中一個臨時安居的家。

面對突如其來的家國不幸和流離失所，“生小住江南”的祖棻“倉皇臨間道，茅店愁昏曉”，情感受到巨大的撞擊，背井離鄉(xiāng)已極可痛，何況面臨國家危亡。她在《菩薩蠻》四首小序中寫道：“丁丑之秋，倭禍既作，南京震動。避地屯溪，遂與千帆結(jié)縭逆旅。適印唐先在，讓舍以居。驚魂少定，賦茲四闋?！薄绑@魂少定”四字實是切膚之痛的真情流露。離亂中夫妻的相互扶持、朋友的鼎力幫助，無疑是這場不幸中稍可寬慰的地方，是以最后一首全記此事，作為對前三首突遭事變后茫然無依、惶恐憂愁情緒的收束。詞云：

蕭印唐1937 在屯溪中學(xué)，旁邊南京安徽中學(xué)徽州分校校牌為蕭印唐手書

長安一夜西風(fēng)近，玳梁雙燕棲難穩(wěn)。愁憶舊簾鉤，夕陽何處樓？ 溪山清可語，且作從容住。珍重故人心，門前江水深。

上闕寫驟然離亂，下闕寫流寓屯溪。難得心境略加平復(fù)，描述溪水清澈，風(fēng)物優(yōu)美，于是聊以自慰，何妨從容暫??？這既是珍重故人的心意，又是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江水自深，難以為計。故人心意，遂成為兵荒馬亂中的一抹暖色。

不久南京淪陷，日寇迫近，盡管姚文采校長向軍方借了200 支步槍，準(zhǔn)備帶領(lǐng)師生轉(zhuǎn)移到山區(qū)，一邊打游擊，一邊辦戰(zhàn)地學(xué)校，安徽中學(xué)仍是在日漸緊張的戰(zhàn)事中解散，師生們紛紛離開屯溪避難。

1938年1月，沈祖棻由武漢轉(zhuǎn)到長沙，四五月間又由長沙轉(zhuǎn)到重慶。一時找不到教書的工作，就由汪旭初先生介紹到重慶貿(mào)易局做三等科員，做了兩個月貿(mào)易局就停辦了。這時蕭印唐在重慶界石場蒙藏學(xué)校任教，見沈祖棻為失業(yè)憂急，就向?qū)W校推薦了沈祖棻。國立蒙藏學(xué)校是民國時期在南京創(chuàng)辦的一所為蒙藏與邊疆少數(shù)民族培養(yǎng)人才的專門學(xué)校，蔣介石出任校長?？箲?zhàn)初期，南京蒙藏學(xué)校遷到重慶市郊區(qū)巴縣界石場，1939年更名為國立邊疆學(xué)校。蕭印唐的推薦恰逢其時，當(dāng)時該校學(xué)生風(fēng)氣囂張，接連轟走了不少教員，學(xué)校正為請教員發(fā)愁，而沈祖棻在安徽中學(xué)的教學(xué)效果很好，學(xué)生滿意，因此在蕭印唐的推薦下，學(xué)校順理成章地聘任了沈祖棻。

1939年暑假，沈祖棻因病辭職，在西康建設(shè)廳工作的程千帆本擬接她到康定養(yǎng)病，因病體不支，遂滯留雅安和公婆住在一起。久病不愈，夫妻仳離，祖棻的心情十分低落。她以詞作向朋友們傾吐內(nèi)心積郁，《金縷曲》序云：“余病八閱月矣。印唐始約養(yǎng)疴白沙，素秋復(fù)邀就醫(yī)渝州，皆不果行，而兩君者頃亦多疾苦。余既譜金縷曲以寄素秋，言之不足，因再用此調(diào)分寄。詞成自歌，不知涕之無從也?！痹~云：

寂寞人間世。論交游、死生患難，如君能幾？辛苦分金憐管叔，知我平生鮑子。更莫說、文章信美。不見相如親賣酒，算從來、詞賦工何味？心血盡，幾人會？ 重逢待訴凄涼意。且休教、等閑飄盡，天涯涕淚。用素秋書中語。我亦萬金輕擲者，今日難謀斗米?？樟侠?、年年歸計。一樣關(guān)山多病日，未能忘、尚有中原事?？肮舱Z，兄和姊。

沈祖棻此詞一出，令印唐十分動容，“得詞泣誦再三，并傳觀師友，以博同聲一哭?！鄙蜃鏃庇谑歉鳌督膺B環(huán)》一曲?！凹拍碎g世。論交游、死生患難，如君能幾？”“堪共語，兄和姊”“漫關(guān)心、斷腸舊句，幾人會得”諸句，將知己感饋之情溢于紙間，他們不僅是同窗密友、文章知己，更是寂寞人世間的患難之交。

1940年4月，沈祖棻赴成都治病，7月出院后隨程千帆到樂山養(yǎng)病兩年。1941年6月遷居學(xué)地頭后，與錢歌川、劉永濟結(jié)鄰，過著戰(zhàn)亂下相對恬靜的山居生活。在此期間，她常?；貞浧鸪衅届o好的江南時光，1942年夏天所作數(shù)首《浣溪沙》“山居苦熱，有憶江南舊事”、《拜星月慢》“夏夜病中念白門舊游，和清真”、《征招》《踏莎行》等，皆是懷念江南風(fēng)物、少年情事。《踏莎行》中“白袷衫輕，青螺眉嫵，相逢年少承平侶。驚人詩句語誰工，當(dāng)筵酒盞狂爭賭”，即系題贈金陵舊侶蕭印唐、高文。

1942年始，蕭印唐先后在成渝任國立四川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國立社會教育學(xué)院、國立女子師范學(xué)院及重慶南林學(xué)院等校教授。沈祖棻則先后在成都金陵大學(xué)、華西大學(xué)任教。此后聚于成都，時有悲歌痛飲，感懷國事，傷心流年，即如1942年秋有《霜花腴》重陽唱和，歲暮有《高陽臺》枕江樓悲歌。祖棻還曾以詩相約過訪，蕭印唐《依韻成句心祭子姊》詩附注云：“沈子昔在蓉（一九四二）嘗以詩見招云：‘辛苦移家錦水西，相鄰不意故人疏。竹林游罷歸來日，為向柴門一駐車?！?/p>

1946年8月，沈祖棻回到闊別十年的江南。1952年至1956年先后在江蘇師范學(xué)院和南京師范學(xué)院任教，1956年夏天調(diào)回武漢大學(xué)。1957年程千帆被打成“右派”。1949年后，蕭印唐輾轉(zhuǎn)長春電力學(xué)校、南京電力學(xué)校、重慶電力學(xué)校任教，“文革”中文史要籍及所藏文稿悉被焚掠殆盡，關(guān)押批斗三年，受盡摧殘。1972年落實政策，方獲退休。

相識于年少承平，患難于離亂歲月，盡管飽經(jīng)憂患，但根植于青春歲月的友誼經(jīng)過戰(zhàn)火與流年的考驗，成為一生最寶貴的財富。不論時空曾經(jīng)如何阻隔，唯一被迫中斷聯(lián)系的十年，是在那特殊的年代。

幾度行行重行行

1975年的暮春，沈祖棻正在辦理退休手續(xù)，千帆回到沙洋勞動，女兒女婿在關(guān)山汽標(biāo)廠工作，一個人時時覺得山中清寂。4月4日，星期五，多云。一個如常的傍晚，祖棻正為日常起居忙碌，忽然收到蕭印唐的來信，一時“喜出望外，樂不可支”。當(dāng)晚她就回復(fù)了印唐，署名“老友 祖棻”。以“老友”署名的書信并不多，但4月間的兩封致印唐信均是如此，可見她的感觸之深。她熱情洋溢地寫道：

多年不通音問，系念之忱，彼此同之。每憶舊游，為之惆悵！七二年來，舊友均重通音訊，棻曾奉函重慶電力學(xué)校，以無此人被退回，當(dāng)時驚疑憂念不已！惟以兄或他調(diào)以自慰。荑蓀兄及學(xué)生王淡芳聞之，亦為憂念！七三年夏重游寧滬，探問兄況，知已退休，大慰下懷！惟以不知尊址為恨！而念念于心，未嘗或忘，思得一通音問。

未嘗或忘，驚喜可知。1974年，祖棻曾經(jīng)寫下一組《歲暮懷人》詩，其中屬于印唐的詩句為：“巴峽畸人憶舊狂，千金散盡始還鄉(xiāng)。篋中草圣依然在，何處春風(fēng)問講堂?！蹦菚r還沒有印唐的消息，所以有末句之問。后來印唐從王淡芳處見到這首詩，遂有《淡芳見示紫曼懷舊絕句次均奉答》：“白門游侶少年狂，皓首于今各異鄉(xiāng)。豐樂安康際盛世，龍鐘休退亦堂堂。”即將到來的休致，給歷經(jīng)苦難的人們帶來極大的生活希望。

夜雨郁熱，66 歲的祖棻一邊煎藥，一邊復(fù)信，將一班老友及個人年來境況簡明概述，印唐的信中應(yīng)該是提到了后約之事，是以祖棻欣喜地說：“能與君惠、孝章同來，則平生之愿足矣?！边@天她在日記中記道：“十時多始得上床。得與印唐通問，甚喜，暫不覺傷感凄涼?！?/p>

許久不通音書，一旦通問往來頻繁。4月17日，祖棻回復(fù)了第二封信：

來信收到。兄手戰(zhàn)眼昏，猶勉作書相寄，故人情重，亦可知矣。前書已轉(zhuǎn)千帆，昨得復(fù)函，云欲作書寄兄，別久語多，不知從何說起？故僅作詩一首，今為寄上。棻亦有同感。前書匆匆，不能盡意。欲詳敘別后情況，亦不知從何說起？且舊事重提，令人不快。而久病初愈，亦無精力作長函也。乃亦效千帆，作詩代柬。

信末家常叮囑“春風(fēng)多厲，春雨連綿，寒濕中人，望加意珍衛(wèi)為宜”，并隨信附去《得印塘?xí)鴧s寄》十首再抒驚喜之情，句末數(shù)個驚嘆號足以表現(xiàn)她渴望劫后重逢的迫切心情。

十年消息總茫然，遠(yuǎn)信驚疑雁不傳。漫說百書輸一面，一書猶望及生前！

緘札真從天外來，卅年襟抱一時開。少年同學(xué)今多在，還望東來共酒杯！

重逢尊酒論文初，卻念巴渝賦索居。多少故人齊引領(lǐng)，白門黃浦望君書！

黃壚故侶骨成塵，楚客招魂獨愴神。揮涕欲吟思舊賦，解吹鄰笛已無人。

朋儕稟性異溫嚴(yán)，俠骨柔情君獨兼。老去江湖求藥物，空余草圣閉塵奩。

所錄為第一、二、三、四、七首。印唐對第四首感觸尤深，《次韻答紫曼十詠之四》四首末句終是許下“握手他年會有時”的承諾。1983年，時隔近二十年之后，程千帆給他寄去沈祖棻的遺著《涉江詩稿》，再見《得印塘?xí)鴧s寄》“俠骨柔情君獨兼”之句，印唐不禁感賦《口號》一首：“控閑意馬鎖心猿，皓首蒼顏兩目昏。慚愧故人俠骨許，一生顛沛不堪論?！?/p>

老友們的來信，給生活枯寂的祖棻以極大的安慰。4月19日，她收到游壽的信，在日記里寫道：“言長意深，富于感情，讀之喜慰，反復(fù)閱看，老友交誼，固自不同，連日得諸老友信，無論長短，均舊情洋溢，具見交誼，非泛泛之比也。”每日寫詩復(fù)信成了她最勤力的功課。8月里，她給印唐的詩札中有《山居近事，賦寄故人》[1]四首，詩中既有“五風(fēng)十雨三春病，萬木千山一點燈”“奔洪暴雨侵茅屋，朗月清風(fēng)隔粉墻”“詩札堆床懶未酬，明窗筆硯暫時收”的生活實錄，亦有“東游期在舟難買，北國書來飯可加”的后約期待。詩末附有小記：

《得印塘?xí)鴧s寄》十首原稿復(fù)印件

居處四鄰稀少，皆早睡。余獨愛遙夜燈窗把卷。

屋后高山深林，每遇暴雨，山洪奔瀉，時有泛濫之患。

舊屋兩間，面山對湖，日出星沉，當(dāng)窗可見。夏夜屋外納涼，則明月高照，清風(fēng)徐來。近鄰忽擴圍墻，更起朱樓，湖山風(fēng)月，悉被遮斷。而建樓亦不成。

《涉江詩稿》中并沒有這段，應(yīng)該是復(fù)信時興之所致的閑來之筆，卻如此具有詩性的光輝，真實地記錄下那個靜夜里她淡淡的思緒，面對艱難生活的安之若素。

老同學(xué)們相約金陵再見，一直是他們的急迫愿望，恢復(fù)通訊之初即已提起。1976年1月20日，祖棻信中和印唐商議：“兄嫂待春暖東下為宜。最好能在春夏之間，蓋寧滬友人，近年極忙！迄無少暇。惟暑假略有一二周能抽暇相聚。故如兄于春末去南京小住，好在至親方便，可過暑假再返川，退休無事，不妨多盤桓也。屆時帆棻亦當(dāng)同時或先后去寧滬小住。介眉言如舊友聚金陵敘舊，彼暑中亦可南游也。荑蓀久極念兄，兄可至滬一游相會，亦可約其至南京相晤。彼亦極忙，惟暑假或空耳？”

2月26日信中再議：“頃奉來書，甚喜！惟兄又有事返鄉(xiāng)，一時尚難東下，雖覺春暖同游，得趁寧滬諸友暑假閑暇為佳，但不能早日晤談，又不免悵悵耳”“孝章近亦有約君惠于暑假中同作東游之意，然近來運動甚累，恐各校未必放暑假？如能來，則諸友大會，更可樂矣。棻等亦以退休為佳，深自慶幸也。馀面談?！毖劭礉u有成行之意，祖棻欣然寫下“馀面談”三字。

寒梅開日約同行，飛盡楊花闕寄聲。黃埔秦淮頻問訊，布帆未到武昌城。

豪情欲理少年狂，便買扁舟出故鄉(xiāng)。漫憶當(dāng)時湖海氣，天涯老病各相望。

大約是被老友們催問，6月里，蕭印唐《次韻答紫曼武昌二首》表達了決意成行的愿望：

幾度行行重行行，萬山杜宇已聲聲。任須漢上歸人至，便買輕舟下石城。

《次韻答紫曼武昌》

欲理清吟與飲狂，可堪念遠(yuǎn)復(fù)思鄉(xiāng)。藥沸茶煙費日計，戶外青山何所望。

之前印唐仍在猶豫的時候，同在四川的陳志憲（孝章）與劉君惠便已經(jīng)于5月14日商定，秋日即約印唐同赴武漢，偕游金陵。一切安排妥當(dāng)，二人心情愉快。也許是期待太久迎來的喜悅令人過于興奮，陳志憲當(dāng)夜腦溢血入院，不幸于6月10日下午逝世。祖棻聞知噩訊傷感不已，生死無常更令她深感定約的迫切。

1976年6月23日，她一面告知印唐陳志憲去世的消息，一邊積極敦促他踐約金陵之行：“四十年老友，未及重敘，一旦永別，其悲愴痛恨為何如耶？！連日情懷極惡，悲思難排。想兄聞之，自亦同感。唯望兄與君惠兄善保貴體，維持健康，得踐秋日東游之約，亦望千帆能先期返漢，棻病能有起色也。雖然，人事多變化，此一共同愿望，未知果能實現(xiàn)否？止近亦病甚，猶力疾從公也。”其中心意旨便是“衰病日甚，惟望能與舊日諸友作一次歡聚”。

命運總是這樣不可預(yù)計，行期一誤再誤。1975年曾經(jīng)有約，因劉君惠有公事不克同往。1976年6月陳志憲的去世令他們頓感無常的促迫，然而本是一再發(fā)出邀約的祖棻，卻在9月1日的信中勸劉君惠和蕭印唐暫緩東下：“因自南京至上海一帶，均有地震預(yù)報。南京已戒嚴(yán)棚居，不準(zhǔn)過寧船上旅客上岸，并無法買到西上船票矣。湖北亦有四縣有預(yù)報，武漢則可能波及，問題不大，惟近來亦忙預(yù)測。歡敘又須延緩，殊為悵悵！念寧滬老友，憂慮不已！”

直到1976年11月，他們終于再次定下1977年春夏之約，往還的文字之間都不免雀躍之情。祖棻于11月11日的信中附上《得印塘?xí)鴧s寄，兼示君惠》：

遠(yuǎn)札開時意惘然，眼中二妙隔山川。曾圓幾度西樓月，空過千回下水船。

盛世歡游猶避地，浮生離合豈關(guān)天？老懷馀興能多少，約到東風(fēng)又一年。

印唐11月17日復(fù)信，并寄《次韻答寄曼姊武昌》：

欲訪東湖意昂然，仙源仿佛認(rèn)前川。晴云披絮山頭帽，急雨擲珠水面船。

安步同游湖上月，不辭長醉壺中天。會編字典劉公去，溫夢支床又一年。

這一組唱和步韻之作，詩中悵悵之情，期待之意，忽忽未穩(wěn)而又情不自禁?！案∩x合豈關(guān)天”是鼓勵印唐盡人事之力，“老懷馀興能多少”，回首幾十年艱難時事，無人幸免，白首相約實是他們所余不多能夠努力實現(xiàn)而又最真實美好的愿望。不管出于何種心境，這一班金陵老學(xué)人們都欣然迎來了他們的休致。程千帆于是年1月信中即道：“子苾已于十二月退休，弟亦已批準(zhǔn)，惟以遷移戶口手續(xù)甚多，一時尚未能正式公布，大約一二月內(nèi)必可辦妥，從此優(yōu)游歲月，東坡所謂‘此去殘年盡主恩’也?！?/p>

一面生前見，猶過書百行

一旦定約，老友們便開始積極籌措。他們靠書信往還，事無巨細(xì)，一一安排。

1976年12月16日，祖棻在寒冬的燈下寫信，直到夜里十點半?！八技皶嬖诩?，喜極翻疑夢寐。因成小詩三章，聊以志喜，不盡所懷。昔有印章，刻前人句：‘言情不盡恨無才！’往日填詞每用之。今亦然也。”小詩三章，即《得印塘?xí)?，謂將東游，約過漢相訪，喜賦三首》：

開札渾疑夢，歡懷寢更興。論文寒夜酒，話舊雨窗燈。惟望成行定，還期除病能。老翁歸有日，下榻待良朋！

十載音書絕，卅年離別馀。行程真可計，后約竟非虛。夢繞梅開日，情溫雪霽初。翻愁居遠(yuǎn)市，供給少盤蔬。

登臨多勝境，云樹映山光。喚棹湖當(dāng)戶，行沽酒滿觴。惟愁衰老日，難續(xù)少年狂。一面生前見，猶過書百行。

無以言表的激動喜悅見諸文字，祖棻但覺言情不盡。書信其余則是慮及種種相見細(xì)節(jié)，在交通不便、通聯(lián)不便的前提下，預(yù)先安排接船等瑣屑，唯恐變數(shù)，而求一種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繪圖之策，瑣瑣之中正是各種關(guān)懷真切之情：

所謂數(shù)事須先接洽者：即兄嫂年老多病，且腿腳不便，而吾等居處又頗難找。如攜帶行李物件，更屬困難。故思請兄嫂確定行期后，即寫信告知確期：何日何時趁何船到漢，并附兄近照一張，當(dāng)令女兒女婿到江邊碼頭相接，并由彼等將行李物件等送至附近舍妹妹婿家，以免攜帶麻煩，行時又可方便。然后由彼等陪同照料（武漢謂乘公共汽車為練雜技，非寧滬之比也）至舍間。本當(dāng)親自迎接，因近來多病，益形衰弱，冬日殊不勝江風(fēng)也。兄自能諒之！雖如此。因棻篤信情況是不斷變化的之說，恐彼等或因工廠春節(jié)前趕任務(wù)，請假不準(zhǔn)？或兄因船票難買，臨時行期有變動？或天變雨雪？或人有小病痛等等，為防萬一，棻將住處繪一詳細(xì)路圖，以便按圖尋找不誤。

作為多年老友，祖棻再三交待不要客氣，“總之望兄早定行期，來信相告，并附照片為要！不可怕吾等及兒輩麻煩，不要相接。須知吾等并不麻煩。兄嫂如無人接，則麻煩甚大矣！至交講實際，不講客氣！小女所要竹籃是圓形的?？谕榷刽褵o，不知有其他普通干豆豉否？如有，亦望帶少許！”在物質(zhì)匱乏且各地資源不均衡的時代，老友托帶、寄送物資成為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是以祖棻囑印唐不要客氣的同時，也請他捎帶竹籃和豆豉。

信到四川時，印唐正出門在外，歸來作答《出行返縣經(jīng)月歸讀曼姊惠書并為三律次均奉答三首》，其三云：

罷游妻奉簡，開讀字輝光。誤約慚顏汗，遲來罰酒觴。春和轉(zhuǎn)候暖，花底見游狂。籃已盛鹽豉，行期報十行。

印唐報知祖棻行程已定，只待春暖花開，重理舊狂?！盎@已盛鹽豉，行期報十行”，直令人忍俊不禁又感其溫暖之意。

年光流轉(zhuǎn)，在期待中迎來了1977年。1月29日，星期六，武漢大雪大冷零下三度，蕭印唐抵達南京。2月14日，星期一，晴，臘月二十七，祖棻接到印唐即將抵漢的來信。15日，程千帆特意做了八寶飯，“待肖年夜吃”。2月16日，天氣陰冷，千帆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清晨五點起床，六時出門過江接船。十一點半，祖棻做好飯菜在家等，火熱菜將熄，印唐、千帆終于到家，于是重新熱飯。印唐不僅帶來了四川的竹籃豆豉，還從南京捎來了孫望的手信。是晚圍爐夜話，一同給未能成行的劉君惠寫信。

2月17日星期四，大年三十，祖棻簡簡單單地記道：

大家吃豬油年糕早餐。午飯隨意吃數(shù)菜，吃魚頭豆腐。下午談話，晚餐吃年夜飯，四盆吃酒，紅燒魚、八寶飯、臘肉風(fēng)雞鹵蛋臘八豆等。吃飯，飯后飲茶暢談，十時半睡。接淡芳、逸峰信，下午與印塘湖邊散步。

年夜飯也算豐盛，千帆專門為印唐準(zhǔn)備的八寶飯擺上了餐桌。一天都在談話，唯一的戶外活動就是午后東湖邊的行走。十年后，印唐在《憶子》中仍然記憶猶新那相談甚歡的情形：“言笑宴游朝夕同，白門錦水思無窮。一行飛雁凌空去，極目云天立望中?！?/p>

2月18日星期五，大年初一，天氣晴暖。這天最重要的事情是過江買船票。36 路車過橋頭站不停，祖棻和女兒麗則、外孫女早早只好折回家中，千帆和印唐則奔至更遠(yuǎn)的站點廣埠屯上車，五點順利購票歸來。晚飯后他們依然是閑談。第二天本來準(zhǔn)備乘天氣和暖再游東湖，誰知陰冷風(fēng)大未能成行，千帆出門買肉，印唐在家揮毫寫下新春條幅。祖棻記道：“帆遲回，未買到肉，仍臘菜吃飯，印塘不喜食及臘，亦無辦法，胡亂吃午飯。飯后閑談未睡，囡帶早早去小玉家，未遇而回。晚餐，飯后火忽熄，帆重生不起，用煤油爐燒水，并炒臘八豆，切臘肉，裝辣肉醬及鹵豆干四瓶為印塘作路菜?！彪m然程、沈夫婦有許多盛情之意，但限于物質(zhì)條件，只能勉力為之。

2月20日，大年初三，雨冷。清早五點程、沈二人即起，穿衣梳洗準(zhǔn)備送印唐過江上船，卻發(fā)現(xiàn)印唐已經(jīng)避送先走。五點五十分兩人追趕前往，幸而坐十二路及渡船都很順利，趕到江邊的時候船仍未發(fā)，在候船的地方找到了印唐。“帆與之去早餐，我守行李，帆帶回油香我吃二個當(dāng)早餐。送印塘上船，我無票混入。待其尋到艙位安放好行李后，稍坐即下船，恐擁擠走慢匆忙也。”祖棻記載這段凜寒追故人的小插曲時語極閑淡，就連無票混入這種應(yīng)急之變對于閨秀的她似乎也毫不違礙。但于讀者而言，卻在這種平淡敘述中，被三位65 歲的老人彼此顧念的真情深深打動。

江邊別后，蕭印唐于輪上作《將歸蜀千帆紫曼追送輪上忍淚為別》云：

卅年相契闊，過眼歷風(fēng)塵。世路總榮辱，交道訂死生。燈前疑夢寐，堤上數(shù)叮嚀。忍淚殷勤別，江輪握手頻。

則詩中感情的力量早已力透紙背。紙的背面，果然又是一段情誼的明證。這首詩是印唐在江上所做，沒有紙張，就手寫在了章荑蓀給他的信函背面。荑蓀的信寫于1月12日，不過是告訴他如何到達宿舍，老友之間幾乎沒有客套話，開門見山：“兄來即住我的宿舍，朝夕共話，飲食方便，千帆能同來更所望也?！敝蟮囊淮蠖尉褪菑纳虾；疖囌镜狡渌奚岬臄?shù)種方案。

蕭印唐《將歸蜀千帆紫曼追送輪上忍淚為別》

這一場冬日的過訪，迭經(jīng)起伏，終于如愿以償。三十年契闊之情，榮辱世道的死生之交，最終化為那平凡不過的“殷勤別”“握手頻”。即使詩家詞家錦心繡口如他們，在現(xiàn)實的別離中，也唯有托之一次又一次的握手道別。正如日記中何曾記下冬夜燈前，幾十年至交的肺腑之言，不過“閑談”，仍是“閑談”，明明歷經(jīng)世事的白首重聚如此不易，那暗夜的感觸、心內(nèi)的波瀾，定更甚于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畢竟共同擁有的不僅是青春作伴，還有國仇家恨；共同逝去的不僅是歲月流年，還有數(shù)十年來的摧折磨難。其悲歡離合的深沉之痛，豈是浮光掠影可以觸及。

乍見還輕別，重來客路賒

大環(huán)境漸漸松動，滬寧的老友們策劃起一場金陵大聚會，居于長江中游的程、沈已經(jīng)退休，他們積極響應(yīng)號召，過訪武昌的短暫相聚哪里能夠盡興，祖棻鼓動印唐再次順江東下，共赴盛會。

1977年3月15日，祖棻將章荑蓀所寄新詩轉(zhuǎn)給印唐，詩中道：

印塘飄忽仍如昔，報道來兮又告吹。黃鶴迎春申契闊，白門歡聚盼佳期。高文久不通消息，游壽聞曾懷舊詩。四十年前年俱少，老逢大治及時為。

這無疑是荑蓀發(fā)出的召集令。其結(jié)句祖棻再三念誦，認(rèn)為極有現(xiàn)實意義，并以此勸勉印唐：“昔年同學(xué)，現(xiàn)皆成六七十歲之翁媼，來日無多，后會難期，老逢治世，安得不及時行樂乎？！荑蓀發(fā)動金陵大團聚，并寄詩札于石齋介眉，則恐未必來。荑蓀欲同游山東，棻等恐體力不勝，故擬約孟倫先來金陵大團聚后再說，孟倫重故舊而性好動，喜漫游，如教學(xué)任務(wù)能有暇，當(dāng)可來會。吾等皆極盼兄能于四月間再來南京接大嫂回川，小住暢聚，如何如何？！”

殷殷迫切之情溢于言表。這時程、沈夫婦已經(jīng)初步擬定了東下的計劃：“擬農(nóng)歷清明后至三月初之時，距今約一月左右動身至寧。再看諸友，尤其兄，約期早晚，亦可移動。荑蓀雖雄心大志，但其學(xué)校任務(wù)甚繁重，不知能如愿否？但寧滬小聚當(dāng)無問題?！币虼私ㄗh印唐乘船到武漢會合一起前往江南，彼此好有照應(yīng)。

一向在信中瑣瑣敘來的祖棻，這封信里也言及了其他一些家事、唱和之事，但每段寫到最后，都?xì)w到熱情洋溢地鼓勵。即如寫別后悵惘，終歸之于期以再聚：“漢皋小敘，足慰平生！惟離長會短，未盡所懷。而又無游燕之樂，殊覺慊慊于心也！如能秦淮再聚，重尋舊游，庶幾盡歡。惟兄圖之??！”即如明明寫復(fù)詩之事，卻道：“得船上寄詩，極佳！殆所謂情生文者。棻等離思雖多，而詩思不屬，亦不勉強奉和。養(yǎng)息心力，遵兄之教也。但對于荑蓀發(fā)動之大團聚，大感興趣，竭力贊助。故和二章，以勸諸友，更速兄駕！另紙錄呈乞教！意雖甚殷，詩則不佳，蜀語所謂‘水’也?！彪m有自謙之意，但將文字之力全部用于鼓動，也是一目了然，正如兩首“水”詩所呈現(xiàn)：

歲暮漫興

橋無人跡渡舟橫，冰合東湖萬頃平。寒到江城春已近，雪漫山野夜先明?；ㄩ_沽酒迎佳客，風(fēng)暖揚帆作遠(yuǎn)行。稍喜歲除人病起，安排良會計游程。

奉和荑蓀新詩，兼答石來書，

因寄白、止二首

新詩邀舊侶，佳約屢商量。山左花將發(fā)，江南草正芳。何妨垂老日，重理少年狂。共醉鶯啼處，繁香覆酒觴。

江海多年別，相期作勝游。篇章傳北徼，問訊到中州。日出隨行轍，猿啼送過舟。金陵東道主，詞客舊風(fēng)流。

人事消磨，年老久病，唯有故舊相聚才能喚取如此熱忱，成為生活的希翼，而其中感喟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道明。4月10日在燒火做飯的間隙，祖棻仍努力寫信游說：“吾等行旅困難，歡聚不易，亦見一次是一次也。當(dāng)兄此次出川，棻等擬作東游時，尚未感到行旅之如此困難，后會之如此不可期也。故尤望春間金陵之老友大團聚兄能參加！座無巴人，確大減歡樂矣。且后會難期，棻意欲謂此次南京之老友大團聚，或為最后最好之歡聚。吾等皆老，日益衰病，復(fù)為工作或家事所牽，行旅不易，尤難畢至?！鄙罡邢嗑鄄灰?，故而愈發(fā)珍惜相聚之可能，誰料到“或為最后最好之歡聚”竟一語成讖。

信還沒有發(fā)出，祖棻就接到孫望的來信，告訴她印唐妻已經(jīng)提前從寧返川，而這本來是他們寄望印唐東下的動力。祖棻由此深知印唐出川是不可能了，“悵恨何如？信如自強來信所云，‘惟有各自珍重，后會庶或可期。’但望彼此身體轉(zhuǎn)健，明、后年再求一會耳?！痹偌s終是不至。塵埃既定，祖棻寫下《寄酬印塘》（《涉江詩稿》名《印唐自寧返渝，過漢見訪，小聚復(fù)別》）以為告一段落：

乍見還輕別，重來客路賒。無情武昌柳，舊賞錦城花。春水歸帆遠(yuǎn)，離愁病枕加。秦淮良會近，西望一長嗟！

《東游緩期寄金陵諸故人》[2]（四首之四）云：

孝標(biāo)發(fā)高興，白下共深杯。北客方多病，巴人去不回。歷城期自失，汴水訊空來。更作西園集，偉長信有才。

眼看東北游壽、四川蕭印唐、山東殷孟倫、河南高文此番都難以成行，祖棻失落之余，唯有自我勸勉，期以來年。

順江東下指日可待，日常生活仍在友朋的詩札書簡中繼續(xù)。1977年4月18日星期一，多云陰天?！霸缙鹕栽纾瑲夂蜣D(zhuǎn)冷，換毛衣后又重?fù)Q絲綿襖及新厚毛線褲。改詩寫定，吃藥，吃三分之一面包。乘36 路過江，至小佳處，不料至橋邊等車時，北風(fēng)甚大，陰沉寒冷殊甚，二人遂廢然而返。改抄肖詩，換衣收拾，生火，帆外出。”

1977年6月，千帆夫婦與老友章荑蓀會于上海

消息傳來，蕭印唐悼慟無已，寫下《調(diào)寄蝶戀花 悼祖棻》：

作惡暴風(fēng)吹折柳。才過端陽，冷凍疑重九。有淚如傾淚盡有，呼魂遙奠三杯酒。 蓋世文章傳眾口。白玉無瑕，高潔論持守。秀句清詞垂不朽，麗天絕代一歌手。

1977年春節(jié)過訪武昌，終成為他與祖棻的最后交集。1988年夏，78 歲的蕭印唐猶自難忘故人之情，寫下《戊辰夏值曼姊忌日寫此志悼》一詩：

往昔江輪訪武昌，東湖夜話情難忘。誰知鶴渚一為別，便隔人天哀思長。

斯人已逝，唯余嘆息。

而今，文中諸老都已墓木拱矣，唯有藉著他們曾經(jīng)的詩作書信相互印證，足成一段令人動容的舊日時光，以寄思慕。

注釋：

[1]參見《涉江詩稿》卷三《近事寄友》二首，字句有微調(diào)，后二首、小記未收。

[2]前三首收入《涉江詩稿》卷四《丁巳暮春，偕千帆重游金陵，呈諸故人》十八首，第四首未見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