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摘 要]晚清以降,西方文藝理論曾兩次大規(guī)模涌入中國,深刻影響了現當代文藝理論的樣貌,具體表現在文論觀念的轉型、文論方法的借鑒、文論議題的選擇、文論熱點的聚焦、文論教材的編寫、文論著作的生產等諸多層面。在承認西方文論所發(fā)揮的理論啟蒙作用前提下,必須直面引進慣性所帶來的負面效果——無論是20世紀90年代后期的“失語癥”還是近年來“強制闡釋”的批評,都表達了對這一狀況的擔憂與介入。在民族復興的新時代背景下,我們應摒棄先前理論自卑、文化自卑、文化盲從的不良心態(tài),堅定文化自信,立足中國問題,堅持并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文論、堅持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堅持西方文論的批判式借鑒,以建構主義的姿態(tài)構建中國特色的文藝理論話語體系。最近幾年,這項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公共闡釋”論即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種觀點。一方面,它是在闡釋學領域進行中國表達的有益探索;另一方面,在如何處理共時與歷時的關系問題以及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問題上,它還可以深入討論。
[關鍵詞]文化自信;中國問題;文論建構
[中圖分類號]I0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20)01-0051-06
回眸百年來中國文藝理論的發(fā)展歷程,可以發(fā)現:晚清以降,包括文藝理論在內的西方哲學社會科學理論曾兩次大規(guī)模涌入。一次是五四前后,一次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前者處于國家、民族飽受欺凌的危亡之際,一批先進的中國人希圖通過學習西方來打倒舊文化、催生新文化;后者則是在極左年代與世界文化交流的阻斷之后,中國的大門重新打開,經歷過文化荒廢的知識分子群體如饑似渴地汲取外來的文化營養(yǎng),奮力追趕世界大潮??傮w而言,兩次都是國人迫于現實需要的主動引進,都發(fā)揮了理論啟蒙的歷史作用,都深刻形塑了中國現當代文藝理論的樣貌——從文論觀念的轉型,文論方法的借鑒,到文論議題的選擇,文論熱點的聚焦,再到文論教材的編寫,文論著作的生產,如此等等。另一方面,值得加以反思的是,長期形成的引進慣性所帶來的即便不說可怕但卻十分嚴重的負面效應。不少學者感慨道,我們的文藝理論界往好里說是樂此不疲地講著他人的故事、唱著他人的歌謠,朝差里講就是少有乃至完全沒有自己的原創(chuàng)性。
一、西方文論弊端的擔憂與介入
對于西方文論弊端的擔憂與介入,最有代表性的當屬曹順慶教授與張江教授兩人。具體而言,20世紀90年代后期,曹順慶教授提出“失語癥”命題,認為中國現當代文論“長期處于文論表達、溝通和解讀的‘失語狀態(tài)”[1]。此言一石激起千層浪,雖然不無爭議、不乏批評之聲,但不得不承認確實戳到了中國文論界的痛處。前幾年,張江教授大張旗鼓地指責當代西方文論對中國文論有著醒目的消極影響,這集中表現為“強制闡釋”的根本缺陷。他還認為種種本是文學場外的理論資源被無節(jié)制地移入文學闡釋話語之中,從而導致文論對文學的極度偏離[2]。張教授的觀點引發(fā)了文藝理論界的強烈共鳴與熱烈討論,迄今仍方興未艾。不論是“失語癥”還是“強制闡釋”的批評,無疑都高調表達了對中國文論現狀的擔憂與介入。當然,這種整體判斷令我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從根本上說,長期熱火朝天地引進西方文論、文化的背后,潛藏著理論自卑、文化自卑、文化盲從的不良心態(tài)。只是在不同的學者那里,表現的程度有強有弱、有顯有隱罷了。古人云,知恥而后勇。唯有勇于正視而非回避這一問題,我們才可能予以真正解決。
所幸的是,這一問題近年來已經得到國家層面的高度關注,并在治國理政、民族復興的層面上高屋建瓴地給出了堅定文化自信的綱領性指導意見。國家之魂,文以化之,文以鑄之。正因如此,黨的最高領導人才屢屢強調文化自信的重要性。譬如,習近平總書記在與文藝工作者座談時指出“增強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是堅定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的題中應有之義”[3];在與哲學社會科學專家座談時強調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是自信的體現[4];在中國文聯十大與中國作協(xié)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對廣大文藝工作者提出了“堅定自信,用文藝振奮民族精神”的殷切希望[5];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強調“理論自覺、文化自信,是一個民族進步的力量”[6]。除了這些與文藝理論有直接關聯的重要講話之外,“堅定文化自信,推動社會主義文化繁榮”更是被寫進了黨的十九大報告中[7],成為中國今后一個歷史階段的基本國策。
毋庸置疑,文化自信的提出與中國綜合國力的穩(wěn)步提升息息相關。換言之,文藝理論的發(fā)展不可能躲進小樓、不問世事,而是必然與生龍活虎的社會實踐發(fā)生千絲萬縷的聯系;文藝理論的構建更不可能無視國家的文化政策導向,以及其中蘊含的或近或遠的政治關切。按照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和文化理論家伊格爾頓的說法,“‘純文學理論只是一種學術神話”。逐一詳細考察過20世紀的諸多文論流派后,伊格爾頓不僅理據十足地得出了“政治批評”的結論,還明確宣告“文學理論不應因其政治性而受到譴責。應該譴責的是它對自己的政治性的掩蓋或無知,是它們在將自己的學說作為據說是‘技術的‘自明的‘科學的或‘普遍的真理而提供出來之時的那種盲目性,而這些學說我們只要稍加反思就可以發(fā)現其實是聯系于并且加強著特定時代中特定集團的特殊利益的”[8]。因此,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一方面不應再對西方文化、文論的政治性熟視無睹,另一方面需要在構建中國文化、中國文論時以多種方式表達政治關懷。唯有如此,立時代之潮頭、積極為黨和人民述學立論才不會流于形式或淪為一句空話。
二、中國文論建構的總體要求
構建中國特色的哲學社會科學必須立足中國問題,文藝理論自不例外。什么是“中國問題”?什么是“立足”?看似平常的它們需要深入理解、付諸行動,否則,我們就仍會因先前介紹、模仿西方的慣性而在構建過程中自覺不自覺地重回舊路。所謂中國問題,又稱中國經驗、中國體驗,是指發(fā)生在中國大地上的政治、經濟、科技、社會、文化、哲學、歷史、軍事、外交等一攬子的過往與現在。所謂立足中國問題,是以中國問題為研究基點,及時而有力回應實踐的要求,既總結歷史及現實經驗尤其是能夠凸顯中國特色的經驗,又評估那些不盡人意的地方并給出帶有前瞻性的解釋。由于歷史悠久、幅員遼闊,中國問題的復雜性不言而喻。因此,當援引西方理論,譬如流行的后現代主義來解釋中國問題時,就會在客觀上有意無意地將其簡化,忽視其內部存在的較大差異:除了具有后現代的部分之外,它還同時擁有前現代、現代的內容,而且,這種三者并存的局面還將長期延續(xù)下去。這就從反面說明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構建決不能脫離中國實踐,否則,就難免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就文藝理論而言,立足中國問題首先要求研究的主要話題出于鮮活的中國文藝實踐,而非僅僅尾追人后、拾人牙慧,隨他人討論熱點的轉移而變換研究重心。具體來說,中國故事的美學表達堪稱當前文藝理論界的核心命題之一。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如何以審美的方式進行反映、如何書寫新時代的中華民族史詩是需要深入探討的重要課題。應該注意的是,現當代文藝發(fā)展史充分表明:文藝不同于政治、經濟、新聞、宣傳、歷史等的地方在于,它不能滿足于復述它們的現成結論,而是必須轉換為高遠的立意、生動的形象、曲折的情節(jié)、精湛的修辭、精彩的畫面等,必須營造出自己富有藝術吸引力與感染力的美學世界。這也意味著文藝有能力以自己獨特的視角展現其他學科敘述之外的豐贍細節(jié),在或補充或修訂中呈現繁復的中國故事。在此過程中,容易看到不少從西方線性歷史觀看來已然“落伍”的命題,卻正在中國文藝的園地中煥發(fā)著勃勃的生機。譬如,文藝的人民性,文藝的愛國主義主題與英雄敘事,現實主義與典型形象,文藝與時代、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文藝與文化強國、文化安全的關系,文藝批評的功能與角色,如此等等。此時此刻,站在旅行理論的立場上竊笑旁觀,只能被時代的洪流所無情淘汰;投入中國文論的現場,對上述議題進行再度考量與定位方是正道。
構建中國特色的文藝理論要始終保持建構主義的姿態(tài),避開本質主義的暗礁。與中國傳統(tǒng)看待事物的方式迥然相異,本質主義非常推崇并盡力探求事物可以跨越時空的不變本質,這種思維路徑隨著西方文化傳入而被學術界長期普遍接受,其各式各樣的變體至今還有較大的影響。盡管它對于認識事物有著積極的意義,但這種理解事物的模式也易于陷入僵化、保守的境地。特別是一旦與政治宗派主義、威權主義結合起來,就會滋生無法估量的危害?;仡櫖F當代中國文藝的發(fā)展歷程,從一度過于政治化乃至文藝成為政治的附庸,到極力擺脫政治、遁入“純文學”或“審美主義”的閣樓而不可自拔,雖然掉進的陷阱有別,但其實所犯的錯誤性質上并無二致。20世紀90年代后期伊始,文藝理論界的反本質主義之風漸成氣候。需要注意的是,這股席卷人文社會諸多學科的思潮并非鐵板一塊,而是具有多重的理論來源、多向的理論走勢。若是未能認真辨別,就會被其中的一支所迷惑、困擾,由反本質主義進入歷史虛無主義的歧路、誤區(qū)。譬如,打著重說的旗號否定經典、否定過去,推銷其“去歷史化” “去價值化” “去政治化” “去中國化”的各色言論。歷史從未完美,但不能因為曾經有這樣那樣的缺陷而全盤否定。誠如美國哲學家羅蒂所言,一味地指責過去而看不到就在眼皮子底下的成就,不利于激發(fā)民族自豪感與筑就國家共同體[9]。因此,我們應一分為二地對待中國革命與建設年代的文化實踐、文化探索。就文藝理論而言,有過偏頗甚至嚴重錯誤,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成果同樣不容抹殺。而這些都與當時的社會狀況密切相連、不可分割,我們要回到其時的歷史語境之中,從整體上來權衡成就與不足,而不是站在根本不存在的歷史“阿基米德點”上來信口臧否。
建構主義是開放的、包容的、整合的、博弈的,既面向不同學科的理論,又面向不同源地的理論。不言而喻的是,這種敞開的姿態(tài)又不是毫無立場與底線地接納差異與他者。依照伊格爾頓的觀點,這是后現代文化主義的慣用伎倆。我們必須勇敢承認并大聲宣布,有些差異與他者本身就是錯誤的,必須與其進行不懈斗爭[10]。建構主義是立足當代、面向未來的,我們要與時俱進地充分研究新生文藝現象并拿出合理闡釋。譬如,網絡文藝、科幻文學等,探究科技如何深刻改變了文藝的存在樣式,如何深刻形塑了文藝的面貌,而文藝又對此進行了怎樣的美學回答。建構主義要致力于提煉有中國特色的命題,打造有標識性的新概念、新范疇,建造充滿普遍性闡釋力量的中國文論話語體系,并注意在與國際文論界的對話、交流中讓其認識、接受。建構主義不是一勞永逸的,而是一個根據本土經驗不斷調整的動態(tài)過程。
三、中國文論建構的具體路徑
如果說,構建中國特色文論話語體系需要摒棄或弱或強的自卑心理,堅定文化自信,在方法論維度上立足中國問題,秉持建構主義的姿態(tài),那么,具體構建過程中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著手開展工作。
1.堅持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文論。迄今為止,馬克思主義是人類歷史上最為先進的思想體系,它確立了科學的世界觀與方法論,是我們立黨立國的根本指導思想。隨著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傳入,馬克思主義文論的一系列命題對中國現當代文論的建構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譬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藝術生產與物質生產不平衡發(fā)展的規(guī)律,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莎士比亞化,文藝的傾向性,歷史真實,美學與史學相結合的批評觀,如此等等。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晚期以來的一段時間內,伴著西方后現代主義思潮風行中國文藝理論界,馬克思主義文論一段時間內明顯被冷落,不論在研究還是教學方面均是如此。因此,馬克思主義文論的指導地位自然被弱化,相應的是,在與當代文藝現實結合中加以發(fā)展也做得遠遠不夠。在部分關注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學者當中,焦點往往不是經典馬克思主義而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應當承認,西方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不可謂不犀利,但又要看到這種批判很大程度上局限于文化層面上,對其背后的政治、經濟因素觸及偏少,未能從根本上撼動其統(tǒng)治。針對這種文化轉向,伊格爾頓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為后現代主義所津津樂道的文化問題太過囿于文化,而忽視了政治、經濟、戰(zhàn)爭、環(huán)境、貧窮等更為根本的問題[11]。中國文藝理論的發(fā)展歷史證明,無論是面對形形色色的反馬克思主義現象,還是當中國自身的馬克思主義文論遭遇極左危機時,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相關理論都起到了糾偏補弊的作用。因此,我們要不斷重溫經典,重新激發(fā)出上述理論命題在新時代的活力,這是堅定理論自信、堅持馬克思主義文論指導地位的切實保障。只有“原教旨馬克思主義者才會將馬克思主義的作品視為不可改變的圣典箴言”[12],所以,堅持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同時,我們還要注意發(fā)展創(chuàng)新。在這方面,從魯迅、瞿秋白、周揚等一批左翼作家、理論家,到毛澤東、鄧小平、習近平關于文藝的重要講話,都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做出了理論貢獻。
五、結語
晚清以降,西方文藝理論曾兩次大規(guī)模涌入中國,深刻影響了現當代文藝理論的樣貌。在承認西方文論所發(fā)揮的理論啟蒙作用前提下,也應看到引進慣性帶來的負面效果——無論是“失語癥”還是“強制闡釋”的批評,都表達了對這一狀況的擔憂與介入。在民族復興的新時代背景下,我們應摒棄先前理論自卑、文化自卑、文化盲從的不良心態(tài),堅定文化自信,立足中國問題,堅持并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文論、堅持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堅持西方文論的批判式借鑒,以建構主義的姿態(tài)構建中國特色的文藝理論話語體系。“公共闡釋”論即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種觀點。一方面,它是在闡釋學領域進行中國表達的有益探索;另一方面,在如何處理共時與歷時的關系問題以及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問題上,它還可以深入討論。
[參 考 文 獻]
[1] 曹順慶.文論失語癥與文化病態(tài)[J].文藝爭鳴,1996,(2).
[2] 張江.強制闡釋論[J].文學評論,2014,(6).
[3] 中共中央宣傳部編.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學習讀本[M].北京:學習出版社,2015:28.
[4] 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15.
[5] 習近平.在中國文聯十大、中國作協(xié)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5.
[6] 習近平.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19.
[7] 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文件匯編[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33.
[8] [英]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97.
[9][美]理查德·羅蒂.筑就我們的國家[M].黃宗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1.
[10][英]特里·伊格爾頓.論文化[M].張舒語,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33.
[11][英]特里·伊格爾頓.文化的觀念[M].方杰,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151.
[12][英]特里·伊格爾頓.馬克思主義為什么是對的[M].李揚,等,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56.
[13] 張江.公共闡釋論綱[J].學術研究,2017,(6).
〔責任編輯:屈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