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潔心
前些天的一個晚上,我和母親外出散步,外面只有幾點(diǎn)暗淡的燈光,兩側(cè)樓房高聳,因而顯得夜黑極了、靜極了,唯有更高處的月亮傾瀉出如水的月光。我們坐在小涼亭的長椅上,突然聊起了姥姥。
“媽,你說人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晃姥姥走了十多年,她離開之后的時間對我們來說就只是我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我不記得那天母親有沒有回應(yīng)我這個難解的問題,只記得她很自然地說起姥姥臨終前幾天的情形。
“你姥姥走的時候特別安詳,最后一周一直躺在床上,很安靜,臉上也沒有痛苦的表情,只是她吃不進(jìn)東西了,最后一天我一直守在她身邊。她的身體是從下往上漸漸變涼的,上午她的胸口還是溫?zé)岬模挛缇蜎隽?。不過,你姥姥走的時候一點(diǎn)兒也不怕人,臉甚至比她活著的時候還好看,她就像睡著了一樣?!蹦赣H娓娓道來,“我們給她穿上她五六年前就早早做好的衣服,那是特別好看的一身衣服,上身是一件小衫,下身是一條裙子,外面還套著一件長袍?!?/p>
我很好奇,在我的印象里,姥姥很高大,從來不穿裙子,但母親說這是姥姥年輕時慣穿的樣式。
“當(dāng)時我們姊妹五個,有人給她買布料,有人給她買鞋,都是按照她自己喜歡的料子和花色選。買好了布料之后,你姥姥和幾個老婆婆一塊兒商量著找人做了衣服,然后把這些衣服壓在箱子里。臨走那天,我們給她穿上,就是合了她的心意了?!蔽业谝淮温牭竭@些往事的細(xì)節(jié),心里很震動,想起張艾嘉的電影《相愛相親》里面的姥姥,她在房間里面放著一口為自己準(zhǔn)備的棺材——我不禁覺得,老人早早地為自己的身后事做準(zhǔn)備是一種對人終歸于塵的坦然。
聽母親說完,我打趣道:“媽,你說我走的時候要穿什么衣服?”
母親趕忙喝道:“你這個熊孩子,怎么老胡說?”
我說:“那是每一個人的終點(diǎn)嘛?!?/p>
這下母親也會打趣我了,她說:“你先別想你穿什么,你想想我走的時候你給我穿什么?!?/p>
我突然覺得這一刻動人極了,死亡明明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卻在這樣一個寧靜的月夜有了溫情。
第二天一早,母親站在鏡前梳頭,說她昨晚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年輕的她帶著四五歲的我去集市,集市上熙熙攘攘,不知怎么就把我弄丟了。她當(dāng)時害怕極了,拼命地找啊找,好不容易找到了我,過了一會兒我又不見了蹤影,她卻再也找不到我了。
聽母親講完這個夢,我想起昨晚我們在涼亭里的對話,笑著說:“準(zhǔn)是昨天晚上咱倆說穿什么衣服說的!”
母親恍然大悟:“真是的!你這孩子以后不許胡說八道了!”
后來,我好幾次想起這個夢。每個人的夢里可能都出現(xiàn)過這種“找人”的畫面,但母親的夢仍然是獨(dú)特的。不管時光如何流逝,在母親的潛意識里,她與我的關(guān)系永遠(yuǎn)是在我極幼小時形成的那種守護(hù)與被守護(hù)的關(guān)系。一旦在現(xiàn)實(shí)中,母親為我擔(dān)憂,在夢境中就會回到那個守護(hù)的場景,在那個場景里,她還是那個誠惶誠恐地迎來一個新生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