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好友小蕊多年來一直保持著一個頗具古風的傳統(tǒng)—每月最后一個周末,她一定會在家里請一位朋友吃飯。這天,所有的食物都是她親自制作的,包括茶點、菜品和飯后的水果沙拉。桌上擺著新采的鮮花,連用來擺放餐具的方巾也跟客人的喜好相關。所有的一切,都透著一種莊重又溫柔的儀式感,讓被請者由內(nèi)而外、由眼及心,都暖暖的。
小蕊將這一天稱為感恩日。所有受邀者,都是她認為在人生道路上對自己有過啟示和幫助的朋友。為了不將這個日子與“應酬”混同,所有受邀的人當中,沒有一個是與她有當下利益關聯(lián)的領導或合作伙伴。這使得小蕊的感恩日顯得既純粹又簡單。
我有幸成為小蕊感恩宴的客人,是因為一件我早已忘掉的小事:似乎是某天我說的一句無心之語,意外地打破了困擾她許久的心結,她由此心存感激,并邀我做了當月感恩日的主角。
那天,喝過她釀的梅子酒,吃過她做的牛排和小蛋糕,沏一杯小青柑茶,在淡淡的茶香中,我向她問起了好奇已久的話題—為什么會有感恩日?
小蕊停了停,慢慢向我道來……
我的感恩日來自青春期時和媽媽的一次碰撞。那一年我14歲,正是大人說什么都要反對的年紀。由于出身于單親家庭,對于生活的感受比別的同齡人更覺艱難,因此,陷入一個長長的焦慮期,總覺得事事不順心、不如意,踢到一塊石頭都會想是不是有什么陰謀,進而感嘆人生的可怕無望,幻想云彩背后總有一個與我不對付的神想要看我的笑話。我像找碴兒一樣對待生活,將自己嚴實地包裹起來,天天在日記本上寫冰冷的詩句,覺得自己可憐,覺得世界可悲,覺得人們可怕、可憎。
而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來的。我像一個獨自夜行的人,用自己想象出來的妖魔鬼怪嚇唬自己,一點點陷入自閉的境地,感覺世界對自己充滿了深深的惡意。
媽媽看出了我身上的苗頭不對。之前,她一位同事的孩子就是在青春期陷入自閉情緒,并且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將整個世界關在了心門之外。她不希望我變成那樣,犧牲了學業(yè),甚至整個人生,她覺得自己必須做點兒什么。
我記得,那是一個周末,媽媽做好了一籠包子,選了幾個又大又靚的,用提籠裝了放到我面前,說:“給你一個任務,把這幾個包子送出去?!?/p>
“送給誰?”
“送給一個對你好的人!”
“沒有哪個人對我好!”
“你再仔細想想。”
“那就送給你吧!”
“我是你的媽媽,對你好是理所當然的,我希望你把包子送給那個本沒有義務對你好,但又對你表現(xiàn)出善意的人。”
“有這樣的人嗎,我怎么沒感覺到呢?”
“是沒有,還是沒感覺到?”
她的表情很認真,像在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覺得她有些沒事找事。
她也察覺自己嚴肅的表情激起了我的逆反心,而這并不是她的初衷。于是趕緊剎車,給了我一個苦笑,說:“就當是幫媽媽,來,好好回想一下,有沒有對你好的人,哪怕是一 丁點兒?!?/p>
對我好?
難道她聽說了什么傳聞?雖然我們班有男女同學手拉手,但我從來沒有過。
“我沒有早戀!”
我?guī)缀跏呛俺鲞@么一句。
媽媽驚愕了一下,說:“沒說你早戀。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說的好,是值得你去感激和感恩的好。你看我這一籠包子,就是打算送給同事徐阿姨的。我每次有事,她都要幫我值班,從來沒怨言,讓我心里過意不去。我說的,是這樣的好。”
聽媽媽這么一說,我沒再激動,心里莫名地閃出一個身影—那是在學校車棚里看車的魏爺爺,他看我給自行車打氣很吃力,每一次都要幫我。
我把這個想法說了,媽媽很高興,把提盒交給我,說:“看,也不是沒有對你好的人,是吧?”
“這也算?”
“當然,善意不論大小,都會讓人覺得暖暖的,多暖幾次,心就不冷了?!眿寢屨f這幾句話時,聲音既安靜,又溫柔。
那天,我把包子送給了魏爺爺,并說了送包子的原因。魏爺爺很高興,在那之后他對我和我的車子更關心愛護了。再后來,他開始幫更多的同學打氣,樂呵呵的樣子令人動容。
那以后,每隔一段時間,媽媽就會做包子,讓我回想“對你好”的人,我也就努力去發(fā)現(xiàn)我身邊那些細微的善意和美好。原來,我的身邊其實有蠻多美好的東西,只是以前從沒有在意而已,我總把眼睛盯在冷漠、丑陋的地方,卻忽略了它們。
媽媽所做的,就是讓我重新變得平和起來,通過回想那些被忽略的善意,重新認識被我片面化了的世界。
每天用來回想恨與傷害的時間,如果多過回想愛與幫助的時間的話,是不對的。后來的許多個日子,我和媽媽在夕陽下一邊揉面、拌餡兒,一邊回憶生活中人們給予我們的善意,我們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他們抱以真誠的感激,并將這份感激搟進面,揉進餡兒,包進包子里,蒸出一屋子溫暖芬芳的香氣,那香氣,將世界暈染得如同一個溫暖的夢境。我喜歡那種感覺,這也許就是我的感恩日的源頭吧!我現(xiàn)在每一次邀請朋友來參加感恩日,做每一份食物時,眼里、手里、心里,都是那樣一種感覺……